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為我慈悲
第3章為我慈悲
蘇格沒說話,實際上,她都沒聽清他問的什麼,腦子裏一直迴響着醫生說的話——老先生的情況不樂觀,需要做手術,但手術風險非常大。
“蘇格?”孟斯年察覺到什麼,輕輕地喚了她一聲。
蘇格慢慢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深吸一口氣:“嗯?”
“你怎麼了?”孟斯年問,“發生了什麼事?”
蘇格面前有病床推過去,“嘩啦啦”的聲音非常刺耳。醫生跟着病床衝進急診室,後面跟着哭倒一片的親人。蘇格不敢去看,她抬頭望向天花板,只覺得非常非常怕。她啞着嗓子,開口喚了一句:“孟斯年……”
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像是連恐懼和不安的感覺也一起念了出去。明明和他不是很熟,但已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名字讓她覺得——放心。
孟斯年那邊半晌沒說話,隨着聽筒中嘈雜的聲音消逝,他再說話時,周圍已經顯得空曠安靜。他聲音溫柔了許多,彷彿怕嚇到她似的,輕輕地問道:“格格,需要我做什麼?”
還是那句話,簡單卻又可以安撫人心的一句話。蘇格聽着聽筒中他詢問她需要什麼幫助的聲音,慢慢地,她覺得自己拿着手機的手不再發抖,呼吸開始順暢,不遠處的哭聲也漸漸遠離。她說:“孟斯年,我爺爺生病了。”
蘇老爺子打了兩瓶吊瓶,吃了醫生開的一些葯,到了晚上的時候吵着非得回家。
蘇格與醫生談了談,醫生說暫時沒有什麼大問題后,她才開着她的smart把老爺子載了回去。
“爺爺,您這個病需要做手術,國內只有太京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能做這個手術,過幾天跟我去太京檢查一下吧。”
“老毛病了,做什麼手術,別聽醫生危言聳聽。”蘇老爺子擺了擺手,“不用當回事。”
“我已經請人幫忙聯繫那邊的醫生了,爺爺您就聽我的話再去檢查一下嘛。”
孟斯年說,他讓人去醫大問問情況。
曲桑的雨像是能感知人的心情一樣,沒完沒了地下了兩天。第二天,又是一個煙雨蒙蒙的早上,蘇格和保姆阿姨一起做了早餐,蘇老爺子也起了早,看起來似乎和往常一樣。他見了蘇格,立刻拍着胸脯說:“這不好了嗎?格格就是大驚小怪,我心臟的毛病幾十年了,能撐。”
蘇格噘着嘴不高興了一早上,自己鼓搗着花花草草故意不理他。到了中午,天依舊不見晴,涼颼颼的風吹得樹葉沙沙響,雨停了后,保姆阿姨來做午飯了。她拎着菜,樂呵呵地開門進來:“格格,你瞧我帶誰來了?他們說是你的朋友,從太京來的。”
蘇格正蹲在牆邊修剪平安樹的枝丫,保姆阿姨把果蔬送進廚房的路上還在說:“我還沒見過模樣這麼俊俏的男孩。”
蘇格站起身,回頭看向門外。雖然從保姆阿姨的描述中她已經猜到來人是誰,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還是覺得驚訝,或許是驚喜。
孟斯年站在她家紅色大門前,黑色長褲、白色襯衫,見她回頭看他,白皙清俊的臉上揚起一絲微笑。他邁開長腿走進來,踏上青石板路,帶着風雨的氣息。
蘇格手裏掐着一根平安樹的枝丫,心裏迴響着保姆阿姨的那句話——我還沒見過模樣這麼俊俏的男孩。
就在蘇格走神時,孟斯年已經站定在她面前,微微彎腰:“蘇老先生可還好?”
