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豐子愷山水間》(2)
第三章《豐子愷山水間》(2)
不惑之禮
然而回看人世,又覺得非常詫
異:在我們以前,“人生”已被反覆了數千萬遍,都像曇花泡影地倏現倏滅。大家一面明明知道自己也是如此,一面卻又置若不知,毫不懷疑地熱心做人。
東京某晚的事
我在東京某晚遇見一件很小的事,然而這件事我永遠不能忘記,並且常常使我憧憬。
有一個夏夜,初黃昏時分,我們同住在一個“下宿”里的四五個中國人相約到神保町去散步。東京的夏夜很涼快。大家帶着愉快的心情出門,穿和服的幾個人更是風袂飄飄,徜徉徘徊,態度十分安閑。
一面閑談,一面踱步,踱到了十字路口的時候,忽然橫路里轉出一個傴僂的老太婆來。她兩手搬着一塊大東西,大概是鋪在地上的席子,或者是紙窗的架子吧,鞠躬似地轉出大路來。她同我們同走一條大路,因為走得慢,跟在我們的後面。
我走在最先。忽然聽得後面起了一種與我們的閑談調子不同的日本語聲音,意思卻聽不清楚。我回頭看時,原來是老太婆在向我們隊裏的最後的某君講甚麼話。我只看見某君對那老太婆一看,立刻迴轉頭來,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齒,一面搖頭,一面笑着說:“Iyada,iyada!”(不高興,不高興!)似乎趨避後面的甚麼東西,大家向前擠挨一陣,走在最先的我被他們一推,跨了幾腳緊步。不久,似乎已經到了安全地帶,大家稍稍回復原來的速度的時候,我方才探問剛才所發生的事情。
原來這老太婆對某君說話,是因為她搬那塊東西搬得很吃力,想我們中哪一個幫她搬一會。她的話是:“你們哪一位替我搬一搬,好不好?”
某君大概是因為帶了輕鬆愉快的心情出來散步,實在不願意幫她搬運重物,所以回報她兩個“不高興”。
然而說過之後,在她近旁徜徉,看她吃苦,心裏大概又覺得過意不去,所以趨避似地快跑幾步,務使受苦的人不在自己眼睛面前。我探問情由的時候,我們已離開那老太婆十來丈路,顏面已經看不清楚,聲音也已聽不到了。然而大家的腳步還是有些緊,不像初出門時那麼從容安閑。雖然不說話,但各人一致的腳步,分明表示大家都有這樣的感覺。
我每次回想起這事,總覺得很有意味。我從來不曾從素不相識的路人受到這樣唐突的要求。那老太婆的話,似乎應該用在家庭里或學校里,決不是在路上可以聽到的。這是關係深切而親愛的小團體之下的人們之間所有的話,不適用於“社會”或“世界”的大團體中的所謂“陌路人”之間。那老太婆誤把陌路當作家庭了。
這老太婆原是悖事的,唐突的。然而我卻在想像:假如真能像這老太婆所希望,有這樣的一個世界:天下如一家,人們如家族,互相親愛,互相幫助,共樂其生活,那時候陌路就變成家庭,這老太婆就並不悖事,並不唐突了。這是多麼可憧憬的世界!
車廂社會
我第一次乘火車,是在十六七歲時,即距今二十餘年前。雖然火車在其前早已通行,但吾鄉離車站有三十里之遙,平時我但聞其名,卻沒有機會去看火車或乘火車。十六七歲時,我畢業於本鄉小學,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學校,方才第一次看到又乘到火車。以前聽人說,“火車厲害得很,走在鐵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體就被碾作兩段。”又聽人說:“火車快得邪氣,坐在車中,望見窗外的電線木如同柵欄一樣。”我聽了這些話而想像火車,以為這大概是炮彈流星似的兇猛唐突的東西,覺得可怕。但後來看到了,乘到了,原來不過爾爾。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從這一回乘了火車之後,二十餘年中,我對火車不斷地發生關係。至少每年乘三四次,有時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過這是從江灣到上海的小火車)。一直到現在,乘火車的次數已經不可勝計了。每乘一次火車,總有種種感想。倘得每次下車后就把乘車時的感想記錄出來,記到現在恐怕不止數百萬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車全集了。然而我哪有工夫和能力來記錄這種感想呢?只是回想過去乘火車時的心境,覺得可分三個時期。現在記錄出來,半為自娛,半為世間有乘火車的經驗的讀者談談,不知他們在火車中是否作如是想的?
