第二十八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下)》
飛翔的荷蘭人
征服拉丁美洲過程中威力無窮,大放異彩的火繩槍,在歐洲戰場表現如何呢?
實際上,歐洲最早將火繩槍的功效發揚光大的,就是西班牙人。
廉價殺戮時代
我們知道,幾乎是在哥倫布為尋找新航路首航的同時,歐洲本土爆發了第一次歐戰——意大利戰爭。
開始於1494年的意大利戰爭,作戰雙方無論西班牙人還是法國人,都還在迷戀中世紀盛行的十字弓這樣的弓弩類遠距離攻擊武器。在“新大陸”同原住民的作戰中所向披靡的火繩槍,來到了歐洲大陸卻並不怎麼受人待見。因為在歐洲中世紀流行“龜殼戰術”,城堡被武裝到了牙齒,騎士們也套上了厚厚的裝甲。當時中世紀末期的一個騎士標配裝甲,達到了兩個毫米的厚度。火繩槍遇到了這樣的配置,只能說是望洋興嘆。
但是西班牙人很快就從戰爭中吸取教訓,改進了之前的火繩槍,研發出了“重型火繩槍”(Heavyarquebus),這樣的火繩槍威力巨大,單憑兩毫米的裝甲,已經不能擋住彈丸的穿刺。所以,本着中世紀“龜殼戰術”的基本指導思想,士兵們的盔甲只能持續加厚,重量也從當初的十五公斤左右,增加到了二十五公斤。以至於後來出現了五毫米裝甲,甚至於七毫米裝甲。很顯然,這樣的單兵裝甲已經完全沒辦法適應戰場機動性。
西班牙人使用了重型火繩槍,而與此同時法軍還在苦苦堅守着歐洲十字弓,所以在戰爭早期,法軍在西班牙人的重型火繩槍面前,依然是吃盡了苦頭。到了意大利戰爭末期的時候,法軍已經因應戰爭需求,大規模列裝了重型火繩槍。並且還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戰術組合,創建了歐洲歷史上最早的騎兵與火槍手雙兵種合一的“龍騎兵”(Dragoons)。法國人發明的龍騎兵這個炫酷的名字,後來傳遍了整個歐洲,甚至傳到了大洋彼岸的美洲。各國紛紛仿效設置龍騎兵,這個傳統甚至延續到了現代歐洲。
只是,西班牙人對於火繩槍同戰術的匹配則更加成功。
西班牙人十分敏銳地感覺到,當時的火繩槍這種遠距離殺傷性武器,最大的弱點乃是近戰。如果真正到了近戰,火繩槍將會失去裝填火藥所需要的時間,從而無法發揮其最大效用。因此,如何對火繩槍射手們進行有效保護,才是決定戰爭走向的根本。基於這個考慮,西班牙步兵復原了當年將長矛戰術發揮到極致的“馬其頓方陣”,用長矛方針來保護居於中間的火槍手。這種戰術,後來被稱為“西班牙方陣”(tercio)。西班牙方陣的出現,極大影響了戰場形勢。
意大利戰爭持續半個多世紀,火繩槍戰術演進貫穿其中,最終以西班牙一方的勝利而告終。而且,意大利戰爭是一個標誌性事件,它不僅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全歐大戰,而且還終結了弓弩時代。從此以後,屬於火槍的時代正式來臨。而從防護的角度來講,中世紀板甲已經沒辦法擋住科技含量不斷提升的火槍穿刺能力,只能黯然退出歐洲歷史。
但是,不管是火繩槍還是重型火繩槍,終究還是弊端多多。
火繩槍的一個重要配件就是火繩。
首先火繩必須是不間斷燃燒狀態,才能夠保證隨時遇到敵情隨時進行作戰,有些經驗比較豐富的老兵油子,在作戰期間還經常把火繩的兩端同時點燃,以防意外。因此這就造成了火繩槍無法選擇夜間偷襲這種作戰模式,因為星星點點的火繩會很容易暴露部隊行蹤。到時候偷襲不成,反被對手包了餃子的可能性也很高。此外,火繩的不間斷燃燒,如果遇到了大規模陰雨天氣,也很成問題,到時候彈藥受潮倒還可以進行烘乾。而如果火繩無法點燃,那麼火繩槍也就成了燒火棍,毫無用處了。
火繩槍的另外一個屬性依然是火藥。
前裝填槍械類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單兵必須攜帶大量的火藥,有時候為了保證長時間戰鬥,還必須捆得全身都是火藥包。如此一來,一方面是火藥,一方面是火繩的明火。一旦在戰場上軍情緊急的時候,士兵還沒等用火繩槍殺掉對手,就先用火繩自燃的情況也不是沒有。非戰鬥減員的事故頻繁發生,也就只能是倒逼着進行武器創新。
所以,也正是在意大利戰爭期間,對於火繩槍的改進也開始了。
最早影響火繩槍演進的一種東西,叫作打火機。
歐洲人從打火機的打火過程中受到啟發,又結合了當時流行於歐洲的鐘錶齒輪技術。巧妙地將鋼輪、發條、彈簧、擊錘、火石等物件組合在了一起,全面改進了火繩槍的點火方式。最終創造出了一種模仿打火機工作原理的,由燧石摩擦打火引燃的前填裝新式火槍,當時的人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作轉輪打火槍(wheellock)。
換句話講,你就乾脆把當時的轉輪打火槍當成一種加裝了槍管火藥的打火機就可以了。但毋庸置疑的是,轉輪打火槍對打火方式的改進,又是一次劃時代的進步。
然而,要知道轉輪打火槍的機械製圖是由鐘錶而來,鐘錶在那個時代有多昂貴,轉輪打火槍就有多值錢。所以,轉輪打火槍固然好,卻不是普通人能夠消費得起的,大規模列裝也存在一定困難。
但是,既然發現打火機的燧石是個好東西,所有的道理也就一通百通。