蘇格“嗯”了一聲,仰頭看着他。半晌,沖他燦爛一笑,眼睛眯成了月牙,臉頰兩側的小酒窩可愛得不得了。
“要了命了,原來蘇格還會這麼笑。”孟斯年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是拎着大包小包各種營養品保健品的蕭樹。
蕭樹穿着皮鞋和卡其色皮衣,戴着一頂帽子,與孟斯年的極簡風完全不同。他說完話,將東西放到地上,脫帽放到胸前,微微彎腰對蘇格說:“好久不見,格格小姐。”
蘇格請他們坐到客廳,她燒了水,學着爺爺平時的樣子沏了茶給他們。
蕭樹接過茶杯,轉了一圈看了看花紋,又掃了一眼周圍:“講究,就覺得一般家庭養不出蘇格這麼有靈性的姑娘。”
“你們怎麼突然過來了?”蘇格低着頭抿了口茶。
孟斯年看着她,隨意地說:“國慶放假,散心。”
蕭樹“撲哧”笑了一下:“老闆,你出門還看是不是假期呢?”
孟斯年看了一眼蕭樹,對蘇格說:“他翻山越嶺地跑來是想收徒弟。”
“瞧我這誠意。對了,《山河曲》這歌錄好了,明天首發。”蕭樹說著拿出手機,“我預測,今年下半年排行榜這歌在榜首是下不來了。”
蘇格問:“誰唱的?”
“華靈。”蕭樹將那首歌點出來,“本來想給程藍的,孟斯年突然臨時換人了。”
蘇格看了一眼孟斯年,孟斯年低着頭品茶,什麼話也沒說。
這首曲子原本只是蘇格練琴時突發靈感隨意奏出來的調子,後來她又修改了幾次錄成了小提琴曲。但現在,它突然成了一首完整的歌,高水平的編曲,優美的曲調,歌手完美的演唱,再聽,感覺很奇妙。
蘇格拿着蕭樹的手機聽了兩遍,很喜歡。
“有沒有覺得特別有成就感?”蕭樹問她。
“有。”蘇格將手機還給他,“我真是個天才。”
“這麼不謙虛,像我徒弟。”蕭樹哈哈一笑,他看向院子,視線越過院牆,看着遠處連綿起伏的高山,想着來時路過的碧波蕩漾的湖泊,“這麼美的地方長大的孩子,能寫出那麼江湖氣息的歌詞也不奇怪。”
孟斯年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良久,突然問他:“你喜歡哪句?”
“嚮往鮮衣怒馬走天涯,頭也不回仗劍行俠。”蕭樹說完,問孟斯年,“你呢?”
外面又開始下起雨來,雨滴滴答答落在花葉上、泥土裏,大自然的聲音,風一吹,又全是大自然的味道。孟斯年收回望向院中的視線轉而看向蘇格,在“叮咚”的雨聲中,蕭樹的手機里,華靈正用爐火純青的歌唱技巧唱到——“要有多勇敢,走遍天涯萬里,遇見你;要有多痴狂,放棄千山萬水,跟隨你。”
孟斯年說:“就這句。”
其實這句並沒有多讓人驚艷,但孟斯年就是喜歡這句歌詞裏的態度,那樣自由洒脫,又那樣痴迷執着,誰會相信這是一個十八歲的小女孩寫出的歌詞。他覺得,他需要重新來認識這個話很少總是很酷的小姑娘了。
蘇格的手機鈴音還是《山河曲》這首歌的原始小樣,簡單的小提琴曲。響起來時,蕭樹跟着哼了兩聲,她晃了晃手機:“我出去接個電話。”
電話是郭老師打來的,說前天就發了郵件給她,可她一直沒回復,所以打電話來通知一聲。
“通知什麼?”蘇格問。
“太京交響樂團選了你啊。”郭老師一邊誇她一邊又抱怨她,“心這麼大,以為拉完一曲就完了?也不關注人家平台發佈的信息,發你的郵件也不知道回個信。”
蘇格說不上高不高興,其實,去千棠音樂跟着蕭樹做音樂人似乎也很不錯,但她又不想放棄小提琴。太京交響樂團是個更大的平台,她父親一直希望有一天,她能開自己的小提琴演奏會。像孟斯年那樣,開音樂會,成千上萬的人慕名而去,只為他。
“格格,我突然想起有個單子還沒做完,明天人家就來取貨了,你跟我去後面瓷窯里瞧瞧。”蘇格準備回客廳時,蘇老爺子突然走了出來,他披上外套,拿了門柱旁立着的雨傘就要走。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了起來,伴着風,天氣涼颼颼的。蘇格急忙攔住蘇老爺子:“您身體還不舒服,這是幹嗎去,單子退了就好了。”
“昨天不舒服,今天已經好了,我讓你楊阿伯幫着燒了,你來幫我推過來。”
“我們去吧。”孟斯年和蕭樹從客廳走了出來。孟斯年說著走到蘇老爺子身旁,拿過雨傘,“在哪兒?格格帶路?”
