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下)》(
卡佩王朝
在中世紀的歐洲,出現了一連串帶有鮮明烙印的國王名字與傳奇故事,在他們的背後,是一個又一個熠熠生輝的家族榮耀。我們有必要去探究一下發生在中世紀大背景下的,那些充滿榮譽與驕傲的王朝畫卷。
羅貝爾家族
東法蘭克王國被一群不服管教的封建王公們,給和平演變成了神聖羅馬帝國。而同樣處於歷史巨變年代的西法蘭克王國,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9世紀後半葉,諾曼人橫行塞納河流域,頻頻如入無人之境的野蠻人,戳破了西法蘭克王國紙老虎的本質。而到了後來,傳承了查理曼帝國帝號的胖子查理依靠重金賄賂,才換來了諾曼人的偃旗息鼓。這一次的妥協,更是擊垮了法蘭克人最後的底線。
其實胖子查理也冤枉。
原本胖子查理也只是東法蘭克王國的其中一個繼承人而已,跟他一起三分東法蘭克的,還有其他兩位哥哥。但不巧的是,兩位哥哥早亡,最後只能是讓胖子查理利用自己天賦異稟的健康長壽,一統了東法蘭克。這還不算完,到了公元884年,西法蘭克王國的卡洛曼二世(CarlomanII)駕崩,年僅十八歲的皇帝還來不及生出自己的繼承人,最後又是由堂叔叔胖子查理繼承了西法蘭克。
就這樣,陰差陽錯,加洛林王朝歷經起伏,居然再一次實現了西歐大統一。
當然,最終實現統一大業的這位胖子查理,估計當時想到的並不是什麼王國復興的宏圖偉業。他腦海裏面,更有可能的其實是這一句——造化弄人。
燙手的山芋遞到了胖子查理手裏,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對內,封建制的發展使得各路諸侯越來越呈現出強大的獨立傾向;對外,軍事上不能夠統一協調,帶來的是戰場上的節節失利。最後,憤怒的民眾與貴族,依然要把這筆賬記在加洛林王室頭上。協助西法蘭克王國執政的胖子查理是查理三世,但如果往上查,當年曾經掌控西法蘭克的,正是他的親叔叔查理二世。沒錯,這個查理二世,正是查理曼大帝的親孫子,曾經參與三分帝國的禿頭查理。其實,封建采邑制度帶來的地方坐大,早在禿頭查理時代就已經愈演愈烈了,而且即便是同維京海盜之間花錢買和平,這個版權也正是源自禿頭查理。
查理二世是禿頭查理,侄子是胖子查理,單看綽號也能判斷出來,這兩個人在政績上的乏善可陳。
從查理二世到查理三世,積重難返的西法蘭克已經到了非變革不可的地步了。
站出來振臂一呼的人,叫作奧多(Odo)。
奧多出身於西法蘭克王國的羅貝爾家族(Robertians)。
這個羅貝爾家族不一般,有着尚武的傳統。
草創時期的法蘭克王國,正處於西羅馬帝國分崩離析之後的文化真空期,當時的社會讀書人並不吃香,整個西歐最缺的就是能夠直接提刀上陣的一勇之夫。羅貝爾家族的先人們,從東法蘭克王國輾轉來到了西法蘭克王國,一路上能夠仰仗的就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那股子狠勁兒。而到了維京海盜肆虐西歐海岸的當口,羅貝爾家族終於等來了能夠大顯身手的時刻。
學好文武藝,貨賣帝王家。
雖然禿頭查理在同北歐蠻族的戰鬥中聲名狼藉,卻捧紅了羅貝爾家族中的領軍將領——強者羅貝爾(RoberttheStrong)。強者羅貝爾早年曾與禿頭查理為敵,後來腦後反骨的強者被招安,成了整個紐斯特利亞(Neustria,今法國中部)最有權勢的貴族,並且後來又被加封,名正言順地成了禿頭查理駕下的安茹伯爵(CountofAnjou)後來又成為紐斯特里亞侯爵(Marquis)。
強者羅貝爾在同諾曼人的戰鬥中勇冠三軍,身先士卒。其實說白了,打擊入侵的諾曼人,是不需要動員羅貝爾家族的。因為天下雖然是加洛林王朝的,但紐斯特利亞卻是羅貝爾家族的。保衛塞納河,保衛巴黎,這些慷慨激昂的口號即便國王不說,羅貝爾家族也要親力親為的。屬於中國人傳統“家國天下”的道理,無論從哪個方向上考慮,羅貝爾家族都是義不容辭的。
最大的好處是,媾和的鍋由禿頭查理來背,死戰的名由羅貝爾來頂。
公元866年,強者羅貝爾在同諾曼人的戰鬥中力竭而死。
於是,強者羅貝爾就硬生生被抬舉到了民族英雄的歷史地位上。
得利的就是強者羅貝爾的長子奧多。
強者羅貝爾戰死沙場之後,奧多本應繼承世襲罔替的紐斯特利亞侯爵爵位以及數不清的金銀財寶。然而,禿頭查理卻趁火打劫,拿走了本應屬於奧多的一切。從道德層面上考量,禿頭查理其實只是在變本加厲地敗人品。拜早年的鐵鎚查理、矮子丕平還有英明神武的查理曼大帝所賜,加洛林王朝的人品餘額還算富餘,但確實也架不住前赴後繼的不肖子孫這樣來揮霍。
奧多繼承老爹強者羅貝爾的遺志,拚死保衛了巴黎城,又藉助了羅貝爾家族多年以來的品牌美譽度,迅速在西法蘭克王國的政壇上嶄露頭角。於是到了胖子查理掌握政權,奧多同學終於用實力為自己贏回了一切,包括紐斯特里亞侯爵,安茹伯爵以及巴黎伯爵(CountofParis)。
公元887年,眾叛親離的胖子查理被自己的侄子廢黜,第二年死去。
眾望所歸的奧多,被推舉為新的西法蘭克王國的國王。
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創舉。
要知道,當時的東、西法蘭克兩個王國均還存在,加洛林王朝也不能說氣數已盡。雖然奧多在對外敵入侵的戰場上打出了名氣,但加洛林王朝卡洛曼二世的同父異母弟弟查理(“糊塗查理”)還在。這個糊塗查理是先王的私生子,也是遺腹子,只是長期以來得不到名分。正因為如此,卡洛曼二世駕崩之後,東法蘭克王國的胖子查理才跑過來收拾殘局。尷尬的是,古代歐洲人的國王排座次,講究先到先得,於是就連“查理三世”這個名頭,都被胖子查理給搶注了。
