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豐子愷山水間》(4)

第四章《豐子愷山水間》(4)

第四章《豐子愷山水間》(4)

我的苦學經驗

我企慕這種孩子們的生活的天

真,艷羨這種孩子們的世界的廣大,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練的孩子們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烏托邦,以為逃避現實之所。但我也可笑他們的屈服於現實,忘卻人類的本性。

我的苦學經驗

我於一九一九年,二十二歲的時候,畢業於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這學校是初級師範。我在故鄉的高等小學畢業,考入這學校,在那裏肄業五年而畢業。故這學校的程度,相當於現在的中學校,不過是以養成小學教師為目的的。

但我於暑假時在這初級師範畢業后,既不作小學教師,也不升學,卻就在同年的秋季,來上海創辦專門學校,而作專門科的教師了。這種事情,現在我自己回想想也覺得可笑。但當時自有種種的因緣,使我走到這條路上。因緣者何?因為我是偶然入師範學校的,並不是抱了作小學教師的目的而入師範學校的。(關於我的偶然入師範,現在屬於題外,不便詳述。異日擬另寫一文,以供青年們投考的參考。)故我在校中只是埋頭攻學,並不注意於教育。在四年級的時候,我的興味忽然集中在圖畫上了。甚至拋棄其他一切課業而專習圖畫,或託事請假而到西湖上去作風景寫生。所以我在校的前幾年,學期考試的成績屢列第一名,而畢業時已降至第二十名。因此畢業之後,當然無意於作小學教師,而希望發揮自己所熱衷的圖畫。但我的家境不許我升學而專修繪畫。正在躊躇之際,恰好有同校的高等師範圖畫手工專修科畢業的吳夢非君,和新從日本研究音樂而歸國的舊同學劉質平君,計議在上海創辦一個養成圖畫音樂手工教員的學校,名曰專科師範學校。他們正在招求同人。劉君知道我熱衷於圖畫而又無法升學,就來拉我去幫辦。我也不自量力,貿然地答允了他。於是我就做了專科師範的創辦人之一,而在這學校之中教授西洋畫等課了。這當然是很勉強的事。我所有關於繪畫的學識,不過在初級師範時偷閑畫了幾幅木炭石膏模型寫生,又在晚上請校內的先生教些日本文,自己向師範學校的藏書樓中借得一部日本明治年間出版的《正則洋畫講義》,從其中窺得一些陳腐的繪畫知識而已。我猶記得,這時候我因為自己只有一點對於石膏模型寫生的興味,故竭力主張“忠實寫生”的畫法,以為繪畫以忠實模寫自然為第一要義。又向學生演說,謂中國畫的不忠於寫實,為其最大的缺點;自然中含有無窮的美,唯能忠實於自然模寫者,方能發見其美。就拿自己在師範學校時放棄了晚間的自修課而私下在圖畫教室中費了十七小時而描成的Venus頭像的木炭畫揭示學生,以鼓勵他們的忠實寫生。當一九二○年的時代,而我在上海的繪畫專門學校中勵行這樣的畫風,現在回想起來,真是閉門造車。然而當時的環境,頗能容納我這種教法。因為當時中國宣傳西洋畫的機關絕少,上海只有一所美術專門學校,專科師範是第二個興起者。當時社會上人士,大半尚未知道西洋畫為何物,或以為美女月份牌就是西洋畫的代表,或以為香煙牌子就是西洋畫的代表。所以在世界上看來我雖然是閉門造車,但在中國之內,我這種教法大可賣野人頭呢。但野人頭終於不能常賣,後來我漸漸覺得自己的教法陳腐而有破綻了,因為上海宣傳西洋畫的機關日漸多起來,從東西洋留學歸國的西洋畫家也時有所聞了。我又在上海的日本書店內購得了幾冊美術雜誌,從中窺知了一些最近西洋畫界的消息,以及日本美術界的盛況,覺得從前在《正則洋畫講義》中所得的西洋畫知識,實在太陳腐而狹小了。雖然別的繪畫學校並不見有比我更新的教法,歸國的美術家也並沒有什麼發表,但我對於自己的信用已漸漸喪失,不敢再在教室中揚眉瞬目而賣野人頭了。我懊悔自己冒昧地當了這教師。我在佈置靜物寫生標本的時候,曾為了一隻青皮的橘子而起自傷之念,以為我自己猶似一隻半生半熟的橘子,現在帶着青皮賣掉,給人家當作習畫標本了。我想窺見西洋畫的全豹,我也想到東西洋去留學,做了美術家而歸國。但是我的境遇不許我留學。況且我這時候已經有了妻子。

做教師所得的錢,贍養家庭尚且不夠,哪裏來留學的錢呢?經過了許久煩惱的日月,終於決定非赴日本不可。我在專科師範中當了一年半的教師,在一九二一年的早春,向我的姊丈周印池君借了四百塊錢(這筆錢我才於二三年前還他。我很感謝他第一個惠我的同情),就拋棄了家庭,獨自冒險地到東京去了。得去且去,以後的問題以後再說。至少,我用完了這四百塊錢而回國,總得看一看東京美術界的狀況了。

但到了東京之後,就有許多關切的親戚朋友,設法接濟我的經濟。我的岳父給我約了一個一千元的會,按期寄洋錢給我,專科師範的同人吳劉二君,亦各以金錢相遺贈,結果我一共得了約二千塊錢,在東京維持了足足十個月的用度,到了同年的冬季,金盡而返國。這一去稱為留學嫌太短,稱為旅行嫌太長,成了三不像的東西。同時我的生活也是三不像的。我在這十個月內,前五個月是上午到洋畫研究會中去習畫,下午讀日本文。后五個月廢止了日本文,而每日下午到音樂研究會中去學提琴,晚上又去學英文。然而各科都常常請假,拿請假的時間來參觀展覽會,聽音樂會,訪圖書館,看opera①,以及遊玩名勝,鑽舊書店,跑夜攤(Yomise)。因為這時候我已覺悟了各種學問的深廣,我只有區區十個月的求學時間,決不濟事。不如走馬看花,吸呼一些東京藝術界的空氣而回國吧。幸而我對於日本文,在國內時已約略懂得一點,會話也早已學得了幾聲。到東京后,旅舍中喚茶、商店中買物等事,勉強能夠對付。我初到東京的時候,隨了眾同國人入東亞預備學校學習日語,嫌其程度太低,教法太慢,讀了幾個禮拜就輟學。自己異想天開,為了學習日本語的目的,向一個英語學校的初級班報名,每日去聽講兩小時。他們是從Aboy,adog②教起的,所用的英文教本與開明第一英文讀本程度相同。對於英文我已完全懂得,我的目的是要聽這位日本先生怎樣地用日本語來解說我所已懂得的英文,便在這時候偷取日本語會話的訣竅,這異想天開的辦法果然成功了。

①opera:英語,意即歌劇。

②Aboy,adog:英語,即“一個男孩,一隻狗”,指最淺的英文基礎課。

我在那英語學校里聽了一個月講,果然於日語會話及聽講上獲得了很多的進步。同時看書的能力也進步起來。本來我只能看《正則洋畫講義》一類的刻板的敘述體文字,現在連《不如歸》和《金色夜叉》(日本舊時很著名的兩部小說)都會讀了。我的對於文學的興味,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以後我就為了學習英語的目的而另入一英語學校。我報名入最高的一班,他們教我讀伊爾文的SketchBook①。這時候我方才知道英文中有這許多難記的生字(我在師範學校畢業時只讀到《天方夜譚》)。興味一濃,我便嫌先生教得太慢。後來在舊書店裏找到了一冊SketchBook講義錄,內有詳細的註解和日譯文,我確信這可以自修,便輟了學,每晚伏在東京的旅舍中自修SketchBook。我自己限定於幾個禮拜之內把此書中所有一切生字抄寫在一張圖畫紙上,把每字剪成一塊塊的紙牌,放在一隻匣子中。

每天晚上,像摸數算命一般地向匣子中探摸紙牌,溫①Sketchbook:指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lrving,1783-1859)的《見聞雜記》。(伊爾文是舊譯,現在一般譯為歐文。)習生字。不久生字都記誦,SketchBook全部都會讀,而讀起別的英語小說來也很自由了。路上遇見英語學校的同學,詢知道他們只教了全書的幾分之一,我心中覺得非常得意。從此我對於學問相信用機械的方法而下苦功。知識這樣東西,要其能夠於應用,分量原是有限的。我們要獲得一種知識,可以先定一個範圍,立一個預算,每日學習若干,則若干日可以學畢,然後每日切實地實行,非大故不準間斷,如同吃飯一樣。

照我當時的求學的勇氣預算起來,要得各種學問都不難:東西洋知名的幾冊文學大作品,我可以克日讀完;德文法文等,我都可以依賴各種自修書而在最短時期內學得讀書的能力;提琴教則本Homabmn(《霍曼》)五冊,我能每日練習四小時而在一年之內學畢;除了繪畫不能硬要進步以外,其餘的學問,在我都可以用機械的用功方法來探求其門徑。然而這都是夢想,我的正式求學的時間只有十個月,能學得幾許的學問呢?

我回國之後,回想在東京所得的,只是描了十個月的木炭畫,拉完了三本Homabmn,此外又帶了一些讀日本文和讀英文的能力而回國。回國之後,我為了生活和還債,非操職業不可。沒有別的職業可操,只得仍舊做教師。一直做到了今年的秋季。十年來我不斷地在各處的學校中做圖畫音樂或藝術理論的教師。一場重大的傷寒病令我停止了教師的生活。現在蟄居在嘉興的窮巷老屋中,伴着了葯爐茶灶而寫這篇稿子。

故我出了中學以後,正式求學的時期只有可憐的十個月。此後都是非正式的求學,即在教課的餘暇讀幾冊書而已。但我的繪畫音樂的技術,從此日漸荒廢了。

因為技術不比別的學問,需要種種的設備,又需要每日不斷的練習時間。研究繪畫須有畫室,研究音樂須有樂器,設備不周就無從用功。停止了幾天,筆法就生疏,手指就僵硬。做教師的人,居處無定,時間又無定,教課準備又忙碌,雖有利用課餘以研究藝術的夢想,但每每不能實行。日久荒廢更甚。我的油畫箱和提琴,久已高擱在書櫥的最高層,其上積着寸多厚的灰塵了。手癢的時候,拿毛筆在廢紙上塗抹,偶然成了那種漫畫。口癢的時候,在口琴上吹奏簡單的旋律,令家裏的孩子們和着了唱歌,聊以慰藉我對於音樂的嗜好。世間與我境遇相似而酷嗜藝術的青年們,聽了我的自述,恐要寒心吧!

但我幸而還有一種可以自慰的事,這便是讀書。我的正式求學的十個月,給了我一些閱讀外國文的能力。

讀書不像研究繪畫音樂地需要設備,也不像研究繪畫音樂地需要每日不斷的練習。只要有錢買書,空的時候便可閱讀。我因此得在十年的非正式求學期中讀了幾冊關於繪畫、音樂藝術等的書籍,知道了世間的一些些事。我在教課的時候,常把自己所讀過的書譯述出來,給學生們做講義。後來有朋友開書店,我乘機把這些講義稿子交他刊印為書籍,不期地走到了譯著的一條路上。現在我還是以讀書和譯著為生活。回顧我的正式求學時代,初級師範的五年只給我一個學業的基礎,東京的十個月間的繪畫音樂的技術練習已付諸東流。獨有非正式求學時代的讀書,十年來一直隨伴着我,慰藉我的寂寥,扶持我的生活。這真是以前所夢想不到的偶然的結果。我的一生都是偶然的,偶然入師範學校,偶然歡喜繪畫音樂,偶然讀書,偶然譯著,此後正不知還要逢到何種偶然的機緣呢。

讀我這篇自述的青年諸君!你們也許以為我的讀書生活是幸運而快樂的;其實不然,我的讀書是很苦的。

你們都是正式求學,正式求學可以堂堂皇皇地讀書,這才是幸運而快樂的。但我是非正式求學,我只能伺候教課的餘暇而偷偷隱隱地讀書。做教師的人,上課的時候當然不能讀書,開議會的時候不能讀書,監督自修的時候也不能讀書,學生課外來問難的時候又不能讀書,要預備明天的教授的時候又不能讀書。擔任了它一小時的功課,便是這學校的先生,便有參加議會、監督自修、解答問難、預備教授的義務;不復為自由的身體,不能隨了讀書的興味而讀書了。我們讀書常被教務所打斷,常被教務所分心,決不能像正式求學的諸君的專一。所以我的讀書,不得不用機械的方法而下苦功,我的用功都是硬做的。

我在學校中,每每看見用功的青年們,閑坐在校園裏的青草地上,或桃花樹下,伴着了蜂蜂蝶蝶、燕燕鶯鶯,手執一卷而用功。我羨慕他們,真像瀟洒的林下之士!又有用功的青年們,擁着綿被高枕而卧在寢室里的眠床中,手執一卷而用功。我也羨慕他們,真像耽書的大學問家!有時我走近他們去,借問他們所讀為何書,原來是英文數學或史地理化,他們是在預備明天的考試。這使我更加要羨慕煞了。他們能用這樣輕快閑適的態度而研究這類知識科學的書,豈真有所謂“過目不忘”的神力么?要是我讀這種書,我非吃苦不可。我須得埋頭在案上,行種種機械的方法而用笨功,以硬求記誦。諸君倘要聽我的笨話,我願把我的笨法子一一說給你們聽。

在我,只有詩歌、小說、文藝,可以閑坐在草上花下或偃卧在眠床中閱讀。要我讀外國語或知識學科的書,我必須用笨功。請就這兩種分述之。

第一,我以為要通一國的國語,須學得三種要素,即構成其國語的材料、方法,以及其語言的腔調。材料就是“單語”,方法就是“文法”,腔調就是“會話”。我要學得這三種要素,都非行機械的方法而用笨功不可。