蘇格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喜歡紅色,當她打着紅色雨傘走入雨中,身後的孟斯年問她這個問題時,她想了半天,說:“大概是顯白吧。”
“你還要白啊,都白得透亮了。”蕭樹說。
“孟叔叔也很白。”蘇格說話聲音很輕,從前面的雨幕中傳來,不甚清晰。
“是啊,孟斯年你以後也打紅雨傘穿紅裙子吧,會顯得更白。”蕭樹說。
“蕭樹我敬你是前輩,請做出前輩該有的樣子。”
蕭樹“呵呵”地笑着,突然輕聲嘟囔了一句:“好久沒見你去結交新朋友了,孟公子。”
孟斯年仿若沒聽到一樣,繼續朝前走着。
瓷窯就在蘇家宅子後面,不遠。楊阿伯是蘇老爺子的幫工,跟着他做陶器二三十年了。他們去時,楊阿伯正在檢查那個一米多高的陶瓶。
蕭樹一看到那個製作精細器形龐大的陶器,樂了:“孟總,你這纖纖玉手確定能搬這個?”
蘇格聽到他的話,下意識地看向孟斯年垂在褲子一側的手,果然是纖纖玉手,手指細長骨節分明,天生彈鋼琴的手。
“那你自己搬。”孟斯年說。
蕭樹一征,蘇格“撲哧”笑了:“有專門的車子,推過去就好了。”
孟斯年看了一眼蕭樹,似乎在說:你這個什麼都不懂的人。
楊阿伯幫着把陶瓶放上手推車,用繩子固定好,孟斯年看了一眼,撐起傘對一旁的蘇格說:“我們走吧。”
蕭樹看了看前面打着一紅一黑兩把雨傘并行離開的人,又看了看車子,笑了笑,嘟囔道:“行,您是老闆您金貴,只帶姑娘雨中漫步不幹粗活。”
毛毛細雨中,三人順着長長的、白色的牆邊慢慢走着。蕭樹小心翼翼地推着車,他說:“蘇格,我為了讓你同意和千棠簽約可是豁出去了,就我這身份,在哪兒不是被捧着、供着的。”
蘇格放慢了腳步,等着蕭樹走過來,伸手給他打了雨傘:“蕭老師,我剛接到太京交響樂團的通知,下個月就要去樂團報到了。”
走在前面的孟斯年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她,蕭樹也停了下來:“交響樂團?幹嗎去?”
“拉小提琴。”
蕭樹皺了眉頭:“怎麼誰都來和我搶人?連交響樂團都來摻和。”
“還有誰?”蘇格問。
“等明天華靈的EP發出去,得有一百個公司來和我們搶你。”
蘇格眨巴着亮亮的大眼睛,高興地問:“那我以後賣給你們歌可以漲價嗎?”
孟斯年撐着雨傘側着身子看着蘇格,直截了當地拒絕:“不可以!”
蘇格歪頭看他,不服地道:“我那麼火,很有市場的。”
孟斯年瞥她一眼,轉過身邁開長腿繼續朝前走去,他清清淡淡的聲音傳來:“還沒火呢看給你驕傲的。鋼琴給你買了,還要那麼多錢幹嗎?”