第一個時期,是初乘火車的時期。那時候乘火車這件事在我覺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的身體被裝在一個大木箱中,而用機械拖了這大木箱狂奔,這種經驗是我向來所沒有的,怎不教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
那時我買了車票,熱烈地盼望車子快到。上了車,總要揀個靠窗的好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轉不息的遠景,瞬息萬變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車站。一年四季住在看慣了的屋中,一旦看到這廣大而變化無窮的世間,覺得興味無窮。我巴不得乘火車的時間延長,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車時覺得可惜。我歡喜乘長途火車,可以長久享樂。最好是乘慢車,在車中的時間最長,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讓我盡情觀賞。我看見同車的旅客個個同我一樣地愉快,彷彿個個是無目的地在那裏享樂乘火車的新生活的。我看見各車站都美麗,彷彿個個是桃源仙境的入口。其中汗流滿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趕火車的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籠下車的人,拿着紅綠旗子指揮開車的人,在我看來彷彿都幹着有興味的遊戲,或者在那裏演劇。世間真是一大歡樂場,乘火車真是一件愉快不過的樂事!可惜這時期很短促,不久樂事就變為苦事。
第二個時期,是老乘火車的時期。一切都看厭了,乘火車在我就變成了一樁討厭的事。以前買了車票熱烈地盼望車子快到。現在也盼望車子快到,但不是熱烈地而是焦灼地,意思是要它快些來載我赴目的地。以前上車總要揀個靠窗的好位置,現在不拘,但求有得坐。以前在車中不絕地觀賞窗內窗外的人物景色,現在都不要看了,一上車就拿出一冊書來,不顧環境的動靜,只管埋頭在書中,直到目的地的到達。為的是老乘火車,一切都已見慣,覺得這些千篇一律的狀態沒有甚麼看頭,不如利用這冗長無聊的時間來用些功。
但並非歡喜用功,而是無可奈何似的用功。每當看書疲倦起來,就埋怨火車行得太慢,看了許多書還走得兩站!這時候似覺一切乘車的人都同我一樣,大家焦灼地坐在車廂中等候到達。看到憑在車窗上指點談笑的小孩子,我鄙視他們,覺得這班初出茅廬的人少見多怪,其淺薄可笑。有時窗外有飛機駛過,同車的人大家立起來觀望,我也不屑從眾,回頭一看立刻埋頭在書中。總之,那時我在形式上乘火車,而在精神上彷彿遺世獨立,依舊籠閉在自己的書齋中。那時候我覺得世間一切枯燥無味,無可享樂,只有沉悶,疲倦,和苦痛,正同乘火車一樣。這時期相當地延長,直到我深入中年時候而截止。
第三個時期,可說是慣乘火車的時期。乘得太多了,討嫌不得許多,還是逆來順受罷。心境一變,以前看厭了的東西也會重新有起意義來,彷彿“溫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車是樂事,後來變成苦事,最後又變成樂事,彷彿“返老還童”似的。最初乘火車歡喜看景物,後來埋頭看書,最後又不看書而歡喜看景物了。不過這回的歡喜與最初的歡喜性狀不同:前者所見都是可喜的,後者所見卻大多數是可驚的,可笑的,可悲的。不過在可驚可笑可悲的發見上,感到一種比埋頭看書更多的興味而已。故前者的歡喜是真的“歡喜”,若譯英語可用happy或merry。後者卻只是like或fondof,不是真心的歡樂。實際,這原是比較而來的;因為看書實在沒有許多好書可以使我集中興味而忘卻乘火車的沉悶。而這車廂社會裏的種種人間相倒是一部活的好書,會時時向我展出新穎的page(篇頁)來。慣乘火車的人,大概對我這話多少有些兒同感的吧!
不說車廂社會裏的瑣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座位,已夠使人驚嘆了。同是買一張票的,有的人老實不客氣地躺着,一人佔有了五六個人的位置。看見找尋座位的人來了,把頭向著里,故作鼾聲,或者裝作病人,或者舉手指點那邊,對他們說:“前面很空,前面很空。”
和平謙虛的鄉下人大概會聽信他的話,讓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點的前面去另找“很空”的位置。有的人教行李分佔了自己左右的兩個位置,當作自己的衛隊。若是方皮箱,又可當作自己的茶几。看見找座位的人來了,拚命埋頭看報。對方倘不客氣地向他提出:“對不起,先生,請你的箱子放在上面了,大家坐坐!”
