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下)》

第二十六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下)》

風中教皇國

西歐大變局

文藝復興,終究還是來到了深水區——宗教改革。

那麼,中世紀末期的歐洲,為什麼一定要進行宗教改革呢?

答案是,必須要改。

不改,新興的資產階級第一個不答應。資本主義萌芽迅速發展以來,資產階級已經用最快時間掌握了大量財富,如果富可敵國的資本家開始出現。這些人,還甘於事事都聽命於國王與貴族們嗎?當然不會,所以就曲線救國,於是就有了我們前文所說的人文主義與文藝復興的出現。與此同時,教會對於資產階級同樣是一種束縛。既然已經回歸了人文主義,那麼自然是眾生平等,可是為什麼教會還一定要不勞而獲地獲取利益呢?對比新興資產階級們“誠實勞動”“合法經營”,那些把持着資源與宗教話語權的教會人士,他們的良心不會痛嗎?

盜亦有道,教會斂財,往往還包裹着神聖的光環,這件事情最不可容忍。

一般情況下,中世紀教會擁有大量的財產與地產,擁有數量不菲的修士或者修女,這些都算是教會自給自足,生財有道。但這還不算,教會的手還伸向了外部,常見的手段有索取捐獻、兜售贖罪券、徵收“什一稅”(tithe)等。前兩種方式,我們很容易理解,所以我們重點說一說“什一稅”。

什一稅,顧名思義就是你所有收入的十分之一,都要上交給教會。這事既然最終解釋權歸教會,所以運動員也就成了教練員,甚至是裁判員。教會的說法是,《聖經》裏面就有農牧產品的十分之一都要交給上帝的條文。

所以,自從公元8世紀的查理大帝治下的法蘭克王國開始,就開始利用這點說辭,向普通信眾們徵收“什一稅”。再之後,西歐各國紛紛仿效,成為歐洲中世紀各國的主要稅種之一。當然,需要補充一點的是,“什一稅”僅僅存在於西歐天主教世界,而並不存在於包括俄羅斯在內的東正教世界。

首先來講,什一稅顯然是一種重稅。

比如中國古代漢高祖的時候收稅,是“十五稅一”,而到了漢文帝時代,文帝認為這個稅太重了,於是就改成了“三十稅一”。相比較之下,教會給歐洲中世紀的老百姓堂而皇之地徵收“十稅一”。

其次,“什一稅”在徵收的時候,絕大部分情況下都是以實物形式來進行徵收,至於原因嘛,也是上帝規定的。一般來說,實物形式分三種,糧食是一種,蔬菜水果是一種,牛馬牲畜又是一種。

這其實又是非常坑人的一種收稅方式。

如果遇到平常年歲也就算了,無論是交實物還是交錢,其實都是一樣的。但就怕遇到災荒年,或者遇到大幅度通貨膨脹。通貨膨脹的年月里,我的一斤稻穀今天可以賣一兩銀子,明天可能就會賣十兩。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手裏的糧食才是市場上的硬通貨,銀子早就不值錢了。換句話說,如果我今天賣了一斤糧食換了一兩銀子,那麼我明天用這一兩銀子買我昨天賣出去的糧食,我只能買回來一兩糧食。所以,農戶們根本不想上交實物什一稅給教會。

當然,我們的這種假設,只是在發生通貨膨脹的極端情況下。只不過,就在歐洲中世紀行將結束的時候,恰好就爆發了這樣的通貨膨脹。首先是當時歐洲各國的商品經濟高速發展,其次是西班牙葡萄牙等航海帝國,在海外殖民地帶回了大量來自美洲的白銀。於是,市場上錢是真的不值錢了,然而教會卻依然我行我素地徵收什一稅。

這下子,老百姓可遭殃了。

老百姓們不高興,資產階級不高興,那麼還有人不高興嗎?

還有小貴族們、小騎士們,他們同樣不高興。

歐洲缺少大規模的農民起義以及慘烈的易代戰爭,很多的王朝更迭都是因為聯姻或者貴族們之間分贓不均,所以貴族們的世襲制度,一般至少也能夠進行個幾百年。而如果從法蘭克王國創朝開始算起,歐洲中世紀經過了漫長的一千年。期間比如像卡佩王朝這樣的長壽王朝,甚至由卡佩王朝到瓦盧瓦王朝,由瓦盧瓦王朝到波旁王朝,乃至於跨越時空一直綿延到了近代。

我們想一想,如果以中國古代的明朝為例,從朱元璋分封朱姓諸王開始,一直到明末的崇禎皇帝,只是經過了不到三百年。結果,朱姓王朝的龍子龍孫們就已經繁衍到了幾十萬人,這些人多半都是只拿薪水不上班的大小貴族。這樣發展下去,國家財政怎麼辦?那些在民間錦衣玉食的福王朱常洵這樣的人大量存在,地方財政怎麼辦呢?

當然我們要考慮到中西方國情的不同,中國古代可以有一夫多妻制,而歐洲古代多半只能是一夫一妻,生出的後代才能夠有名分。但是要知道,歐洲貴族們正因為是嚴格的一夫一妻,所以養情人這樣的事情反而更加半透明。而貴族們養的情人多半也必須是貴族出身,非婚生出的孩子不管有沒有名分最後還是貴族。所以情況是一樣的,就貴族的總量來說,數量一直是不斷膨脹的。

貴族越來越多,供養貴族的農民也就必須越來越多。當農民數量增長趕不上貴族數量增長幅度的時候,加在農民們頭上的負擔就會越來越重。在極端情況下很多農民只能破產,選擇變成貴族莊園中的農奴。徹底失去生產資料之後的農奴越來越多,這個社會也就失去了發展的最基本的動力。當然,還有另外一種情況,供養貴族的農民相對數量越來越捉襟見肘,國王以及大貴族們的生活品質沒有受到影響,但小貴族們只能是因陋就簡,變成掛着貴族名頭的平民了。

比如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

除了如上所述,百年戰爭、胡斯戰爭以及意大利戰爭以來,民族主義思潮開始在西歐各國暗流涌動。貴族們之間利益不均,吃相難看,甚至爭風吃醋造成的各種名目的戰爭,也已經給老百姓帶來了深重的災難,結果在意大利戰爭中,就連教皇本人也身先士卒,成為攫取世俗利益的馬前卒。所以,教士們腐敗成風、貪婪成性也就算了,意大利戰爭中的教皇國,簡直就是個跳樑小丑。