“我要換輛車,省得你總嫌棄它,我也是一個追求生活品質的人。”蘇格說。
“我什麼時候嫌棄你那輛小破車了?”孟斯年一手插兜,慢悠悠地走在前面。
蘇格:“……”
這還不算嫌棄你當我傻啊?
蕭樹推着車子走在蘇格旁邊,看她鼓着腮幫子沖孟斯年的背影瞪了瞪眼睛,笑着說:“我說,你家那瓶瓶罐罐的,雖然我不太懂,但多少琢磨過,你隨便賣點不就可以換車了。”
蘇格瞥他一眼:“那是我爺爺的,不是我的。”
幾人說著話,就走進了蘇家院子。蘇老爺子沒讓孟斯年和蕭樹幫着卸,他和蘇格小心翼翼地把陶瓶搬下來,然後蘇格將庭院的燈全部打開,方便老爺子檢查陶瓶燒制的情況。
蕭樹看着穿着紅裙站在蘇老爺子身邊的蘇格,女孩散着長發,脂粉未施,雙眸黝黑閃亮。蕭樹越看越覺得她討人喜歡,也就越捨不得放給別人,他碰了碰孟斯年的胳膊:“怎麼辦啊?咱們的勁敵不是別的音樂公司,而是交響樂團。”
“用金錢誘惑她。”孟斯年說。
“你還真當真了,你看她家像缺錢的樣兒嗎?”蕭樹看了一眼孟斯年那清俊的側臉,笑着說,“不如你用美色?”
孟斯年瞥他一眼:“不如你用父愛?”
“過分了啊,我不就比你大十歲。”蕭樹一直標榜自己是三十多歲的年輕人。
“我大蘇格十歲,她天天叫我叔叔。”孟斯年說起這事兒,就有點想收拾她。
蕭樹想了一下,突然高興了:“照你這麼算,那你也應該叫我叔叔。”
孟斯年“呵呵”一聲:“照你這麼算,她應該叫你爺爺。”
“照你這麼算,那我應該叫蘇老先生大哥。”
“你試試!”
這句話,是孟斯年和蘇格異口同聲說的,不僅是用詞,連那慢悠悠又自帶威脅的語調都一模一樣。蕭樹咧嘴一笑:“開玩笑。”
孟斯年看向蘇格:“豎著耳朵聽我們說話呢是吧?”
“你們倆能小點聲嗎?”
“那你說說,我們怎麼做能比交響樂團的勝算大點?”孟斯年慢條斯理地問,“金錢還是色誘?”
蘇格揚了揚眉毛,雲淡風輕地說:“色誘吧。”
孟斯年和蕭樹都沒想到小女孩會這麼回答,在蕭樹的大笑聲中,孟斯年微愣一下后,也笑了。
吃過午飯後,蘇格抱着毛毯聽着風雨聲在二樓卧室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下午三點多,陰了幾天的天空也終於放晴了。萬里無雲的天空晴朗得像是一面鏡子,遠處一直被雨霧籠罩的連綿高山也清晰可見。
風不知何時隨着雨停了,她窗前的風鈴靜止在暖洋洋的陽光中,鈴鐺一閃一閃地放着光。蘇格伸手扒拉了兩下,“丁零零”的聲音響起,她換了鞋子走下了樓。
樓下孟斯年和蕭樹在陪蘇老爺子喝茶,蕭樹似乎對老爺子的一套茶具感興趣,正與並不想賣的蘇老爺子商量。
“這是留給我們格格的嫁妝。”
“這是不是紫砂壺?您這嫁妝也忒大方了,不如您賣給我,您開個價,到時候給咱們格格買點好吃的比嫁妝來得實在。”
蘇老爺子笑起來,但就是不鬆口。
孟斯年喝着茶,心情愜意,就那樣悠閑自在地看着蕭樹在那裏胡攪蠻纏。蘇格從樓梯上走下來,孟斯年先注意到她,看到她睡眼惺忪地走過來要茶喝。
外面響起敲門聲,保姆阿姨從廚房應着聲走出去開門。不消一會兒,她就帶了個年輕男人進來,穿着馬甲,戴着鴨舌帽,手裏還拿着紙筆:“請問誰是蘇格?孟先生委託我們送鋼琴過來。”