“單語”是一國語的根底。任憑你有何等的聰明力,不記單語決不能讀外國文的書,學生們對於學科要求伴着趣味,但諳記生字極少有趣味可伴,只得勞你費點心了。我的笨法子即如前所述,要讀SketchBook,先把SketchBook中所有的生字寫成紙牌,放在匣中,每天摸出來記誦一遍。記牢了的紙牌放在一邊,記不牢的紙牌放在另一邊,以便明天再記。每天溫習已經記牢的字,勿使忘記。等到全部記誦了,然後讀書,那時候便覺得痛快流暢。其趣味頗足以抵償摸紙牌時的辛苦。我想熟讀英文字典,曾統計字典上的字數,預算每天記誦二十個字,若干時日可以記完。但終於未曾實行。倘能假我數年正式求學的日月,我一定已經實行這計劃了。因為我曾仔細考慮過,要自由閱讀一切的英語書籍,只有熟讀字典是最根本的善法。後來我向日本購買一冊《和英①根底一萬語》,假如其中一半是我所已知的,則每天記二十個字,不到一年就可記完,但這計劃實行之後,終於半途而廢。阻礙我的實行的,都是教課。記誦《和英根底一萬語》的計劃,現在我還保留在心中,等候實行的機會呢。我的學習日本語,也是用機械的硬記法。在師範學校時,就在晚上請校中的先生教日語。後來我買了一厚冊的《日①和英:在日文中,日本國又稱“大和”,故“和英”即“日英”之意。

語完璧》,把後面所附的分類單語,用前述的方法一一記誦。當時只是硬記,不能應用,且發音也不正確;後來我到了日本,從日本人的口中聽到我以前所硬記的單語,實證之後,我腦際的印象便特別鮮明,不易忘記。這時候的愉快也很可以抵償我在國內硬記時的辛苦。這種愉快使我甘心消受硬記的辛苦,又使我始終確信硬記單語是學外國語的最根本的善法。

關於學習“文法”,我也用機械的笨法子。我不讀文法教科書,我的機械的方法是“對讀”。例如拿一冊英文聖書和一冊中文聖書並列在案頭,一句一句地對讀。積起經驗來,便可實際理解英語的構造和各種詞句的腔調。聖書之外,他種英文名著和名譯,我亦常拿來對讀。日本有種種英和對譯叢書,左頁是英文,右頁是日譯,下方附以註解。我曾從這種叢書得到不少的便利。文法原是本於論理的,只要論理的觀念明白,便不學文法,不分noun與verb①亦可以讀通英文。

但對讀的態度當然是要非常認真。須要一句一字地對①noun與verb:英語,noun意即名詞,vetb意即動詞。

勘,不解的地方不可輕輕通過,必須明白了全句的組織,然後前進。我相信認真地對讀幾部名作,其功效足可抵得學校中數年英文教科。——這也可說是無福享受正式求學的人的自慰的話;能入學校中受先生教導,當然比自修更為幸福。我也知道入學是幸福的,但我真犯賤,嫌它過於幸福了。自己不費鑽研而袖手聽講,由先生拖長了時日而慢慢地教去,幸福固然幸福了,但求學心切的人怎能耐煩呢?求學的興味怎能不被打斷呢?學一種外國語要拖長許久的時日,我們的人生有幾回可供拖長呢?語言文字,不過是求學問的一種工具,不是學問的本身。學些工具都要拖長許久的時日,此生還來得及研究幾許學問呢了?拖長了時日而學外國語,真是俗語所謂“拉得被頭直,天亮了!”我固然無福消受入校正式求學的幸福;但因了這個理由,我也不願消受這種幸福,而寧願獨自來用笨功。

關於“會話”,即關於言語的腔調的學習,我又喜用笨法子。學外國語必須通會話。與外國人對晤當然須通會話,但自己讀書也非通會話不可。因為不通會話,不能體會語言的腔調;腔調是語言的神情所寄託的地方,不能體會腔調,便不能徹底理解詩歌小說戲劇等文學作品的精神。故學外國語必須通會話。能與外國人共處,當然最便於學會話。但我不幸而沒有這種機會,我未曾到過西洋,我又是未到東京時先在國內自習會話的。我的學習會話,也用笨法子,其法就是“熟讀”。我選定了一冊良好而完全的會話書,每日熟讀一課,剋期讀完。熟讀的方法更笨,說來也許要惹人笑。

我每天自己上一課新書,規定讀十遍。計算遍數,用選舉開票的方法,每讀一遍,用鉛筆在書的下端劃一筆,便湊成一個字。不過所湊成的不是選舉開票用的“正”字,而是一個“讀”字。例如第一天讀第一課,讀十遍,每讀一遍畫一筆,便在第一課下面畫了一個“言”字旁和一個“士”字頭。第二天讀第二課,亦讀十遍,亦在第二課下面畫一個“言”字和一個“士”

字,繼續又把昨天所讀的第一課溫習五遍,即在第一課的下面加了一個“四”字。第三天在第三課下畫一“言”字和“士”字,繼續溫習昨日的第二課,在第二課下面加一“四”字,又繼續溫習前日的第一課,在第一課下面再加了一個“目”字。第四天在第四課下面畫一“言”字和一“士”字,繼續在第三課下加一“四”字,第二課下加一“目”字,第一課下加一“八”

字,到了第四天而第一課下面的“讀”字方始完成。

這樣下去,每課下面的“讀”字,逐一完成。“讀”字共有二十二筆,故每課共讀二十二遍,即生書讀十遍,第二天溫五遍,第三天又溫五遍,第四天再溫二遍。

故我的舊書中,都有鉛筆畫成的“讀”字,每課下面有了一個完全的“讀”字,即表示已經熟讀了。這辦法有些好處:分四天溫習,屢次反覆,容易讀熟。我完全信託這機械的方法,每天像和尚念經一般地笨讀。

但如法讀下去,前面的各課自會逐漸地從我的唇間背誦出來,這在我又感得一種愉快,這愉快也足可抵償笨讀的辛苦,使我始終好笨而不遷。會話熟讀的效果,我於英語尚未得到實證的機會,但於日本語我已經實證了。我在國內時只是笨讀,雖然發音和語調都不正確,但會活的資料已經完備了。故一聽到日本人的說話,就不難就自己所已有的資料而改正其發音和語調,比較到了日本而從頭學起來的,進步快速得多。不但會話,我又常從對讀的名著中選擇幾篇自己所最愛讀的短文,把它分為數段,而用前述的笨法子按日熟讀。

例如Stevenson①和夏目漱石的作品,是我所最喜熟讀的材料。我的對於外國語的理解,和對於文學作品的理解,都因了這熟讀的方法而增進一些。這益使我始終好笨而不遷了。——以上是我對於外國語的學習法。

第二,對於知識學科的書的讀法,我也有一種見地:知識學科的書,其目的主要在於事實的報告;我們讀史地理化等書,亦無非欲知道事實。凡一種事實,必有一個系統。分門別類,源源本本,然後成為一冊知識學科的書。讀這種書的第一要點,是把握其事實的系統。即讀者也須源源本本地諳記其事實的系統,卻不可從局部着手。例如研究地理,必須源源本本地探求世界共分幾大洲,每大洲有幾國,每國有何種山川形勝等。則讀畢之後,你的頭腦中就攝取了地理的全部學問的梗概,雖然未曾詳知各國各地的細情,但地理是什麼樣一種學問,我們已經知道了。反之,若①Stevenson:即斯蒂文森(RobertLouisStevenson,1850-1894),英國小說家。

不從大處着眼,而孜孜從事於局部的記憶,即使你能背誦喜馬拉雅山高几尺,尼羅河長几里,也只算一種零星的知識,卻不是研究地理。故把握系統,是讀知識學科的書籍的第一要點。頭腦清楚而記憶力強大的人,凡讀一書,能處處注意其系統,而在自己的頭腦中分門別類,作成井然的條理;雖未看到書中詳敘細事的地方,亦能知道這詳敘位在全系統中哪一門哪一類哪一條之下,及其在全部中重要程度如何。這彷彿在讀者的頭腦中畫出全書的一覽表,我認為這是知識書籍的最良的讀法。

但我的頭腦沒有這樣清楚,我的記憶力沒有這樣強大。我的頭腦中地位狹窄,畫不起一覽表來。倘教我閑坐在草上花下或偃卧在眠床中而讀知識學科的書,我讀到後面便忘記前面。終於弄得條理不分,心煩意亂,而讀書的趣味完全滅殺了。所以我又不得不用笨法子。

我可用一本notebook①來代替我的頭腦,在notebook中畫出全書的一覽表。所以我讀書非常吃苦,我必須①notebook:英語,筆記本。

準備了notebook和筆,埋頭在案上閱讀。讀到綱領的地方,就在notebook上列表,讀到重要的地方,就在notebook上摘要。讀到後面,又須時時翻閱前面的摘記,以明此章此節在全體中的位置。讀完之後,我便拋開書籍,把notebook上的一覽表溫習數次。再從這一覽表中摘要,而在自己的頭腦中畫出一個極簡單的一覽表。於是這部書總算讀過了。我凡讀知識學科的書,必須用notebook摘錄其內容的一覽表。所以十年以來,積了許多的notebook,經過了幾次遷居損失之後,現在的廢書架上還留剩着半尺多高的一堆notebook呢。

我沒有正式求學的福分,我所知道於世間的一些些事,都是從自己讀書而得來的;而我的讀書,都須用上述的機械的笨法子。所以看見閑坐在青草地上,桃花樹下,伴着了蜂蜂蝶蝶、燕燕鶯鶯而讀英文數學教科書的青年學生,或擁着綿被高枕而卧在眠床中讀史地理化教科書的青年學生,我羨慕得真要懷疑!

兩個“?”

兩個“?”,從幼小時候就隱約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但我到了三十歲上方才明確地看見它們。我想捉住它們來一看究竟,就被它們引誘入佛教中。現在我把被引誘的經過寫些出來。

第一個“?”叫作“空間”。我孩提時跟着我的父母住在故鄉石門灣的一間老屋裏,以為老屋是一個獨立的天地。老屋的壁的外面是甚麼東西?我全不想起。

有一天,鄰家的孩子從壁縫間塞進一根雞毛來,我嚇了一跳;同時,悟到了屋的構造,知道屋的外面還有屋,空間的觀念漸漸明白了。我稍長,店裏的夥計抱了我步行到離家二十里的石門城裏的姑母家去,我在路上看見屋宇毗連,想像這些屋與屋之間都有壁,壁間都可塞過雞毛。經過了很長的桑地和田野之後,進城來又是毗連的屋宇,地方似乎是沒有窮盡的。從前我把老屋的壁當作天地的盡頭,現在知道不然。我指着城外問大人們:“再過去還有地方么?”大人們回答我說:“有,嘉興,蘇州,上海;有高山,有大海,還有外國。你大起來都可去玩。”一個粗大的“?”隱約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回家以後,早晨醒來,躺在床上,馳想:床的裏面是帳,除去了帳是壁,除去了壁是鄰家的屋,除去了鄰家的屋又是屋,除完了屋是空地,空地完了又是城市的屋,或者是山是海,除去了山,渡過了海,一定還有地方……空間到甚麼地方為止呢?我把這疑問質問大姊,大姊回答我說:“到天邊上為止。”她說天像一隻極大的碗覆在地面上。天邊上是地的盡頭。這話我當時還聽得懂。但天邊的外面又是甚麼地方呢?大姊說:“不可知了。”很大的“?”

又出現在我的眼前,但須臾就隱去。我且吃我的糖果,玩我的遊戲罷。

我進了學校,先生教給我地球的知識。從前的疑問到這時候豁然地解決了。原來地是一個球。那麼,我躺在床上一直向里床方面馳想過去,結果是繞了地球一匝而仍舊回到我的床前。這是何等新奇而痛快的解決!我回家來欣然地把這新聞告訴大姊。大姊說:“球的外面是甚麼呢?”我說:“是空。”“空到甚麼地方為止呢?”我茫然了。我再到學校去問先生,先生說:“不可知了。”很大的“?”又出現在我的眼前,但也不久就隱去。我且讀我的英文,做我的算術罷。

我進師範學校,先生教我天文。我懷着熱烈的興味而聽講,希望對於小學時代的疑問,再得一個新奇而痛快的解決。但終於失望,先生說:“天文書上所說的只是人力所能發見的星球。”又說:“宇宙是無窮大的。”無窮大的狀態,我不能想像。我仍是常常馳想,這回我不再躺在床上向橫方馳想,而是仰首向天上馳想;向這蒼蒼者中一直上去,有沒有止境?有的么,其處的狀態如何?沒有的么,使我不能想像。我眼前的“?”比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屢屢為了它而失眠。我心中憤慨地想:我身所處的空間的狀態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對於這個切身而重大的問題,為甚麼都不說起?以後我遇見人,就向他們提出這疑問。他們或者說不可知,或一笑置之,而談別的時事了。我憤慨地反抗:“朋友!這個問題比你所談的時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為甚麼不理?”聽到這話的人都笑了。他們的笑聲中似乎在說:“你有神經病了。”我不好再問,只得讓那粗大的“?”照舊掛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導我入佛教的時候。

第二個“?”叫作“時間”。我孩提時關於時間只有晝夜的觀念。月、季、年、世等觀念是沒有的。我只知道天一明一暗,人一起一睡,叫作一天。我的生活全部沉浸在“時間”的急流中,跟了它流下去,沒有抬起頭來望望這急流的前後的光景的能力。有一次新年裏,大人們問我幾歲,我說六歲。母親教我:“你還說六歲?今年你是七歲了,已經過了年了。”我記得這樣的事以前似曾有過一次。母親教我說六歲時也是這樣教的。但相隔久遠,記憶模糊不清了。我方才知道這樣時間的間隔叫作一年,人活過一年增加一歲。

那時我正在父親的私塾里讀完《千字文》,有一晚,我到我們的染坊店裏去玩,看見賬桌上放着一冊賬簿,簿面上寫着“菜字元集”這四字。我問管賬先生,這是甚麼意思。他回答我說:“這是用你所讀的《千字文》上的字來記年代的。這店是你們祖父手裏開張的。

開張的那一年所用的第一冊賬簿,叫作‘天字元集’,第二年的叫作‘地字元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每年用一個字。用到今年正是‘菜重芥姜’的‘菜’字。”因為這事與我所讀的書有關連,我聽了很有興味。他笑着摸摸他的白鬍須,繼續說道:“明年‘重’字,後年‘芥’字,我們一直開下去,開到‘焉哉乎也’的‘也’字,大家發財!”我口快地接著說:“那時你已經死了,我也死了!”他用手掩住我的口道:“話勿得!話勿得!大家長生不老!大家發財!”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敢再說下去了。但從這時候起,我不復全身沉浸在“時間”的急流中跟它飄流。我開始在這急流中抬起頭來,回顧後面,眺望前面,想看看“時間”這東西的狀態。我想,我們這店即使依照千字文開了一千年,但“天”字以前和“也”字以後,一定還有年代。那麼,時間從何時開始,何時了結呢?