他會指着遠處打官話拒絕他:“那邊也好坐,你為甚麼一定要坐在這裏?”說過管自看報了。和平謙讓的鄉下人大概不再請求,讓他坐在行李的護衛中看報,抱着孩子向他指點的那邊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沒有行李,把身子扭轉來,教一個屁股和一支大腿佔據了兩個人的座位,而悠閑地憑在窗中吸煙。他把大烏龜殼似的一個背部向著他的右鄰,而用一支橫置的左大腿來拒遠他的左鄰①。這大腿上面的空間完全歸①當時火車車廂的座位是豎排的,即兩旁靠窗各一長排,中間背靠背兩長排。
他所有,可在其中從容地抽煙、看報。逢到找尋座位的人來了,把報紙堆在大腿上,把頭鑽出窗外,只作不聞不見。還有一種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用一冊書和一個帽子放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找座位的人倘來請他拿開,就回答他說“這裏有人”。和平謙虛的鄉下人大概會聽信他,留這空位給他那“人”坐,扶着老人向別處去另找座位了。找不到座位時,他們就把行李放在門口,自己坐在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①的門口。查票的來了,不干涉躺着的人,以及用大腿或帽子佔座位的人,卻埋怨坐在行李上的人和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門口的人阻礙了走路,把他們罵脫幾聲。
我看到這種車廂社會裏的狀態,覺得可驚,又覺得可笑,可悲。可驚者,大家出同樣的錢,購同樣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為甚麼會演出這般不平等的狀態?可笑者,那些強佔座位的人,不惜裝腔,撒謊,以圖一己的苟安,而後來終得捨去他的好位置。可悲①W.C.:英語WaterCloset的編寫,意即廁所。
者,在這乘火車的期間中,苦了那些和平謙虛的乘客,他們始終只得坐在門口的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門口,還要被查票者罵脫幾聲。
在車廂社會裏,但看座位這一點,已足使我驚嘆了。何況其他種種的花樣。總之,凡人間社會裏所有的現狀,在車廂社會中都有其縮圖。故我們乘火車不必看書,但把車廂看作人間世的模型,足夠消遣了。
回想自己乘火車的三時期的心境,也覺得可驚,可笑,又可悲。可驚者,從初乘火車經過老乘火車,而至於慣乘火車,時序的遞變太快!可笑者,乘火車原來也是一件平常的事。幼時認為“電線木同柵欄一樣”,車站同桃源一樣,固然可笑,後來那樣地厭惡它而埋頭於書中,也一樣地可笑。可悲者,我對於乘火車不復感到昔日的歡喜,而以觀察車廂社會裏的怪狀為消遣,實在不是我所願為之事。
於是我憧憬於過去在外國時所乘的火車。記得那車廂中很有秩序,全無現今所見的怪狀。那時我們在車廂中不解眾苦,只覺旅行之樂。但這原是過去已久的事,在現今的世間恐怕不會再見這種車廂社會了。前天同一位朋友從火車下來,出車站后他對我說了幾句新詩似的東西,我記憶着。現在抄在這裏當作結尾:人生好比乘車: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遲上遲下,
有的早上遲下,
有的遲上早下。
上了車紛爭座位,
下了車各自回家。
在車廂中留心保管你的車票,
下車時把車票原物還他。
晨夢
我常常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晨間,將醒未醒的時候,這種情形最多,這不是我一人獨有的奇癖,講出來常常有人表示同感。
近來我尤多經驗這種情形:我妻到故鄉去作長期的歸寧,把兩個小孩子留剩在這裏,交託我管。我每晚要同他們一同睡覺。他們先睡,九點鐘定靜,我開始讀書,作文,往往過了半夜,才鑽進他們的被窩裏。
天一亮,小孩子就醒,像鳥兒地在我耳邊喧聒,又不絕地催我起身。然這時候我正在晨夢,一面隱隱地聽見他們的喧聒,一面作夢中的遨遊。他們叫我不醒,將嘴巴合在我的耳朵上,大聲疾呼“爸爸!起身了!”
立刻把我從夢境裏拉出。有時我的夢正達於興味的高潮,或還沒有告段落,就回他們話,叫他們再唱一曲歌,讓我睡一歇,連忙蒙上被頭,繼續進行我的夢遊。
這的確會繼續進行,甚且打斷兩三次也不妨。不過那時候的情形很奇特:一面尋找夢的頭緒,繼續演進,一面又能隱隱地聽見他們的唱歌聲的斷片。即一面在熱心地做夢中的事,一面又知道這是虛幻的夢。有夢遊的假我,同時又有伴小孩子睡着的真我。
但到了孩子大哭,或夢完結了的時候,我也就毅然地起身了。披衣下床,“今日有何要務”的真我的正念凝集心頭的時候,夢中的妄念立刻被排出意外,誰還留戀或計較呢?
“人生如夢”,這話是古人所早已道破的,又是一切人所痛感而承認的。那末我們的人生,都是——同我的晨夢一樣——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的了。這念頭一起,疑惑與悲哀的感情就支配了我的全體,使我終於無可自解,無可自慰。往往沒有窮究的勇氣,就把它暫擱在一旁,得過且過地過幾天再說。這想來也不是我一人的私見,講出來一定有許多人表示同感吧!
因為這是眾目昭彰的一件事:無窮大的宇宙間的七尺之軀,與無窮久的浩劫中的數十年,而能上窮星界的秘密,下探大地的寶藏,建設詩歌的美麗的國土,開拓哲學的神秘的境地。然而一到這脆弱的軀殼損壞而朽腐的時候,這偉大的心靈就一去無跡,永遠沒有這回事了。這個“我”的兒時的歡笑,青年的憧憬,中年的哀樂,名譽,財產,戀愛……在當時何等認真,何等鄭重;然而到了那一天,全沒有“我”的一回事了!
哀哉,“人生如夢!”