本來還一副沒睡醒模樣的蘇格眼睛突然一亮,舉了下手:“我是。”
蘇格用五分鐘時間給蘇老爺子解釋清楚這架鋼琴是她自己掙錢買的,而且渠道正規,童叟無欺。
蘇老爺子騰出客廳東北角給她放鋼琴,並表示出自己的不滿:“你想要鋼琴跟我說,自己跑去掙什麼錢,還是上學的學生,瞎逞強。”
“這是孟叔叔送我的鋼琴,因為我送給他一首歌。”蘇格忙又改口,說完沖孟斯年眨巴了一下眼睛。
“什麼歌值一架鋼琴?”蘇老爺子顯然不信。
孟斯年看了一眼不停給自己使眼色的蘇格,說:“蘇先生,蘇格很厲害,我們還覺得出價低了。”
蕭樹跟着點頭,蘇格沖兩人豎了豎大拇指。
等蘇老爺子走後,蘇格問孟斯年:“這架鋼琴多少錢?感覺比我看的那架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好多了。”
孟斯年沉吟一下:“是比你那個好點兒。”
蕭樹說:“德國運來的,你掐指算算多少錢。”
聽他這麼說,蘇格盯着鋼琴看了半天,沒動,只說:“我掐不出來,感覺你們在逼我賣身。”
等工人們把鋼琴裝好,孟斯年走過去,隨手按了幾個鍵:“這只是《山河曲》那首歌的報酬,和別的沒關係,別有壓力。”
蘇格跟着走過去,摸着亮得泛光的正紅色鋼琴,抬眸看向孟斯年:“孟叔叔,幫我調音吧。”
不遠處站着的蕭樹說:“蘇格,你知道鋼琴調音可不是一般人能幹的。”
“孟斯年不是一般人啊。”蘇格說。
孟斯年側頭看她,見她說得理所當然,笑了笑。
蘇格又問:“好不好?”
他回:“好。”
蕭樹在鎮上的客棧訂了房間,孟斯年陪他吃了晚飯後又回到蘇家宅子。臨走時,蕭樹送他到客棧門口:“說出去誰信啊,我蕭樹幫着人當苦力搬陶瓶,你孟斯年去給人當鋼琴調音師。”
“你幾天前跟我說我都不會信。”孟斯年說。
“蘇格這個小丫頭,用人真不手軟,”蕭樹看看手錶,“調音這活沒兩個鐘頭完不了事,這天就要黑了,你回來時要是害怕就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當我是十幾歲小姑娘?”
“孟總,您嬌生慣養,哪走過夜路。”
“閉嘴吧你,這一年工資都想給你扣了。”
孟斯年到蘇家宅子的時候,蘇老爺子已經睡下了,保姆阿姨收拾好后也回了家。曲桑夜晚的溫度比太京低,他手臂上搭着外套走進客廳,帶着外面的涼氣。
蘇格正窩在沙發上聽音樂,孟斯年走過去,摘了她一隻耳朵上的耳機放進自己耳中,是《六月船歌》——這是當年他在個人音樂會上彈的版本。
蘇格手裏握着iPod,扭頭看他。她綰起了長發,換了一套家居服,長衣長褲,毛茸茸的,看起來很軟,讓人有伸手揉兩把的衝動。
孟斯年將耳機又放回她耳中:“光聽是練不好琴的。”
“等你調好我就要上手了。”蘇格從沙發上起身,跟在他身後。
“鋼琴和小提琴可不一樣。”
“孟叔叔你當我的老師吧?”
孟斯年剛走到鋼琴前,聽到她的問話,回頭看向她。外面的天已經暗了,客廳只開了兩盞昏黃的壁燈,小鎮一如既往的安靜,靜得連風聲都沒有。蘇格的肘撐在鋼琴旁的矮柜上,歪着頭,有髮絲垂落下來搭在臉頰上,一雙眼睛裏似閃爍着點點星輝。她看着他,又問了一遍:“孟叔叔,教我彈鋼琴吧?”