頂着加洛林王室後裔查理的巨大壓力,奧多繼承王位這件事,簡直就是整個西歐幾百年來開天闢地的頭一回。
所以,這一次的王朝肇始,註定困難重重。
公元893年,奧多登位五年之後,糊塗查理自行宣佈自己為真正的查理三世(CharlesⅢleSimple),頭頂一腦袋瓜子的加洛林王朝光環,挑起了反抗奧多的大旗。
最終,糊塗查理同奧多達成妥協,奧多的王位不易主,但王國第一順位的繼承人卻以立法的形式宣佈為糊塗查理。
公元898年,在位十年之後,奧多去世。
同年,糊塗查理繼承王位,於是在西法蘭克王國的歷史上,又出現了一位查理三世。後世的歷史學家為了區分這兩位“查理三世”,就稱胖子查理為查理曼帝國的查理三世,而稱糊塗查理為西法蘭克王國的查理三世。也就是說,胖子查理傳承了查理二世即禿頭查理的皇帝帝號;而糊塗查理則拿到了西法蘭克王國的政權,是西法蘭克王國在禿頭查理之後的正統查理三世。
那麼糊塗查理的這個查理三世,也就是在維京時代中提到的同諾曼領袖羅洛簽訂條約割讓諾曼第的那位查理三世。也就是說,從禿頭查理到胖子查理,從胖子查理到糊塗查理,在同野蠻人媾和這件事情上,這三個查理就誰也別嫌誰了,反正都是較弱。
糊塗查理割讓諾曼第的這一年,是公元911年。而我們知道,就在同一年,東法蘭克王國搶先一步變天,加洛林王朝之外的康拉德一世繼承了王位。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強大的心理暗示。
而就在此時此刻,奧多的弟弟,強者羅貝爾的另外一個兒子羅貝爾一世(RobertI)正在悄悄積蓄着揭竿而起的力量。羅貝爾一世當年並沒有急於謀求對奧多地位的繼承權,而是選擇了以退為進,用妥協的方式獲取了大哥奧多在家族傳統領地的實際控制,並且拿到了屬於自己的爵位。當然,在此後的很多年中,羅貝爾就像自己的父兄一樣,始終堅持在抵抗諾曼入侵的第一線。
羅貝爾一世與查理三世的默契,僅僅持續了十年。
公元922年,羅貝爾一世被西法蘭克貴族擁立為王,內戰爆發了。
公元923年,“蘇瓦松戰役”爆發。
沒錯,這個蘇瓦松,正是法蘭克王國墨洛溫王朝創朝太祖克洛維一世,擊敗羅馬王國的同一個地方。如今,在這塊極具象徵意義的土地上,羅貝爾一世軍隊同查理三世的政府軍展開殊死一搏。
蘇瓦松戰役結束,兩敗俱傷。
羅貝爾一世向他的父親強者羅貝爾致敬,當場戰死;而查理三世,則不幸成了羅貝爾家族的階下囚。
這場戰役的勝利果實,被強者羅貝爾的女婿魯道夫(Rudolph)拿到。擊敗查理三世之後,魯道夫被選為西法蘭克王國的國王。而可憐的查理三世,則滿腹屈辱與不甘,在獄中度過了自己的餘生,於公元929年離開人世。
公元936年,魯道夫病逝。
在羅貝爾一世的長子大雨果(HughtheGreat)主持之下,羅貝爾家族迎回了查理三世的兒子路易四世(LouisIV),加洛林王朝得以繼續苟延殘喘。然而其實西法蘭克的貴族們都心知肚明,這個所謂的王位已經越來越不值錢,而王位的嚴肅性與正統性,也越來越聊勝於無了。
與之相對,經過了奧多,羅貝爾一世,魯道夫薪火相傳的羅貝爾家族,已經越來越具備天命所歸的王者之氣。
歐版謚號
按照中國歷史的一般規律,其實雨果·卡佩應該夠得上一個太祖的名頭。
雨果·卡佩(HuguesCapet)是羅貝爾一世的孫子,大雨果的兒子,羅貝爾家族的政治遺產繼承人。我們前文在第二章皇冠傳承一節中,就曾經提到這位老兄。雨果·卡佩的名字中間,真正的名字是雨果,而卡佩只是他的綽號。卡佩在法語中的詞源來自一種斗篷,而雨果·卡佩則對這種斗篷十分感興趣。於是在後來,歐洲中世紀的歷史學家們索性就稱呼他為雨果·卡佩。
依照中國人的視角,這件事看上去十分荒謬不堪。
實則也是如此,不夠嚴肅。
文化欠缺,但中世紀的歐洲人沒有辦法,也沒有選擇。
當時的歐洲人,距離羅馬帝國的黃金時代已經間隔了太久太久。即便是距離蠻族大遷徙的年代,也已經過去了五百年。歐洲人在很多時候已經忘記了羅馬帝國時代的禮儀傳統。文化的傳承上已經捉襟見肘,文化的創新上更是乏善可陳,絕大部分的文化傳承事業,都要依靠天主教會來完成。而天主教的修士們,多半對於不利於天主教教義的部分,予以了隱匿刪改乃至於破壞。
當時的歐洲人文化欠缺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姓名。
大部分人只有名,而沒有姓。而且如果參考《聖經》的神諭來給新生兒取名字,資源也是相當匱乏。所以,很多名字經常被不斷地重複使用,爸爸用完兒子用,兒子用完孫子用。如果是普通老百姓也就算了,因為當時人類的活動範圍並不太大。如果不是參加貴族發動的戰爭,很多人就在一個村子裏面生老病死一輩子,也沒有用姓氏來區分名字的必要。比如村子裏有個叫保羅的,大家就都稱呼他為保羅。如果同時有幾個叫保羅的,就用職業來區分,比如鐵匠保羅、園丁保羅、麵包師保羅等。
但是同樣的事情,放在王室身上就有點困擾了。
比如說加洛林王朝吧,父一輩,子一輩的都是查理、路易、卡洛曼、奧托、洛泰爾這麼來回用,用來用去就完全混亂了。這給後世的歐洲歷史學家們,也帶了相當大的麻煩。於是只能是排序,比如第一個稱王的“查理”就叫查理一世,第二個叫“查理”的再稱王,那就是查理二世。以此類推,就有了查理三世,查理四世……而且,查理二世未必是查理一世的兒子,甚至兩個人之間未必一定有血緣關係。
感覺還是有點亂,因為不同國家之間,也有可能會有很多人同時叫作“查理二世”。甚至是公國、侯國、伯國之內,也一樣會有查理二世。實際上,如果我們用查理二世(CharlesII)這個關鍵詞來仔細查詢,歐洲歷史至少能有二十個以上的“查理二世”。不僅如此,你在自己的藩國內的排序是“查理二世”,如果有一天你由藩國首領當上了國王,按照國王排序,你又有可能是“查理五世”——等於是亂上加亂。
如何區分這麼多的查理二世呢?