到了公元16世紀中期,在轉輪打火槍的基礎上,法國人再次改進打火方式。徹底拋棄了此前由鐘錶和打火機啟發而發明的設計,淘汰了鐘錶所固有的鋼輪與發條。由之前的摩擦式燧石點火,改為撞擊式燧石點火,效果一樣有保證。
這種由最新點火方式所組裝的火槍,被稱為“燧發槍”(snaphance)。
燧發槍的出現,再一次提高了射擊速度與精度,降低了槍械製造成本,並且能夠保證士兵們的操作安全性。燧發槍的出現,讓歐洲人之間、歐洲人同世界其他大陸人們之間的大規模殺戮成為可能。
當然,我們還要考慮到一點,相對於中世紀騎士們的裝備和行頭,如今武裝一個合格的軍人,其單兵裝備越來越簡化,而且那種全身覆蓋的板甲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越來越多的平民可以拿起武器,對抗乃至於推翻暴政。
說白了,不管轉輪打火槍還是早期的燧發槍,嚴格意義上還是前裝滑膛槍的一種,它們所起到的歷史傳承作用,就是對打火方式的改造,對殺人效率的提升。只不過由於當時對燧石的獲取與使用,技術上還沒有足夠成熟。因此即便燧發槍擁有巨大的使用優點,但依然沒有批量列裝於歐洲各國軍隊,只是小範圍存在於一些貴族與玩家手中。
此後的燧發槍繼續進行改進,殺人成本也越來越低廉。
火繩槍最後一次大規模活躍於戰爭之中,就是我們前文提到的“三十年戰爭”。戰後也就是到了公元17世紀下半葉之後,火繩槍逐漸被燧發槍所取代。
其實面對這樣的歷史演進,不知道我們是應該高興還是悲哀。
勃艮第與尼德蘭
西班牙人在意大利戰爭中,嘗到了武器革新的甜頭。
公元16世紀中葉的歐洲各國,正在進行如火如荼的宗教改革,比如同一時期的英格蘭,“血腥瑪麗”正在進行舊教的反攻倒算,老妹兒伊麗莎白上台則需要醫治宗教清洗的創傷;而法國剛剛結束了意大利戰爭,就匆忙開始了一場以宗教改革為借口的內戰。連年大戰下來,導致青壯年勞動力銳減。但同樣的事情,在西班牙卻並不存在。我們知道,西班牙人因為戰勝摩爾人而建國,因此他們篤信上帝的力量。別人的宗教改革方興未艾,在西班牙人這裏反而變本加厲地在新大陸推行以聖戰為名義的擴張與屠殺。
所以,天主教在西班牙的穩定存在,成了當時西班牙人在政治上的優勢。
只是,這種優勢最終在公元16世紀下半葉被打破,挑頭的就是尼德蘭人。
我們還是從前文所說的勃艮第的故事開始講起。
在上一節中,我們講到在中世紀,有三個“勃艮第”同時出現,一個是屬於神聖羅馬帝國的“勃艮第王國”,也就是遷都之後的阿爾勒王國;還有兩個,也就是分別誕生了葡萄牙與西班牙兩大王室的勃艮第公國和勃艮第伯國。
靠近法國西南的勃艮第王國後來越混越慘,它的地盤逐漸被身邊的一個叫作“薩伏伊伯國”(CountyofSavoy)的神聖羅馬帝國諸侯所吞併。除此之外,勃艮第王國剩餘的部分已經很小很小。後來,神聖羅馬帝國盧森堡王朝的查理四世,也就是曾經在生前頒佈《金璽詔書》的那位,他老人家在臨終之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勃艮第王國的殘存部分送給了法國瓦盧瓦王朝的查理六世。當然,這位叫作查理六世的老兄,我們前文在金雀花王朝一節講到英法百年戰爭的時候也提到過。這位大哥的名字響徹整個西歐靠的不是聰明,而是神經病,因此人送外號瘋子查理。
這樣一來,此前的三個“勃艮第”,如今就只剩下了兩個。
當年加法做得好,如今的減法做得也不錯。
又過了幾年,勃艮第伯國絕嗣。
公元1384年,勃艮第公國的瓦盧瓦貴族迎娶了勃艮第伯國的女伯爵。於是勃艮第公國與勃艮第伯國兩個勃艮第通過聯姻的方式,合併成了一個。合併后的新勃艮第號稱“瓦盧瓦勃艮第王朝”(HouseofValois-Burgundy)。
不管合併之前還是之後,兩個勃艮第都一直致力於擴大自己的地盤,因此後來這個新成立的瓦盧瓦勃艮第王朝,幅員遼闊,實力雄厚。它的屬地中除了此前的勃艮第公國,勃艮第伯國固有疆域,還向北擁有盧森堡,尼德蘭以及法國境內的佛蘭德伯國等土地。別看這是個七拼八湊的草台班子,但它的威懾力是十分驚人的,它南抵阿爾卑斯山,北達北海沿岸,氣勢之盛,令人不禁回憶起了當年的中法蘭克王國。
如此勃艮第,儼然已經成了夾在法蘭西,德意志之間的西歐第三大國了。
其實法國壓根就不用自己出手,還是老規矩——關門放瑞士。
同樣是世居阿爾卑斯山下的瑞士雇傭兵,跟勃艮第人真刀真槍地耍了一場。公元1477年,這一年的戰爭導致勃艮第公爵大膽查理(CharlestheBold)戰死沙場,勃艮第的國土眼看悉數要被法國王室吞併。不甘受辱的大膽查理的女兒公主勃艮第的瑪麗(MaryofBurgundy),於同一年嫁給了哈布斯堡王朝的王子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I)。
我們知道,歐洲所有的王室聯姻,都包藏着政治與軍事圖謀。
於是又是一場大戰,法蘭西與哈布斯堡家族之戰持續了五年,最終雙方達成協議,瓜分了夾在法國與神羅之間的勃艮第。其中原勃艮第伯國與尼德蘭歸哈布斯堡家族,被合併進了神羅,而其他大部分領土都歸了法國。
至此,哈布斯堡王朝通過聯姻,意外收穫了勃艮第伯國,甚至還拿到了遠在北海之濱的尼德蘭,賺得盆滿缽滿。
不過,行文至此,我們有一個疑問。
這個哈布斯堡家族的馬克西米利安一世,是何許人也呢?