又是一個粗大的“?”隱約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問父親:“祖父的父親是誰?”父親說:“曾祖。”“曾祖的父親是誰?”“高祖。”“高祖的父親是誰?”父親看見我有些像孟嘗君,笑着撫我的頭,說道:“你要知道他做甚麼?人都有父親,不過年代太遠的祖宗,我們不能一一知道他的人了。”我不敢再問,但在心中思維“人都有父親”這句話,覺得與空間的“無窮大”同樣不可想像。很大的“?”又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入小學校,歷史先生教我盤古氏開天闢地的事。

我心中想天地沒有開闢的時候狀態如何?盤古氏的父親是誰?他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又是誰?同學中沒有一個提出這樣的疑問,我也不敢質問先生。我入師範學校,才知道盤古氏開天闢地是一種靠不住的神話。

又知道西洋有達爾文的“進化論”,人類的遠祖就是做戲法的人所畜的猴子,而且猴子還有它的遠祖。從我們向過去逐步追溯上去,可一直追溯到生物的起源,地球的誕生,太陽的誕生,宇宙的誕生。再從我們向未來推想下去,可一直推想到人類的末日,生物的絕種,地球的毀壞,太陽的冷卻,宇宙的寂滅。但宇宙誕生以前,和寂滅以後,“時間”這東西難道也沒有了么?“沒有時間”的狀態,比“無窮大”的狀態愈加使我不能想像。而時間的性狀實比空間的性狀愈加難於認識。我在自己的呼吸中窺探時間的流動痕迹,一個個的呼吸魚貫地翻進“過去”的深淵中,無論如何不可挽留。我害怕起來,屏住了呼吸,但自鳴鐘仍在“的格,的格”地告訴我時間的經過。一個個的“的格”

魚貫地翻進過去的深淵中,仍是無論如何不可挽留的。

時間究竟怎樣開始?將怎樣告終?我眼前的“?”比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屢屢為它失眠。我心中憤慨地想:我的生命是跟了時間走的。

“時間”的狀態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對於這個切身而重大的問題,為甚麼都不說起?以後我遇見人,就向他們提出這個問題。他們或者說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談別的時事了。我憤慨地反抗:“朋友!我這個問題比你所談的時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

你為甚麼不理?”聽到這話的人都笑了。他們的笑聲中似乎在說:“你有神經病了!”我不好再問,只得讓那粗大的“?”照舊掛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導我入佛教的時候。

作客者言

有一位天性真率的青年,赴親友家作客,歸家的晚上,垂頭喪氣地跑進我的房間來,躺在藤床上,不動亦不語。看他的樣子很疲勞,好像做了一天苦工而歸來似的。我便和他問答:

“你今天去作客,喝醉了酒么?”

“不,我不喝酒,一滴兒也不喝。”

“那麼為甚麼這般頹喪?”

“因為受了主人的異常優禮的招待。”

我驚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人優待,應該舒服且高興,怎的反而這般頹喪?倒好像被打翻了似的。”

他苦笑地答道:“我寧願被打一頓,但願以後不再受這種優待。”

我知道他正在等候我去打開他的話匣子來。便放下筆,推開桌上的稿紙,把坐着的椅子轉個方向,正對着他。點起一支煙來,津津有味地探問他:“你受了怎樣異常優禮的招待?來!講點給我聽聽看!”

他抬起頭來看看我桌上的稿件,說:“你不是忙寫稿么?我的話說來長呢!“

我說:“不,我準備一黃昏聽你談話。並且設法慰勞你今天受優待的辛苦呢。”

他笑了,從藤床上坐起身來,向茶盤裏端起一杯菊花茶來喝了一口,慢慢地、一五一十地把這一天赴親友家作客而受異常優禮的招待的經過情形描摹給我聽。

以下所記錄的便是他的話:

我走進一個幽暗的廳堂,四周闃然無人。我故意把腳步走響些,又咳嗽幾聲,裏面仍然沒有人出來;外面的廂房裏倒走進一個人來。這是一個工人,好像是管門的人。他兩眼釘住我,問我有甚麼事。我說訪問某先生。他說“片子!”我是沒有名片的,回答他說:“我沒有帶名片,我姓某名某,某先生是知道我的,煩你去通報罷。”他向我上下打量了一回,說一聲“你等一等”,懷疑似地進去了。

我立着等了一會,望見主人緩步地從裏面的廊下走出來。

走到望得見我的時候,他的緩步忽然改為趨步,拱起雙手,口中高呼“勞駕,勞駕!”一步緊一步地向我趕將過來,其勢急不可當,我幾乎被嚇退了。因為我想,假如他口中所喊的不是“勞駕,勞駕”而換了“捉牢,捉牢”,這光景定是疑心我是竊了他家廳上的宣德香爐而趕出來捉我去送公安局。幸而他趕到我身邊,並不捉牢我,只是連連地拱手,彎腰,幾乎要拜倒在地。我也只得模仿他拱手,彎腰,彎到幾乎拜倒在地,作為相當的答禮。

大家彎好了腰,主人袒開了左手,對着我說:“請坐,請坐!”他的袒開的左手所照着的,是一排八仙椅子。每兩隻椅子夾着一隻茶几,好像城頭上的一排女牆。我選擇最外口的一隻椅子坐了。一則貪圖近便。

二則他家廳上光線幽暗,除了這最外口的一隻椅子看得清楚以外,裏面的椅子都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看見最外邊的椅子頗有些灰塵,恐怕裏面的椅子或有更多的灰塵與齷齪,將污損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的屁股部分,弄得好像被摩登破壞團射了鏹水一般。三則我是從外面來的客人,像老鼠鑽洞一般地闖進人家屋裏深暗的內部去坐,似乎不配。四則最外面的椅子的外邊,地上放着一隻痰盂,丟香煙頭時也是一種方便。我選定了這個好位置,便在主人的“請,請,請”聲中捷足先登地坐下了。但是主人表示反對,一定要我“請上坐”。請上坐者,就是要我坐到裏面的、或許有更多的灰塵與齷齪、而近旁沒有痰盂的椅子上去。我把屁股深深地埋進我所選定的椅子裏,表示不肯讓位。他便用力拖我的臂,一定要奪我的位置。

我終於被他趕走了,而我所選定的位置就被他自己佔據了。

當此奪位置的時間,我們二人在廳上發出一片相罵似的聲音,演出一種打架似的舉動。我無暇察看我的新位置上有否灰塵或齷齪,且以客人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俯下頭去仔細察看椅子的乾淨與否。我不顧一切地坐下了。然而坐下之後,很不舒服。我疑心椅子板上有甚麼東西,一動也不敢動。我想,這椅子至少同外面的椅子一樣地頗有些灰塵,我是拿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來給他揩抹了兩隻椅子。想少沾些齷齪,我只得使個勁兒,將屁股擺穩在椅子板上,絕不轉動摩擦。寧可費些氣力,扭轉腰來對主人談話。

正在談話的時候,我覺得屁股上冷冰冰起來。我臉上強裝笑容——因為這正是“應該”笑的時候——心裏卻在叫苦。我想用手去摸摸看,但又逡巡不敢,恐怕再污了我的手。我作種種猜想,想像這是樑上掛下來的一隻蜘蛛,被我坐扁,內臟都流出來了。又想像這是一朵鼻涕、一朵帶血的痰。我渾身難過起來,不敢用手去摸。後來終於偷偷地伸手去摸了。指尖觸着冷冰冰的濕濕的一團,偷偷摸出來一看,色彩很複雜,有白的,有黑的,有淡黃的,有藍的,混在一起,好像五色的牙膏。我不辨這是何物,偷偷地丟在椅子旁邊的地上了。但心裏疑慮得很,料想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一定染上一塊五色了。但主人並不覺察我的心事,他正在濫用各種的笑聲,把他近來的得意事件講給我聽。我記念着屁股底下的東西,心中想皺眉頭;然而不好意思用顰蹙之顏來聽他的得意事件,只得強顏作笑。我感到這種笑很費力。硬把嘴巴兩旁的筋肉吊起來,久后非常酸痛。須得乘個空隙用手將臉上的筋肉用力揉一揉,然後再裝笑臉聽他講。其實我沒有仔細聽他所講的話,因為我聽了好久,已能料知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順口答應着,而把眼睛偷看環境中,憑空地研究我屁股底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看見他家樑上築着燕巢,燕子飛進飛出,遺棄一朵糞在地上,其顏色正同我屁股底下的東西相似。我才知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已經沾染一朵燕子糞了。

外面走進來一群穿長衫的人。他們是主人的親友或鄰居。主人因為我是遠客,特地邀他們來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認識的,主人便立起身來為我介紹。

他的左手臂伸直,好像一把刀。他用這把刀把新來的一群人一個一個地切開來,同時口中說著:“這位是某某先生,這位是某某君……”等到他說完的時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統統忘卻了。因為當他介紹時,我只管在那裏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聽着。我覺得很奇怪,為甚麼介紹客人姓名時不用食指來點,必用刀一般的手來切?又覺得很妙,為甚麼用食指來點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來切似乎客氣得多?這也許有造形美術上的根據:五指並伸的手,樣子比單伸一根食指的手美麗、和平、而恭敬得多。這是合掌禮的一半。合掌是作個揖,這是作半個揖,當然客氣得多。反之,單伸一根食指的手,是指示路徑的牌子上或“小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畫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像把客人當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當時忙着這樣的感想,又嘆佩我們的主人的禮貌,竟把他所告訴我的客人的姓名統統忘記了。但覺姓都是百家姓所載的,名字中有好幾個“生”字和“卿”字。

主人請許多客人圍住一張八仙桌坐定了。這回我不自選座位,一任主人發落,結果被派定坐在左邊,獨佔一面。桌上已放着四隻盆子,內中兩盆是糕餅,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櫻桃。

僕人送到一盤茶,主人立起身來,把盤內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時,有的立起身來,伸手遮住茶杯,口中連稱“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個指頭在桌子邊上敲擊:“答,答,答,答”,口中連稱“叩頭,叩頭”。其意彷彿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體,把桌子當作地面,而伏在那裏叩頭。我是第一個受茶的客人,我點一點頭,應了一聲。與別人的禮貌森嚴比較之下,自覺太過傲慢了。我感覺自己的態度頗不適合於這個環境,局促不安起來。第二次主人給我添茶的時候,我便略略改變態度,也伸手擋住茶杯。我以為這舉動可以表示兩種意思,一種是“夠了,夠了”的意思,還有一種是用此手作半個揖道謝的意思,所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隔了主人的視線,在幽暗的廳堂里,兩方大家不易看見杯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來,直到泛濫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我方才覺察,動手攔阻。於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腳亂。主人特別關念我的衣服,表示十分抱歉的樣子,要親自給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惱,但臉上只得強裝笑容,連說“不要緊,沒有甚麼”;其實是“有甚麼”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一塊茶漬!

主人以這事件為前車,以後添茶時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開誠佈公似的語調說:“不要客氣,大家老實來得好!”客人都會意,便改用指頭敲擊桌子:“答,答,答,答。”

這辦法的確較好,除了不妨礙視線的好處外,又是有聲有色,鄭重得多。況且手的樣子活像一個小形的人:中指像頭,食指和無名指像手,大指和小指像足,手掌像身軀,口稱“叩頭”而用中指“答,答,答,答”地敲擊起來,儼然是“五體投地”而“搗蒜”一般叩頭的模樣。

主人分送香煙,座中吸煙的人,連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內。主人劃一根自來火,先給我的香煙點火。自來火在我眼前燒得正猛,匆促之間我真想不出謙讓的方法來,便應了一聲,把香煙湊上去點着了。

主人忙把已經燒了三分之一的自來火給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煙點火。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裏連叫“自來,自來”。“自來”者,並非“自來火”的略語,是表示謙讓,請主人“自”己先“來”

(就是點香煙)的意思。主人堅不肯“自來”,口中連喊“請,請,請”,定要隔着一張八仙桌,拿着已剩二分之一弱的火柴桿來給這客人點香煙。我坐在兩人中間,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桿越燒越短,而兩人的交涉盡不解決,心中替他們異常着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燒的物理,一味把火頭向下,因此火柴桿燒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丟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腳亂地向茶杯旁邊撿起他那枝香煙,站起來,彎下身子,就火上去吸。這時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桿只剩三分之一弱,火頭離開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還要撮着這一粒火柴桿,去給第三個客人點香煙。第三個客人似乎也沒有防到這一點,不曾預先取煙在手。他看見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煙,搖手喊道:“我自來,我自來。”主人依然強硬,不肯讓他自來。這第三個客人的香煙的點火,終於像救火一般惶急萬狀地成就了。他在匆忙之中帶翻了一隻茶杯,幸而杯中盛茶不多,不曾作再度的泛濫。我屏息靜觀,幾乎發獃了,到這時候才抽一口氣。主人把拿自來火的手指用力地搓了幾搓,再划起一根自來火來,為第四個客人的香煙點火。在這事件中,我顧憐主人的手指燙痛,又同情於客人的舉動的倉皇。覺得這種主客真難做:吸煙,原是一件悠閑暢適的事;但在這裏變成救火一般惶急萬狀了。