第一是加上封號,第二是加上封地。再或者,就是為貴族們上“謚號”。
謚號實際上是中國歷史的產物,意思是針對皇帝或者諸侯大臣等人物,以官方名義對他們的一生進行總體概括,往往會用到一些專用字,比如“文”“武”“煬”等。實際上,歐洲中世紀的歷史學家們,當時也想到了這個主意。當然並不排除這些歷史學家們是受中國人的啟發后,才想到用這個辦法來對歐洲的國王們進行評價的。只不過,歐洲的歷史學家們並沒有制定專門的謚號規範,他們運用了更加靈活的方法來評價國王,為他們上謚號甚至是起綽號。
至此,真相大白。
我們此前的敘述中所提到的很多歐洲歷史人物,往往都有一個“謚號”。有些人是“美謚”,比如“大帝”;有些人則不幸被“惡謚”,比如“糊塗”。其中,有特殊功績的人往往能夠得到更高的評價,甚至不用等到這個人去世,在生前就可以擁有不錯的謚號——比如羅馬時代的日耳曼征服者,非洲征服者,後來的“偉大的龐培”“幸運者蘇拉”等。當然,更多的則是毫無意義的特徵描述,比如“禿頭”“胖子”“捕鳥者”等。
有了這些中世紀歐洲歷史學家們對歐洲古人命名的“謚號”,就能夠讓歐洲後世更清晰地去識別他們的古聖先賢。當然,從此歐洲人也多長了一個心眼,歐洲貴族中間開始慢慢衍生出了“姓”這個概念。並且還會像中國古人一樣,同一個姓枝開葉散來到了不同的封地,就衍生出了“氏”的概念。姓與氏搭配,同一個家族之下,再衍生出不同的次級子集。
當然,這裏所討論的姓氏的出現,只是針對歐洲貴族而言。而對於歐洲平頭老百姓來說,姓氏的出現要更晚,有些國家甚至遲滯到了近代。
卡佩創朝
如上所述,我們這裏提到的“卡佩”,實質上也是用以區分雨果本人同羅貝爾家的其他“雨果”的一種方式。只是湊巧,這個雨果·卡佩後來走紅了,並且卡佩這個名字,又成了後世羅貝爾家族的另外一個象徵。
在雨果·卡佩的時代,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經營,羅貝爾家族逐漸成為西法蘭克王國在朝最有權勢的一股政治勢力。
但是這遠遠不夠。
跟很多人的想像完全不同,當時的王國內部,還遠沒有到羅貝爾家族一聲吼,西法蘭克抖三抖的地步。
到9世紀上半葉為止,西法蘭克王國的封建制已經發展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地步,王國的政治版圖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在朝是虛擬的政治版圖,在野則是物理的政治版圖。整個西法蘭克被分成了若干個大的公國、侯國、伯國等,比如諾曼第公國、勃艮第公國(Burgundy)、阿基坦公國(Aquitaine)、布列塔尼公國(Brittany)、加斯科尼公國(Gascony)、香檳伯國(Champagne),安茹伯國以及佛蘭德伯國(Flanders)等。而這些大的政治勢力以下,則又被細分成諸侯們身後的各路封臣。
以巴黎為中心的羅貝爾家族,充其量只是控制了巴黎京畿這一小塊地盤。在此基礎上,羅貝爾家族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和多年以來的政治聲譽,實現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基本訴求。當然,這個“天子”的發言權已經十分有限了。況且,巴黎京畿只是佔到了整個王國的十五分之一左右。所以,長期以來,羅貝爾家族“挾天子”是真,“令諸侯”是假。白白戴了一個權臣的帽子,卻既沒到賺錢,又沒賺吆喝。
真正讓羅貝爾家族乃至於整個西法蘭克王國改頭換面,換了一種活法的人物,就是雨果·卡佩。
公元987年,西法蘭克國王路易五世(LouisV)意外離世。
路易五世是前文提到的路易四世的孫子,去世的時候,距離他登上王位只有一年。在充滿宮廷陰謀的歐洲中世紀,他的駕崩並不算是太過令人匪夷所思。但是這位年僅二十歲的國王,尚且沒有自己的子嗣。要知道,當時的加洛林王朝已經日薄西山,而羅貝爾家族則如日中天。並且加洛林王朝治下的東法蘭克王國,早早就壽終正寢,並且實現了能者上庸者下的選舉式王位繼承製度。
所有的條件都日漸成熟時,西法蘭克貴族們召開會議,決定結束加洛林王朝二百多年的統治。幾股大的政治勢力互相角力,最終選舉出了雨果·卡佩作為新任國王。
雨果·卡佩,實際上是貴族之間大妥協的產物。
一來,雨果·卡佩背後持續一個世紀的羅貝爾家族名聲顯赫,並且這個家族通過歷代通婚,與加洛林家族已經密不可分;二來,這個家族本來就已經掌握了巴黎京畿的所有政治經濟軍事大權,索性就做一個順水人情;當然最後一點,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羅貝爾家族空有虛名,而並不具備特彆強大的同其他諸侯博弈的權力。在眾多的公國中間,推選一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勢力上台,總比讓自己的直接競爭對手坐大要好。