日不落
我們還是書接上回,沿着哈布斯堡家族的脈絡來說。
前文的第五章第四節哈布斯堡王朝一節的結尾,講到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帶頭大哥阿爾布雷希特二世,狠狠地敲了盧森堡家族的西吉斯蒙德一筆竹杠。盧森堡家族苦心經營波希米亞幾代人,沒有想到最後讓阿爾布雷希特二世乘虛而入,迎娶了盧森堡末代公主伊麗莎白,從而鳩佔鵲巢成了奧地利、匈牙利、波希米亞三國的總領主。
不僅如此,公元1437年,老岳父西吉斯蒙德去世,女婿阿爾布雷希特二世登基做了德意志國王。然而我們知道,辛辛苦苦得來江山的阿爾布雷希特二世,這位哈布斯堡家族的標誌性人物,卻在僅僅兩年之後就英年早逝,只留下了一個遺腹子拉斯洛五世。拉斯洛五世雖然一生下來就繼承了無數虛名和無數封地,但這個孩子是個典型的苦命娃。在娘胎里還沒有降生,就沒有了老爹,出生剛剛滿兩歲又死了老媽。長大之後的拉斯洛五世,後來死於一場意外,時年十七歲(1)。
拉斯洛五世不僅僅是早夭,而且他生前並沒有結婚,因此並沒有任何子女。哈布斯堡家族接替拉斯洛五世上位的人,叫作腓特烈三世(FrederickIII)。腓特烈三世是阿爾布雷希特二世的族弟,兩個人的支份關係並不算太近。但當年年幼的拉斯洛五世父母雙亡,老媽“盧森堡的伊麗莎白”臨終前為兒子指定的監護人(guardian),就是腓特烈三世。
所以當哈布斯堡家族中興的中流砥柱阿爾布雷希特二世這一支絕嗣之後,族弟腓特烈三世的這一支就順理成章地繼承了族兄的事業。
腓特烈三世,就是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親爹。
公元1477年的馬克西米利安,時年只有十八歲。年輕的馬克西米利安娶了三十歲的來自勃艮第的熟女瑪麗。五年之後,瑪麗死於一場意外。新婚夫妻生離死別,固然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悲劇。但如此輕鬆地從媳婦手中拿到了偌大的家產,在通婚中拿到實惠的馬克西米利安,從此就開啟了轟轟烈烈的用聯姻征服世界的神奇之旅。
公元1493年,腓特烈三世駕崩,三十三歲的馬克西米利安一世作為獨子與共治之王,繼承了所有老爹的基業,包括領地也包括了所有榮譽稱號。
公元1494年,意大利戰爭爆發,馬克西米利安一世代表神聖羅馬帝國的最高利益,迅速站在了法國的對立面。為了加強同盟友之間的聯繫,馬克西米利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娶了米蘭公國的公主瑪麗亞為妻(BiancaMariaSforza)。不僅如此,在兩年之後的公元1496年,馬克西米利安還安排自己和瑪麗所生的兒子腓力一世(PhilipI),迎娶了西班牙“天主教雙王”的公主胡安娜(JoannatheMad)。
當然,這位胡安娜在我們前文已經出場過了(第六章第五節《風中教皇國》)。胡安娜是天主教雙王排行中間的一位公主,是亨利八世的妻子嘉芙蓮公主的親姐姐。只不過,比起自己的妹妹嘉芙蓮,胡安娜的婚姻以及人生更加凄涼。首先看胡安娜的丈夫腓力一世的綽號就知道,腓力一世的歐版謚號叫作“美男子”(theHandsome)。現實中的腓力一世,跟自己的老爹馬克西米利安一世一樣,都是風流倜儻、四處留情的主兒,媳婦之外,情婦無數,亂花叢中左右逢源。這樣的霸道總裁人設,極大地刺激了在西班牙含着金湯匙出生的,憧憬公主與王子聖潔愛情的胡安娜。於是結婚沒有多久,胡安娜就瘋了。所以帥哥腓力的妻子胡安娜,其歐版謚號是“瘋女”——人稱“瘋女胡安娜”(JoannatheMad)。
天主教雙王這樣有權有勢有家世的背景,當然並不甘心胡安娜受刺激變瘋的現實,然而他們又挑不出什麼理來。因為早在帥哥腓力娶瘋女胡安娜的第二年,人家馬克西米利安一世與瑪麗的女兒瑪格麗特(MargaretofAustria),也嫁給了天主教雙王的兒子胡安(John,PrinceofAsturias)。也就是說,當年兩家的親事算是“換親”,哈布斯堡家族的兄妹倆,交叉換親了天主教雙王家的兄妹倆。天主教雙王嫁出去了一個女兒給哈布斯堡家族做媳婦,隨即又收了一個哈布斯堡家族的公主做兒媳婦,不賠不賺,相互兩清。
帥哥腓力把胡安娜折磨成了瘋女,有本事你家胡安對瑪格麗特也別客氣啊,所以政治婚姻就是這樣,就是誰也別再扯誰吃虧誰佔便宜的事了,願賭服輸罷了。
只不過,戲劇性的一幕恰好就發生在了胡安娶了瑪格麗特之後。
胡安沒有本事駕馭哈布斯堡家族小他兩歲的新媳婦瑪格麗特,反而是在婚後僅一年的時間,十九歲的胡安暴死。雖然後世歐洲史書指出,這位承載着西班牙天主教雙王所有心血的王子是死於肺結核,但是仍然有大量野史證明,年紀輕輕,新婚宴爾的胡安,是死於婚後縱慾過度。不僅如此,胡安死後,瑪格麗特改嫁薩伏伊公爵。婚後依然是二十四歲的薩伏伊公爵早亡,瑪格麗特以同樣二十四歲的年紀,居然先後熬死了兩任老公。後來瑪格麗特就再也沒有尋機嫁人,而是專心致志地幫助老爹治理尼德蘭,別說,執政效果還確實令人刮目相看。
這事,就沒法用正常邏輯來解釋,你只能說是氣數與天命,兩者無一例外都在當時的哈布斯堡家族手中。
哈布斯堡家族的馬克西米利安一世,長袖善舞,多財善賭。一番政治押寶搞定了周邊國際形勢,會同米蘭公國和西班牙王國,從三個方向上擠壓野心勃勃的法蘭西。
所以,意大利戰爭從一開始,勝利的天平就已經倒向了哈布斯堡王朝與西班牙一邊。更不用說,此時此刻的西班牙已經從新大陸攫取到了源源不斷的財富。至於最後的勝利,也只是時間問題。
當然,所有的同盟軍中,最具象徵意義的是羅馬教廷。
只不過馬克西米利安一世對羅馬教廷給神聖羅馬皇帝加冕這件事情嗤之以鼻孔,況且我們知道,羅馬教廷在整個意大利戰爭中聲名狼藉,影響力每況愈下。後來在公元1508年,馬克西米利安成功地登上了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寶座,卻以意大利局勢危險為由,並沒有千里迢迢地跑到意大利朝聖,而是象徵性地遠遠地接受了教皇封號。從他開始,此後的歷代神羅皇帝,都不再特意跑去羅馬加冕,而是先生米做成熟飯,再離得遠遠的,讓教皇喊一嗓子,也就是算是加冕了。換個角度看,神羅皇帝本身都不怎麼值錢了,宗教改革大趨勢之下的教皇更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既然如此,雙方還整那些多此一舉的虛禮幹嗎?所以,這樣一弄,讓本來端着架子的兩方徹底放下了,對誰都沒壞處。
公平來講,馬克西米利安一世雖然在意大利戰爭中收穫頗豐,但綜合來講他並不算是一個特別經天緯地的君主。比如我們前文提到的瑞士聯邦,就是在這位馬克西米利安手上成功獨立的。只是這位老哥這輩子的運氣好到了極點,他雖然也只是活了六十歲而已,但跟他同輩的很多叱吒風雲的人物都被他熬死了,而且他在生前通過聯姻,幸運地為哈布斯堡家族拿下了天廣地闊的一大片根據地。