這件事情,讓人文主義滋生的西歐各國老百姓感到生無可戀。教權幻想一統天下,讓全歐洲各國老百姓做自己的上帝子民——上帝順民,結果利益一來擋不住,老百姓們居然成了上帝棄民。所以,老百姓們也只能是團結起來,保護自己的利益,做自己命運的主人。當持這種想法的老百姓越來越多的時候,民族國家的形成也就時機成熟,而羅馬教廷一統思想輿論界的時代,也就一去不復返了。

實際上,持這種想法的老百姓,的確是越來越多了。

因為公元15世紀的時候,歐洲人改進了來自中國的活字印刷術。如此一來,文藝復興的各類書籍,甚至《聖經》原文的傳播,也就成了歐洲普通老百姓家中的座上客。在此之前,《聖經》的擁有以及最終解釋權,都歸教會所有。對於老百姓來講,《聖經》中的每一個字都不許有別的解釋,你要是隨便解釋《聖經》中的語句,輕則被視為離經叛道,重則被視為宗教異端。

然而,當《聖經》實體書都已經飛進每個老百姓家中的時候,《聖經》就已經走下了神壇,成為日常生活中的尋常之物。老百姓看《聖經》,可以坐着讀趴着讀躺着讀,開心了可以寫讀後感,不開心了可以吐槽。教友之間,還可以互相交流學習心得,以獲取教友們的鼓勵。大家突然發現,證明自己思想進步的途徑,可以有很多種,原來心中有上帝,才是真正愛上帝。信仰上帝的方式,也不必拘泥於形式,而重在與上帝心靈相通。所以,早些年那些動不動就響應教皇號召,進行聖戰的老百姓,到底都在鬧哪樣呢?

所以,很多道理都是一通百通。

所有人的心中,突然豁然開朗。

當時的天主教宗教界,只缺那麼一聲吶喊了。

站出來的人,叫作馬丁·路德(MartinLuther)。

馬丁·路德

馬丁·路德是德國人。

早在馬丁·路德之前,就有很多人嘗試過進行宗教改革,當年胡斯戰爭之前的胡斯,其實就算是其中一個。但這些人要麼被當成異端逮捕,要麼他們的聲音就消失於強大的王權與教權聲音背後。

但恰好在那個時代的德國,馬丁·路德出現了。

當時的德國,其國內老百姓比西歐其他國家更慘一些。政治上一盤散沙,導致了教會乘虛而入,掌控了大量社會資源。老百姓們除了要面對同樣貴族們的壓榨,還要面對來自教會更加殘酷的盤剝。贖罪券這個事情,在德國大行其道。贖罪券的最大功能,是能夠幫助那些希望死後上天堂的人實現自己的夙願,最終解釋權與發放權,都在羅馬教廷。而中世紀的歐洲老百姓,還普遍相信末日審判很快就會來臨。萬一去不了天堂,被弄到煉獄之中,那不就麻煩了?

這就像是期末考試就要開始了,大家都惶惶於即將到來的大考。

但是贖罪券一出,問題來了。

那些平時學習不好又不肯認真努力的孩子,結果因為家境好,就可以掏錢走捷徑提前拿到考試答案;而平時那些安分守己甚至於學習成績優異的孩子,則因為家裏窮,只能是眼睜睜看着那些有錢的孩子耀武揚威。又或者,家境一般的孩子也要花大價錢,像有錢的孩子一樣去買答案。這樣一來,贖罪券就成了教會的發財工具,同時也成了宗教界最大的不平衡。

然而,所謂的眾生平等呢?

作為一位有良知的神父,馬丁·路德最痛恨的就是贖罪券。

於是在公元1517年的一天,馬丁·路德把自己所有關於宗教改革的主張,都印在了紙上,貼在了德國小城維滕貝格(Wittenberg,在德國東部)的諸聖堂(AllSaints'Church)以及城內其他教堂大門上。而這張紙,後來就被稱為《九十五條論綱》(Ninety-fiveTheses)。

《九十五條論綱》的主張,也就成了後來基督教新教(Protestantism)的主要理論來源。這些主張包括——(1)每個人可以和上帝直接溝通,不用經過其他人;(2)《聖經》才是信仰的唯一來源,而不用物化為教皇;(3)取消聖母瑪利亞;(4)天堂存在,而嚇唬人的煉獄不存在;(5)教士一樣可以有男女關係,一樣可以結婚。

毫無疑問,這是石破天驚的一次宣言,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馬丁·路德之前,很多社會上的明白人,他們看破不說破。這一次,馬丁·路德不僅是看破了,而且他幫助所有人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在馬丁·路德之前,不堪忍受壓迫的德國農民起義,就已經風起雲湧。而一旦有了革命的理論,老百姓的起義聲浪,則更加高漲。當然,歐洲農民起義並非起源於德國。早在公元14世紀的英法百年戰爭時期,法國與英格蘭都已經相繼發生了農民起義。但無論哪次起義,其規模和影響力都無法和德國農民起義相比。尤其是公元1524年這一次,後世把這一次起義,甚至直接定位成了一場戰爭,叫作“德國農民戰爭”(GermanPeasants'War)。

德國農民戰爭的領袖,叫閔採爾(ThomasMünzer),而閔採爾本人是教士,也是一位堅定的路德分子。

只不過,誰都沒有想到,事情的後續發展,完全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德國農民的主張,其實跟宗教改革有着不謀而合之處,所以他們也把路德當成了自己的追隨對象。但與此同時,也給路德本人帶來了鋪天蓋地的指責聲音。在這種情況下,馬丁·路德最終選擇了妥協。農民們主張取消農奴制,但馬丁·路德卻與國王貴族們站在了同一立場;農民們希望取消什一稅,而馬丁·路德雖然反對贖罪券,但他卻堅定主張保留什一稅。

最後,德國農民戰爭僅僅持續一年。

公元1525年,閔採爾兵敗被俘,之後被處決。

而最早為老百姓指明方向的馬丁·路德,則一直活到了公元1546年病逝。

死教友不死教士。

很顯然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並不成功,他頂多算是一個首倡者。他做出的成果與之理想中的新教取代舊教,老百姓獲得解放,德意志成為統一國家,都還相差甚遠。

接過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大旗的,是法國人加爾文(JohnCalvin)。

加爾文在公元1536年發表了《基督教要義》(InstitutesoftheChristianReligion),成為後世新教“加爾文主義”(Calvinism)的重要教義。加爾人雖然是法國人,但他的主要活動範圍在日內瓦。後來,瑞士也就成了歐洲第一個新教掌權的國家。而且,由於新教的出現,歐洲同期大量天主教國家出現宗教迫害,瑞士也就成了新教難民最理想的收容所。