於是,在公元987年,雨果·卡佩正式上台。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貴族之間的妥協,居然催生了一個威名赫赫的卡佩家族(HouseofCapet)。這個家族跨越千年,直到今天都還在影響着現代歐洲政治格局。
法蘭西島
按照我們今天的觀點定義,以雨果·卡佩為代表的羅貝爾家族所佔據的這塊京畿之地,被叫作“法蘭西島”(IslandofFrance)。
法蘭西島的得名眾說紛紜,但首先搞清楚一點,法蘭西島並不是一個“島”,而是一塊被河流所環繞的地區。有三條大河環繞這個地區——瓦茲河(Oise)、馬恩河(Marne)和塞納河(Seine)。究竟是不是因為三面環河,就有了法蘭西島的這個稱呼,我們也不得而知。但我們可以確認的一點是,今天的法蘭西島以巴黎與奧爾良為中心,是現代法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法國所有二十二個大區中,人口最稠密的一個。
打開一張法國地圖,可以看到法國的地理條件令人艷羨。西面北面與大西洋相鄰,南部是地中海,西南部隔比利牛斯山同西班牙相鄰;東南部是綿延起伏的阿爾卑斯山脈,隔開了法國本土與意大利、瑞士等國家。只有在東部與東北部,法國同德國、比利時、盧森堡等國家,擁有共同的歐洲北部大平原。這塊平原從波德平原向西經過法國,跨海一直延伸到了英格蘭。
我們後文還會涉及,因為成因的不同,法國的平原要遠比貧瘠的波德平原條件優越得多。而且,整個法國本土的這個不規則六邊形,除了東南部中央高原之外,大部分都是十分平坦的平原與丘陵。即便是這個略顯突兀的中央高原,平均海拔也不過七百米左右,且具備十分充沛的降水,農業和畜牧業都十分發達。所以,工業革命到來之前,法國這個地方完全稱得上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中世紀的西法蘭克,西北方向上直接面對的就是英格蘭人的威脅,我們在此前的章節中也已經涉及了部分這方面的信息。當時的“威廉征服”之後,英格蘭的國王同時還兼任了諾曼第公國的大公,儼然已經同大陸政權分庭抗禮;此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伊比利亞半島都是西歐人民不斷發動戰爭的最前線,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中世紀結束;更加糟糕的是,東法蘭克王國本來就時不時地干涉一下西法蘭克的內政外交。而在奧託大帝之後,神聖羅馬帝國的諸多德意志邦國同樣具備非常強的攻擊性,並且也熱衷於合縱連橫的政治遊戲。
以上只是對外。
對內,由於早期歐洲封建采邑制的盛行,輔以平原丘陵遍佈的地形條件,西法蘭克王國的土地上,並不容易出現一個據險自守的獨大的政權,並且隨之依託這個政權,實現整個西法蘭克的力量整合。
就當時的西法蘭克王國而言,內部一盤散沙,各自為戰;外部則危機重重,強權環伺。
當加洛林王朝退出歷史舞台之後,西法蘭克的權杖輪到了卡佩家族來執掌。卡佩家族世代經營我們今天看到的“法蘭西島”,這種情況在西法蘭克王國這樣一個多平原丘陵的無險可守的政治區塊,顯得彌足珍貴。
我們不妨從中國人的古老智慧中尋找解題樣本。
在中國歷史上,很多依託山川河流走向的“山河形便”自然形成的行政區劃,往往可以承載一塊獨立的地理人口單元。比如龍興之地的關中,秦嶺背後的巴蜀,長江環抱的江南。這樣的地區進可攻,退可守,關上門可以男耕女織,自給自足,打開門則又可以徐圖天下,逐鹿中原。
而如果我們把目光對準缺少山川河流掩映的平原地區,比如黃淮海平原,守如果守不住,攻同樣也攻不出去,要想在如此一馬平川的地方干出一番事業,確實並不容易。和西法蘭克王國一樣的地緣條件,相似課題也一樣考驗着中國古代統治者們的智慧。
中國古人所採用的經營模式,叫作“平原築大城”。
在偌大的平原之上,將城市建立在河流之側。河流提供豐富水源與便利交通,並且以此為依託,建設足以承載大量經濟人口繁衍的巨大城市。非常經典的一個例子,就是當年在河北地區稱雄幾百年的古鄴城。如果在平原之上發生戰爭,大城將提供最大的軍事動員潛力;大城雖然並無天險,但敵人的行軍途中,卻並不敢隨意繞開這樣一個分分鐘能夠抄你後路的堡壘。
所以,法蘭西島的絕對面積固然不大,但法蘭西島經濟發達,人口眾多,是一個天然的“平原築大城”的優良範本。西法蘭克這樣的政治板塊,一盤散沙則就一盤散沙,而一旦有人願意去整合所有割據政權的分裂勢力,建設一個強大的西法蘭克,以“法蘭西島”為基地,則是一個最優選擇。
腓力二世
卡佩王朝從加洛林王朝手中接過了槍,但並不意味着卡佩家族就能夠在短時間內扭轉乾坤。實際上,面對封建采邑制汪洋大海之中的“法蘭西島”的窘境,卡佩王朝所能夠大殺四方的武器並不多。好在這個家族擁有極其強大的審時度勢、明哲保身的獨特基因。西法蘭克王國境內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般的弱肉強食,是當時時代的主旋律。貿然衝進這樣的屠宰場中怒刷存在感,並不是一個明智選擇。