這一天,我和別的幾位客人在主人家裏吃一餐飯,據我統計,席上一共鬧了三回事:第一次鬧事,是為了爭座位。所爭的是朝里的位置。這位置的確最好:別的三面都是兩人坐一面的,朝里可以獨坐一面;別的位置都很幽暗,朝里的位置最亮。且在我更有可取之點,我患着羞明的眼疾,不耐對着光源久坐,最喜歡背光而坐。我最初看中這好位置,曾經一度佔據;但主人立刻將我一把拖開,拖到左邊的裏面的位置上,硬把我的身體裝進在椅子裏去。這位置最黑暗,又很狹窄,但我只得忍受。因為我知道這坐位叫作“東北角”,是最大的客位;而今天我是遠客,別的客人都是主人請來陪我的。主人把我驅逐到“東北”之後,又和別的客人大鬧一場:坐下去,拖起來;裝進去,逃出來;約莫鬧了五分鐘,方才坐定。“請,請,請,”大家“請酒”,“用菜”。

第二次鬧事,是為了灌酒。主人好像是開着義務釀造廠的,多多益善地勸客人飲酒。他有時用強迫的手段,有時用欺詐的手段。客人中有的把酒杯藏到桌子底下,有的拿了酒杯逃開去。結果有一人被他灌醉,伏在痰盂上嘔吐了。主人一面照料他,一面勸別人再飲。好像已經“做脫”了一人,希望再麻翻幾個似的。

我幸而以不喝酒著名,當時以茶代酒,沒有捲入這風潮的旋渦中,沒有被麻翻的恐慌。但久作壁上觀,也覺得厭倦了,便首先要求吃飯。後來別的客人也都吃飯了。

第三次鬧事,便是為了吃飯問題。但這與現今世間到處鬧着的吃飯問題性質完全相反。這是一方強迫對方吃飯,而對方不肯吃。起初兩方各提出理由來互相辯論;後來是奪飯碗——一方硬要給他添飯,對方決不肯再添;或者一方硬要他吃一滿碗,對方定要減少半碗。

粒粒皆辛苦的珍珠一般的白米,在這社會裏全然失卻其價值,幾乎變成狗子也不要吃的東西了。我沒有吃酒,肚子餓着,照常吃兩碗半飯。在這裏可說是最肯負責吃飯的人,沒有受主人責備。因此我對於他們的爭執,依舊可作壁上觀。我覺得這爭執狀態真是珍奇;尤其是在到處鬧着沒飯吃的中國社會裏,映成強烈的對比。可惜這種狀態的出現,只限於我們這主人的客廳上,又只限於這一餐的時間。若得因今天的提倡與勵行而普遍於全人類,永遠地流行,我們這主人定將在世界到處的城市被設立生祠,死後還要在世界到處的城市中被設立銅像呢。我又因此想起了以前在你這裏看見過的日本人描寫烏托邦的幾幅漫畫:在那漫畫的世界裏,金銀和鈔票是過多而沒有人要的,到處被棄擲在垃圾桶里。清道夫滿滿地裝了一車子鈔票,推到海邊去燒毀。半路里還有人開了後門,捧出一畚箕金鎊來,硬要倒進他的垃圾車中去,卻被清道夫拒絕了。馬路邊的水門汀上站着的乞丐,都提着一大筐子的鈔票,在那裏哀求苦告地分送給行人,行人個個遠而避之。我看今天座上為拒絕吃飯而起爭執的主人和客人們,足有列入那種漫畫人物中的資格。請他們僑居到烏托邦去,再好沒有了。

我負責地吃了兩碗半白米飯,雖然沒有受主人責備,但把胃吃壞,積滯了。因為我是席上第一個吃飯的人,主人命一僕人站在我身旁,伺候添飯。這僕人大概受過主人的訓練,伺候異常忠實:當我吃到半碗飯的時候,他就開始鞠躬如也地立在我近旁,監督我的一舉一動,注視我的飯碗,靜候我的吃完。等到我吃剩三分之一的時候,他站立更近,督視更嚴,他的手躍躍欲試地想來奪我的飯碗。在這樣的監督之下,我吃飯不得不快。吃到還剩兩三口的時候,他的手早已搭在我的飯碗邊上,我只得兩三口並作一口地吞食了,讓他把飯碗奪去。這樣急急忙忙地裝進了兩碗半白米飯,我的胃就積滯,隱隱地作痛,連茶也喝不下去。但又說不出來。忍痛坐了一會,又勉強裝了幾次笑顏,才得告辭。我坐船回到家中,已是上燈時分,胃的積滯還沒有消,吃不進夜飯。跑到藥房裏去買些蘇打片來代夜飯吃了,便倒身在床上。直到黃昏,胃裏稍覺鬆動些,就勉強起身,跑到你這裏來抽一口氣。

但是我的身體、四肢還是很疲勞,連臉上的筋肉,也因為裝了一天的笑,酸痛得很呢。我但願以後不再受人這種優禮的招待!

他說罷,又躺在藤床上了。我把香煙和火柴送到他手裏,對他說:“好,待我把你所講的一番話記錄出來。

倘能賣得稿費,去買許多餅乾、牛奶、巧格力和枇杷來給你開慰勞會罷。”

談梅蘭芳

我只看過一次梅蘭芳。約十年前,在上海,不記在何舞台,不記所看何戲,但記得坐的位置很遠,差不多在最後一排的邊上。因為看客很擠,不容易買得戲票。這位置還是我的朋友托熟人想辦法得來的。

記得等了好久,打了許多呵欠,舞台上電燈忽然加亮。台下一陣喝彩,台上走出一個衣服鮮麗得耀目的花旦來,台下又是一陣喝彩。但我望去只見大體,連面貌都看不大清楚。故我只覺得同別的花旦差不多,不過衣服鮮麗,台上電燈加亮而已。台下嘈雜得很,有喝彩聲,談話聲,腳步聲,以及爭座位的相罵聲。唱戲聲不大聽得清楚。即使聽得清楚,我那時也聽不懂,因為我是不大歡喜看戲的。此來半為友人所拉,半為好奇,想一見這大名鼎鼎的“伶界大王”。

事後我想:我坐在遠處,看不清楚梅蘭芳的姿態,也好。因為男扮女的花旦,以前曾經給我一個不快的印象,看清楚了恐怕反而沒趣。為的是有一次,我到鄉下親戚家作客,適值村上要做夜戲,戲台已經搭好,班子船已停在河埠上。親戚家就留我過夜,看了戲才去。下午,我同了我的親戚到河邊閑步,看見一個穿竹布大衫而束腰的中年男子,嘴裏咬着一支帶長甘蔗,從班子船中走上岸來。親戚指着他對我說,這是花旦。

後來我正在廟后登坑,看見一個人手裏拿着旱煙筒,頭頸下掛着辮子,走進來,也解開褲子,蹲在坑上。其人就是那花旦。這樣地見了兩次。晚上我立在台前最近最正的位置里看他做花旦戲,覺得異常難看,甚至使人難堪。從此男扮女的花旦給了我一個不快的印象。

但梅蘭芳,聽說與眾不同,可惜我沒有看清楚。但幸而沒有看清楚,使我最近得安心地懷着了好感而在蓄音機(唱機)上聽他的青衣唱片。

前年我買了一架蓄音機。交響樂、朔拿大(奏鳴曲)的片子,價錢太貴,不能多買;即使能多買,上海的樂器店裏也不能多供應——他們所有的大多數是上海的外國商人所愛聽的跳舞音樂片子。於是我就到高亭、勝利等公司去選購中國人制的唱片。蘇灘,本灘,紹興調,寧波調,滑稽小調,歌曲等都不合我的胃口。還有許多調子我聽不懂,崑劇片子很少。可聽而易購的,還是平劇(京劇)的片子。我就向這門裏選購唱片。不知何故,最初選了七八張梅蘭芳的青衣唱片。鄉居寂寥,每晚開開唱片,鄰里的人聚攏來聽,藉此共話桑麻。聽慣了梅氏的唱片,第二批再買他的,第三批再買他的,……我的蓄音機自然地變成了專唱梅蘭芳片子的蓄音機。而且所唱的大多數是男扮女的花旦戲。因此,青衣的唱腔給我聽得相當地稔熟。

平劇的音樂的價值,青衣唱腔的音樂的價值,當作別論,不是現在所要說的。現在所要說的,是青衣唱腔給我的一種感想。而且這感想也不限於梅蘭芳的青衣。我覺得平劇中的青衣的唱腔,富有女人氣。不必理解唱詞,但一聽腔調,腦際就會浮出一個女子的姿態來,這是西洋音樂上所沒有的情形。老生,大面的唱腔,固然也可說富有男人氣,但他們的唱腔都不及青衣的委婉曲折。青衣的唱腔,可謂“女相十足”。我每次聽到,覺得用日本語中的onnarashii(有女人風度的)一語來形容它,最為適切。在事實上,從古以來,女子決沒有用唱代話,而且唱得這樣委婉曲折的。然而女子的尋常語調中,確有這麼委婉曲折的音樂的動機潛伏着。換言之,青衣唱腔的音樂,是以自來女子的尋常語調為原素,擴張,放大,變本加厲而作成的。

這使我聯想起中國的仕女畫。雪白而平而大的臉孔,細眉細眼,櫻桃口,削肩,細腰,纖指,玉腕,長裙,飄帶,……世間哪裏有這樣畸形的女人?然而“女相十足”,onnarashii,使人一見就能辨識其為“女”,而且聯想起“女”的種種相,甚至種種性格。為了這也是以自來女子的尋常姿態為原素,擴張,放大,變本加厲而作成的緣故。這也是西洋繪畫上所沒有的情形。

可見以前的音樂、繪畫,在東西洋各自成一格調。

言歸本題。上面所說的“女相十足”,固然不限於梅蘭芳的青衣,一切青衣的唱腔,都是具有這特色的。

不過梅氏倘真是“伶界大王”,則他所唱的青衣虛是代表的,即我的唱片沒有選錯,即上面的話不妨說是為梅氏說的。四十多歲的男子,怎麼唱得出這樣“女相十足”的腔調?我覺得有些兒驚異。在現代,為什麼花旦還是由男子擔任,我又覺得有些兒疑問。難道“當女子”這件事,也同“縫紉”和“中饋”一樣,閑常由女子司理,出客必須煩成衣和廚夫等男子擔任的嗎?

看殘菊有感

近月來的報紙上,菊花展覽會的廣告常常傍着了水災求賑的啟事而並載着。我向來缺乏看花的興趣,對這廣告很抱歉。昨天,偶然路過一處菊花展覽會,同行的朋友說:“這是最後的一天了。我們明年有沒有得看菊花?天曉得!進去看一看吧。”我就跟了他進去看。

我懊悔進去看了!因為時節已是初冬,那些菊花都已萎靡或凋殘,在北風中顫抖,樣子異常可憐。好似伏在地上的一群襤褸的難民,正在伸手向人求施。又好似送盡了青春的繁榮而垂死的人,使我們中年人看了分外驚心動魄。

我看了一看,就拉我的朋友一同出來。我沒有從看花受到快樂,卻帶了一種感傷出來。它一路隨伴我,一直跟我到了家裏,現在且把我的所感寫出些來,聊抒胸中抑鬱之情。

看花到底是春日的事。雖說秋花也有冷艷,然而寂寞的秋心難於領略,何況殘秋的殘菊,怎不令人感傷呢?幼年時唱西洋歌曲《夏天最後的薔薇》(《夏日裏最後的玫瑰》),曾經興起感傷,而假想這所謂“最後的薔薇”便是菊。這會從殘菊的展覽會裏出來,那曲的歌詞——ThomasMoore(托馬斯?莫爾)的詩——的最後幾句特別感傷地在我胸中響着:SoSoonmayIfollow,whenfriendshipsdecay;Andfromlove’sshiningcirclethegemsdropaway;Whentrueheartsliewithered,andfondoneshaveflown,Oh,whowouldinhabitthisbleakworldalone!①

①大意是:也會跟你前往,當那友情衰亡;寶石從光環上掉落,愛情暗淡無光;當那真誠的心兒枯萎,心愛的人們都去遠方,誰願意孤獨地生活,忍受人世凄涼。

以看花為樂事的,恐怕只有少年或樂天家。多感的中年人,大抵看了花易興人生無常之嘆,反而陷入悲哀。故我國古代詩人常以花的易謝來比方或隱射人生的易老。古詩十九首中就有這類的詩句: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

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陶潛詩中對此也有痛切的慨嘆:

采采榮木,結根於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

唐人詩中,我最易想起的是這一首: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暗誦了這些詩,覺得看菊的感傷愈加濃重了。某詞人云:“春風欲勸座中人,一片落紅當眼墜。”今日展覽會裏的殘菊,正像這“一片落紅”,對我這霜須的人下了一個懇切的勸告。

中年以後的人,因為自己的青春已逝,看了花大抵要妒忌它,以為人不如花。這妒忌常美化而為感傷。

我細細剖析自己的感傷,覺得也含着不少這樣的心情。

記得前人的詩詞中,告白着這心情的亦復不少: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白髮悲花落,青雲羨鳥飛。

但愁花有語,不為老人開!

沒奈何,感傷者往往逃入酒鄉,作掩耳盜鈴的自慰。

故曰:

日日人空老,年年春更歸。

相歡有樽酒,不用惜花飛!

一月主人笑幾回?相逢相識且銜杯。

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殘花昨日開。

一年又過一年春,百歲曾無百歲人。

能向花間幾回醉,十斤沽酒莫辭貧。

酒鄉可說是我國古代詩人所公認的避愁處。倘真能“長醉不用醒”,果然是一個大好去處,可惜終不免要醒,醒轉來依然負着這一額頭顱而立在這一個世界裏!

花終於要凋謝,人終於要老死,這種感傷也同歸於盡。只有從這些感傷發出來的詩詞,永遠生存在這世間,不絕地引起後人的共鳴。“人生短,藝術長”,其此之謂歟?