日內瓦,後來被譽為“新教羅馬”(ProtestantRome)。

加爾文,後來被譽為“日內瓦教皇”。

當然,無論馬丁·路德還是加爾文,實際上都停留於平民解放的層面。真正讓歐洲貴族們為之一振的,是英國王室的轉奉新教。

都鐸王朝

我們前文曾經講到,金雀花王朝的約克家族與蘭開斯特家族爆發玫瑰戰爭,雙方你爭我奪,大打出手,兩敗俱傷。最終勝出的,是來自蘭開斯特家族的亨利七世。亨利七世的父系,其實並非源自金雀花王朝,因此他所創立的王朝後來就被稱為“都鐸王朝”。並且,為了平息兩朵玫瑰之間的紛爭,亨利七世還娶了來自約克家族的伊麗莎白。

然而,這並非大團圓的結局。

事實上,創朝太祖亨利七世心裏並不踏實,他害怕別人說他貴族血統不夠純正,也害怕別人說他得位不正,而且在現實中,確實也有很多人打着金雀花王朝約克家族的旗號進行復辟活動。這些層出不窮的復辟,不管真假,後來統統都被亨利七世鎮壓。並且不管真假,亨利七世都予以斬草除根。

就這樣,一個承上啟下的都鐸王朝才算是穩定了下來。

公元1509年,亨利七世駕崩,繼承他王位的是當時他唯一健在的嫡齣兒子——亨利八世(HenryⅧ)。

亨利八世這輩子,最困擾的問題是生不齣兒子。

按道理說,亨利八世即位時年方十八歲,去世時也不過五十六歲。而且根據記載,這位皇帝的體力和精力也都算是古代國王中的上乘人物。正常來說,這樣一位國王,應該是不缺子嗣,至少私生子應該不少吧。

然而,亨利七世所建立的都鐸王朝卻天生受到了詛咒。

亨利七世在位時,自感貴族血統不夠純正,這點小心結讓他將約克家族殺到絕嗣。不僅如此,他還想方設法與歐洲王室貴族通婚,尤其是擁有最高貴血統的王室家族,以“改良”都鐸家族的血統構成。

能夠同法國聯姻當然好,但英法之間的世仇令人望而卻步。

除了法國之外,當時西歐最為炙手可熱的家族,是曾經致力於一統西班牙的“天主教雙王”(losReyesCatolicos)——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一世和阿拉貢國王費爾南多二世(IsabellaIofCastileandFerdinandIIofAragon)。這二位的光榮事迹,我們隨後再講。這裏單講他們兩個人共同養育的七個孩子中間最小的一個——阿拉貢的嘉芙蓮公主(CatherineofAragon)。

嘉芙蓮公主在公元1501年,也就是在她十六歲這一年,遠嫁英格蘭。她的老公,就是亨利七世的長子亞瑟·都鐸(ArthurTudor)。要知道亞瑟是亨利七世的長子,是按照未來國王的標準來培養的,因此早早就被封為“威爾斯親王”。

然而,看上去本來應該幸福美滿的一對兒,卻很快遭遇了人生大不幸。

兩個人結婚五個月之後,亞瑟暴斃。

這麼快就守寡,是嘉芙蓮公主所沒有料到的。

然而嘉芙蓮的公公亨利七世到底是個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人,這點小小難題難不倒他。

為了保證肥水不落外人田,也為了保證將高貴的西班牙王室血統利用最大化,在亨利七世的一手撮合下,嘉芙蓮又嫁給了亞瑟的弟弟亨利,也就是後來的亨利八世。只是,按照當時天主教的規定來講,小叔子娶嫂子這樣的婚姻是不合法的,羅馬教廷也不會予以承認。但有一條,按照宗教規定,如果婚後的小寡婦並沒有和亡夫同房過,則之前的一次婚姻可以被判無效。那麼,也就不影響她的下一樁婚事。

情急之下,嘉芙蓮只能對外宣稱自己依然是處子之身。並且在疼愛老女兒的好媽媽伊莎貝拉一世的請求之下,教皇勉強同意了這門親事。

公元1504年,嘉芙蓮的老媽伊莎貝拉一世離開人世;公元1509年,一手包辦了其婚姻的老公公亨利七世也撒手人寰。也是在這一年,亨利八世即位稱王,並且明媒正娶了嘉芙蓮。

又是一個看上去十分絢爛的開場。

十八歲的國王亨利八世,與二十四歲的小嫂子嘉芙蓮,風華正茂的兩個年輕人,從此正式步入婚姻殿堂。

豈料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嘉芙蓮先後七次懷孕,最終只有第五個孩子長大成人。這位長大成人的孩子,名字叫作瑪麗。

說到底,亨利八世怪不得別人。

當時歐洲中世紀的宮廷,王室貴族之間的通婚已經十分普遍了。很多情況下,為了保證貴族血統的純正,婚姻大事採取親上加親這樣的玩法。一些比較好的生理性狀會被無限放大,比如中世紀歐洲宮廷普遍認為的好皮囊——蒼白皮膚與金色頭髮。但與此同時,一些不好的缺點或者遺傳病也會如影隨形,比如著名的血友病。書中暗表,這位阿拉貢的嘉芙蓮以及她的老媽伊莎貝拉一世,別看她們的出生地跟英格蘭遠隔重洋,但實際上她們都有英格蘭王室血統。伊莎貝拉一世的外祖母,其實就是英格蘭蘭開斯特家族的一位公主。

雖然我們從理論上分析,亨利七世的父系跟蘭開斯特家族並不是一回事,但亨利八世的老媽卻是玫瑰戰爭之後,從約克家族嫁到都鐸家族來的。而約克家族和蘭開斯特家族,只不過是金雀花王朝的兩個家族旁支而已。

這樣一算,亨利八世和嘉芙蓮,往上數肯定有血緣關係,只是這種血緣關係怎麼組合的問題而已。

所以,嘉芙蓮生出的孩子,不僅僅是體弱多病的問題,而且有的生下來就是個死胎,包括她曾經生下過的男孩。但對於亨利八世來講,他覺得自己娶嫂子這事乾的不怎麼地道,所以也就懷疑這段婚姻受到了詛咒,才導致他生不齣兒子。

於是在同嘉芙蓮的婚姻內,亨利八世的情婦無數。

只是,真正發展到動了真感情並且談婚論嫁這一步的,是一個叫作安妮·博林(AnneBoleyn)的女孩。要說這位安妮也算是貴族出身,只是她的家世背景肯定跟嘉芙蓮沒法比。但相對比較優雅的成長環境,讓她成了嘉芙蓮的女官。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亨利八世同安妮日久生情。