孟斯年側身站定,低頭看她,神色似笑非笑。他說:“請我當老師?我可是孟斯年。”
蘇格歪着頭笑:“是啊,你是孟斯年啊,這可怎麼辦?金錢還是色誘?”
孟斯年神色未變,看着她,慢悠悠地說:“色誘吧。”
不同於下午蘇格開玩笑時說的那句“色誘”,這樣漆黑的夜晚,昏暗的房間,只有他們兩人,氣氛實在太過曖昧。
蘇格轉着漆黑的眼珠回視他,模樣看起來竟然有點無辜。
有狗叫聲傳來,在靜謐無聲的小鎮裏聽得真切。孟斯年轉身懶懶散散地靠到鋼琴邊:“這樣咱們倆是不是抵了?你來千棠,我教你鋼琴,誰也不用出賣色相。”
蘇格想了想,不太情願地說:“不能抵啊,我覺得我能成功,可你就不一定了。”
孟斯年剛抽出一支煙塞到嘴裏,聽到她的話扭頭看她,笑了:“哪來的自信?我對小屁孩沒興趣。”
他叼着沒點燃的煙,說話時眯着眼上下打量她。平時看上去斯文俊秀的一個人,現在這慵懶的姿勢再配上這似笑非笑的神情,生出一股痞勁兒,看得蘇格差點脫口而出——試試啊。她雙手插進肚子前面毛茸茸的兜里,也轉身靠到鋼琴邊:“巧了,我對老頭兒也沒興趣。”
孟斯年點煙的手又是一頓,索性將嘴裏那支煙抽出來,和打火機一起扔到了一旁,隨手拿起手機:“下午送貨那小哥電話多少?我把鋼琴退了吧。”
他就會這招!
蘇格反應極快地伸手擋到他的手機屏幕前,特別能屈能伸地喊了聲:“哥哥。”
孟斯年抬抬眼皮,視線從她細嫩白凈的手指上移到她臉上,卻沒說話。
蘇格見狀,又乖乖巧巧地叫了聲:“孟哥哥。”
孟斯年極輕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他收起手機,順手拽了一下她家居服帽子上那個他一直想揪的兔耳朵,站直身子:“幹活兒,你靠點兒邊。”
“我幫忙。”
調音看起來簡單,其實要用的工具還挺多,蘇格自告奮勇打下手,卻對孟斯年要的東西一無所知。她鼓着腮幫疑惑地看着工具箱裏的工具:“哪個是倒退制止器調整扳?這名怎麼這麼長?我看哪個也不像。”
孟斯年走過來拿走工具箱:“你玩洋娃娃去吧,還不夠耽誤事兒的。”
蘇格跟着他:“孟哥哥,你教教我我就知道了,保准一遍就會。”
蘇格似乎摸准了孟斯年的性子,知道他愛聽,便一口一個孟哥哥。
孟斯年心情有點好,只覺得這小姑娘叫哥哥時嬌嬌軟軟的聲音實在好聽,伸手拿出調整扳:“這個就是。”
蘇格點頭。
因為空間小,孟斯年把工具箱放到地上,兩人就這樣蹲在工具箱邊上,他挨個拿起裏面的工具:“這是音叉,這是止音皮契……”
曲桑的天氣一直都是變化無常的,漸漸地,外面起了風,樹葉在風中“嘩嘩”地響動,孟斯年低沉好聽的聲音伴着風聲隨着院中花香一起傳來,蘇格突然歪頭看他:“孟叔叔你喝酒了?”
晚上吃飯時,老闆推薦了他們店的米酒,太過甜膩,蕭樹倒是挺愛喝,但他只嘗了一點點:“聞出來了?”
問出這句話時他才意識到兩人離得有點近,近到他只喝了那麼點米酒她都聞到了。看着眼前小姑娘漆黑的雙眸和白皙的面頰……孟斯年隨便拿了根止音棒站起身,隨口問:“都記住了嗎?”