公元1504年,天主教雙王之一的一貫英明偉大正確的伊莎貝拉一世,以僅僅五十三歲的年紀謝世。臨終之前,她堅持要求將自己的嫁妝卡斯蒂利亞王國傳給自己可憐的瘋女兒胡安娜。於是順理成章地,在公認胡安娜已經神志不清無法臨朝聽政的情況下,瘋女胡安娜的老公帥哥腓力就成了卡斯蒂利亞的實際掌權者。
兩年之後,來自哈布斯堡家族的帥哥腓力暴死,坊間傳聞是他的老岳父費爾南多二世下了毒手。費爾南多二世同樣以瘋女胡安娜無法正常執政為由,拿回了卡斯蒂利亞王國的主權,重新合併為西班牙。
只是好景不長。
公元1516年,六十四歲的天主教雙王之一的費爾南多二世也駕鶴西去,結束了一個傳奇的時代。雖然費爾南多二世一輩子大權在握,瀟洒風流,除了和伊莎貝拉一世養育了一堆孩子,身後還有一大堆的情婦。但直到他臨死的時候,都還沒有生出足以繼承自己家業的成年男丁。他和伊莎貝拉養育的所有孩子中間,同哈布斯堡家族聯姻的兩個孩子——唯一的兒子胡安死了,二女兒胡安娜瘋了,遠嫁到英格蘭的四女兒嘉芙蓮被亨利八世整抑鬱了。
和葡萄牙王室聯姻的兩個女兒,則又是命運多舛。
大女兒伊莎貝拉(Isabella)嫁給葡萄牙王子,結果身為王儲的葡萄牙王子早亡,而且還搞得人家國王這一支絕嗣。無奈只好又嫁給了升級為國王的葡萄牙王子的堂叔曼努埃爾一世(ManuelI),一女兩嫁無非就是想拿下葡萄牙王國的王后之位,然而卻架不住紅顏薄命,伊莎貝拉之後很快死於難產。一命換一命的代價生下來的男孩,也只活了兩歲。不甘心的天主教雙王,又策劃三女兒瑪麗亞(MariaofAragon),為後來的曼努埃爾一世做了續弦。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位替補上來的瑪麗亞,雖然也只活了三十五歲,但這位公主與時間賽跑,爭分奪秒地花式生娃,總算是為國王生了七個兒子,三個女兒。其中的兩個兒子,後來先後做了葡萄牙國王。因此,天主教雙王同葡萄牙王室的聯姻,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是有效的。
這樣算下來的話,如果不算遙遠的英格蘭的嘉芙蓮公主,僅就伊比利亞半島的政治形勢而言,天主教雙王留下來的後代裏面,瑪麗亞公主穩住了葡萄牙。而瘋女胡安娜一邊,成了碩果僅存的天主教雙王後代中能夠撐住西班牙王國的門面的人。
而且關鍵是,別看胡安娜神智不怎麼清醒,生孩子卻是一把好手。
瘋女胡安娜為帥哥腓力生下了兩個兒子和四個女兒,其中的兩個兒子,均活到了成年。這兩個兒子中的老大叫作查理(2),老二叫作費迪南(3)。
這兩個男丁,既是天主教雙王的親外孫,又是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親孫子,是哈布斯堡家族根正苗紅的嫡系繼承人。這倆人,簡直就是天選之人。
公元1516年,費爾南多二世辭世。他身後包括阿拉貢與卡斯蒂利亞的西班牙王國,且包括西班牙在全球範圍內的廣袤的殖民地,全部留給了瘋女胡安娜。當然,考慮到胡安娜的健康狀況,實際上等於是留給了繼承第一順位的外孫查理。
於是,十九歲的查理變成了查理五世(CharlesV),繼承了一個龐大無比的版圖。也成了我們前文提到過的,那個曾經支持麥哲倫做環球航行的偉大君主,讓亨利八世同嘉芙蓮公主離婚時投鼠忌器的“國民好外甥”。
這還不算完。
公元1521年,查理的弟弟費迪南娶了來自波蘭雅蓋隆家族的,波希米亞與匈牙利之王瓦迪斯瓦夫二世的公主安娜(AnnaofBohemiaandHungary)。而隨後在公元1526年,匈牙利王國最後一戰——“莫哈奇之戰”中,費迪南的小舅子拉約什二世陣亡,匈牙利被一分為三,其中靠北的三分之一被合併到了奧地利(4)。於是波希米亞與匈牙利之王的名頭,就統統歸了大姐夫費迪南。費迪南這位年僅十八歲的年輕人,也就正式升級成為費迪南一世(FerdinandI)。
至此,哈布斯堡家族的領地達到極盛,建立了一個亘古未有的龐大王朝。
正因為如此,中世紀末期的歐洲人稱此時的哈布斯堡王朝為“日不落帝國”。
西班牙哈布斯堡
宗教改革與宗教戰爭期間,出於種種考量,哈布斯堡家族有史以來最有權勢的掌舵者查理五世,立場堅定地站在了羅馬教廷一邊。其實這個選擇不難理解,首先天主教雙王的天主教的名頭不是隨便說說的,這是一個十分傳統而且保守的天主教貴族家庭。如果要想維護西班牙這塊哈布斯堡家族的基本盤,甚至是西班牙背後的龐大殖民地,就必須以舊教為旗幟。
不過,宗教改革最早就出現在德意志,而且隨後的德國農民戰爭、宗教戰爭也打得如火如荼。所有這一切,都讓查理五世感到一籌莫展,因為難辦的是,他本人的地位也相當尷尬。查理五世白白擔了一個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虛名,但實際上並不能像中世紀霍亨斯陶芬家族那樣對神羅內部事務介入太多,然而如果遇到事情就逃避,整個哈布斯堡家族的光環便會愈來愈暗淡。如果介入太深的話,同樣風險很大。因為神羅只是一個名義上的政治共同體,實際上根本就無法形成統一的政治力量。否則幾百年前,也就不會出現漢薩同盟這樣的民間組織了。
所以,神羅皇帝這頂大帽子,越是在戰亂時期,對哈布斯堡王朝來講就越是顯得雞肋。就在這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彷徨與迷茫中,德意志內部的宗教之爭,也就愈演愈烈了。
第六章第五節《風中教皇國》中講過,公元1531年,德意志王國內部的新教徒們成立了一個叫作施馬爾卡爾登聯盟的宗教軍事組織。這個組織以護教、清教為主要宗旨,顯然是把新教與舊教之爭表面化了。
查理五世不能容忍,於是代表舊教同施馬爾卡爾登聯盟大打出手。
公元1552年,施馬爾卡爾登聯盟重創查理五世的政府軍。
公元1555年,查理五世被逼簽訂了城下之盟——《奧格斯堡和約》。
這件事情,沉重地打擊了查理五世的心氣頭。這一年的查理五世五十五歲,他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甚至他的身上,還出現了類似於他的媽媽瘋女胡安娜的精神類疾病的癥狀。意大利戰爭尚未結束,想不到德意志王國內部又戰亂不休,讓這位年歲漸長的老人焦頭爛額。
而且,查理五世跟自己的弟弟費迪南雖然一母同胞,但他們的成長環境完全不同。弟弟費迪南基本上屬於是生於西班牙,長於西班牙,後來才來到了哈布斯堡家族世居的奧地利學習德語。但查理五世從小就生長於尼德蘭地區,他能夠說一口流利的法語、荷蘭語。正因如此,他對尼德蘭地區出現的宗教叛亂尤其不能容忍。要知道,當時的尼德蘭地區支撐了西班牙國庫幾乎一半的財政收入。一向視尼德蘭地區為自己故鄉的查理五世,為應付各種名目的對外戰爭,在這個地區課以重稅,這樣的做法甚至激發了當地新興資產階級的民族主義情緒。
要說到民族的話,查理五世又是什麼民族呢?
查理五世身份證上寫啥?