公元1525年,已經迷戀上安妮的亨利八世,正式向羅馬教廷提出休妻之請。他的理由是,自己和嫂子的婚姻本身就不合法,並且嘉芙蓮已經年屆四旬,再想生孩子也難了。並且亨利八世找人翻遍《聖經》,終於在原文之中找到了小叔子娶嫂子會遭遇無後之痛的記錄。豈料,嘉芙蓮也是一位剛烈女子,她堅持自己沒錯,也不承諾離婚。

而且教皇也不傻,教皇第一不想破壞天主教婚姻的神聖性,也不想得罪來自阿拉貢的嘉芙蓮。不僅僅因為嘉芙蓮是西班牙公主,而且因為嘉芙蓮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姐姐胡安娜(JoannaofCastile)。胡安娜後來生了一個叫作查理的兒子,這位查理也就是後來的查理五世(CharlesV)。查理五世的父系,來自哈布斯堡王朝,他一個人身兼德意志國王和西班牙國王雙王,還是名義上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

時至刀兵四起、烽火連天的意大利戰爭期間,同時又出現了馬丁·路德的平地一個炸雷,引爆了方興未艾的德國農民戰爭。哈布斯堡家族可是傳統天主教衛道士,教皇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查理五世,除非他腦子進水了。

沒有辦法怎麼辦,只能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早期的亨利八世還算克制,因為他本人也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對馬丁·路德之深惡痛疾,不比教皇本人少多少。而且即便已經半公開地同安妮在一起了,但兩個人想盡辦法克制,以免生出天主教意義上的私生子。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八年。

利用王權施壓、教權斡旋,亨利八世軟硬兼施,各種辦法用完,教皇依然沒有鬆口,終於把亨利八世逼上了絕路。

公元1532年,亨利八世自行同安妮結婚。

教皇馬上官宣他們的婚姻無效,並且羅馬教廷決定將亨利八世驅逐出教。

然而,這位安妮確實也足夠爭氣,婚後她很快就懷孕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在亨利八世的運作下,英格蘭國會迅速做出反應,宣佈脫離羅馬教廷掌控。

公元1533年3月,亨利八世任命自己的親信託馬斯·克蘭麥(ThomasCranmer)為坎特伯雷大主教,這個職務從此之後就接替羅馬教皇,成了英格蘭最高神職。緊接着在公元1533年5月,克蘭麥宣佈亨利八世同嘉芙蓮的婚姻為非法,同安妮的婚姻合法。如此一來,已經在一起多年的兩個人,正式補辦了宗教婚禮。

英格蘭國會與羅馬教廷的決裂,克蘭麥大主教的上台,天主教一時失勢,但這並不意味着天主教在英格蘭的徹底失守。因為此時此刻的歐洲,正在經歷新教與天主教對地盤的爭奪,最開始是宗教迫害,再之後是宗教戰爭。

說是宗教改革,其實是一場思想革命。

不流血的革命,簡直是不可能的。

英格蘭也是一樣。

安妮雖然上位成了亨利八世第二任王后,並且在結婚當年,生下了一名叫作伊麗莎白的女嬰,但她後來也沒有為國王生下兒子。而且在此期間,安妮也不得不像當年的嘉芙蓮一樣,接受國王不斷找情人尋歡的現實。對愛情和生活充滿了失望的安妮,再也不是那個能夠用自己的柔情似水掌控國王於股掌的未出閣女孩安妮了。她漸漸地學會了宮斗,學會了玩弄權術,甚至將種種生活的不公,發泄到可憐的嘉芙蓮和瑪麗母女身上。

嘉芙蓮被廢之後,已經搬離了王宮,躲進了一座古堡。但是,她依然宣稱自己才是合法的王后,而不是安妮。這樣的言行,也招致了安妮瘋狂的報復。嘉芙蓮跟自己的親生女兒瑪麗,居然只能靠通信來保持溝通,而且還得是偷偷地。

公元1536年,命途多舛的嘉芙蓮走完了人生路,也就是她葬禮的同一天,安妮流產了。而且,她流產的恰好就是一個男嬰。喜新厭舊的亨利八世,擊敗了羅馬教廷后大權在握,為安妮羅定了一堆罪名,將她關進了倫敦塔。

嘉芙蓮去世四個月之後,第二任王后安妮也被亨利八世斬首。

安妮被斬首的第二天,亨利八世宣佈與珍·西摩(JaneSeymour)訂婚。

跟安妮的上位之路十分相似,珍·西摩也做過嘉芙蓮身邊的宮廷女官,而且後來還做了安妮身邊的宮廷女官。於是,珍·西摩也就成了亨利八世身邊的下一個獵物。值得一提的是,珍·西摩同樣來自貴族家庭,而且她身上還有金雀花王室血統。按照完美女人的標準來看,珍·西摩這個女人算不上有多優雅,並且據說是個嚴格意義上的英語文盲。但從亨利八世角度出發,他已經在求子之路上越走越遠了,他想要的只是一個能夠給他生兒子的機器,而並非一個擁有感情的女人。

或許是蒼天開眼,珍·西摩為亨利八世生下了一個活到成年的兒子。

公元1547年,感到人生圓滿的亨利八世安然去世,他和珍·西摩的兒子愛德華登基稱王,這就是愛德華六世(EdwardVI)。

愛德華六世是新教的堅決支持者,他在位期間英格蘭新教得到了廣泛的傳播。然而這位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都鐸王朝的男繼承人,因為肺結核早早夭折。十六歲的愛德華六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留下自己的後人,在臨終之前,他並沒有理會自己同父異母的兩個姐姐瑪麗和伊麗莎白,反而是選擇了珍·格蕾(LadyJaneGrey)作為王位繼承人。從血緣上來講,珍·格蕾僅僅是愛德華六世的表侄女。

換個角度,亨利八世是珍·格蕾親舅老爺,僅此而已。

愛德華六世選擇表侄女的最佳理由——她是愛德華六世在宗教上最堅定的同路人,也是防止天主教復辟的最好傳承者。

可惜事與願違,公元1553年,在位僅僅九天的珍·格蕾被廢黜。

隨後,“九日女王”被關進了倫敦塔。

新上位的國王,就是亨利八世長女——瑪麗一世(MaryI)。這位瑪麗一世,也就是世界歷史上著名的“血腥瑪麗”(BloodyMary)。

跟自己的母親嘉芙蓮以及嘉芙蓮的祖國西班牙一樣,瑪麗一世也是一位堅定的天主教教徒。這位童年和少年時期受盡人間苦難,遭盡世間白眼的女人,終於苦盡甘來。頂着嘉芙蓮的名頭,卻長期以來被亨利八世嫌棄成私生女(亨利八世一直聲稱自己與嘉芙蓮的婚姻不合法),這樣的經歷不是一般女人所能夠承受的。更不用說,亨利八世的家族基因,又給了她一副病病懨懨的體質。一旦大權在握,瑪麗一世便開始了對新教的復仇。