然而回看人世,又覺得非常詫異:在我們以前,“人生”已被反覆了數千萬遍,都像曇花泡影地倏現倏滅。大家一面明明知道自己也是如此,一面卻又置若不知,毫不懷疑地熱心做人。——做官的熱心辦公,做兵的熱心體操,做商的熱心算盤,做教師的熱心上課,做車夫的熱心拉車,做廚房的熱心燒飯……還有做學生的熱心求知識,以預備做人,——這明明是自殺,慢性的自殺!
這便是為了人生的飽暖的愉快,戀愛的甘美,結婚的幸福,爵祿富厚的榮耀,把我們騙住,致使我們無暇回想,流連忘返,得過且過,提不起窮究人生的根本的勇氣,糊塗到死。
“人生如夢!”不要把這句話當作文學上的裝飾的麗句!這是當頭的棒喝!古人所道破,我們所痛感而承認的。我們的人生的大夢,確是——同我的晨夢一樣——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的。我們一面在熱心地做夢中的事,一面又知道這是虛幻的夢。我們有夢中的假我,又有本來的“真我”。我們毅然起身,披衣下床,真我的正念凝集於心頭的時候,夢中的妄念立刻被置之一笑,誰還留戀或計較呢?
同夢的朋友們!我們都有“真我”的,不要忘記了這個“真我”,而沉酣於虛幻的夢中!我們要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而常常找尋這個“真我”的所在。
秋
我的年歲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兩年了。
不解達觀的我,從這兩個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與影響。雖然明明覺得自己的體格與精力比二十九歲時全然沒有甚麼差異,但“三十”這一個觀念籠在頭上,猶之張了一頂陽傘,使我的全身蒙了一個暗淡色的陰影,又彷彿在日曆上撕過了立秋的一頁以後,雖然太陽的炎威依然沒有減卻,寒暑表上的熱度依然沒有降低,然而只當得餘威與殘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驅,大地的節候已從今移交於秋了。
實際,我兩年來的心情與秋最容易調和而融合。這情形與從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歡喜楊柳與燕子。尤其歡喜初染鵝黃的嫩柳。我曾經名自己的寓居為“小楊柳屋”,曾經畫了許多楊柳燕子的畫,又曾經摘取秀長的柳葉,在厚紙上裱成各種風調的眉,想像這等眉的所有者的顏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與口。那時候我每逢早春時節,正月二月之交,看見楊柳枝的線條上掛了細珠,帶了隱隱的青色而“遙看近卻無”的時候,我心中便充滿了一種狂喜,這狂喜又立刻變成焦慮,似乎常常在說:“春來了!不要放過!
趕快設法招待它,享樂它,永遠留住它。”我讀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經真心地感動。以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虛度,前車可鑒!到我手裏決不放它空過了。
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總想有一種足以充分酬償這佳節的舉行。我準擬作詩,作畫,或痛飲,漫遊。雖然大多不被實行;或實行而全無效果,反而中了酒,鬧了事,換得了不快的回憶;但我總不灰心,總覺得春的可戀。
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別的三季在我都當作春的預備,或待春的休息時間,全然不曾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與意義。而對於秋,尤無感覺:因為夏連續在春的後面,在我可當作春的過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當作春的準備;獨有與春全無關聯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沒有它的位置。
自從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兩年來的心境完全轉了一個方向,也變成秋天了。然而情形與前不同:並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與焦灼。我只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且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卻了自己的所在。而對於春,又並非像昔日對於秋的無感覺。我現在對於春非常厭惡。每當萬象回春的時候,看到群花的鬥豔,蜂蝶的擾攘,以及草木昆蟲等到處爭先恐後地滋生繁殖的狀態,我覺得天地間的凡庸,貪婪,無恥,與愚痴,無過於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時候,看到柳條上掛了隱隱的綠珠,桃枝上着了點點的紅斑,最使我覺得可笑又可憐。我想喚醒一個花蕊來對它說:“啊!你也來反覆這老調了!我眼看見你的無數的祖先,個個同你一樣地出世,個個努力發展,爭榮競秀;不久沒有一個不憔悴而化泥塵。
你何苦也來反覆這老調呢?如今你已長了這孽根,將來看你弄嬌弄艷,裝笑裝顰,招致了蹂躪,摧殘,攀折之苦,而步你的祖先們的後塵!”
實際,迎送了三十幾次的春來春去的人,對於花事早已看得厭倦,感覺已經麻木,熱情已經冷卻,決不會再像初見世面的青年少女地為花的幻姿所誘惑而贊之,嘆之,憐之,惜之了。況且天地萬物,沒有一件逃得出榮枯,盛衰,生滅,有無之理。過去的歷史昭然地證明着這一點,無須我們再說。古來無數的詩人千篇一律地為傷春惜花費詞,這種效顰也覺得可厭。
假如要我對於世間的生榮死滅費一點詞,我覺得生榮不足道,而寧願歡喜讚歎一切的死滅。對於前者的貪婪,愚昧,與怯弱,後者的態度何等謙遜,悟達,而偉大!我對於春與秋的舍取,也是為了這一點。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於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之時愁亦重。”
我現在對於這話也深抱同感;同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徵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於死的體感。青年們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
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之在飲冰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們閱歷了三十幾度寒暑的人,在前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將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體感它們的滋味。須得入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觸法蘭絨覺得快適的時候,於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為體感。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態便是這對於“死”的體感。
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為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又以為人生的意義只在於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直到現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鑒照,死的靈氣鍾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覆過億萬次的老調,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猶之罹了瘋狂的人,病中的顛倒迷離何足計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雲瀰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出隱隱的雷聲,驟然灑下一陣夾着冰雹的秋雨。啊!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和的現象,可怕哉!