法味

暮春的一天,弘一師從杭州招賢寺寄來了一張郵片說:

“近從溫州來杭,承招賢老人殷勤相留,年內或不復它適。”

我於六年前將赴日本的前幾天的一夜,曾在閘口鳳生寺向他告別。以後僕僕奔走,沉酣於浮生之夢,直到這時候未得再見。這一天接到他的郵片,使我非常感興。那筆力堅秀,佈置妥貼的字跡,和簡潔的文句,使我陷入了沉思。做我先生時的他,出家時的他,六年前的告別時的情景,六年來的我……霎時都浮出在眼前,覺得這六年越發像夢了。我就決定到杭州去訪問。

過了三四日,這就被實行了。

同行者是他的老友,我的先生S(指夏丏尊),也是專誠去訪他的。從上海到杭州的火車,幾乎要行六小時。我在車中,一味回想着李叔同先生——就是現在的弘一師——教我繪圖音樂那時候的事。對座的S先生從他每次出門必提着的那隻小籃中抽出一本小說來翻,又常常向窗外看望。車窗中最惹目的是接續奔來的深綠的桑林。

車到杭州,已是上燈時候。我們坐東洋車到西湖邊的清華旅館定下房間,就上附近一家酒樓去。杭州是我的舊遊之地。我的受李叔同先生之教,就在貢院舊址第一師範。八九年來,很少重遊的機會,今晚在車中及酒樓上所見的夜的杭州,面目雖非昔日,然青天似的粉牆,稜角的黑漆石庫牆門,冷靜而清楚的新馬路,官僚氣的藤轎,叮噹的包車,依然是八九年前的杭州的面影,直使我的心暫時返了童年,回想起學生時代的一切的事情來。這一夜天甚黑。我隨S先生去訪問了幾個住在近處的舊時師友,不看西湖就睡覺了。

翌晨七時,即偕S先生乘東洋車赴招賢寺。走進正殿的後面,招賢老人就出來招呼。他說:“弘一師日間閉門念佛,只有送飯的人出入,下午五時才見客。”

他誠懇地留我們暫時坐談,我們就在殿後窗下的椅上就座,S先生同他談話起來。

招賢老人法號弘傘,是弘一師的師兄,二人是九年前先後在虎跑寺剃度的。我看了老人的平扁的顏面,聽了他的黏潤的聲音,想起了九年前的事:他本來姓程名中和。李先生剃度前數月,曾同我到玉泉寺去訪他,且在途中預先對我說:“這位程先生在二次革命時曾當過團長(?),親去打南京。近來忽然悟道,暫住在玉泉寺為居士,不久亦將剃度。”

我第一次見他時,他穿着灰白色的長衫,黑色的馬褂,靠在欄上看魚。一見他那平扁而和藹的顏貌,就覺得和他的名字“中和”異常調和。他的齒的整齊,眼線的平直,面部的豐滿,及臉色的暗黃,一齊顯出無限的慈悲,使人見了容易聯想螺螄頂下的佛面,萬萬不會相信這面上是配戴軍帽的。不久,這位程居士就與李先生相繼出家。後來我又在虎跑寺看見他穿了和尚衣裳做晚課,聽到他的根氣充實而永續不懈的黏潤的念佛聲。

這是九年前的事了。如今重見,覺得除了大概因刻苦修行而蒙上的一層老熟與鎮靜的氣象以外,聲音笑貌,依然同九年前一樣。在他,九年的時間真是所謂“如一日”吧!記得那時我從杭州讀書歸來,母親說我的面龐像貓頭;近來我返故鄉,母親常說我面上憔悴疲損,已變了狗臉了。時間,在他真是“無老死”的,在我真如滅形伐性之斧了。——當S先生和他談話的時候我這祥想。

坐了一會,我們就辭去。出寺后,又訪了湖上幾個友人,就搭汽車返旗營。在汽車中談起午餐,我們準擬吃一天素。但到了那邊,終於進王飯兒店去吃了包頭魚。

下午我與S先生分途,約於五時在招賢寺山門口會集。等到我另偕了三個也要見弘一師的朋友到招賢寺時,見弘一師已與S先生對坐在山門口的湖岸石埠上談話了。弘一師見我們,就立起身來,用一種深歡喜的笑顏相迎,我偷眼看他,這笑顏直保留到引我們進山門之後還沒有變更。他引我們到了殿旁一所客堂。

室中陳設簡單而清楚:除了舊式的椅桌外,掛着梵文的壁飾和電燈,大家坐了,暫時相對無言。然後S先生提出話題,介紹與我同來的Y君。Y君向弘一師提出關於儒道、佛道的種種問題,又縷述其幼時的念佛的信心,及其家庭的事情。Y君每說話必垂手起立。弘一師用與前同樣的笑顏,舉右手表示請他坐。再三,Y君直立如故。弘一師只得保持這笑顏,雙手按膝而聽他講。

我危坐在旁,細看弘一師神色頗好,眉宇間秀氣充溢如故,眼睛常常環視座中諸人,好像要說活。我就乘機問他近來的起居,又談起他贈給立達學園的《續藏經》的事。這經原是王涵之先生贈他的。他因為自己已有一部,要轉送他處,去年S先生就為立達學園向他請得了,弘一師因為以前也曾有二人向他請求過,而久未去領,故囑我寫信給那二人,說明原委,以謝絕他們。他回入房裏去了許久,拿出一張通信地址及信稿來,暫時不顧其他客人,同我並坐了,詳細周到地教我信上的措詞法。這種丁寧鄭重的態度,我已十年不領略了。這時候使我頓時回復了學生時代的心情。

我只管低頭而唯唯,同時俯了眼窺見他那絆着草鞋帶的細長而秀白的足趾,起了異常的感覺。

“初學修佛最好是每天念佛號。起初不必求長,半小時,一小時都好。惟須專意,不可游心於他事。要練習專心念佛,可自已暗中計算,以每五句為一單位,凡念滿五句,心中告一段落,或念滿五句,摘念珠一顆。如此則心不暇他顧,而可專意於念佛了。初學者以這步工夫為要緊,又念佛時不妨省去‘南無’二字,而略稱‘阿彌陀佛’。則可依時辰鐘的秒聲而念,即以‘的格(強)的格(弱)’的一個節奏(rhythm)的四拍合‘阿彌陀佛’四字,繼續念下去,效果也與前法一樣。”

Y君的質問,引起了弘一師普遍的說教。旁的人也各提出問話:有的問他阿彌陀佛是什麼意義,有的問他過午不食覺得肚飢否,有的問他壁上掛着的是甚麼文字。

我默坐旁聽着,只是無端地悵惘。微雨飄進窗來,我們就起身告別。他又用與前同樣的笑顏送我們到山門外,我們也笑着,向他道別,各人默默地,慢慢地向斷橋方向踱去。走了一段路,我覺得渾身異常不安,如有所失,卻想不出原因來。忽然看見S先生從袋中摸出香煙來,我晃然悟到這不安是剛才繼續兩小時模樣沒有吸煙的原故。就向他要了一支。

是夜我們吃了兩次酒,同席的都是我的許久不見的舊時師友。有幾個先生已經不認識我,旁的人告訴他說“他是豐仁”。我聽了別人呼我這個久已不用的名字,又立刻還了我的學生時代。有一位先生與我並座,卻沒有認識我,好像要問尊姓的樣子。我不知不覺地裝出幼時的語調對他說,“我是豐仁,先生教過我農業的。”他們篩酒時,笑着問我“酒吃不吃?”又有拿了香煙問我“吸煙不?”的。我只得答以“好的,好的”,心中卻自忖着“煙酒我老吃了!”教過我習字的一位先生又把自己的荸薺省給我吃。我覺得非常的拘束而不自然,我已完全孩子化了。

回到旅館裏,我躺在床上想:“杭州恐比上海落後十年罷!何以我到杭州,好像小了十歲呢?”

翌晨,S先生因有事還要勾留,我獨自冒大雨上車返上海。車中寂寥得很,想起十年來的心境,猶如常在驅一群無拘束的羊,才把東邊的拉攏,西邊的又跑開去。拉東牽西,瞻前顧後,困頓得極。不但不由自己揀一條路而前進,連體認自己的狀況的餘暇也沒有。

這次來杭,我在弘一師的明鏡里約略照見了十年來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覺得這次好像是連續不斷的亂夢中一個欠伸,使我得暫離夢境;拭目一想,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個車站,使我得到數分鐘的靜觀。

車到了上梅,浮生的淞滬車又載了我顛簸傾盪地跑了!更不知幾時走盡這浮生之路。

過了幾天,弘一師又從杭州來信,大略說:“音出月擬赴江西廬山金光明會參與道場,願手寫經文三百葉分送各施主。經文須用朱書,舊有硃色不敷應用。

願仁者集道侶數人,合贈英國制水彩顏料vermilion(朱紅)數瓶。”末又云:“欲數人合贈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我與S先生等七八人合買了八瓶WindsorNewton(溫澤?牛頓)制的水彩顏料,又添附了十張夾宣紙,即日寄去。又附信說:“師赴廬山,必道經上海,請預示動身日期,以便赴站相候。”他的回信是:“此次過上海恐不逗留,秋季歸來時再圖敘晤。”

後來我返鄉石門,向母親講起了最近訪問做和尚的李叔同先生的事。又在櫥內尋出他出家時送我的一包照片來看。其中有穿背心,拖辮子的,有穿洋裝的,有扮《白水灘》裏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女》裏的馬克的,有作印度人裝束的,有穿禮服的,有古裝的,有留須穿馬褂的,有斷食十七日後的照相,有出家后僧裝的照相。在旁同看的幾個商人的親戚都驚訝,有的說“這人是無所不為的,將來一定要還俗。”有的說“他可賺二百塊錢一月,不做和尚多好呢!”次日,我把這包照片帶到上海來,給學園裏的同事們學生們看。

有許多人看了,問我“他為什麼做和尚?”

暑假放了,我天天袒衣跣足,在過街樓上——所謂家裏寫意度日。友人W君(指黃涵秋)新從日本回國,暫寓我家裏,在我的外室里堆了零零星星好幾堆的行李物件。

有一天早晨,我與W君正在吃牛乳,坐在藤椅上翻閱前天帶來的李叔同先生的照片。PT兩兒正在外室翻轉W君的柳條行李的蓋來坐船,忽然一個住在隔壁的學生張皇地上樓來,說“門外有兩個和尚在尋問豐先生,其一個樣子好像是照相上見過的李叔同先生。”

我下樓一看,果然是弘一弘傘兩法師立在門口。

起初我略有些張皇失措,立了一歇,就延他們上樓。

自己快跑幾步,先到外室把PT兩兒從他們的船中抱出,附耳說一句“陌生人來了!”移開他們的船,讓出一條路。回頭請二法師入室,到過街樓去。我介紹了W君,請他們坐下了,問得他們是前天到上海的,現寓大南門靈山寺,要等江西來信,然後決定動身赴廬山的日期。

弘一師起身走近我來,略放低聲音說:“子愷,今天我們要在這裏吃午飯,不必多備萊,早一點好了。”

我答應着忙走出來,一面差P兒到外邊去買汽水,一面叮囑妻即刻備素菜,須於十一點鐘開飯。因為我曉得他們是過午不食的。記得有人告訴我說,有一次杭州有一個人在一個素館子裏辦了盛饌請弘一師午餐,陪客到齊已經一點鐘,弘一師只吃了一點水果。今天此地離市又遠,只得草草辦點了。我叮囑好了,回室,鄰居的友人L君,C君,D君,都已聞知了來求見。

今日何日?我夢想不到書架上這堆照片的主人公,竟來坐在這過街樓里了!這些照片如果有知,我也一定要跳出來,抱住這和尚而叫“我們都是你的前身”罷!

我把它們捧了出來,送到弘一師面前。他臉上顯出一種超然而虛空的笑容,興味律津地,一張一張地翻開來看,為大家說明,像說別人的事一樣。

D君問起他家庭的事。他說在天津還有阿哥、侄兒等,起初寫信去告訴他們要出家,他們複信說不贊成,後來再去信說,就沒有回信了。

W君是研究油畫的,曉得他是中國藝術界的先輩,拿出許多畫來,同他長談細說地論,他也有時首肯,有時表示意見。我記得弘傘師向來是隨俗的,弘一師往日的態度,比弘傘師謹嚴得多。此次卻非常的隨便,居然親自到我家裏來,又隨意談論世事。我覺得驚異得很!這想來是功夫深了的結果吧。

飯畢,還沒有到十二時。弘一師頗有談話的興味,弘傘師似也歡喜和人談話。寂靜的盛夏的午後,房間裏充滿着從窗外草地上反射進來的金黃的光,浸着圍坐談笑的四人——兩和尚,W與我,我恍惚間疑是夢境。

七歲的P兒從外室進來,靠在我身邊,咬着指甲向兩和尚的衣裳注意。弘一師說她那雙眼生得距離很開,很是特別,他說“蠻好看的!”又聽見我說她歡喜書畫,又歡喜刻石印,二法師都要她給他們也刻兩個。

弘一師在石上寫了一個“月”字(弘一師近又號論月)一個“傘”字,叫P兒刻。當她側着頭,汗淋淋地抱住印床奏刀時,弘一師不瞬目地注視她,一面輕輕地對弘傘師說:“你看,專心得很!”又轉向我說:“像現在這麼大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報應的故事講給她聽。”我說“殺生她本來是怕敢的。”弘一師贊好,就說“這地板上螞蟻很多!”他的注意究竟比我們周到。

話題轉到城南草堂與超塵精舍,弘一師非常興奮,對我們說:

“這是很好的小說題材!我沒有空來記錄,你們可采作材料呢。”現在把我所聽到的記在下面。

他家在天津,他父親是有點資產的。他自己說有許多母親,他父親生他時,年紀已經六十八歲。五歲上父親就死了。家主新故,門戶又複雜,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關於母親,曾一皺眉,搖着頭說,“我的母親——生母很苦!”他非常愛慕他母親。二十歲時陪了母親南遷上海,住在大南門金洞橋(?)畔一所許宅的房子——即所謂城南草堂,肄業於南洋公學,讀書奉母。他母親在他二十六歲的時候就死在這屋裏。他自己說:“我從二十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此後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一直到出家。”這屋的所有主許幻園是他的義兄,他與許氏兩家共居住在這屋裏,朝夕相過從。這時候他很享受了些天倫之樂與俊游之趣。他講起他母親死的情形,似乎現在還有餘哀。他說,“我母親不在的時候,我正在買棺木,沒有親送。我回來,已經不在了!還只四十□歲!”大家庭里的一個庶出(?)的兒子,五歲上就沒有父親,現在生母又死了,喪母后的他,自然像遊絲飛絮,飄蕩無根,於家庭故鄉,還有什麼牽挂呢?