這事,不僅關乎信仰,還關乎家仇。

九日女王珍·格蕾在囚禁四年之後被瑪麗一世秘密處決,理由是在這四年之中,這位被愛德華六世所信賴的新教同路人,始終不肯放棄自己的信仰。

瑪麗一世在位期間,一共流放了八百名左右的新教徒,並且處死了二百八十三人。被處死的人,大部分是通過殘酷的火刑活活燒死的。在這其中,也包括了一些高級教士,甚至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克蘭麥的一些同事。瑪麗一世饒有興味地邀請克蘭麥欣賞這些同事們的火刑現場,這事終於讓克蘭麥的信仰發生了改變,他自願放棄了新教,並且寫下了誠懇的悔過書。

然而這一切,並沒有改變最終的結果。

公元1556年,克蘭麥也被施以火刑。行刑現場,他痛斥教皇,痛斥天主教。

公元1558年,年僅四十二歲的瑪麗一世去世,沒有留下任何子嗣。同年,她的同父異母妹妹伊麗莎白即位,也就是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I)。

伊麗莎白一世是一位難得的英格蘭女丈夫,堪稱雄才大略。她一共在位四十五年,為了不被任何政治勢力所左右,她拒絕了那種赤裸裸的政治婚姻,終身未嫁。與此同時,她治下的英格蘭政通人和,對內經濟增長、文化繁榮,對外則軍事強盛、霸氣日顯。所以在此期間,英格蘭國內出現了莎士比亞(WilliamShakespeare)、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Bacon)等名家;而在對外關係上,則在海戰中擊敗了西班牙無敵艦隊(後文還會講)。

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裏,她悉心地做一名稱職的女王,同時致力於彌合姐姐瑪麗一世帶來的社會撕裂。她的宗教政策相對比較寬容,因此新教雖然在英格蘭得到復活,但天主教卻並沒有受到清算。

只不過,這樣的宗教政策也帶來了一定的負面效應。英格蘭國內陸續出現了各種不同聲音,要求徹底清算英格蘭新教中的天主教殘餘。這部分人,就被稱之為“清教徒”(Puritan)。

總而言之,從伊麗莎白一世開始,英格蘭基本上確立了新教的發展方向。

從此之後,新教正式分成了三大流派,分別是——路德宗(Lutheranism)、加爾文宗(Calvinists)、安立甘宗(Anglicanism)。其中的安立甘宗,其實就是“盎格魯”的意思,而在中國,也被稱為“聖公會”(HolyCatholicChurch)。

那麼新教本身,在中文語境中也出現了各種說法,比如“更正教”“抗羅宗”“耶穌教”,以及基督教(狹義)。

新教這個門派在歐洲正式站穩腳跟,也必然帶來新舊兩教之爭。

歐洲近代史,即將在一片血與火中正式拉開帷幕。

尼德蘭革命

新教在西歐漸成氣候,新興資產階級成了最大的幕後推手。此外,對於那些民族主義思潮湧動,希望藉此機會逃離教皇掌控的國家來講,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比如北歐幾個國家,都從公元16世紀開始,悄悄地改換了門庭。

和平演變的方式固然好,但在很多地方卻演變成了宗教戰爭。

尤其在政治上比較鬆散的德國。

德國農民戰爭告一段落之後,德意志王國內部對新教施加了強大的政治壓力。在這種情況下,公元1531年,旨在維護新教成員利益的宗教軍事組織施馬爾卡爾登聯盟(1)成立。這個組織雖然沒有明確反抗當時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但是該組織自成立之後,就在德意志境內以護教為名,用武力手段對教會的財產進行沒收,同時對天主教教徒進行驅逐。

此後的德意志王國天主教勢力,在帝國皇帝查理五世的帶領下,同施馬爾卡爾登聯盟進行了長期作戰。不過在公元1552年,聯盟擊敗了查理五世的政府軍。在新教聯盟聲勢大振的情況下,一度有呼聲希望用施馬爾卡爾登聯盟的新政體,代替已經腐朽不堪的神聖羅馬帝國。好漢不吃眼前虧,眼瞅着打仗打不過,動員協調一幫子心懷異志的德意志諸侯的軍隊也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哈布斯堡王朝索性坐下來同新教聯盟進行談判。

於是在1555年,一個旨在約束境內新教與天主教雙方力量平衡的條約出台,這就是《奧格斯堡和約》(PeaceofAugsburg)。

和約最重要的部分大概有兩塊——一是承認路德宗可以與天主教和平相處,但不承認其他新教流派;二是“教隨國定”(Whoserealm,hisreligion),也就是說德意志各路諸侯有權在自己的領土上決定自己的信仰。

和約的簽訂暫時化解了德意志諸邦的紛爭,也暫時性地為哈布斯堡王朝化解了燃眉之急。但如此一來,德意志諸邦之間,也將面臨更大的分裂與分歧傾向。

直接從這個和約中受益的是尼德蘭(theNetherlands)。

尼德蘭又被稱為“低地國家”(LowCountries),實際上尼德蘭這個單詞的本意,就是低地的意思。尼德蘭領土包括今天的荷蘭、比利時、盧森堡以及法國弗蘭德爾地區等。這個地方最早是法蘭克人的龍興之地,最早在公元4世紀,法蘭克人三大部中的薩利安部奉詔搬遷,來到了高盧。緩慢發展多年之後,才有了後來的法蘭克王國。公元15世紀哈布斯堡家族開始把持德意志王國王冠,隨後通過聯姻,得到了尼德蘭地區。

尼德蘭地區早在14世紀的時候就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而到了公元15—16世紀,更是達到了商品經濟發展的巔峰。因此,這塊地區的新興資產階級,是當時最具有反抗意識一群人。