生機
去年除夜買的一球水仙花,養了兩個多月,直到今天方才開花。
今春天氣酷寒,別的花木萌芽都遲,我的水仙尤遲。因為它到我家來,遭了好幾次災難,生機被阻抑了。
第一次遭的是旱災,其情形是這樣:它於去年除夕到我家,當時因為我的別寓里沒有水仙花盆,我特為跑到磁器店去買一隻純白的磁盤來供養它。這磁盤很大、很重,原來不是水仙花盆。據磁器店裏的老頭子說,它是光緒年間的東西,是官場中請客時用以盛某種特別肴饌的傢伙。只因後來沒有人用得着它,至今沒有賣脫。我覺得普通所謂水仙花盆,長方形的、扇形的,在過去的中國畫裏都已看厭了,而且形式都不及這傢伙好看。就假定這傢伙是為我特製的水仙花盆,買了它來,給我的水仙花配合,形狀色彩都很調和。看它們在寒窗下綠白相映,素艷可喜,誰相信這是官場中盛酒肉的東西?可是它們結合不到一個月,就要別離。
為的是我要到石門灣去過陰曆年,預期在緣緣堂住一個多月,希望把這水仙花帶回去,看它開花才好。如何帶法?頗費躊躇:叫工人阿毛拿了這盆水仙花乘火車,恐怕有人說阿毛提倡風雅;把它裝進皮箱裏,又不可能。於是阿毛提議:“盤兒不要它,水仙花拔起來裝在餅乾箱裏,攜了上車,到家不過三四個鐘頭,不會旱殺的。”我通過了。水仙就與盤暫別,坐在餅乾箱裏旅行。回到家裏,大家紛忙得很,我也忘記了水仙花。三天之後,阿毛突然說起,我猛然覺悟,找尋它的下落,原來被人當作餅乾,擱在石灰甏上。連忙取出一看,綠葉憔悴,根須焦黃。阿毛說“勿礙”,立刻把它供養在家裏舊有的水仙花盆中,又放些白糖在水裏。幸而果然勿礙,過了幾天它又欣欣向榮了。是為第一次遭的旱災。
第二次遭的是水災,其情形是這樣:家裏的水仙花盆中,原有許多色澤很美麗的雨花台石子。有一天早晨,被孩子們發見了,水仙花就遭殃:他們說石子裏統是灰塵,埋怨阿毛不先將石子洗凈,就代替他做這番工作。他們把水仙花拔起,暫時養在臉盆里,把石子倒在另一臉盆里,掇到牆角的太陽光中,給它們一一洗刷。雨花台石子浸着水,映着太陽光,光澤、色彩、花紋,都很美麗。有幾顆可以使人想像起“通靈寶玉”
來。看的人越聚越多,孩子們尤多,女孩子最熱心。她們把石子照形狀分類,照色彩分類,照花紋分類;然後品評其好壞,給每塊石子打起分數來;最後又利用其形色,用許多石子拼起圖案來。圖案拼好,她們自去吃年糕了!年糕吃好,她們又去踢毽子了;毽子踢好,她們又去散步了。直到晚上,阿毛在牆角發見了石子的圖案,叫道:“咦,水仙花哪裏去了?”東尋西找,發見它橫卧在花台邊上的臉盆中,渾身浸在水裏。
自晨至晚,浸了十來小時,綠葉已浸得發腫,發黑了!