他就到日本去。

在日本時的他,聽說生活很講究,天才也各方面都秀拔。他研究繪畫,音樂,均有相當的作品,又辦春柳劇社,自己演劇,又寫得一手好字,做出許多慷慨悲歌的詩詞文章。總算曾經盡量發揮過他的才華。後來回國,聽說曾任《太平洋報》的文藝編輯,又當過幾個學校的重要教師,社會對他的待遇,一般地看來也算不得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種深的苦痛,所以說“母親死後到出家是不斷的憂患與悲哀”,而在城南草堂讀書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的永遠的思慕。

他說那房子旁邊有小浜,跨浜有苔痕蒼古的金洞橋,橋畔立着兩株兩抱大的柳樹。加之那時上海絕不像現在的繁華,來去只有小車子,從他家坐到大南門給十四文大錢已算很闊綽,比起現在的狀況來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的思慕了。他後來教音樂時,曾取一首凄惋嗚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DearOldSunnyHome(《我可愛的陽光明媚的老家》)來改作一曲《憶兒時》,中有“高枝啼鳥,小川游魚,曾把閑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時的自己描寫了。

自從他母親去世,他拋棄了城南草堂而去國以後,許家的家運不久也衰沉了,後來這房子也就換了主人。

□年之前,他曾經走訪這故居,屋外小浜,橋,樹,依然如故,屋內除了牆門上的黃漆改為黑漆以外,裝修佈置亦均如舊時,不過改換了屋主而已。

這一次他來上海,因為江西的信沒有到,客居無事;靈山寺地點又在小南門,離金洞橋很近,還有,他曉得大南門有一處講經念佛的地方叫作超塵精舍,也想去看看,就於來訪我的前一天步行到大南門一帶去尋訪。跑了許久,總找不到超塵精舍。他只得改道訪城南草堂去。

哪裏曉得!城南草堂的門外,就掛着超塵精舍的匾額,而所謂超塵精舍,正設在城南草堂裏面!進內一看,裝修一如舊時,不過換了洋式的窗戶與欄杆,加了新漆,牆上添了些花牆洞。從前他母親所居的房間,現在已供着佛像,有僧人在那裏做課了。近旁的風物也變換了,浜已沒有,相當於浜處有一條新築的馬路,橋也沒有,樹也沒有了。他走上轉角上一家舊時早有的老藥鋪,藥鋪里的人也都已不認識。問了他們,方才曉得這浜是新近被填作馬路的:橋已被拆去,柳亦被砍去。那房子的主人是一個開五金店的人,那五金店主不知是信佛還是別的原故,把它送給和尚講經念佛了。

弘一師講到這時候,好像興奮得很,說:“真是奇緣!那時候我真有無窮感觸啊!”其“無窮”兩字拍子延得特別長,使我感到一陣鼻酸。後來他又說:

“幾時可陪你們去看看。”

這下午談到四點鐘,我們引他們去參觀學園,又看了他所贈的《續藏經》,五點鐘送他們上車返靈山寺,又約定明晨由我們去訪,同去看城南草堂。

翌晨九點鐘模樣,我偕W君,C君同到靈山寺見弘一師,知江西信於昨晚寄到,已決定今晚上船,弘傘師正在送行李買船票去,不在那裏。坐談的時候,他拿出一冊白龍山人墨妙來送給我們,說是王一亭君送他,他轉送立達圖書室的。過了一會,他就換上草鞋,一手夾了照例的一個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頂兩隻角已經脫落的蝙蝠傘,陪我們看城南草堂去。

去到了那地方,他一一指示我們。哪裏是浜,哪裏是橋,樹,哪裏是他當時進出慣走的路。走進超塵精舍,我看見屋是五開間的,建築總算講究,天井雖不大,然五間共通,尚不窄仄,可夠住兩份人家。他又一一指示我們,說:這是公共客堂,這是他的書房,這是他私人的會客室。這樓上是他母親的住室,這是掛“城南草堂”的匾額的地方。

裏面一個穿背心的和尚見我們在天井裏指點張望,就走出來察看,又打寧波白拍呼我們坐,弘一師謝他,說“我們是看看的”,又笑着對他說:“這房子我曾住過,二十幾年以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說:“哦,你住過的!”

我覺得今天看見城南草堂的實物,感興遠不及昨天聽他講的時候濃重,且眼見的房子,馬路,藥鋪,也不像昨天聽他講的時候的美而詩的了。只是看見那寧波和尚打量他一下而說那句話的時候,我眼前彷彿顯出二十幾年前後的兩幅對照圖,起了人生剎那的悲哀。

回出來時,我只管耽於遐想:

“如果他沒有這母親,如果這母親遲幾年去世,如果這母親現在尚在,局面又怎樣呢?恐怕他不會做和尚,我不會認識他,我們今天也不會來憑弔這房子了!

誰操着制定這局面的權份呢?”

出了弄,步行到附近的海潮寺一游,我們就邀他到城隍廟的素萊館裏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談起世界佛教居士林尤惜陰居士為人如何信誠,如何樂善。我們曉得他要晚上上船,下午無事,就請他引導到世界佛教居士林去訪問尤居士。

世界佛教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層樓洋房,非常莊嚴燦爛。第一層有廣大的佛堂,內有很講究的坐椅,拜墊,設備很豐富,許多善男信女在那裏拜懺念佛。問得尤居士住在三層樓,我們就上樓去。這裏面很靜,各處壁上掛着“緩步低聲”的黃色的牌,看了使人愈增嚴肅。三層樓上都是房間。弘一師從一房間的窗外認得尤居士,在窗玻璃上輕叩了幾下,我就看見一位五十歲模樣的老人開門出來,五體投地地拜伏在弘一師腳下,好像幾乎要把弘一師的腳抱住。弘一師但淺淺地一鞠躬,我站在後面發獃,直到老人起來延我入室,始回復到我的知覺。才記得他是弘一師的皈依弟子(?)。

尤居士是無錫人,在上海曾做了不少的慈善事業,是相當知名的人。就是向來不關心時事的我,也是預早聞其名的。他的態度,衣裝,及房間裏的一切生活的表象,竟是非常簡樸,與出家的弘一師相去不遠。於此我才知道居士是佛教的最有力的宣傳者。和尚是對內的,居士是對外的,居士實在就是深入世俗社會裏去現身說法的和尚。我初看見這居士林建築設備的奢華,竊怪與和尚的刻苦修行相去何遠。現在看了尤居士,方才想到這大概是對世俗的方便罷了。弘一師介紹我們三人,為我們預請尤居士將來到立達學園講演,又為我們索取了居士林所有贈閱的書籍各三份。尤居士就引導我們去瞻觀舍利室。

舍利室是一間供舍利的,約二丈見方的房間。沒有窗,四壁全用鏡子砌成,天花板上懸四盞電燈,中央設一座玲瓏燦爛的紅漆金飾的小塔,四周地上設四個拜墊,塔底角上懸許多小電燈,其上層中央供一水晶樣的球,球內的據說就是舍利。舍利究竟是什麼樣一種東西,因為我不大懂得,本身倒也惹不起我什麼感情,不過我覺得一入室,就看見自己立刻化作千萬身,環視有千萬座塔,千萬盞燈,又面面是自己,目眩心悸,我全被壓倒在一種恐怖而又感服的情緒之下了。弘一師與尤居士各參拜過,就魚貫出室。再參觀了念佛室,藏經室。我們就辭尤居士而出。

步行到海寧路附近,弘一師要分途獨歸,我們要送他回到靈山寺。他堅辭說,“路我認識的,很熟,你們一定回去好了,將來我過上海時再見。”又拍拍他的手巾包笑說,“坐電車錢的銅板很多!”就轉身進弄而去。

我目送着他,直到那瘦長的背影,沒入人叢中不見了,始同W君,C君上自己的歸途。

這一天我看了城南草堂,感到人生的無常的悲哀,與緣法的不可思議,在舍利室,又領略了一點佛教的憧憬。兩日來都非常興奮,嚴肅,又不得酒喝。一回到家,立刻叫人去打酒。

附記:文內關於弘一弘傘兩法師的事實,凡為我所傳聞而未敢確定的,附有(?)記號;聽了忘記的,以□代字。謹向讀者聲明。如有錯誤,並請兩法師原鑒。

樓板

記得我小時的事:我們家裏那隻很低小的廳上正在供起香燭,請六神菩薩。離開蠟燭火焰兩尺就是單薄的樓板,樓板上面正是置馬桶的地方,有人在便溺的時候,樓下歷歷可聞其聲。當時我已經從祖母及母親的平日的舉動言語間習知菩薩與便溺的相犯。這時候看見了在馬桶聲底下請六神的情形,就責問母親,母親用一個“呸”字批掉我的責問,繼續又說:“隔重樓板隔重山。”

當時我並不敢確信“板”的效用如是其大,只是被母親這“呸”字壓倒了。後來我在上海租住房子,才曉得這句古典語的確是至理名言。“隔重樓板隔重山”,上海的空間的經濟,住家的擁擠,隔一重板,簡直可有交通斷絕而氣候不同的兩個世界,“板”的力竟比山還大。

五六年之前,我初到上海,曾在上海的西門的某里租住人家的一間樓底。樓面與樓底分住兩份人家,這回是我初次經驗。在我們的故鄉,樓上總是卧房,樓下總是供家堂六神的廳,決沒有樓上樓下分住兩份人家的習慣。我託人找到了這房子,進屋的前兩天,自己先去看一次。三開間的一座樓屋,樓上三個樓面是二房東自己住的,樓下左面一間已另有一份人家租住,中央一間正面掛着一張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兩壁掛着書畫,是公用的客堂,右面一間空着,就是我要租住的。在初到上海的我看來,這實在是一家,我們此後將同這素不相識的兩份人家同居,朝夕同堂,出入同門,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緣。將來我們對這兩份人家一定比久疏的親戚同族要親近得多,我們一定從此添了兩家新的親友,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緣。

我獨自起了這樣的心情,就請樓上的二房東下來,預備同他接洽,並作初見的談話。

一個男子的二房東從樓窗里伸出頭來,問我有什麼事。我走到天井裏,仰起頭來回答他說,“我就是來租住這間房間的,要和房東先生談一談。”那人把眉頭一皺對我說:

“你租房子?沒有什麼可談的。你拿出十二塊錢,明天起這房子歸你。”

那頭就縮了進去。隨後一個娘姨出來,把那縮進去的頭所說的話對我複述一遍。我心中有點不快,但想租定了也罷,就付他十二塊錢,出門去了。

後來我們搬進去住了。雖然定房子那一天我已經見過這同居者的顏色,但總不敢相信人與人的相對待是這樣冷淡的,樓板的效用這樣大的。偶然在門間或窗際看見鄰家的人的時候,我總想招呼他們,同他們結鄰人之誼。然而他們的臉上有一種不可侵犯的顏色,和一種拒人的力,常常把我推卻在千里之外。盡我們租住這房子的六個月之間,與隔一重樓板的二房東家及隔一所客堂的對門的人家朝夕相見,聲音相聞,而終於不相往來,不相交語,偶然在里門口或天井裏交臂,大家故意側目而過,反似結了仇怨。

那時候我才回想起母親的話,“隔重樓板隔重山”,我們與他們實在分居着空氣不同的兩個世界,而只要一重樓板就可隔斷。板的力比山還大!

蝌蚪

每度放筆,憑在樓窗上小憩的時候,望下去看見庭中的花台的邊上,許多花盆的旁邊,並放着一隻印着藍色圖案模樣的洋磁面盆。我起初看見的時候,以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着的。在灰色而簡素的花台的邊上,許多形式樸陋的瓦質的花盆的旁邊,配置一個機械製造而施着近代圖案的精巧的洋磁面盆,繪畫地看來,很不調和,假如眼底展開着的是一張畫紙,我頗想找塊橡皮來揩去它。

一天、二天、三天,洋磁面盆儘管放在花台的邊上。這表示不是它偶然寄存,而負着一種使命。晚快憑窗欲眺的時候,看見放學出來的孩子們聚在牆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磁面盆的意義,便提出來問他們。

才知道這面盆里養着蝌蚪,是春假中他們向田裏捉來的。我久不來庭中細看,全然沒有知道我家新近養着這些小動物;又因面盆中那些藍色的圖案,細碎而繁多,蝌蚪混跡於其間,我從樓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來。蝌蚪是我兒時愛玩的東西,又是學童時代在教科書里最感興味的東西,說起了可以牽惹種種的回想,我便專誠下樓來看它們。

洋磁面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數個,抖着尾巴,急急忙忙地游來游去,好像在找尋甚麼東西。孩子們看見我來欣賞他們的作品,大家圍集攏來,得意地把關於這作品的種種話告訴我:“這是從大井頭的田裏捉來的。”

“是清明那一天捉來的。”

“我們用手捧了來的。”

“我們天天換清水的呀。”

“這好像黑色的金魚。”

“這比金魚更可愛!”

“他們為甚麼不絕地游來游去?”

“他們為甚麼還不變青蛙?”