於是,卡佩王朝索性背靠法蘭西島,閉關修鍊,苦學內功,既修大橋又修路,多生孩子多種樹。這一等,就等了幾百年。卡佩家族強大的繁衍基因,保證了新生的卡佩王室代代男丁,也保證了西法蘭克王國沒有再出現像隔壁老鄰居神聖羅馬帝國那樣的混亂王室紛爭。
作為立志建設強大祖國的西法蘭克人民來講,王室能生孩子,這是必要條件。
只是光有必要條件還不夠,還必須要等待政治強人的出現。
天佑西法蘭克,這樣的政治強人恰到好處地出現了。
這個人是腓力二世。
腓力二世是卡佩王朝的第七代國王。
如果算上那些作為下一代國王接班人培養的,但卻不幸夭折於老爹去世之前的共治國王,腓力二世就是第九位國王。
作為卡佩王朝第六代國王的路易七世,是一個體弱多病的人,他一生中最大的困擾就是生不出男丁。卡佩家族向來以兒孫滿堂著稱於歐洲貴族豪門,而到了路易七世這裏,絕對不能斷了香火。我們前文說過,這是一個歐洲中世紀王朝能否興旺發達的必要不充分條件。
路易七世同阿基坦公主埃莉諾(EleanorofAquitaine)的第一段婚姻,從路易七世十五歲,一直持續到了國王三十一歲這一年。長達十六年的你儂我儂,春秋正盛的路易七世居然就只有兩個女兒,於是路易七世將這件事情歸罪於王后,國王找到借口同埃莉諾離婚,並開始了第二段婚姻。可惜第二段婚姻也並不圓滿,新媳婦依然只給路易七世生女兒。
諷刺的是,阿基坦公主埃莉諾後來二婚嫁給了兼任安茹伯爵與諾曼第公爵的亨利二世(HenryII),並一口氣為亨利二世生下了五男三女共八個孩子。更加讓人絕望的是,這位亨利二世後來成了英格蘭的國王(後文會講),埃莉諾帶來的阿基坦公國居然也順勢成了英格蘭的一部分。
作為一個純爺們,路易七世絕對咽不下這口氣。
公元1160年,路易七世再婚。
第三次婚姻之後的公元1165年,四十四歲的路易七世終於生下了自己的獨子——腓力二世。至少從結果來看,路易七世的辛苦求子之路的確是值得的。
腓力二世,是一位改變了法國歷史的人。
首先來講,西法蘭克王國自腓力二世開始,才改稱為“法蘭西”(France)。
換句話講,從腓力二世開始,才有了中文語境中“法國”這個說法。
很多人在讀歐洲史的時候,法蘭克和法蘭西總是傻傻分不清楚,中間躥入了一個西法蘭克王國的名字,跟法蘭西的中文譯名長得又太過雷同,於是更加干擾了我們的視聽。
書中暗表,其實你壓根就不用分得太清楚。
法蘭克和法蘭西的差別,是由中文的翻譯問題造成的。
歐洲語言都是表音文字,那麼早期日耳曼化的法蘭克(Frank)其實就是Franc,而到了後來羅曼語徹底成為今天法國的共同語,c的發音也就發生了轉變,由“科”(音)轉向了“斯”(音)。因此,法蘭克(Franc)與法蘭西(France)的詞根其實就是一個。只不過,法蘭克是名詞格,而法蘭西則是形容詞格。法蘭克就是法蘭克,而法蘭西則代表“法蘭克人的”。
腓力二世將“法蘭克”刻意官方寫為“法蘭西”,並非為了改弦更張。恰恰相反,他是為了更加凸顯法蘭克人的屬性。
如果放在今天中文語境中的話,法蘭克往往被用來指代卡佩王朝之前的那個“法國”,而在卡佩王朝創朝之後的那個法國,則經常用“法蘭西”來指代。而這種指代,是用來匹配中國人教科書中的法國歷史的。對於法國人或者對於歐洲人而言,這樣的刻意分離兩個政權名稱,並沒有太大意義。
所以,我們之前所說的“法蘭西島”,這個地理名詞一定是在腓力二世之後才出現的。順序應該是先有了法蘭西才有了法蘭西島,而並非先有了法蘭西島,才催生了法蘭西。
將國家名字從法蘭克改成了法蘭西,腓力二世也確實有這種資格。
以中世紀的標準而論,腓力二世的國王生涯,堪稱完美。
在歷次同周邊國家的合縱連橫之中,腓力二世總是顯得遊刃有餘。
腓力二世同志的法寶——統一戰線。
當時腓力二世所面臨的最大內政以及最大外交敵人,都是英格蘭。
因為自諾曼征服以來,英格蘭與法國本土諾曼第已經統統劃歸到了諾曼王朝。諾曼王朝的存在使得法國國王極其尷尬,從內政上來講諾曼第人算是法國國王的封臣。而在外交上來講,英格蘭國王又算是可以和法國國王平起平坐的人。更加要命的是,後來那位多子多福曾經讓路易七世蒙羞的安茹伯爵亨利二世,繼承了諾曼王朝家業,亨利二世於是就開創了屬於自己的金雀花王朝(PlantagenetDynasty,後文還會講)。
這個金雀花王朝一下囊括了英格蘭、諾曼第、安茹、阿基坦等一堆領地,成了名副其實的龐然大物。當時的法國也就出現了卡佩王朝和金雀花王朝兩大強權對峙的局面。況且當時的卡佩王朝說是強權還真是有那麼一點點勉強,況且這個金雀花王朝還裏通外國跟英格蘭綁定在了一起。加在一起的領地,金雀花王朝要遠遠大於卡佩王朝。
於是,同金雀花王朝之間的矛盾,成了卡佩王朝政治生活的主旋律。既然如此,兩家之間的算計已經成了公開的陽謀,那也就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