母語是法語的德國人?西班牙血統的尼德蘭人?
這種身份上的複雜識別,也經常讓查理五世感到無所適從。
精神處於分裂狀態的查理五世最終做了一個決定——提前退位。
公元1554年到公元1556年的兩年中,查理五世進行了權力移交,正式為自己辦理了退休。他先是將兩西西里王國(5)與米蘭公國交接給了自己的獨子腓力二世(PhilipIIofSpain),此後又將尼德蘭地區正式移交給了腓力二世,緊接着輪到了西班牙王國與海外殖民地,這些也都統統授予了腓力二世。
安排好了獨子腓力二世這邊之後,查理五世把剩餘部分的控制權,包括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頭銜,轉交給了一母同胞的弟弟費迪南一世。費迪南一世拿到的領地包括——徒有虛名的德意志王國與意大利王國,不是徒有虛名的奧地利、波希米亞、匈牙利等。
如此一來,哈布斯堡家族被一分為二,變成了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與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
這樣的分家方式,以後西班牙與奧地利兩個哈布斯堡王朝不可能再次統一,即便是相互親近,但也是走向了不同的世代傳承。之所以如此分家,查理五世很有可能受到了德意志諸侯們的壓力,當然也有新教舊教之爭的壓力。但總體來說,這樣就等於把德意志王國內部宗教之爭這個大鍋,就全部甩給了查理五世的弟弟費迪南一世。當然與此同時,費迪南也等於是繼承了哈布斯堡家族的祖產,有點類似於蒙古人的“幼子守灶”。
看上去一塊大肥缺的西班牙王國,連同兩西西里、尼德蘭以及西班牙海外殖民地,都留給了自己的獨子腓力二世。看上去,查理五世的小算盤還算是打得精明。
公元1555年,查理五世的老媽,為日不落的哈布斯堡家族立下汗馬功勞,在家族傳承中起到了起承轉合作用的瘋女胡安娜離開人世,壽至七十六歲。
公元1558年,一生糾結於自己身份的查理五世,在自己母親胡安娜的老家西班牙離開人世。
查理五世或許生前並沒有料到,恰好就是他留給腓力二世的這個大肥缺,最先出了問題。
堂·吉訶德
哈布斯堡王朝雖然分家了,但兩家合力,於公元1559年贏得了意大利戰爭的最終勝利。
公元1564年,費迪南一世去世,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權杖,交給了費迪南一世最小的兒子馬克西米利安二世(MaximilianII)。兩個哈布斯堡王朝進入了各自的發展軌道,雖然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二者都十分親近。
我們回頭再看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
西班牙的腓力二世,是個野心勃勃的人。這樣的個人特質,一方面是由於系出名門,天生富貴,另外一方面則是得益於海外殖民地就像是西班牙人龐大的造血機器,源源不斷地為西班牙政府帶來大量財富。
如此雄厚的家底,助長了腓力二世稱霸歐洲的想法。
而且更加重要的是,腓力二世延續了從馬克西米利安一世和天主教雙王傳統到保守甚至於極端的天主教思想,不遺餘力地為宗教而戰。
腓力二世的第二任老婆,就是英格蘭都鐸王朝的血腥瑪麗。雖然在血緣關係上瑪麗是腓力二世的表姑,但兩個人的結合卻十分符合邏輯。兩個人都是天主教的忠實擁躉,都在不遺餘力地幫助羅馬教廷推行極端宗教政策。
所以,當時流行於歐洲的宗教改革以及資本主義大生產,似乎都跟西班牙人沒有什麼關係。
西班牙人太有錢了,墨西哥和秘魯有銀礦,智利有銅礦(葡萄牙人的巴西有金礦),並且在廣闊的拉丁美洲,西班牙人利用從非洲販賣來的黑奴開發了大量種植園,在種植園中出產的甘蔗、咖啡、葡萄等經濟作物,都是歐洲市場上的搶手貨。國內的老百姓也紛紛不甘心在西班牙本土待着,大量人口都流入了“新大陸”,人人做老闆的狂熱時代,誰還在本土做正經營生,那就是十足落伍了。
正因為如此,在歐洲其他國家不是新興資產階級當道嗎?那就讓他們的工場開足馬力生產。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不需要生產,只需要消費。用來自殖民地的金銀財寶,換取生產生活必需品。全民享樂的時代,人人有錢花的一個弊端,就是引起了結構性的通貨膨脹。不僅是西班牙葡萄牙通貨膨脹,大量的金銀流入歐洲,甚至造成了整個歐洲的通貨膨脹。
不僅享樂,西班牙王室還帶頭參與宗教戰爭——意大利戰爭剛剛偃旗息鼓,六年之後的1565年,腓力二世就扛起了戰爭的大旗,在地中海同奧斯曼帝國一決雌雄。
公元1571年,因奧斯曼帝國搶佔塞浦路斯島,腓力二世率領海軍同奧斯曼帝國海軍會戰於希臘西部小城勒班多近海。這場被稱為“勒班多海戰”(BattleofLepanto)的大戰,最終以西班牙聯軍的勝利而告終。這一次,腓力二世的艦隊保衛了天主教,保衛了更為廣義的基督教世界。因此這場戰役在很多時候,都被拿出來同當年法蘭克王國鐵鎚查理在伊比利亞半島上擊退阿拉伯軍隊相提並論。
海戰期間,西班牙人的火繩槍出盡風頭,依靠接舷戰中的近距離射擊,造成奧斯曼突厥人傷亡慘重,最終多達四萬奧斯曼士兵陣亡,兩百多艘戰船被摧毀。因此在戰後,用人力作動力的雙排漿戰船逐漸退出歷史舞台,越來越多的火炮被搬上以風帆為動力的新型戰艦,人類歷史進入炮艦時代。諷刺的是,海戰不久之後奧斯曼人就重建了他們的海軍艦隊,規模比之前還要大。而且,西班牙人在海戰中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損失的士兵也多達一萬多人。從此之後,西班牙人甚至再也無力組織如此大規模的海上作戰了。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有位叫作塞萬提斯(MigueldeCervantesSaavedra)的西班牙士兵,他在勒班多海戰中失去了自己的左手。複員返鄉之後的塞萬提斯潛心文學創作,最終撰寫出了享譽世界的作品《堂·吉訶德》(DonQuijotedelaMancha)。《堂·吉訶德》這部小說,恰好就諷刺了那些不合時宜的還活在中世紀的騎士以及騎士精神。