阿毛說“勿礙”,再叫小石子給它扶持,坐在水仙花盆中。是為第二次遭的水災。
第三次遭的是凍災,其情形是這樣的:水仙花在緣緣堂里住了一個多月。其間春寒太甚,患難迭起。其生機被這些天災人禍所阻抑,始終不能開花。直到我要離開緣緣堂的前一天,它還是含苞未放。我此去預定暮春回來,不見它開花又不甘心,以問阿毛。阿毛說:“用繩子穿好,提了去!這回不致忘記了。”我贊成。
於是水仙花倒懸在阿毛的手裏旅行了。它到了我的寓中,仍舊坐在原配的盆里。雨水過了,不開花。驚蟄過了,又不開花。阿毛說:“不曬太陽的原故。”就掇到陽台上,請它曬太陽。今年春寒殊甚,陽台上雖有太陽光,同時也有料峭的東風,使人立腳不住。所以人都閉居在室內,從不走到陽台上去看水仙花。房間內少了一盆水仙花也沒有人查問。直到次日清晨,阿毛叫了:“啊喲!昨晚水仙花沒有拿進來,凍殺了!”一看,盆內的水連底凍,敲也敲不開;水仙花裏面的水分也凍,其鱗莖凍得像一塊白石頭,其葉子凍得像許多翡翠條。趕快拿進來,放在火爐邊。久之久之,盆里的水溶了,花里的水也溶了;但是葉子很軟,一條一條彎下來,葉尖兒垂在水面。阿毛說“烏者”,我覺得的確有些兒“烏”,但是看它的花蕊還是筆挺地立着,想來生機沒有完全喪盡,還有希望。以問阿毛,阿毛搖頭,隨後說:“索性拿到灶間裏去,暖些,我也可以常常顧到。”我贊成。垂死的水仙花就被從房中移到灶間。是為第三次遭的凍災。
誰說水仙花清?它也像普通人一樣,需要煙火氣的。自從移入灶間之後,葉子漸漸抬起頭來,花苞漸漸展開。今天花兒開得很好了!阿毛送它回來,我見了心中大快。此大快非僅為水仙花。人間的事,只要生機不滅,即使重遭天災人禍,暫被阻抑,終有抬頭的日子。個人的事如此,家庭的事如此,國家、民族的事也如此。
雲霓
這是去年夏天的事。
兩個月不下雨。太陽每天曬十五個小時。寒暑表中的水銀每天爬到百度①之上。河底處處向天。池塘成為窪地。野草變作黃色而矗立在灰白色的干土中。大熱的苦悶和大旱的恐慌充塞了人間。
室內沒有一處地方不熱,坐凳子好像坐在銅火爐①度,指華氏攝氏度。
上。按桌子好像按着了煙囪。洋蠟燭從台上彎下來,彎成磁鐵的形狀;薄荷錠在桌子上放了一會,旋開來統統溶化而蒸發了。狗子伸着舌頭伏在桌子底下喘息,人們各佔住了一個門口而不息地揮扇。揮得手腕欲斷,汗水還是不絕地流。汗水雖多,飲水卻成問題。遠處挑來的要四角錢一擔,倒在水缸里好像乳汁;近處挑來也要十個銅板一擔,沉澱起來的有小半擔是泥。有錢買水的人家,大家省省地用水。洗過面的水留着洗衣服,洗過衣服的水留着洗褲,洗過褲的水再留着澆花。沒有錢買水的人家,小腳的母親和數歲的孩子帶了桶到遠處去扛。每天愁熱愁水,還要愁未來的旱荒。
遲耕的地方還沒有種田,田土已硬得同石頭一般。早耕的地方苗秧已長,但都變成枯草了。盡驅全村的男子踏水。先由大河踏進小河,再由小河踏進港汊,再由港汊踏進田裏。但一日工作十五小時,人們所踏進來的水,不夠一日照臨十五小時太陽的蒸發。今天來個消息,西南角上的田禾全變黃色了;明天又來個消息,運河岸上的水車增至八百幾十輛了。人們相見時,最初徒喚奈何:“只管不下雨怎麼辦呢?”“天公竟把落雨這件事根本忘記了!”但後來得到一個結論,大家一見面就惶恐地相告,“再過十天不下雨,大荒年來了!”
此後的十天內,大家不暇愁熱,眼巴巴地只望下雨。每天一早醒來,第一件事是問天氣。然而天氣只管是晴,晴,晴……一直晴了十天。第十天以後還是晴,晴,晴……晴到不計其數。有幾個人絕望地說:“即使現在馬上下雨,已經來不及了。”然而多數人並不絕望:農人依舊拚命踏水,連黃髮垂髫都出來參加。鎮上的人依舊天天仰首看天,希望它即刻下雨,或者還有萬一的補救。他們所以不絕望者,為的是十餘日來東南角上天天掛着幾朵雲霓,它們忽浮忽沉,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聚忽散,向人們顯示種種欲雨的現象,維持着他們的一線希望。有時它們升起來,大起來,黑起來,似乎義勇地向踏水的和看天的人說:“不要失望!我們帶雨來了!”於是踏水的人增加了勇氣,愈加拚命地踏,看天的人得着了希望,欣欣然有喜色而相與歡呼:“落雨了!落雨了!”年老者搖着雙手阻止他們:“喊不得,喊不得,要嚇退的啊。”不久那些雲霓果然被嚇退了,它們在炎陽之下漸漸地下去,少起來,淡起來,散開去,終於隱伏在地平線下。人們空歡喜了一場,依舊回進大熱的若悶和大旱的恐慌中。