《奧格斯堡和約》簽訂之後,尼德蘭地區的新教蓬勃發展,而境內的大小諸侯也都紛紛帶頭改教。然而就在這種局勢之下,哈布斯堡家族依然對尼德蘭的新教進行了強力鎮壓。

公元1566年,尼德蘭地區爆發了宗教暴動——“破壞聖像運動”(GreatIconoclasm)。

公元1568年,尼德蘭革命正式爆發。

這場夾雜着宗教對立、民族獨立,資產階級革命性質的戰爭,一打就是八十年,直到公元1648年。因此在後世,也把這次戰爭稱為“八十年戰爭”(EightyYears'War)。

八十年時間太久,因此這場大戰後來同德意志宗教戰爭合流。

發生在德意志的那場宗教戰爭,則被稱為“三十年戰爭”(ThirtyYears'War)。

不過,在我們重新講到德意志之前,不妨先插播一下當時的法蘭西。

南特赦令

幾乎在尼德蘭爆發革命的同時,法蘭西的宗教戰爭也正在進行。

持續六十多年的意大利戰爭之後,法國人原本以為能夠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暫時歇口氣。哪知道法國人沒有消停幾天,又迅速投入到了內戰之中。

跟德意志、英格蘭、尼德蘭遇到的情況大差不差,法國一樣是宗教問題。

加爾文本人就是法國人,因此新教在法國的傳播也比較早。

但是法國的情況跟其他國家又有不同,相對於英格蘭早早就出現了議會雛形,法國人還是比較迷戀君主專制。所以,法國的資產階級革命爆發的燃點相對較高。而像其他國家一樣,新興資產階級主動利用宗教搞事情的興趣,也並不是那麼高。

但隨着法國本土新教教眾越來越多,宗教矛盾也越來越激烈,當最終在法國境內出現諸如血腥瑪麗一樣的對新教教徒(2)實施火刑的時候,矛盾已經不可調和。而且對於法國的實際情況來講,封建諸侯們依然想利用宗教來挾持王權,於是法國的諸侯就紛紛選邊站,各自形成了天主教與新教陣營。然而實際上,當時法國的宗教派別中,天主教佔到了人口的九成,而新教只有一成。各路陰謀家們都想跑過來分一杯羹,新教只是他們的一個借口,或者說能夠撿到的一把刀。

最終,新舊兩派釀成了一場戰爭。

這場戰爭爆發於公元1562年,被稱為“法國宗教戰爭”(FrenchWarsofReligion)。然而事實上,法國的宗教戰爭更像是打着宗教旗號的一場內戰,類似於金雀花王朝末期的玫瑰戰爭。

內戰最終打了三十多年。一共分成了八個階段,其中的最後一個階段,被稱為“三亨利之戰”(WaroftheThreeHenrys)。其中,瓦盧瓦王朝的國王亨利三世(HenryIII)代錶王權一方,納瓦拉國王亨利(HenryofNavarre)代表新教一方,而吉斯公爵亨利(HenryofGuise)則代表天主教一方。

公元1589年,亨利三世意外遇刺,死後無嗣。

此後,擁有合法繼承權的納瓦拉國王亨利改宗天主教,入主巴黎。

於是,亨利三世就成了瓦盧瓦王朝末代皇帝,而納瓦拉國王亨利就成了波旁王朝(HouseofBourbon,也是卡佩家族的旁系)的開國君主亨利四世(HenryIV)。

公元1598年,亨利四世發佈《南特赦令》(EdictofNantes),結束了長達三十多年的內戰。並宣佈法國實行宗教寬容政策,要求新舊兩派教徒和平相處。

三十年戰爭

面對宗教改革這一千年大變局,北歐諸國和平演變,英格蘭女王穩定局勢,尼德蘭爆發革命,法蘭西王朝易代。但作為最早誕生新教的德意志,它所遇到的問題毫無疑問是最棘手,其後發生的戰爭也是最慘烈的。

《奧格斯堡和約》只是象徵性的一張紙,這張紙所起到的最大的作用,就是給矛盾雙方一個合適的借口稍事休息。實際上在紙面以下,大家該幹嗎幹嗎,養精蓄銳之後的再次碰撞,必將是個更加猛烈而殘暴的。

當法國發生宗教戰爭的同時,德意志諸國也沒有閑着,而且跟法國人以宗教為幌子的實權派內戰相比,德意志諸國的宗教紛爭才是實打實的。有了那個官方文件做背書,“教隨國定”的口號一提出來,人類已經無法組織四分五裂的德意志向更加黑暗的深淵慢慢位移的傾向了。一眾小國,紛紛選擇合適自己貴族家庭的信仰,各自在為自己找到更加合理的生存借口。

小貴族們在謀篇佈局,大貴族們在厲兵秣馬,哈布斯堡家族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顯得更加無奈。《奧格斯堡和約》簽訂之後的幾十年,德意志諸邦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像是在為下一次的大戰做準備。

畢竟,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因為不僅僅是德意志王國內部,周邊王國也都在虎視眈眈。

北邊有德意志,南邊有意大利,這兩個鬆散的政治地緣板塊,偏偏被歐洲諸強活生生夾在了中間。無論從哪個方向上來,都得經過這樣的四戰之地。這樣的地緣形勢,在強大的時候可以左右逢源,利益均沾;在弱小的時候難免會成為眾矢之的,牆倒眾人推。而偏偏歷史的發展又來到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大航海時代、資產階級興起的歐洲上千年之大變局。各種矛盾錯綜複雜,地緣板塊角力的中心,就是德意志和意大利。

意大利跟德意志相比,至少有兩個不同。

亞平寧半島是三面環海的,在意大利角斗場上玩命的人,並沒有那麼方便進出亞平寧半島;而德意志諸邦是敞開的,是真正的無險可守,周邊列強只要想來,哪怕是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帶張地圖就來了。其次來講,亞平寧半島在地緣上比較單一,教皇國的影響力也比較強大,因此在宗教信仰上基本還是以天主教為主,並沒有出現十分深刻的宗教矛盾。

然而即便是這樣,意大利戰爭還是一打就打了六十多年。

這麼算下來的話,德意志呢?