腓力二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登上了法蘭西王位的寶座。
腓力二世的法寶“統一戰線”,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爐的。
簡而言之,雖然在政治上法國的敵人就是英格蘭,但就實操而言,腓力二世並沒有固定的敵人。誰做金雀花王朝的國王,誰就是腓力二世的敵人。以這個戰略為指導思想,腓力二世不惜一切代價,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組成最廣泛的統一戰線。
亨利二世在位,腓力二世就聯合亨利二世的兒子理查一世對付他老爹;理查一世上台,腓力二世就掉轉矛頭,專心致志對付理查一世。兩個人說好了一起東征穆斯林,最後也弄得一地雞毛;公元1199年,理查一世駕崩,腓力二世就再接再厲,同他的繼任者無地王約翰(1)做鬥爭。
腓力二世這樣利用統一戰線打擊主要敵人的搞法,是幾十年一貫的,也是輕車熟路的。
腓力二世同金雀花王朝幾十年明爭暗鬥的大結局,發生在公元1214年。
這一年,金雀花王朝的無地王約翰,德意志國王奧托四世(2)以及弗蘭德爾伯國(CountyofFlanders)組成聯軍反對法蘭西王國;而法國方面,腓力二世獲得了當時羅馬教皇英諾森三世的支持。我們知道,這個英諾森三世名聲並不怎麼樣,歷史上一些臭名昭著的戰爭就是由英諾森三世一手策劃的。但無論如何,能夠得到羅馬教廷的支持,毫無疑問是腓力二世獲得的一針強心劑。
戰役雙方,會戰於布汶(Bouvines,在今天法國北部)。
布汶戰役以腓力二世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這場戰役,極大改變了整個西歐的政治生態結構。
戰後,奧托四世以及他背後的神聖羅馬帝國,再也無力扛起歐洲大陸最強基督教政權的大旗,轉而將這個沉甸甸的頭銜交給了法蘭西人。而英格蘭人的勢力則幾乎退出了法國本土,退縮到了英格蘭一隅。英格蘭內部甚至出現不同聲音,一部分貴族希望主動接受腓力二世對英格蘭的聯合統治,從而在政治上放棄無地王約翰以及金雀花家族。甚至一度,腓力二世還充分迎合英格蘭人民高漲的造反熱情,派自己的兒子路易八世(LouisⅧ)渡海到達英格蘭摘果子。
此後,路易八世在英格蘭羊肉沒吃到,還惹了一身膻。
從這時開始,法蘭西與英格蘭的曠世深仇大恨,才剛剛拉開帷幕。放眼整個歐洲大陸來說,法國與德國爭奪陸地霸權的鬥爭,也才邁出了義無反顧的第一步。
阿維農之囚
公元1223年,腓力二世駕崩。
腓力二世並沒有像他的那些卡佩王朝列祖列宗那樣,讓兒子提前成為王國的共治者。而是在自己死後,讓路易八世順利履行法定程序接班。在整個卡佩王朝歷史上,腓力二世是這樣做的第一位國王。這件事情的另外一個隱喻,就是無論內政還是外交,卡佩家族已經再也不用總是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因為王權在卡佩家族手中,已經是固若金湯,堅如磐石。
腓力二世死後,卡佩家族第八代國王路易八世執政三年。
路易八世的在位時間長達四十四年,是卡佩王朝承上啟下的關鍵時期。
卡佩王朝在法蘭西的統治漸入佳境,但另外一個問題卻隨之而來。
那就是王權與教權的問題。
王權和教權的問題並不是個新問題,也不是一個桌面之下的次要問題。這個問題不僅一直都在,而且廣泛地存在於當時的歐洲各國。區別在於,王權強大的時候教權必然要靠邊站,而王權弱小的時候,教權則必然能夠坐收漁利。歐洲封建采邑制度的存在,是教權強大的天然土壤,利用各個小國對於教權的依賴,很容易干涉各個政權內部的政治經濟軍事。
對於法國來講,當卡佩王朝的歷代先王們受困於法蘭西島而無法自由呼吸的時候,對教權必然是不敢帶頭挑戰的。一旦有個閃失,很容易被教皇驅逐出教會,到時候即便是皇室貴族也難免成了孤家寡人,甚至要面臨上帝子民針對異教徒的聖戰。
然而,自腓力二世在布汶戰役一挑三成功之後,法國卡佩王室的實力早已今非昔比,那麼在這種情況下,王權就必然要向教權索取更多的東西。
然而,自進入中世紀之後,教權的力量已經大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尤其是11世紀末至12世紀這一段時間,教會不僅要控制各封建采邑的政治經濟軍事,甚至還把手伸到了王室的婚喪嫁娶中去。利用王室之間的通婚與離婚,操縱列國矛盾併火中取栗。
我們前面的行文中,不斷強調卡佩家族的看家本領——生兒子。實際上這並非危言聳聽,在當時的歐洲中世紀這確實是非常頭痛的一件事情。首先來講,封建制的不斷成熟,讓長子繼承製越來越大行其道。首先是長子繼承,長子繼承完王位,其他兒子再去分低一級別的爵位。既然是兒子分家產,你就必須得有兒子才行。這就更不用說,法國人迷信於當年日耳曼時代流傳下來的《薩利克法典》(SalicLaw),這部法典中非常明確地指出,女性是不擁有繼承權的。
有人問了,國王一言九鼎,隨便找個女人生個孩子還不簡單?