蘇格蹲在地上,仰着頭看他:“記住了,不過,孟叔叔,喝了酒的你音準還准嗎?”
孟斯年低頭看她,只覺得她這模樣像是一個蘑菇:“絕對音感知道嗎?”
蘇格的眼睛忽地一亮,她站起身:“絕對音感?”
孟斯年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蘇格扯着他的袖口:“能不能後天培養?教教我呀,孟叔……哥哥。”
“你要學的怎麼這麼多?”孟斯年將鋼琴蓋架起,“還要不要我調音?”
“等會兒再弄,”蘇格依舊沒鬆開他的袖子,歪着頭看他,眉眼彎彎,頰邊的酒窩若隱若現,說話時故意放慢了速度,有股子奶聲奶氣的味道,“孟叔叔你收不收徒弟呀?”
孟斯年一手拿着調音器一手按着琴鍵,頭都沒抬地說:“不收。”
“為什麼?”
“顯老。”
蘇格:“……”
孟斯年毫不給面子地拒絕了蘇格拜師的提議,蘇格有點生氣,索性也不給他打下手了,抱着抱枕窩到沙發上查看蘇老爺子的病情資料去了。
孟斯年其實是個話很少的人,沒了蘇格搗亂,他得以安靜地調着音律。
整個客廳里偶爾傳出單個的鋼琴音,低沉綿長,在古香古色的房間裏繞了幾圈直擊蘇格的耳膜。明明聲音不大,明明都沒連成曲調。她的目光從病歷上稍微移開一點兒,看向孟斯年。
他坐在鋼琴前,右手手指在同一個琴鍵上點了兩下,很輕盈,還有……優雅。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優雅,他僅僅只是坐在鋼琴前,可能有些人天生自帶這種氣質,如果他平時不總是找她的碴兒,這種氣質可能會更明顯。
曲桑的天氣隨性得毫無道理,心血來潮地晴空萬里又心血來潮地颳風下雨,外面風聲漸漸大起來,雨滴淅淅瀝瀝飄灑下來時,孟斯年正好調好了黑白八十八個鍵。他扣好琴蓋站起身,看了一下手錶:“蘇格,借我把傘。”
蘇格也抬手看錶,沒到一個小時,比她想像的快。客棧在鎮子的另一邊,蘇格怕他迷路,跟着起身說道:“我送你去客棧吧。”
待她拿了兩把雨傘走到正廳屋檐長廊下的孟斯年身邊時,他看也沒看她,伸手指了指房檐下的塑料空花盆:“雨滴打在那上面的聲音是什麼音調?”
蘇格:“……”
“看來你不是個絕對音感。”孟斯年見她鼓了鼓腮幫瞪了自己一眼就知道她聽不出來。
“哪那麼容易就絕對呀。”蘇格說著,把雨傘遞給他。
孟斯年接過去,看了眼撐開小紅傘的蘇格:“送我去客棧送習慣了?”
蘇格說:“這邊小路多,萬一走丟了我還得費勁去找你。”
孟斯年隨手撐開傘,說話的聲音在雨夜中顯得沒那麼清晰,不過蘇格還是止住了要邁下台階的腳,因為他說:“你們小鎮鬧鬼嗎?你這種紅雨傘最愛招那種東西了。”
蘇格不動聲色地收起傘,後退一步,即使害怕也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過對他說話時,她還是流露出些許咬牙切齒的味道:“鬧,都是女鬼,只喜歡你這種俊俏的小白臉。”
孟斯年笑了笑,走進雨幕中:“感謝你對我顏值的肯定。”
蘇格跟着他到了門口,待他出去后關了門撒腿就跑回亮堂堂的廳里。想她蘇格活了十八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這毛病的起源還得追溯到她那腦迴路不正常的堂哥那兒,那奇葩每次來曲桑都要追着她講那些神鬼傳奇、山野傳說,多年下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便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
蘇格開了電視機看了兩分鐘電視購物,在主持人激昂的推銷聲中,接到了孟斯年的電話,她其實也沒十分驚訝:“迷失到哪個衚衕里了?”