他們的疑問把我提醒,我看見眼前這盆玲瓏活潑的小動物,忽然變成一種苦悶的象徵。我見這洋磁面盆彷彿是蝌蚪的沙漠。它們不絕地游來游去,是為了找尋食物。它們的久不變成青蛙,是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

這幾天晚上,附近田裏蛙鼓的合奏之聲,早已傳達到我的床里了。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會聽見它們的同類的歌聲。聽到了一定悲傷,每晚在這洋磁面盆里哭泣,亦未可知!它們身上有着泥土水草一般的保護色,它們只合在有滋潤的泥土、豐肥的青苔的水田裏生活滋長。在那裏有它們的營養物,有它們的安息所,有它們的遊樂處,還有它們的大群的伴侶。現在被這些孩子們捉了來,關在這洋磁面盆里,四周圍着堅硬的洋鐵,全身浸着淡薄的白水,所接觸的不是同運命的受難者,便是冷酷的琺琅質。任憑它們鎮日急急忙忙地游來游去,終於找不到一種保護它們、慰安它們、生息它們的東西。

這在它們是一片渡不盡的大沙漠。它們將以幼蟲之身,默默地夭死在這洋磁面盆里,沒有成長變化,而在青草池塘中唱歌跳舞的歡樂的希望了。

這是苦悶的象徵,這是象徵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

我勸告孩子們:“你們只管把蝌蚪養在洋磁面盆中的清水裏,它們不得充分的養料和成長的地方,永遠不能變成青蛙,將來統統餓死在這洋磁面盆里!你們不要當它們金魚看待!金魚原是魚類,可以一輩子長在水裏;蝌蚪是兩棲類動物的幼蟲,它們盼望長大,長大了要上陸,不能長居水裏。你看它們急急忙忙地游來游去,找尋食物和泥土,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樣子多麼可憐!”

孩子們被我這話感動了,顰蹙地向洋磁面盆里看。

有幾人便問我:“那麼,怎麼好呢?”

我說:“最好是送它們回家——拿去倒在田裏。過幾天你們去探訪,它們都已變成青蛙,‘哥哥,哥哥’地叫你們了。”

孩子們都歡喜贊成,就有兩人抬着洋磁面盆,立刻要送它們回家。

我說:“天將晚了,我們再留它們一夜明天送回去罷。現在走到花台里拿些它們所歡喜的泥來,放在面盆里,可以讓它們吃吃,玩玩。也可讓它們知道,我們不再虐待它們,我們先當作客人款待它們一下,明天就護送它們回家。”

孩子們立刻去捧泥,紛紛地把泥投進面盆里去。有的人叫着:“輕輕地,輕輕地!看壓傷了它們!”

不久,洋磁面盆底里的藍色的圖案都被泥土遮掩。

那些蝌蚪統統鑽進泥里,一隻都看不見了。一個孩子尋了好久,鎖着眉頭說:“不要都壓死了?”便伸手到水裏拿開一塊泥來看。但見四個蝌蚪密集在面盆底上的泥的凹洞裏,四個頭湊在一起,尾巴向外放射,好像在那裏共食甚麼東西,或者共談甚麼話。忽然一個蝌蚪搖動尾巴,急急忙忙地遊了開去。游到別的一個泥洞裏去一轉,帶了別的一個蝌蚪出來,回到原處。

五個人聚在一起,五根尾巴一齊抖動起來,成為五條放射形的曲線,樣子非常美麗。孩子們呀呀地叫將起來。我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附和着他們的聲音呀呀地叫了幾聲。

隨後就有幾人異口同聲地要求:“我們不要送它們回家,我們要養在這裏!”我在當時的感情上也有這樣的要求;但覺左右為難,一時沒有話回答他們,躊躇地微笑着。一個孩子恍然大悟地叫道:“好!我們在牆角里掘一個小池塘,倒滿了水,同田裏一樣。就把它們養在那裏。它們大起來變成青蛙,就在牆角里的地上跳來跳去。”大家拍手說“好!”我也附和着說“好!”

大的孩子立刻找到種花用的小鋤頭,向牆角的泥地上去墾。不久,墾成了面盆大的一個池塘。大家說:“夠大了,夠大了!”“拿水來,拿水來!”就有兩個孩子扛開水缸的蓋,用澆花壺提了一壺水來,傾在新開的小池塘里。起初水滿滿的,後來被泥土吸收,漸漸地淺起來。大家說:“水不夠,水不夠。”小的孩子要再去提水,大的孩子說:“不必了,不必了,我們只要把洋磁面盆里的水連泥和蝌蚪倒進塘里,就正好了。”大家贊成。蝌蚪的遷居就這樣地完成了。

夜色朦朧,屋內已經上燈。許多孩子每人帶了一雙泥手,歡喜地回進屋裏去,回頭叫着:“蝌蚪,再會!”“蝌蚪,再會!”“明天再來看你們!”“明天再來看你們!”一個小的孩子接著說:“它們明天也許變成青蛙了。”

洋磁面盆里的蝌蚪,由孩子們給遷居在牆角里新開的池塘里了。孩子們滿懷的希望,等候着它們的變成青蛙。我便悵然地想起了前幾天遺棄在上海的旅館裏的四隻小蝌蚪。

今年的清明節,我在旅中度送。鄉居太久了,有些兒厭倦,想調節一下。就在這清明的時節,做了路上的行人。時值春假,一孩子便跟了我走。清明的次日,我們來到上海。十里洋場一看就生厭,還是到城隍廟裏去坐坐茶店,買買零星玩意,倒有趣味。孩子在市場的一角看中了養在玻璃瓶里的蝌蚪,指着了要買。出十個銅板買了。後來我用拇指按住了瓶上的小孔,坐在黃包車裏帶它回旅館去。

回到旅館,放在電燈底下的桌子上觀賞這瓶蝌蚪,覺得很是別緻:這真像一瓶金魚,共有四隻。顏色雖不及金魚的漂亮,但是游泳的姿勢比金魚更為活潑可愛。當它們潛在瓶邊上時,我們可以察知它們的實際的大小隻及半粒瓜子。但當它們游到瓶中央時,玻璃瓶與水的凸鏡的作用把它們的形體放大,變化參差地映入我們的眼中,樣子很是好看。而在這都會的旅館的樓上的五十支光電燈底下看這東西愈加覺得稀奇。

這是春日田中很多的東西。要是在鄉間,隨你要多少,不妨用斗來量。但在這不見自然面影的都會裏,不及半粒瓜子大的四隻,便已可貴,要裝在玻璃瓶內當作金魚欣賞了,真有些兒可憐。而我們,原是常住在鄉間田畔的人,在這清明節離去了鄉間而到紅塵萬丈的中心的洋樓上來鑒賞玻璃瓶里的四隻小蝌蚪,自己覺得可笑。這好比富翁捨棄了家裏的酒池肉林而加入貧民隊裏來吃大餅油條;又好比帝王捨棄了上苑三千而到民間來鑽穴窺牆。

一天晚上,我正在床上休息的時候,孩子在桌上玩弄這玻璃瓶,一個失手,把它打破了。水泛濫在桌子上,裏面帶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蝌蚪躺在桌上的水痕中蠕動,好似涸轍之魚,演成不可收拾的光景歸我來辦善後。善後之法,第一要救命。我先拿一隻茶杯,去茶房那裏要些冷水來,把桌上的四個蝌蚪輕輕地掇進茶杯中,供在鏡台上了。然後一一拾去玻璃的碎片,揩乾桌子。約費了半小時的擾攘,好容易把善後辦完了。去鏡台上看看茶杯里的四隻蝌蚪,身體都無恙,依然是不絕地游來游去,但形體好像小了些,似乎不是原來的蝌蚪了。以前養在玻璃瓶中的時候,因有凸鏡的作用,其形狀忽大忽小,變化百出,好看得多。現在倒在茶杯里一看,覺得就只是尋常鄉間田裏的四隻蝌蚪,全不足觀。都會真是槍花繁多的地方,尋常之物,一到都會裏就了不起。這十里洋場的繁華世界,恐怕也全靠着玻璃瓶的凸鏡的作用映成如此光怪陸離。一旦失手把玻璃瓶打破了,恐怕也只是尋常鄉間田裏的四隻蝌蚪罷了。

過了幾天,家裏又有人來玩上海。我們的房間嫌小了,就改賃大房間。大人、孩子,加以茶房,七手八腳地把衣物搬遷。搬好之後立刻出去看上海。為經濟時間計,一天到晚跑在外面,乘車、買物、訪友、遊玩,少有在旅館裏坐的時候,竟把小房間裏鏡台上的茶杯里的四隻小蝌蚪完全忘卻了;直到回家后數天,看到花台邊上洋磁面盆里的蝌蚪的時候,方然憶及。現在孩子們給洋磁面盆里的蝌蚪遷居在牆角里新開的小池塘里,滿懷的希望,等候着它們的變成青蛙。我更悵然地想起了遺棄在上海的旅館裏的四隻蝌蚪。不知它們的結果如何?

大約它們已被茶房妙生倒在痰盂里,枯死在垃圾桶里了?妙生歡喜金鈴子,去年曾經想把兩對金鈴子養過冬,我每次到這旅館時,他總拿出他的牛筋盒子來給我看,為我談種種關於金鈴子的話。也許他能把對金鈴子的愛推移到這四隻蝌蚪身上,代我們養着,現在世間還有這四隻蝌蚪的小性命的存在,亦未可知。

然而我希望它們不存在。倘還存在,想起了越是可哀!它們不是金魚,不願住在玻璃瓶里供人觀賞。它們指望着生長、發展,變成了青蛙而在大自然的懷中唱歌跳舞。它們所憧憬的故鄉,是水草豐足,春泥粘潤的田疇間,是映着天光雲影的青草池塘。如今把它們關在這商業大都市的中央,石路的旁邊,鐵筋建築的樓上,水門汀砌的房籠內,磁製的小茶杯里,除了從自來水龍頭上放出來的一勺之水以外,周圍都是磁、磚、石、鐵、鋼、玻璃、電線、和煤煙,都是不適於它們的生活而足以致它們死命的東西。世間的凄涼、殘酷和悲慘,無過於此。這是苦悶的象徵,這象徵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

假如有誰來報告我這四隻蝌蚪的確還存在於那旅館中,為了象徵的意義,我準擬立刻動身,專赴那旅館中去救它們出來,放乎青草池塘之中。

談自己的畫

去秋語堂先生來信,囑我寫一篇《談漫畫》。我答允他定寫,然而只管不寫。為甚麼答允寫呢?因為我是老描“漫畫”的人,約十年前曾經自稱我的畫集為“子愷漫畫”,在開明書店出版。近年來又不斷地把“漫畫”在各雜誌和報紙上發表,惹起幾位讀者的評議。

還有幾位出版家,慣把“子愷漫畫”四個字在廣告中連寫起來,把我的名字用作一種畫的形容詞;有時還把我夾在兩個別的形容詞中間,寫作“色彩子愷新年漫畫”。(見開明書店本年一月號《中學生》廣告。)這樣,我和“漫畫”的關係就好像很深。近來我被各雜誌催稿,隨便甚麼都談,而獨於這關係好像很深的“漫畫”不談,自己覺得沒理由,而且也不願意,所以我就答允他一定寫稿。為甚麼又只管不寫呢?因為我對於“漫畫”這個名詞的定義,實在沒有弄清楚:說它是諷刺的畫,不盡然;說它是速寫的畫,又不盡然;說它是黑和白的畫,有色彩的也未始不可稱為“漫畫”;說它是小幅的畫,小幅的不一定都是“漫畫”。……原來我的畫稱為漫畫,不是我自己作主的,十年前我初描這種畫的時候,《文學周報》編輯部的朋友們說要拿我的“漫畫”去在該報發表。從此我才知我的畫可以稱為“漫畫”,畫集出版時我就遵用這名稱,定名為“子愷漫畫”。這好比我的先生(從前浙江第一師範的國文教師單不廠先生,現在已經逝世了。)根據了我的單名“仁”而給我取號為“子愷”,我就一直遵用到今。我的朋友們或者也是有所根據而稱我的畫為“漫畫”的,我就信受奉行了。但究竟我的畫為甚麼稱為“漫畫”?

可否稱為“漫畫”?自己一向不曾確知。自己的畫的性狀還不知道,怎樣能夠普遍地談論一般的漫畫呢?所以我答允了寫稿之後,躊躇滿胸,只管不寫。

最近語堂先生又來信,要我履行前約,說不妨談我自己的畫。這好比大考時先生體恤學生抱佛腳之苦,特把題目範圍縮小。現在我不可不繳卷了,就帶着眼病寫這篇稿子。

把日常生活的感興用“漫畫”描寫出來——換言之,把日常所見的可驚可喜可悲可哂之相,就用寫字的毛筆草草地圖寫出來——聽人拿去印刷了給大家看,這事在我約有了十年的歷史,彷彿是我的一種習慣了。中國人崇尚“不求人知”,西洋人也有“What’sinyourheartletnooneknow”(意即別讓人知道你心裏的事)的話。我正同他們相反,專門畫給人家看,自己卻從未仔細回顧已發表的自己的畫。偶然在別人處看到自己的畫冊,或者在報紙、雜誌中翻到自己的插畫,也好比在路旁的商店的樣子窗中的大鏡子裏照見自己的面影,往往一瞥就走,不願意細看。這是甚麼心理?

很難自知。勉強平心靜氣地觀察自己,大概是為了太稔熟,太關切,表面上反而變疏遠了的原故。中國人見了朋友或相識者都打招呼,表示互相親愛;但見了自己的妻子,反而板起臉孔不搭白(作者家鄉方言,意即搭腔),表示疏遠的樣子。我的不歡喜仔細回顧自己的畫,大約也是出於這種奇妙的心理的罷?

但現在我要寫這個題目,非仔細回顧自己的畫不可了。我找集從前出版的《子愷漫畫》《子愷畫集》等書來從頭翻閱,又把近年來在各雜誌和報紙上發表的畫的副稿來逐幅細看,想看出自己的畫的性狀來,作為本題的材料。結果大失所望。我全然沒有看到關於畫的事,只是因了這一次的檢閱,而把自己過去十年間的生活與心情切實地回味了一遍,心中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感慨,竟把畫的一事完全忘卻了。

因此我終於不能談自己的畫。一定要談,我只能在這裏談談自己的生活和心情的一面,拿來代替談自己的畫罷。

約十年前,我家住在上海。住的地方遷了好幾處,但總無非是一樓一底的“弄堂房子”,至多添了一間過街樓。現在回想起來,上海這地方真是十分奇妙:看似那麼忙亂的,住在那裏卻非常安閑,家庭這小天地可與忙亂的環境判然地隔離而安閑地獨立。我們住在鄉間,鄰人總是熟識的,有的比親戚更親切;白天門總是開着的,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有了些事總是大家傳說的,風俗習慣總是大家共通的。住在上海完全不然。鄰人大都不相識,門鎮日嚴扃着,別家死了人與你全不相干。故住在鄉間看似安閑,其實非常忙亂;反之,在上海看似忙亂,其實非常安閑。關了前門,鎖了後門,便成一個自由獨立的小天地。在這裏面由你選取甚樣風俗習慣的生活:寧波人儘管度寧波俗的生活,廣東人儘管度廣東俗的生活。我們是浙江石門灣人,住在上海時也只管說石門灣的土白,吃石門灣式的飯菜,度石門灣式的生活;卻與石門灣相去千里。

現在回想,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生活!