在中世紀的歐洲,並沒有這麼簡單。
因為教會控制了中世紀歐洲人的生活模式,所以一夫一妻制才是當時社會的主旋律。當然,一夫一妻制只是個幌子,只要國王願意,他可以跟無數的女人在一起,充分享受特殊階層為自己帶來的特殊享受。然而,不管國王外面有多少女人,正牌妻子只能有一個,也只有正牌妻子所生的兒子,才能算是親兒子。其他女人哪怕生一萬個兒子,也只能算是私生子。
這一點,跟中國古代的情況完全不同。
中國古代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正房擁有繼承權上的第一順位,但在正房不能生養兒子的情況下,完全可以讓偏房的兒子們繼承家業,區別只是嫡出和庶出而已。然而,中世紀歐洲除了正妻之外,其他的情婦統統不能算是“妻子”,由此所產生的私生子,不僅不能夠擁有繼承權,甚至連親爹的姓氏都不能繼承。
所以在《權力的遊戲》中,瓊恩·雪諾(JonSnow)只能是雪諾,而不能是史塔克(HouseStark),這就是活生生的歐洲中世紀繼承製的具體體現。
當然,教會對於歐洲人生活的全面掌控,也是一點點進行的。
比如同樣在我們前文提到的“諾曼征服”中,那個登陸英格蘭的威廉一世,就是以私生子身份繼承的諾曼第公國。最後不僅僅成了諾曼第的主人,甚至還成了英格蘭的當家人。只不過,威廉一世又被人稱為“私生子威廉”(WilliamtheBastard)而已。
威廉一世所生活的年代,主要在公元11世紀中期,那麼到了12世紀的時候,他的私生子傳奇就已經完全不可複製了。
比如說那位被英格蘭人民說成是英明神武的理查一世吧。
理查一世死後,即位的是他的弟弟無地王約翰,但這並不能說明理查一世沒有自己的親生兒子。理查一世實際上擁有一個叫作菲利普(PhilipofCognac)的親生兒子,只不過這個親生兒子是私生子,根本不能擺到枱面上來講,也絕對不能擁有繼承權。
所以,我們就看到了前文發生的那一幕,腓力二世的老爹路易七世跟埃莉諾生不齣兒子,他想的不是趕緊找個其他女人嘗試生孩子,而是趕緊搜腸刮肚琢磨着跟埃莉諾離婚。
說到離婚,問題又繞回來了。
教會規定,基督徒無緣無故不能離婚,如果確實有特殊情況需要離婚的,則需要提出申請,由教會批准之後才能離婚。即便是國王,也不例外。
原因在哪裏呢?
中世紀的基督徒們結婚並不容易,需要拿到教會許可狀(dispensation)才能持證上崗。
除此之外,都是非法。
相對於結婚,離婚這事的影響力,只大不小。
比如說吧,你的正妻很爭氣,給你連續生了三個兒子,你現在不愁王位傳下去的問題。但是三個兒子成年之後不和,三個人兵戎相見爭奪長子繼承權。這件事情讓你很失望,你不想把王位傳給這三個兒子了。這個時候你只要向教會申請離婚,一旦申請通過,你的妻子就變成了你的前妻。而這三個孩子,也就順勢而成了私生子,三個人也就全部喪失了繼承權。
當然我們說的是極端案例,但想說明的是,離婚的事情絕不能含糊。
強勢如腓力二世,當年同自己的第二任妻子英格堡(IngeborgofDenmark)的離婚申請,就三番五次被羅馬教廷駁回,最終也沒有離婚成功;換作當時的路易七世,老國王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借口,拿着家譜跟羅馬教廷連唬帶騙,聲明自己跟埃莉諾之間其實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關係,存在四代之內的血親關係,所以兩個人的婚姻不合基督教婚姻法,申請離婚方才成功。
看一看,教會對於王權的限制,是不是已經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
當然,教權對王權的干涉,並不僅僅限於婚喪嫁娶。
婚喪嫁娶只是手段,教權的旁若無人,還包括政治上的加冕權力,軍事上的聖戰號召權力,宗教上的人事安插權力,經濟上的教會免稅權力,等等。
尤其這最後一條,簡直就是赤裸裸存在於歐洲各國的經濟治外法權。
毫無疑問,這是要動王室奶酪的。
當時的無地王約翰,就是因為想安插自己的人做英格蘭本地的大主教,並且希望順勢得到向教會徵稅的權力,從而和當時的英諾森三世交惡。英諾森三世一怒之下,堅定地站在了無地王約翰的對立立場上支持腓力二世,後來才有了腓力二世在布汶戰役中的道義優勢。
時光流轉,世易時移。
時間來到了卡佩王朝的第十一代國王,聖路易的孫子腓力四世(PhilipIV)當權期間。
腓力四世是卡佩王朝繼腓力二世之後又一位鐵腕治國的人物。
腓力四世在位期間,對外同英格蘭等勢力大打出手,對內剷除了法國國內的著名特權組織——聖殿騎士團。聖殿騎士團的大批私產被充公,其骨幹成員統統被國王施以火刑。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團滅”。
真正讓腓力四世揚名立萬的一件事,是同羅馬教廷的硬杠。
公元1296年,時任羅馬教皇一職的卜尼法斯八世(PopeBonifaceVIII)向歐洲各國重申了各地教會的經濟特權——任何諸侯都不得向本地的教士修士們徵稅,而教士修士們也不得向本地納稅。各地教會的資產,屬於羅馬教廷所有。
囂張的卜尼法斯八世,偏偏就遇到了強硬的腓力四世。
於是,法國帶頭抵制這個敕令(Aholyduarul)。
局勢很快升級。
公元1301年,腓力四世動用國家機器,將法國大主教逮捕入獄;公元1302年,腓力四世公開宣佈國王只聽命於上帝,教皇不得干政。羅馬教廷方面也迅速反應,宣佈開除腓力四世的教籍;公元1303年,腓力四世索性派人進入羅馬,逮捕了教皇卜尼法斯八世,並把他帶回法國。在法國,卜尼法斯八世被羞辱並毆打,最後雖然逃回了意大利,但不久之後就一命嗚呼。