每天有一場空歡喜,但每天逃不出苦悶和恐怖。原來這些雲霓只是掛着給人看看,空空地給人安慰和勉勵而已。後來人們都看穿了,任它們五色燦爛地飄遊在天空,只管低着頭和熱與旱奮鬥,得過且過地度日子,不再上那些虛空的雲霓的當了。
這是去年夏天的事。後來天終於下雨,但已無補於事,大荒年終於出現。現在,農人啖着糠粞,工人閑着工具,商人守着空櫃,都在那裏等候蠶熟和麥熟,不再回憶過去的舊事了。
我現在為什麼在這裏重提舊事呢?因為我在大旱時曾為這雲霓描一幅畫。現在從大旱以來所作畫中選出民間生活描寫的六十幅來,結集為一冊書,把這幅《雲霓》冠卷首,就名其書為《雲霓》。這也不僅是模仿《關雎》《葛覃》,取首句作篇名而已,因為我覺得現代的民間,始終充塞着大熱似的苦悶和大旱似的恐慌,而且也有幾朵“雲霓”始終掛在我們的眼前,時時用美好的形狀來安慰我們,勉勵我們,維持我們生活前途的一線希望,與去年夏天的狀況無異。就記述這狀況,當作該書的代序。
記述既畢,自己起了疑問:我這《雲霓》能不空空地給人玩賞嗎?能滿足大旱時代的渴望嗎?自己知道都不能。因為這裏所描的雲霓太小了,太少了。僅乎這幾朵怎能沛然下雨呢?恐怕也只能空空地給人玩賞一下,然後任其消沉到地平線底下去的吧。
初冬浴日漫感
離開故居一兩個月,一旦歸來,坐到南窗下的書桌旁時第一感到異樣的,是小半書桌的太陽光。原來夏已去,秋正盡,初冬方到,窗外的太陽已隨分南傾了。
把椅子靠在窗緣上,背着窗坐了看書,太陽光籠罩了我的上半身。它非但不像一兩月前地使我討厭,反使我覺得暖烘烘地快適。這一切生命之母的太陽似乎正在把一種祛病延年、起死回生的乳汁,通過了他的光線而流注到我的體中來。
我掩卷冥想:我吃驚於自己的感覺,為甚麼忽然這樣變了?前日之所惡變成了今日之所歡;前日之所棄變成了今日之所求;前日之仇變成了今日之恩。張眼望見了棄置在高閣上的扇子,又吃一驚。前日之所歡變成了今日之所惡;前日之所求變成了今日之所棄;前日之恩變成了今日之仇。
忽又自笑:“夏日可畏,冬日可愛”,以及“團扇棄捐”,乃古之名言,夫人皆知,又何足吃驚?於是我的理智屈服了。但是我的感覺仍不屈服,覺得當此炎涼遞變的交代期上,自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足以使我吃驚。這彷彿是太陽已經落山而天還沒有全黑的傍晚時光:我們還可以感到晝,同時已可以感到夜。又好比一腳已跨上船而一腳尚在岸上的登舟時光:我們還可以感到陸,同時已可以感到水。我們在夜裏固皆知道有晝,在船上固皆知道有陸,但只是“知道”而已,不是“實感”。我久被初冬的日光籠罩在南窗下,身上發出汗來,漸漸潤濕了襯衣。當此之時,浴日的“實感”與揮扇的“實感”在我身中混成一氣,這不是可吃驚的經驗么?
於是我索性拋書,躺在牆角的藤椅里,用了這種混成的實感而環視室中,覺得有許多東西大變了相。
有的東西變好了:像這個房間,在夏天常嫌其太小,洞開了一切窗門,還不夠,幾乎想拆去牆壁才好。但現在忽然大起來,大得很!不久將要用屏幃把它隔小來了。又如案上這把熱水壺,以前曾被茶缸驅逐到碗櫥的角里,現在又像紀念碑似地矗立在眼前了。棉被從前在伏日裏曬的時候,大家討嫌它既笨且厚,現在鋪在床里,忽然使人悅目,樣子也薄起來了。沙發椅子曾經想賣掉,現在幸而沒有人買去。從前曾經想替黑貓脫下皮袍子,現在卻羨慕它了。反之,有的東西變壞了:像風,從前人遇到了它都稱“快哉!”歡迎它進來。現在漸漸拒絕它,不久要像防賊一樣嚴防它入室了。又如竹榻,以前曾為眾人所寶,極一時之榮。
現在已無人問津,形容枯槁,毫無生氣了。壁上一張汽水廣告畫。角上畫著一大瓶汽水,和一隻泛溢着白泡沫的玻璃杯,下面畫著海水浴圖。以前望見汽水圖口角生津,看了海水浴圖恨不得自己做了畫中人,現在這幅畫幾乎使人打寒噤了。裸體的洋囝囝趺坐在窗口的小書架上,以前覺得它太寫意,現在看它可憐起來。
希臘古代名雕的石膏模型Venus(維納斯)立像,把裙子褪在大腿邊,高高地獨立在凌空的花盆架上。我在夏天看見她的臉孔是帶笑的,這幾天望去忽覺其容有蹙,好像在悲嘆她自己失卻了兩隻手臂,無法拉起裙子來禦寒。
其實,物何嘗變相?是我自己的感覺變叛了。感覺何以能變叛?是自然教它的。自然的命令何其嚴重:夏天不由你不愛風,冬天不由你不愛日。自然的命令又何其滑稽:在夏天定要你讚頌冬天所詛咒的,在冬天定要你詛咒夏天所讚頌的!