其實我們反過頭來想一想,堂·吉訶德這樣的人,跟腓力二世是不是有一種隔空的惺惺相惜呢?但腓力二世依然不自知,他對異教徒的憎惡,對武力的痴迷,讓他愈發像是一個從歐洲中世紀早期穿越回來的好戰國王,而並非一個能夠帶領西班牙人利用家中余錢發家致富的歐洲民族主義時代的傑出君主。
公元1567年,腓力二世頒佈命令,命令旨在對西班牙境內的摩爾人消除最後一點穆斯林痕迹,包括宗教、語言、穿着等。宗教極端政策,最終引發持續三年的摩里斯科戰爭(MoriscoRevolt)。戰後,西班牙穆斯林陸續被驅逐,大量地區變成無人區。
公元1578年,腓力二世又抓住葡萄牙王國絕嗣出現的繼承權之爭的機會,出兵進入葡萄牙。隨後,腓力二世在“阿爾坎塔拉戰役”(BattleofAlcantara)中取得決定性勝利。
公元1581年,腓力二世被加冕成為葡萄牙國王腓力一世。
從此,西班牙兼并了葡萄牙,兩大殖民帝國合二為一。
如此的窮兵黷武,當然需要大量的金錢投入,當拉丁美洲殖民地的巨額財富都不能支撐腓力二世的戰爭機器運行時,就必須在歐洲本土收稅了。
收稅的對象,自然就是那個能夠佔到西班牙國庫收入一半的尼德蘭。
聯省共和國
所以,終於出現了我們前文所看到的那一幕(6)。
公元1568年,尼德蘭革命爆發。
確切來講,尼德蘭革命有宗教性質,有民族性質,當然也有新興資產階級革命性質,所以當時的情形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糟。當時的尼德蘭地區跟大多數神聖羅馬帝國小邦國的情況類似,都是屬於政治上比較鬆散的局面。因此這塊地區在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時期壓根就沒有什麼正經名字,西班牙人只是十分含糊地統稱這塊地區為“十七省”(SeventeenProvinces)而且,只有在尼德蘭北部才是新教盛行的地方,尼德蘭南部還一直都是天主教的基本盤。
再進一步從人口構成上來講,尼德蘭人其實嚴格意義上算是古代日耳曼人中的一支,早年曾經屬於中法蘭克王國的一部分。只是這群古日耳曼人的後代,在語言上也出現了分化,尼德蘭北部普遍講弗萊芒語(Flemish),南部則講的是法語,講法語的這塊地區,一般被稱為“瓦隆”(Wallonia)。弗萊芒語嚴格意義上來說只能算是德語的一個方言,同德意志王國北部一些方言聽上去十分相似,而且互相也能夠聽懂。因此,前文我們說查理五世的母語是法語與荷蘭語,其實也不太精確。確切地說,查理五世的母語是法語與弗萊芒語。
所以尼德蘭北部造反的那幫人打出的旗號有點亂,反西班牙可以有很多借口,大家首先人種就不一樣,其次講的語言也不一樣,資產階級所要求的合理稅收的訴求更不一樣。但北部那幫人繞來繞去還是繞到了新教舊教之爭上。如此一來,造反派打出來的旗號就是要用新教名義跟腓力二世玩命,那麼人家新興資產階級中的天主教徒們怎麼辦呢?更何況還有人種跟語言之分呢?
於是,北部的尼德蘭人忙着造反,南部的尼德蘭人則在忙着保皇。
公元1579年,南部瓦隆人以及信仰天主教的弗萊芒人為主體,搶先成立了一個“阿拉斯同盟”(UnionofArras)。這個同盟宣誓效忠西班牙王室,並且要為天主教護教,同北部的造反派們血戰到底。當然北部也毫不示弱,與同一年針鋒相對地成立了一個“烏特勒支同盟”(UnionofUtrecht)。
公元1581年,烏特勒支同盟內部的七個省發佈宣言脫離西班牙,成立了一個具有資產階級性質的現代共和國“尼德蘭聯省共和國”(RepublicoftheSevenUnitedNetherlands)。因為造反的北方七省中間,經濟最發達的是荷蘭(Holland)與澤蘭(Zeeland),因此這個尼德蘭聯省共和國,又被稱之為荷蘭共和國(DutchRepublic)。
北方這個獨立出來的荷蘭共和國,雖然是以弗萊芒語為國語,但並非所有說弗萊芒語的人都是新教徒。因此在這一期間,大量信奉天主教的弗萊芒人南下加入了阿拉斯同盟。這樣一來,荷蘭的弗萊芒語也就成了荷蘭語,而南部的弗萊芒語則繼續被叫作弗萊芒語。那麼多年之後,南部以天主教的名義將弗萊芒人與瓦隆人團結在一起,就形成了後來的“比利時”(7)。
當然,新獨立的荷蘭面對強大的腓力二世,依然還是覺得心裏沒底,他們依然還是想找一個靠山。但是要想做荷蘭人的靠山,同時也就意味着要同西班牙人撕破臉,交易的代價太大,當時的歐洲放眼望去幾乎誰都不敢這麼干。荷蘭人找到了法國瓦盧瓦王朝的末代皇帝亨利三世,亨利三世婉言謝絕;荷蘭人後來又找到英格蘭都鐸王朝的伊麗莎白一世,最後又是沒有談成。
事實證明,在列強均衡的政治形勢下,大國是棋手,小國只是棋子。棋手之間很難正面撕破臉,尤其是為了棋子的利益,棋手之間更犯不上。棋手們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拿各自的棋子來交易,但棋子要想做主角,實在是太難了。
然而,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最終改變了歷史的進程。
棱堡
偶然事件的源頭,依然是新教舊教之爭。
我們知道血腥瑪麗的老公就是腓力二世,但是兩個人聚少離多,並沒有生下一兒半女。況且瑪麗僅僅執政五年,公元1558年,年僅四十二歲的瑪麗就撒手人寰。
瑪麗下台之後,伊麗莎白一世即位,於是新教勢力開始抬頭。
驕橫跋扈的腓力二世宣佈伊麗莎白為非法即位,拒絕承認英格蘭新政府。不僅是口頭上的不承認,腓力二世還支持蘇格蘭的瑪麗一世(Mary,QueenofScots)對英格蘭王座的訴求。原因是蘇格蘭瑪麗是位虔誠的天主教徒。
西班牙與英格蘭莫名其妙結下了梁子,兩國關係急轉直下。
與此同時,英格蘭資本主義興起,大量工場手工業產品急需海外市場。同時,英格蘭造船業日新月異,海洋力量在大西洋海域逐漸開始抬頭,並且期間摻雜了海盜行為、販賣奴隸行為等等,嚴重影響了西班牙人在拉丁美洲的既得利益。
英格蘭和西班牙的矛盾,慢慢開始變得不可調和。
公元1584年,西班牙與法國簽訂協議,矢志反對新教異教徒。作為回應,公元1585年,英格蘭與荷蘭也簽訂協議,伊麗莎白一世同意對荷蘭實施援助,包括出人、出馬、出錢。
腓力二世認為,這件事情等於是英格蘭對西班牙不宣而戰。
同年,“英西戰爭”(Anglo-SpanishWar)爆發。
戰爭發展到了公元1588年,看上去無比強大的西班牙無敵艦隊,非常意外地徹底敗於英格蘭海軍之手,這件事情極大程度上打擊了六十一歲的腓力二世。