北方紛紛選擇了新教,南方紛紛保留了舊教。而且所有小邦國的背後,千百年來跟外部大國們的關係都不那麼簡單。他們有的是教友,有的是姻親,有的是生意夥伴,還有的純粹是地緣政治所捆綁在一起的利益共同體。

矛盾再一次到了不可協調的地步,宗教兩方紛紛開始拿起刀槍自保。

公元1608年,德意志諸邦內的新教勢力,一起建立了一個“新教聯盟”(ProtestantUnion);作為回應,公元1609年,德意志諸邦內的天主教勢力,結成“天主教聯盟”(CatholicLeague)。

雙方的大戰,一觸即發。

我們看一看當時的國際形勢。

毫無疑問,已經經歷過宗教戰爭的,發佈過《南特赦令》的法國波旁王朝,依然是歐洲大陸上一等一的陸路強權。並且在大航海時代稍微落後的法國人,已經開始慢慢奮起直追,對海外殖民地的擁有也讓法國人有了在歐洲稱霸的底氣。法國的主要戰略意圖,就是不允許哈布斯堡家族一家獨大,并力爭稱為歐洲霸主。在此基礎上,宗教的事情反而可以先放一放。

英格蘭方面,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累積的強大國力,已經到了一個井噴的地步。英格蘭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迅速成為海上強國,海外殖民地有的是占的,有的是搶的,總之都在蓬勃發展。伊麗莎白一世終身未嫁,她身後的英格蘭同蘇格蘭合併成為共主聯邦(UnionofCrown),來自蘇格蘭的詹姆斯一世(3)成為能夠掌控英格蘭、蘇格蘭與愛爾蘭的不列顛之王,斯圖亞特王朝(TheHouseofStuart)建立。英格蘭人的想法是盡量讓歐洲大陸亂成一鍋粥,絕對不允許出現陸路強權,不管是法國還是哈布斯堡家族。

尼德蘭一邊已經爆發革命,這位小主剛好處於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齡,在大航海時代它在海外利益多多,但是與海上新霸主英格蘭已經產生了各種矛盾。但在宗教方面,二者觀點相似。並且在對抗哈布斯堡家族方面,可以有共識。

北歐方面,卡爾馬聯盟已經瓦解,丹麥與瑞典兩國,從此蕭郎是路人。但是二者為了擺脫羅馬教廷的無孔不入,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和平演變為新教立國。而在具體需求上,丹麥在已經拿到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的基礎上,希望繼續向南擴張,控制更多德意志北方領土。瑞典則希望能夠繼續沿着波羅的海發展,最好能夠建立一個環波羅的海的大帝國。當然,最好也是能蠶食一些德意志領土。

東歐方面,在沙皇俄國的巨大壓力之下,波蘭與立陶宛抱團取暖,剛剛組建了波蘭立陶宛聯邦,它們希望擁有一個強大的哈布斯堡家族作為天主教同門靠山。沙皇俄國與奧斯曼帝國,分別信仰東正教與伊斯蘭教,不參與新教舊教紛爭。但對於他們來講,攫取更多現實利益才是根本。這樣算下來的話,沙皇俄國再往西,就是波蘭立陶宛,所以支持打垮波蘭立陶宛,就是俄國人的立場。對於奧斯曼突厥人來講也是如此,他們如果要想突破東歐襄陽奧地利,就必須要拿下哈布斯堡家族。

如此一來,球最後還是踢給了哈布斯堡家族。

查理五世身後的哈布斯堡家族,此時已經一分為二,但無論如何兩家都是穿一條褲子的。首先來講,哈布斯堡家族的祖產是奧地利、匈牙利(北部),外加波希米亞。這三個國家,都是天主教立國。此外,哈布斯堡家族還控制着西班牙,並且還是名義上的神聖羅馬帝國權杖所有者。此時的西班牙,還擁有亞平寧南部的那不勒斯,而神聖羅馬帝國還在名義上控制着亞平寧北部的意大利王國。

並且,哈布斯堡家族還有一個雄心壯志。

這個雄心壯志,就是藉助哈布斯堡家族的龐大家族勢力,用鐵犁一樣的軍隊平推神聖羅馬帝國,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君主專制國家。這個理想中的國家,在民族上是以德意志為核心,在宗教上是以天主教為國教,在權力核心上則是奉哈布斯堡家族為正朔。如果這個夢想實現的話,一個真正政治強大的、軍事過硬的、疆域遼闊的德意志帝國將會出現在歐洲腹地。

到那個時候,德意志人將會弔打法蘭西,狂虐奧斯曼,震懾波蘭立陶宛,而至於說北歐、英格蘭、沙皇俄國這些化外之地,不足為懼。而尼德蘭、威尼斯、葡萄牙這樣的,只能算是疥癬之疾。

試看明日之歐洲,必將是德意志人之世界。

這個夢,做得極其威武雄壯,哈布斯堡貴族們半夜做夢都可以笑出聲。只不過,這樣的夢來臨的時候,他們又不敢笑得太大聲,因為怕從夢中驚醒。

新教與舊教之爭,對於哈布斯堡家族又何嘗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呢?

戰爭的導火索,發生在那個常年夾在各大利益集團之間的波希米亞。

公元1618年,波希米亞王國首都布拉格,新教徒們發動起義,衝進了王宮,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兩名大臣和一名秘書一共三個人從窗口擲出,僥倖的是,三個人居然跌落在了糞堆上(dungheap),從而撿回了命。新教徒迅速佔領王宮,組成臨時政府,宣佈波希米亞獨立。

當然,我們還記得早在公元1419年,布拉格就已經發生過一次“擲出窗外事件”,所以這一次,被稱為是“第二次擲出窗外事件”(TheSecondDefenestrationofPrague)。

第一次的擲出窗外事件,點燃了胡斯戰爭的導火索,而且上一次的戰爭帶有明顯的民族性質。第二次擲出窗外事件,同樣也有民族因素,只是以宗教為先導而已。而不管如何,第二次擲出窗外事件點燃了新教舊教大戰的導火索,也為哈布斯堡家族帶來了一次一統德意志的良機。

這次戰爭的模式並不複雜,直接參戰的新教一方——波希米亞聯軍,德意志新教諸侯,丹麥,瑞典,法國。而在外圍提供援助的,則有尼德蘭、英格蘭、沙皇俄國等。在這其中的法國是個例外,法國是天主教國家,但卻因為政治立場而堅決反對哈布斯堡家族;直接參戰的天主教一方——哈布斯堡家族(4),德意志天主教諸侯等。外圍提供幫助的,則是波蘭立陶宛與教皇國。

這場戰爭中大顯身手的,是雇傭軍。

對於中世紀的歐洲人來講,由於封建制度的存在,招募軍人是十分困難的一件事情。比如說發動國家戰爭吧,需要臨時募兵,募兵的對象就是貴族,貴族們再去找騎士。這樣的戰爭模式組織起來十分煩瑣,而且不能是全天候,比如遇到農忙時節,騎士們也經常騰不出工夫組織人手。況且那個時代的歐洲盛產保護到牙齒的重甲騎士,養一個騎士本來價格就不菲,這麼金貴就更不能隨便上陣殺敵了。所以國王徵召人馬打仗,事先要做大量的思想工作,動員好了人家才肯幫你賣命,動員不好就只能是七拼八湊地應付。再說了,那個時候的野戰倒還好說,如果反遇到圍攻城堡這樣的苦差事,鬼知道戰爭需要打多少年。