除了出門以外,在家裏所見的只是這個石門灣式的小天地。有時開出後門去換掉些頭髮(《子愷畫集》六四頁),有時從過街樓上掛下一隻籃去買兩隻糰子(《子愷漫畫》七○頁),有時從洋台眺望屋瓦間浮出來的紙鳶(《子愷漫畫》六三頁),知道春已來到上海。

但在我們這個小天地中,看不出春的來到。有時幾乎天天同樣,辨不出今日和昨日。有時連日沒有一個客人上門,我妻每天的公事,就是傍晚時光抱了瞻瞻,攜了阿寶,到弄堂門口去等我回家(《子愷漫畫》六九頁)。兩歲的瞻瞻坐在他母親的臂上,口裏唱着“爸爸還不來,爸爸還不來!”六歲的阿寶拉住了她娘的衣裾,在下面同他和唱。瞻瞻在馬路上擾攘往來的人群中認到了帶着一疊書和一包食物回家的我,突然地歡呼舞蹈起來,幾乎使他母親的手臂撐不住。阿寶陪着他在下面跳舞,也幾乎撕破了她母親衣裾。他們的母親呢,笑着喝罵他們。當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立刻化身為二人。其一人做了他們的父親或丈夫,體驗着小別重逢時的家庭團圓之樂;另一個人呢,遠遠地站了出來,從旁觀察這一幕悲歡離合的活劇,看到一種可喜又可悲的世間相。

他們這樣地歡迎我進去的,是上述的幾與世間絕緣的小天地。這裏是孩子們的天下。主宰這天下的,有三個角色,除了瞻瞻和阿寶之外,還有一個是四歲的軟軟,彷彿羅馬的三頭政治。日本人有tototenka(父天下)、kakatenka(母天下)之名,我當時曾模仿他們,戲稱我們這家庭為tsetsetenka(瞻瞻天下)。因為瞻瞻在這三人之中勢力最盛,好比羅馬三頭政治中的領胄。

我呢,名義上是他們的父親,實際上是他們的臣僕;而我自己卻以為是站在他們這政治舞台下面的觀劇者。

喪失了美麗的童年時代,送盡了蓬勃的青年時代,而初入黯淡的中年時代的我,在這群真率的兒童生活中夢見了自己過去的幸福,覓得了自己已失的童心。我企慕他們的生活天真,艷羨他們的世界廣大。覺得孩子們都有大丈夫氣,大人比起他們來,個個都虛偽卑怯。又覺得人世間各種偉大的事業,不是那種虛偽卑怯的大人們所能致,都是具有孩子們似的大丈夫氣的人所建設的。

我翻到自己的畫冊,便把當時的情景歷歷地回憶起來。例如:他們跟了母親到故鄉的親戚家去看結婚,回到上海的家裏時也就結起婚來。他們派瞻瞻做新官人。親戚家的新官人曾經來向我借一頂銅盆帽,(註:當時我鄉結婚的男子,必須戴一頂銅盆帽,穿長衫馬褂,好像是代替清朝時代的紅纓帽子外套的。我在上海日常戴用的呢帽,常常被故鄉的鄉親借去當作結婚的大禮帽用。)瞻瞻這兩歲的小新官人也借我的銅盆帽去戴上了。他們派軟軟做新娘子。親戚家的新娘子用紅帕子把頭蒙住,他們也拿母親的紅包袱把軟軟的頭蒙住了。一個戴着銅盆帽好像蒼蠅戴豆殼,一個矇著紅包袱好像猢猴扮把戲,但兩人都認真得很,臉孔板板的,跨步緩緩的,活像那親戚家的結婚式中的人物。

寶姊姊說“我做媒人”,拉住了這一對小夫婦而教他們參天拜地,拜好了又送他們到用凳子搭成的洞房裏(見《子愷畫集》三七頁)。

我家沒有一個好凳子,不是斷了腳的,就是擦了漆的。它們當凳子給我們坐的時候少,當遊戲工具給孩子們用的時候多。在孩子們,這種工具的用處真真廣大:請酒時可以當桌子用,搭棚棚時可以當牆壁用,做客人時可以當船用,開火車時可以當車站用。他們的身體比凳子高得有限,看他們搬來搬去非常吃力。

有時汗流滿面,有時被壓在凳子底下。但他們好像為生活而拚命奮鬥的勞動者,決不辭勞。汗流滿面時可用一雙泥污的小手來揩摸,被壓去凳子底下時只要哭脫幾聲,就帶着眼淚去工作。他們真可說是“快活的勞動者”(《子愷畫集》三四頁)。哭的一事,在孩子們有特殊的效用。大人們慣說“哭有甚麼用?”原是為了他們的世界狹窄的原故。在孩子們的廣大的世界裏,哭真有意想不到的效力。譬如跌痛了,只要盡情一哭,比服凡拉蒙靈得多,能把痛完全忘卻,依舊遨遊於遊戲的世界中。又如泥人跌破了,也只要放聲一哭,就可把泥人完全忘卻,而熱中於別的玩具(《子愷畫集》一六頁)。又如花生米吃得不夠,也只要號哭一下便好像已經吃飽,可以起勁地去干別的工作了(《子愷漫畫》六六頁)。總之,他們干無論甚麼事都認真而專心,把身心全部的力量拿出來干。哭的時候用全力去哭,笑的時候用全力去笑,一切遊戲都用全力去干。干一件事的時候,把除這以外的一切別的事統統忘卻。一旦拿了筆寫字,便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紙上(《子愷漫畫》六八頁)。紙放在桌上的水痕里了也不管,衣袖帶翻了墨水瓶也不管,衣裳角拖在火缽里燃燒了也不管。一旦知道同伴們有了有趣的遊戲,冬晨睡在床里的會立刻從被窩鑽出,穿了寢衣來參加;正在換衣服的會赤了膊來參加(《子愷漫畫》九○頁);正在洗浴的也會立刻離開浴盆,用濕淋淋的赤身去參加。被參加的團體中的人們對於這浪漫的參加者也恬不為怪,因為他們大家把全精神沉浸在遊戲的興味中,大家入了“忘我”的三昧境,更無餘暇顧到實際生活上的事及世間的習慣了。

成人的世界,因為受實際的生活和世間的習慣的限制,所以非常狹小苦悶。孩子們的世界不受這種限制,因此非常廣大自由。年紀愈小,其所見的世界愈大。我家的三頭政治團中勢力最大的瞻瞻,便是為了年紀最小,所處的世界最廣大自由的原故。他見了天上的月亮,會認真地要求父母給捉下來(《兒童漫畫》);見了已死的小鳥,會認真地喊它活轉來(《子愷畫集》二八頁);兩把芭蕉扇可以認真地變成他的腳踏車(《子愷畫集》一七頁);一隻藤椅子可以認真地變成他的黃包車(《子愷畫集》一八頁);戴了銅盆帽會立刻認真地變成新官人;穿了爸爸的衣服會立刻認真地變成爸爸(《子愷漫畫》九五頁)。照他的熱誠的慾望,屋裏所有的東西應該都放在地上,任他玩弄;所有的小販應該一天到晚集中在我家的門口,由他隨時去買來吃弄;房子的屋頂應該統統除去,可以使他在家裏隨時望見月亮,鷂子,和飛機;眠床里應該有泥土,種花草,養着蝴蝶與青蛙,可以讓他一醒覺就在野外遊戲(《子愷畫集》二○頁)。看他那熱誠的態度,以為這種要求絕非夢想或奢望,應該是人力所能辦到的。他以為人的一切慾望應該都是可能的。所以不能達到目的的時候,便那樣憤慨地號哭。拿破崙的字典里沒有“難”字,我家當時的瞻瞻的詞典里一定沒有“不可能”之一詞。

我企慕這種孩子們的生活的天真,艷羨這種孩子們的世界的廣大,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練的孩子們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烏托邦,以為逃避現實之所。但我也可笑他們的屈服於現實,忘卻人類的本性。我想,假如人類沒有這種孩子們的空想的慾望,世間一定不會有建築、交通、醫藥機械等種種抵抗自然的建設,恐怕人類到今日還在茹毛飲血呢。所以我當時的心,被兒童所佔據了。我時時在兒童生活中獲得感興。玩味這種感興,描寫這種感興,成了當時我的生活的習慣。

歡喜讀與人生根本問題有關的書,歡喜談與人生根本問題有關的話,可說是我的一種習性。我從小不歡喜科學而歡喜文藝。為的是我所見的科學書,所談的大都是科學的枝末問題,離人生根本很遠;而我所見的文藝書即使最普通的《唐詩三百首》《白香詞譜》等,也處處含有接觸人生根本而耐人回味的字句。例如我讀了“想得故園今夜月,幾人相憶在江樓”,便會設身處地地做了思念故園的人,或江樓相憶者之一人,而無端地興起離愁。又如讀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便會想起過去的許多的春花秋月,而無端地興起惆悵。我看見世間的大人都為生活的瑣屑事件所迷着,都忘記人生的根本;只有孩子們保住天真,獨具慧眼,其言行多是供我欣賞者。八指頭陀詩云:“吾愛童子身,蓮花不染塵。罵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對境心常定,逢人語自新。可慨年既長,物慾蔽天真。”我當時曾把這首詩用小刀刻在香煙咀的邊上。

這隻香煙咀一直跟隨我,直到四五年前,有一天不見了。以後我不再刻這詩在甚麼地方。四五年來,我的家裏同國里一樣的多難:母親病了很久,後來死了;自己也病了很久,後來沒有死。這四五年間,我心中不覺得有甚麼東西佔據着,在我的精神生活上好比一冊書里的幾頁空白。現在,空白頁已經翻厭,似乎想翻出些下文來才好。我仔細向自己的心頭探索,覺得只有許多亂雜的東西忽隱忽現,卻並沒有一物強力地佔據着。我想把這幾頁空白當作被開的幾個大“天窗”,使下文仍着繼續前文,然而很難能。因為昔日的我家的兒童,已在這數年間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少年少女,行將變為大人。他們已不能像昔日地佔據我的心了。我原非一定要自己的子女為兒童生活讚美的對象,但是他們由天真爛漫的兒童漸漸變成拘謹馴服的少年少女,在我眼前實證地顯示了人生黃金時代的幻滅,我也無心再來讚美那曇花似的兒童世界了。

古人詩云:“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

這兩句確切地寫出了中年人的心境的虛空與寂寥。前天我翻閱自己的畫冊時,陳寶(就是阿寶,就是做媒人的寶姊姊),寧馨(就是做新娘子的軟軟),華瞻(就是做新官人的瞻瞻)都從學校放寒假回家,站在我身邊同看。看到“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姊姊做媒人”的一幅,大家不自然起來。寧馨和華瞻臉上現出忸怩的笑,寶姊姊也表示決不肯再做媒人了。他們好比已經換了另一班人,不復是昔日的阿寶,軟軟和瞻瞻了。昔日我在上海的小家庭中所觀察欣賞,而描寫的那群天真爛漫的孩子,現在似乎早已不在人間了!

他們現在都已疏遠家庭,做了學校的學生。他們的生活都受着校規的約束,社會制度的限制,和世智的拘束;他們的世界不復如昔日的廣大自由;他們早已不做房子沒有屋頂和眠床里種花草的夢了。他們已不復是“快活的勞動者”,正在為分數而勞動,為名譽而勞動,為知識而勞動,為生活而勞動了。

我的心早已失了佔據者。我帶了這虛空而寂寥的心,彷徨在十字街頭,觀看他們所轉入的社會,我想像這裏面的人,個個是從那天真爛漫、廣大自由的兒童世界裏轉出來的。但這裏沒有“花生米不滿足”的人,卻有許多麵包不滿足的人。這裏沒有“快活的勞動者”,只見鎖着眉頭的引車者,無食無衣的耕織者,挑着重擔的頒白者,掛着白須的行乞者。這裏面沒有像孩子世界裏所聞的號啕的哭聲,只有細弱的呻吟,吞聲的嗚咽,幽默的冷笑,和憤慨的沉默。這裏面沒有像孩子世界中所見的不屈不撓的大丈夫氣,卻充滿了順從,屈服,消沉,悲哀,和詐偽,險惡,卑怯的狀態。我看到這種狀態,又同昔日帶了一疊書和一包食物回家,而在弄堂門口看見我妻提攜了瞻瞻和阿寶等候着那時一樣,自己立刻化身為二人。其一人做了這社會裏的一分子,體驗着現實生活的辛味;另一人遠遠地站出來,從旁觀察這些狀態,看到了可驚可喜可悲可哂的種種世間相。然而這情形和昔日不同:昔日的兒童生活相能“佔據”我的心,能使我歸順它們;現在的世間相卻只是常來“襲擊”我這空虛寂寥的心,而不能佔據,不能使我歸順。因此我的生活的冊子中,至今還是繼續着空白的頁,不知道下文是甚麼。也許空白到底,亦未可知啊。

為了代替談自己的畫,我已把自己十年來的生活和心情的一面在這裏談過了。這文章的題目不妨寫作“談自己的畫”。因為:一則我的畫與我的生活相關聯,要談畫必須談生活,談生活就是談畫。二則我的畫既不摹擬甚麼八大山人、七大山人的筆法,也不根據甚麼立體派、平面派的理論,只是像記賬般地用寫字的筆來記錄平日的感興而已。故關於畫的本身,沒有甚麼話可談;要談也只能談談作畫的因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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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豐子愷、老舍、葉聖陶、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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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豐子愷山水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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