西班牙人軍事上遭遇挫敗,財政上也到了崩盤的邊緣。當然,西班牙人並沒有被擊垮,這樣的無敵艦隊後來又先後組織了五次,一直持續到了英西戰爭在公元1604年停火。十幾年的歲月蹉跎,在公元1598年時,還熬死了志大才疏的腓力二世。結果無一例外,無論如何搭配出來的無敵艦隊,都沒有取得哪怕一場像樣的勝利。
最關鍵的是,在五次戰役過程中,千鈞一髮之際,天時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了英格蘭一邊。誓死追隨羅馬教廷的西班牙人並沒有被上帝垂青,反而是信仰新教的英格蘭總是被幸運女神眷顧。
從宗教角度而言,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
英西雖然停火了,但荷蘭人獨立的信心與決心卻空前高漲。
荷蘭的這種信心與決心最重要的體現,就是大量棱堡(bastion)的建設。
隨着火器時代的來臨,中世紀歐洲人的“龜殼戰術”已經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收斂。尤其是重型火繩槍的出場,直接讓重甲騎兵退出歷史舞台,穿着厚厚鎧甲的中世紀各國士兵,被輕裝簡從的新式軍隊所取代。火繩槍不行就重型火繩槍,重型火繩槍不行就直接上火炮。那麼大口徑重型火炮的出場,使得“龜殼戰術”的另外一個必殺技——城堡,也在火器時代慢慢處於邊緣化的地位。只不過,就在城堡即將退出歷史舞台之前,他依然迴光返照了那麼一段日子。
對中世紀城堡的改進,集中體現了歐洲文藝復興的力學、幾何學、建築學的爆髮式知識積累。新出現的改良型城堡,被叫作“棱堡”。
棱堡出現之前的歐洲城堡,大部分是凸多邊形的城堡模板,因此在城堡防衛過程中,防守一方的配備比較單一,最多就是設計一些垛口、角樓、塔樓以降低瞭望難度,增加打擊角度等等。或者就是把城牆加高、加厚,厚到一定的程度不過癮,那就再加一層,比如此前東羅馬的首都新羅馬城。所以當這種城堡遇到火力空前強大的火炮,哪怕火炮的設計十分傻大黑粗,都扛不住幾輪大炮的轟擊而慘遭攻破。
因此在特定的那麼一段時間之內,火炮成了城堡的剋星。
後來在意大利戰爭過程中,意大利人發明了一種新型城堡,就是棱堡。棱堡是一種典型的凹多邊形的設計思路。如此設計的最初設想,是為了增加射擊點,進攻一方無論從哪個角度發起攻擊,都會被至少兩個以上的防守火力鎖定。如此一來就形成了立體交叉式火力覆蓋,這樣的棱堡出現,也就空前增加了防守一方的軍事科技含量。
尤其是棱堡到了荷蘭人手裏,居然成了荷蘭人能夠成功贏下最終獨立的制勝法寶。荷蘭軍事專家在意大利棱堡的基礎上,將棱堡的高度降低,同時將牆體加厚,並且將堡壘外牆同地面的夾角設計成了鈍角。這樣一來,棱堡不僅易守了,而且難攻了,更加難以倒塌了。在此基礎上,荷蘭人還在棱堡外圍挖了一圈又一圈的壕溝,充分利用了低地國家的獨特地形特點,冷不丁給壕溝灌水,增加進攻一方的機動難度。
從公元16世紀90年代開始,尼德蘭大地上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了大量棱堡。
如此設計的棱堡,真的就像是一個又一個難啃的龜殼,防守一方不需要多少人手的投入,進攻一方卻要付出十分高昂的代價。攻克一個棱堡所付出的代價,大到難以想像。根據當時對卑爾根-歐普-索姆圍城戰(SiegeofBergen-op-Zoom)的記載,當時西班牙一方的圍城作戰指揮官斯皮諾拉(AmbrosioSpinola),率軍圍困這座棱堡達三個月之久,結果天氣已經入冬了依然無計可施。進攻一方的西班牙人,除作戰陣亡之外,還有飢餓、寒冷、掉隊損失的人員總共達一萬八千多名士兵。
關鍵是,你使出吃奶的勁兒打下了一座棱堡,其實並沒有多少油水可撈,況且前面還有無數個棱堡,嘲弄一般等着你去攻克。而且就這樣的圍城戰效率,即便保證全勝的情況下,一年也拿不下幾個棱堡。等你撤軍了,荷蘭人就又開始優哉游哉地建設新的棱堡。雖然建設起來同樣麻煩,但看着你無可奈何地撤軍,就已經足夠鼓舞士氣了。西班牙人終於意識到,不問青紅皂白地同棱堡戰術周旋,是多麼浪費時間和金錢的事情。
與其在這裏燒錢,還不如緩一緩吃緊的政府財政。
公元1609年,西荷雙方簽訂《十二年休戰協定》(TwelveYears'Truce)。已經斷斷續續打了四十多年的作戰雙方,欣然接受了暫時休戰這樣的玩法。
誰知道,這一等,就等來了三十年戰爭(8)的全面開打。
這場第二次的全面歐戰,西班牙與荷蘭毫無懸念地捲入其中。
只不過,雙方都還算是具有契約精神,西荷雙方於公元1621年準時再戰。
戰爭的結局我們已經知道了。
公元1648年,哈布斯堡王朝全面潰敗,同歐洲諸強簽訂了《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和約的簽訂也標誌着荷蘭的正式獨立。
飛翔的荷蘭人
荷蘭獨立了,但實際上早在正式獨立之前,荷蘭就已經成為歐洲小霸之一。
首先荷蘭的經濟基礎雄厚,早在英法百年戰爭時期,尼德蘭地區就是著名的紡織業中心,而到了資本主義興起,荷蘭的造船業又享譽歐洲。在公元15—16世紀的荷蘭巔峰時代,光是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Amsterdam)一個城市,就有上百家造船廠。據說,當時荷蘭的商船噸位,佔到了當時歐洲總噸位的四分之三。荷蘭出品商船的性價比,也是遠遠高於當時的另外一個競爭對手英格蘭。
除了造船業,荷蘭人另外一個撒手鐧就是商業。
商業在荷蘭的興起也不稀奇,因為荷蘭或者說廣義的尼德蘭地區,本身就處於東西航路同南北航路的交匯處。東西方向上,由北海到波羅的海的航線,荷蘭可以參與;南北方向上,由英吉利海峽到比斯開灣乃至於廣袤大西洋的航線,荷蘭一樣可以參與。並且藉助萊茵河,海洋屬性的荷蘭,連通了廣大的德國與法國大陸腹地,正因為如此,荷蘭城市鹿特丹(Rotterdam)成了歐洲第一大港口。
這還不算完。
荷蘭人還是最早的玩金融的國家,現代世界流行的銀行體系,股票市場等概念,最早都是誕生於荷蘭。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堪稱當時歐洲最大的金融中心。能夠拿到全歐洲最大的現金流,財富如此集中,荷蘭人完全有實力干大事。