人生也有冬夏。童年如夏,成年如冬;或少壯如夏,老大如冬。在人生的冬夏,自然也常教人的感覺變叛,其命令也有這般嚴重,又這般滑稽。
不惑之禮
廿六(一九三七)年陰曆元旦,我破曉醒來,想道:從今天起,我應該說是四十歲了。摸摸自己的身體看,覺得同昨天沒有什麼兩樣;檢點自己的心情看,覺得同昨天也沒有什麼差異。只是“四十”這兩個字在我心裏作怪,使我不能再睡了。十年前,我的年歲開始冠用“三十”兩字時,我覺得好像頭上張了一把薄綢的陽傘,全身蒙了一個淡灰色的影子。現在,我的年歲上開始冠用“四十”兩字時,我覺得好比這頂薄綢的陽傘換了一柄油布的雨傘,全身蒙了一個深灰色的影子了。然而這柄雨傘比陽傘質地堅強得多,周圍廣大得多,不但能夠抵禦外界的暴風雨,即使落下一陣卵子大的冰雹來,也不能中傷我。設或豺狼當道,狐鬼逼人起來,我還可以收下這柄雨傘來,充作禪杖,給它們打個落花流水呢。
陰曆元旦的清晨,四周肅靜,死氣沉沉,只有附近一個學校里的一群小學生,依舊上學,照常早操,而且喇叭吹得比平日更響,步伐聲和喇叭一齊清楚地傳到我的耳中。於是我起床了。盥洗畢,展開一張宣紙,抽出一支狼毫,一氣呵成地寫了這樣的幾句陶詩:先師遺訓,余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下面題上“廿六年古曆元旦卯時緣緣堂主人書”,蓋上一個“學不厭齋”的印章,裝進一個玻璃框中,掛在母親的遺像的左旁。古人二十歲行弱冠禮,我這一套彷彿是四十歲行的不惑之禮。
不惑之禮畢,我坐樓窗前吸紙煙。思想跟了晨風中的煙縷而飄曳了一會兒,不勝恐懼起來。因為我回想過去的四十年,發生了這樣的一種感覺:我覺得,人生好比喝酒,一歲喝一杯,兩歲喝兩杯,三歲喝三杯……越喝越醉,越喝越痴,越迷,終而至於越糊塗,麻木若死屍。只要看孩子們就可知道:十多歲的大孩子,對於人生社會的種種怪現狀,已經見怪不怪,行將安之若素了。只有七八歲的小孩子,有時把眼睛睜得桂圓大,驚疑地質問:“牛為什麼肯被人殺來吃?”“叫化子為什麼肯討飯?”“兵為什麼肯打仗?”……大孩子們都笑他發痴,我只見大孩子們自己發痴。他們已經喝了十多杯酒,漸漸地有些醉,已在那裏痴迷起來,糊塗起來,麻木起來了,可勝哀哉!我已經喝了四十杯酒,照理應該麻醉了。幸好酒量較好,還能知道自己醉。然而“人生”這種酒是越喝越濃,越濃越凶的。只管喝下去,我將來一定也有爛醉而不自知其醉的一日,為之奈何!
於是我曆數諸師友,私自評較:像某某,數十年如一日,足見其有千鐘不醉之量,不勝欽佩;像某某,對醉人時自己也爛醉,遇醒者時自己也立刻清醒,這是聖之時者,我也不勝欽佩;像某某,愈喝愈醉,幾同脫胎換骨,全失本來面目,我彷彿死了一個朋友,不勝惋惜;像某某,醉迷已極,假作不醉,這是予所否者,不屑評較了。我又回溯古賢先哲,推想古代的人生社會,知道他們所喝的也是這一種酒,並沒有比我們的和善。始知人的醉與不醉,不在乎酒的凶與不凶,而在乎量的大與不大。
我怕醉,而“人生”這種酒強迫我喝。在這“惡醉強酒”的生活之下,我除了增大自己的酒量以外,更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避免喝酒。怎樣增大我的酒量?只有請教“先師遺訓”了。
於是我揀出靖節詩集來,通讀一遍,折轉了三處書角。再拿出宣紙和狼毫來,抄錄了這樣的三首詩: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
歌竟長嘆息,持此感人多。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花。
豈無一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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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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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暮作歸雲宅,朝為飛鳥堂。
山河滿目中,平原獨茫茫。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
一旦百歲后,相與還北邙。松柏為人伐,高墳互低昂。
頹基無遺主,遊魂在何方。榮華誠足貴44444
,亦復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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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4
傷4
!
人生歸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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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固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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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是都不營,而以求
自安?
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
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
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常如此,躬耕非所嘆。
寫好后,從頭至尾閱讀一遍,用硃筆在警句上加了些圈;好好地保存了。因為這好比一張醒酒的藥方。
以後“人生”的酒推上來時,只要按方服藥,就會清醒。我的酒量就彷彿增大了。
這樣,廿六年陰曆元旦完成了我的不惑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