所以中世紀的很多戰爭曠日持久,國王組織戰爭也是費盡心機。因為大小貴族們不怎麼買賬,後來國王們才發明了盾牌錢。只要是繳夠了盾牌錢,也就不用求爺爺告奶奶地找你組織人馬了,我自己花錢請別人打仗還不行嗎?比如說《權力的遊戲》中的北境之王斯塔克家族,打仗的時候總是要看卡斯塔克家族的臉色,惹得人家不開心,北境之王的仗也不好打。

有了盾牌錢,所有的事都好辦了。

花錢用雇傭軍,只要錢到位了,人家打仗既職業化又不矯情。

況且說戰爭的模式也已經發生改變,火器的大規模列裝,也讓單兵裝備變成了半工業化標準化的一部分。歐洲貴族們花錢打造的重甲騎兵,也就徹底派不上用場了。所以到了後來,歐洲中世紀的封建募兵制漸漸退出歷史舞台,雇傭軍模式重新粉墨登場。發展到了最後,職業雇傭軍組織都像是一個個的公司或者企業,打仗之前國王需要先跟人家簽合同,打預付款。戰爭需要打到什麼效果,都是明碼標價。

所以,在意大利戰爭中的瑞士長矛兵,到了這次戰爭反而成了程式化的東西。

只不過,各國都在派兵投錢,但是戰場卻是實實在在地發生在了德意志。

德意志人民遭殃了,尤其是在面對各國雇傭軍的時候。

雇傭軍的軍紀,是一件很成問題的事情。因為雇傭軍打仗的交付物,要麼是殺人佔地,要麼是逼人簽訂城下之盟。保證不禍害老百姓這件事,是沒法寫進合同裏面去的。你覺得你宅心仁厚,那你簽合同的時候,定金是不是要多交一些呢?

所以對於雇傭兵來講,最好別談感情,談感情傷錢。

這樣一來,作為主戰場的德意志損失慘重。

據統計,當時新教天主教雙方,各自陣亡士兵十萬多。但是德意志諸邦平民人口卻損失了百分之二十五至四十,其中大部分為青壯年男子。換個角度看的話,德意志青壯年男子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五十。根據瑞典人的資料顯示,僅瑞典部隊所破壞的德意志城堡就超過兩千多個、城鎮一千五百個、村莊一萬八千個。德意志諸邦損失的人口總數量,達到了八百萬人。要知道,前文提到的法國宗教戰爭,已經算是歐洲數一數二的高烈度戰爭,其人口死亡數量也不過三百萬人。而德意志諸邦,三十年就累計死亡超過八百萬。

關鍵是,戰場上損失如此慘重,卻沒有為德意志民族帶來任何好處。

戰場上的結果,哈布斯堡家族徹底失敗。

戰果,被直接反應到了接下來的和談中。

公元1648年,交戰雙方簽訂《威斯特伐利亞和約》(5)。

和約的主要條款包括:

(1)哈布斯堡家族承認新教在神聖羅馬帝國的合法性;(2)神聖羅馬帝國各邦國,擁有包括外交在內的獨立自主權力;(3)承認瑞士獨立,承認荷蘭獨立;(4)哈布斯堡家族的基本盤,奧地利公國部分土地被瓜分;(5)法國和瑞典兩國,進入神聖羅馬帝國議會;(6)賠款。

條約簽訂之後,法國、瑞典、荷蘭在戰後分贓中賺得盆滿缽滿。德意志諸邦中的勃蘭登堡得利頗多,為日後崛起埋下伏筆。與此同時,哈布斯堡家族的一統德意志之夢,正式宣告煙消雲散了。奧地利和西班牙兩個基本盤也同時被削弱。

德意志一統,主角必將另有他人。

與意大利戰爭相比,這場被稱為“三十年戰爭”(ThirtyYears'War)的大戰相當於是第二次全面歐戰。二次歐戰,改變了意大利戰爭遺留下來的歐洲秩序,在此基礎上重建了一個威斯特伐利亞體系。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建立對後世影響深遠,它為後來歐洲乃至於國際關係的確立,提供了一個可以參考的範本。並且就威斯特伐利亞這個體系本身來講,也非常深遠地影響了歐洲乃至於世界歷史。當然惡果也是非常明顯的,那就是談判中搞不定的東西就打仗,打仗打到服氣了再談判。為了在談判桌上取得最佳談判地位,就要在戰場上照死里打。

由意大利戰爭到三十年戰爭,再後來的七年戰爭,拿破崙戰爭,乃至於離我們並不遙遠的一戰、二戰,在弱肉強食、拳頭大有理的國際關係之下,用堅船利炮開路,後邊再以挽救生命、拯救世界的形象出現談和平。在這樣的氣氛烘托之下,失敗者損失慘重,戰後還被扣上一個反人類的大帽子;而勝利者則在戰後把自己美化成救世主,既賺錢又賺吆喝。

這事,居然也成了後世的一個國際慣例。

總而言之,二次歐戰確認了一個威斯特伐利亞體系。

在很長時間之內,後續歐洲歷史都是圍繞這個體系展開劇情。

公元1648年,二次歐戰結束,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確立。而在此時的中國,傳統的儒家弟子們卻正在經受家國天下淪喪之痛,清軍所向披靡,耀武揚威;南明小朝廷苟延殘喘,鈎心鬥角。

每每思緒到此,就有萬千感懷。

那個曾經絢爛奪目的古代中國,用造紙術承載了歐洲人的文藝復興,用印刷術催化了歐洲人的宗教改革,同時又用火藥為歐洲人提供了向世界學習的動力源泉。三十年戰爭,歐洲人徹底進入熱兵器時代。

二次歐戰的同時,世界的其他角落裏,中國人的指南針正在指引歐洲人向著更廣闊的海洋探索,大航海時代帶來的地理大發現,甚至一直到今天還在影響國際政治版圖。

(1)施馬爾卡爾登聯盟:SchmalkaldicLeague,施馬爾卡爾登,德國小城,在今天的德國中部。

(2)作者註:在法國被稱為胡格諾派。法語:Huguenot。

(3)詹姆斯一世:JamesI,母系祖先來自都鐸王朝。

(4)哈布斯堡家族:奧地利,西班牙兩家。

(5)威斯特伐利亞:在今天德國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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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套裝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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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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