最倒霉的,就是葡萄牙人。
葡萄牙王國被腓力二世兼并,葡萄牙人等於是沒有了為自己撐腰的中央政府。這件事情很快就禍及他們的海外殖民地,同樣是小國寡民的荷蘭,很快就取代了此前葡萄牙人在大航海時代的位置。
公元1595年,荷蘭人第一次繞過了好望角,看到了眼前煙波浩渺的印度洋。
公元1602年,荷蘭人在阿姆斯特丹成立了荷蘭東印度公司(DutchEastIndiaCompany)。雖然號稱是公司,還是個股份有限公司,但這個公司卻是個具有國家功能的組織。這家公司能夠組建軍隊,發行貨幣,甚至是指導荷蘭人在整個東方進行迅速殖民。
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成立,直接將葡萄牙人此前在印度洋和亞洲地區的特權全盤拿下,新主人的名字就叫荷蘭。
公元1621年,荷蘭人照方抓藥,又以政府名義批准成立了荷蘭西印度公司(DutchWestIndiaCompany)。
西印度公司的職責更加明確,它主要負責搶奪葡萄牙、西班牙早期沒有徹底站穩腳跟的美洲殖民地,並隨時準備同後起之秀英格蘭與法國開戰,瓜分更多的全球利益。
並且那個時代的荷蘭,是世界上第一個資產階級共和國,他們的現實中並不存在國王,虛幻中也並不怎麼信仰上帝。所以,當時的荷蘭人不管對待競爭對手還是對待殖民地原住民,方法更直接,手段也更加兇殘。除了東印度公司和西印度公司,荷蘭人敏銳地察覺到好望角的重要性,於是荷蘭人趕走了葡萄牙人,搶佔了好望角。並且以此為中心,控制了整個南非。有了一東一西兩個公司,中間還有個好望角,這是典型的氣吞寰宇之勢。
17世紀早期的荷蘭人的殖民帝國,地緣佈局確實相當完美。
巔峰時代的荷蘭殖民帝國,在北美洲拿下了今天紐約這塊地方,起了個名字叫作“新阿姆斯特丹”(NewAmsterdam),以此為中心圈下一大片土地,起了個名字叫作“新尼德蘭”(NewNetherland);在南美洲,荷蘭人拿下了今天的圭亞那(Guyana)地區,包括今天的英屬圭亞那,蘇里南和法屬圭亞那。並硬生生地從巴西佔下了東北部的一大片;在非洲,前文已經說過,荷蘭人佔了南非;而在亞洲,荷蘭人斬獲頗豐。他們擁有斯里蘭卡,並且在同西班牙人的較量中拿下了中國台灣,還殖民了整個的印度尼西亞。
在中國台灣,荷蘭人建立了兩個著名的軍事商貿據點——熱蘭遮與赤崁樓。熱蘭遮(Zeelandia)這個名字有沒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呢?對,熱蘭遮只是音譯,這個單詞的詞源,就是聯省共和國除了荷蘭之外的另外一個大省“澤蘭”;更加神奇的是印度尼西亞,這片島嶼從古至今都沒有任何政權統一過,但在趕走葡萄牙人之後,荷蘭人居然像變戲法一樣整合了這塊萬島之地,並起了個新名字叫作“荷屬東印度”(HollandEastIndia)。
當時在大西洋海域,荷蘭人從葡萄牙和西班牙手中接過了黑奴買賣的接力棒——啟程從歐洲運出鹽、布匹、槍械、紡織品到西部非洲,中程又從西部非洲運出黑奴到美洲,最後返程再從美洲運出糖、煙草、稻米、棉花等到歐洲。這樣的黑三角貿易,在荷蘭人手中變成了標準化流程,荷蘭人的聰明才智,全部用在了沾着人血的骯髒的黑奴交易中了。但與此同時,巨額利潤就源源不斷地迴流到了荷蘭。
在印度洋海域,荷蘭壟斷了整個印度洋以及東亞地區的貿易與商路。歐洲的木材與毛皮進入亞洲,而亞洲的香料、瓷器、絲綢則被轉運到歐洲。當然,在當時的東方有中國的大明和大清用朝貢體系來維持亞洲國際秩序。這一點上,荷蘭人心知肚明,他們對這兩個王朝虛與委蛇,並不當面招惹。轉過身去則猛撈實惠,壟斷同日本(引發了日本的“蘭學”)、印度的貿易,潛心夯實自己的印度尼西亞殖民地,並且一占就是三百年。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大明或者大清並不知道身邊已經崛起了荷蘭這樣一個海洋帝國,甚至還用中國人對荷蘭人的綽號“紅夷”命名了來自歐洲的“紅夷大炮”。當然,最初用葡萄牙人命名佛郎機大炮,到後來用荷蘭人命名紅夷大炮,這本身也講述了葡萄牙人與荷蘭人霸權更替的一段歷史。
強,實在是強。
但說白了,荷蘭人的強大隻是曇花一現。
說到底,它的體量還是太小了。
荷蘭人跟當年的葡萄牙情況有點類似,都屬於是小姐脾氣丫鬟命,貪心不足蛇吞象的典型代表。公元17世紀早期的荷蘭人,在自己所謂的“黃金時代”,全國總人口也不過一百五十多萬人。這點人口,根本就不足以支撐它像西班牙人那樣進行徹底地殖民。它也只能是像當年的葡萄牙人一樣廣泛地設立商站和軍事據點,而當歐洲真正的霸權英法起勢的時候,荷蘭人也只能是黯然退出歷史舞台。
到了公元17世紀後半葉,在北美荷蘭人向英國人交出了新尼德蘭,在南美又被英法瓜分了圭亞那。公元1640年,葡萄牙人復國,之後不久就在巴西擠對走了荷蘭人,重新獨佔了巴西。而在東方,眾所周知的,公元1662年,鄭成功將荷蘭人從台灣逐出,收復了台灣。在此期間,英法海上勢力崛起,三次英荷戰爭,一次法荷戰爭,荷蘭人最終都被打到跪地求饒。
到公元18世紀後期為止,荷蘭人基本上銷聲匿跡於大航海時代。
除了依靠外交努力,還勉強擁有印尼,荷蘭人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
在我們中文語境中,很多時候都把這個時代的歐洲小霸荷蘭,稱之為“海上馬車夫”。然而經過我們多方查證,這個說法很有可能是百年來翻譯造成的誤讀。在西方人的語境中,基本上沒有人提及所謂的“海上馬車夫”這個說法。
我們不妨採用一個在西方文化中更加流行的稱呼——“飛翔的荷蘭人”(FlyingDutchman)。
飛翔的荷蘭人,代表人定勝天,自由自在。
當然,也代表孤苦伶仃,漂泊一生。
(1)作者註:見第六章第一節波蘭立陶宛。
(2)查理:按照西語拼寫,讀作卡洛斯。
(3)費迪南:按照西語拼寫,讀作費爾南多。
(4)作者註:見第六章第一節波蘭立陶宛。
(5)作者註:西西里島與半島南部的那不勒斯。
(6)作者註:這裏指第六章第五節風中教皇國。
(7)比利時:Belgium,這個單詞來源於當年羅馬行省中的比利其卡,Belgica。
(8)作者註:詳細內容為第六章第五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