公元1305年,在腓力四世的主導之下,法國人克雷芒五世(ClementV)成為新的羅馬教皇。那麼毫無疑問,這個教皇直接聽命於腓力四世。
公元1309年,腓力四世索性將基督教教廷由羅馬遷到了法國小城阿維農(Avignon),從這時一直到卡佩王朝結束之後的公元1376年,羅馬教廷就變成了阿維農教廷(AvignonPapacy),而且王權也無以復加地凌駕於教權之上。後世的歷史學家將此時的教皇稱為“阿維農之囚”(PrisonerofAvignon)。
阿維農教廷時代,是王權和教權矛盾的一次總爆發。從此之後,教權在歐洲尤其在法國的地位,已經不能和之前同日而語。且這一階段的時間長達半個多世紀,這觸發了歐洲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在脫離了教廷的強大宗教束縛之後,意大利先於歐洲各國開始了文藝復興。
這是宗教的恥辱,但這是時代的進步。
永遠的金百合
公元1328年,時任法國國王的腓力四世的第三個兒子查理四世(CharlesIV)撒手人寰,查理四世並沒有留下男性子嗣。
糟糕的是,腓力四世的其他幾個兒子,也都相繼斷了香火。
就這樣,按照《薩利克法典》的指引,法國國王的繼承人,只能從王室旁支男性子嗣中來尋找。
最終,來自卡佩家族旁系的腓力六世(PhilipVI)繼承了王位。
實際上,腓力六世並不是外人,他是先皇查理四世的堂兄。腓力六世的老爹也叫作查理,被稱為“瓦盧瓦的查理”(CharlesofValois)。而這個瓦盧瓦的查理,則是當年戲耍羅馬教廷於股掌的腓力四世的親弟弟。當年腓力四世在家中排老二,而這個瓦盧瓦的查理則排老三。長大之後,腓力四世做了國王,而瓦盧瓦的查理則成了瓦盧瓦兼安茹伯爵。
所以,查理四世和腓力六世之間的皇位繼承,充其量等同於中國歷史上正德皇帝朱厚照與嘉靖皇帝朱厚璁之間的堂兄弟交接,並非一種改朝換代。
然而,如果按照西方歷史的慣例,卡佩王朝到這裏就算是壽終正寢了。
因為歐洲封建制本身就是十分成熟完備的一套體系,再加上基督教對於生活風俗習慣的各種定義,中世紀歐洲人做事還是十分刻板的。歐洲人不像中國人,咱們中國人早早就從姓氏之中分化出了姓的概念,所謂“同姓是一家”“同姓不通婚”,都是“姓”這個概念占統治地位的一種標誌。我們知道,對歐洲人來講,他們在很長的歷史階段內,都沒有姓的概念,很多時候他們要依靠職業、爵位、地名來區分不同的名字,甚至於家族。
如果說單論家族的話,既然大家都沒有姓,也就談不上對“姓”這個概念的繼承與發揚光大。所以說,對於朱厚照與朱厚璁來講,他們的最大公約數裏面除了看得見的血緣,“朱”明王朝的大旗是倒不了的。但對於查理四世與腓力六世來講,他們分別繼承了“卡佩”這個王位和“瓦盧瓦”這個爵位,已經儼然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體系了。
如果這樣說還不容易理解,我們不妨用一點可視化元素。
中世紀歐洲人沒有姓,但是貴族們都有自己的族徽。
家族族徽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就是長子,也就是說只有長子才有資格完整地繼承祖先留下來的族徽。而其他兒子就算是親兄弟,以後作為封臣,也只能是另行改動為其他族徽。當然,這個新的族徽,可以以之前的老族徽為藍本進行改動,嘗試保留一些共同點。
所以,卡佩家族的族徽是一個盾牌式的藍底金百合圖案。這個族徽,是留給腓力四世到查理四世這一系來繼承的。但對於腓力六世來講,早在他的父親瓦盧瓦的查理這一代,就已經改動為了另外一個不同的族徽。所以在《權力的遊戲》中,史塔克家族與卡史塔克家族雖然同出一脈,但依然使用完全不同的兩個族徽。當然在劇中也可以看到,卡史塔克明顯對史塔克是有一種親近感的。
綜上,從腓力六世開始,法國歷史就進入了不同族徽的瓦盧瓦王朝(DynastyofValois)。只是這種王朝更迭,並非像中國一樣源自農民起義、軍閥混戰,或者易代戰爭,而只是不同家族的一種互相取代。
正因為如此,我們說英文中的dynasty,並不等同於中文語境中的“王朝”。二者的含義有相似之處,但dynasty更強調家族派系(house),而“王朝”則更強調姓氏血統。
即便如此,我們依然按照傳統翻譯方式,稱呼這個新生的政權為瓦盧瓦王朝。
瓦盧瓦王朝的徽章中,保留了卡佩家族藍底金百合的基本構圖元素。
公元1589年,又過了兩百多年,瓦盧瓦王朝也絕嗣。來自卡佩王朝另外一個旁系,創建了波旁王朝,並且一直到了近代。
不管是瓦盧瓦王朝還是波旁王朝,他們的徽章中都不約而同地保留了藍底金百合。其實不僅是瓦盧瓦王朝與波旁王朝,卡佩這一系貴族開枝散葉,陸續進入了歐洲的多個現代國家中去,也將金百合的圖案最大範圍地進行了傳播。
時至今日,在盧森堡王室、西班牙王室,都還宣稱擁有正宗卡佩王朝的血統基因。而那個千年流傳的藍底金百合,依然在盧森堡、西班牙王室的徽章中出現,並依然光彩照人。
跨越時空,千年一系的卡佩王朝,儼然是一個傳奇。
(1)無地王約翰:JohnLackland,是亨利二世與埃莉諾所生的第五個兒子,或稱約翰一世。
(2)奧托四世:EmperorOttoIV,亨利二世的外孫,理查一世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