蘇格最後一字的音還沒發完,只聽孟斯年嗓音低沉,一字一句地說:“你家東牆這邊,你來一下。”
蘇格剛從電視購物的大忽悠主持人那裏緩過來的心情一下子又讓他弄緊張了,她披了風衣,換了把藍綠格子雨傘走了出去。
孟斯年沒走多遠,蘇格過去時,他正打着傘背對着她站在離楊阿伯家大門口不遠處的地方,緊盯着楊家大門一動不動。蘇格踩着雨水過去,他聽到動靜回頭瞥她一眼,視線絲毫沒有停留地再次回到原處。
楊家大門左右兩側兩盞明亮的高瓦數大燈泡將周圍幾米照得通亮,蘇格站到他身邊,順着視線看過去,只見敞着的門口一隻不大不小的黃狗瞪着滴溜兒圓的眼睛看着他們。而孟斯年要想去客棧,必須經過楊阿伯家門前,不然就要繞遠穿過田野。
蘇格的眼睛在狗狗和他之間來回巡視兩遍,“撲哧”笑了。
孟斯年居高臨下地垂眸瞥了一眼身側的她,那神情似乎是在說——你把它解決了我就原諒你嘲笑我的事兒。
“怕狗呀?”
廢話!
“狗狗多可愛。”蘇格仰着頭看他,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我討厭所有毛茸茸的還會動的東西。”孟斯年壓低聲音說完,突然發現了蘇格風衣里那毛茸茸的家居服。他剛剛還揪過耳朵的,似乎是怕她不管他,又加了一句,“你除外。”
蘇格:“……”
這要是平時,他肯定不會加最後三個字。
蘇格眼珠一轉,突然問了句:“我和程藍合作那次,小提琴拉得怎麼樣?有沒有哪個音不準?”
孟斯年挑眉看她,雖然疑惑她為什麼這時候突然想探討音樂,但倒也真的認真回憶了一下。
蘇格的視線落到他握着雨傘的手指上,他細長的食指一下一下敲着傘柄。
就在他說話前,蘇格突然喊了聲:“黑豆,過來。”
楊家門口那隻黃狗聽到蘇格叫它,搖着尾巴幾步跑到他們面前。孟斯年神色微變,姿勢僵硬地悄悄向後挪動半步。
蘇格和那隻叫黑豆的黃狗一同瞪着大眼睛看向他,期間蘇格還不忘誇讚黑豆:“它可聽話了,我讓它來它就來,我讓它撲誰它就撲誰。”
孟斯年真的想把蘇格掐死,如此威脅下,他索性把剛才想說的那些點評全咽回肚子裏,狀似誠懇地道:“特別好。”
“真的呀?”
孟斯年沒說話,給了她一個咬牙切齒的眼神讓她自己去體會。
“還有呢?”蘇格還想聽傳說中的孟神多誇兩句。
“別得寸進尺啊!”孟斯年警告似的說,“差不多得了。”
蘇格“咯咯”一笑,怕他真發脾氣,不敢再逗:“黑豆,回家去。”
黑豆十分聽話,轉身就往回跑,順着門縫溜了進去,孟斯年這才徹底把心放下。沒想那狗一轉身,小狗頭從門縫裏露出來,依舊“狗視眈眈”地看着他。
孟斯年的心又提了起來。
蘇格見他仍舊不動,打着把黑雨傘跟柱子似的杵在那兒,想着他是真的怕,心一軟走近一步,將有些涼意的手塞進他垂在褲子邊的手心裏,再輕輕地握住:“走吧孟叔叔,不然一會兒蕭老師找不到他家孟公子該幸災樂禍了。”
她倒是了解蕭樹。
孟斯年的手比蘇格的手涼很多,所以當蘇格握住他的手時,他只覺掌心溫熱,甚至有些瘙癢……
蘇格晃晃兩人握在一起的手:“這樣黑豆就知道你是我朋友不會咬你了。”
孟斯年刻意忽視掌心傳來的柔若無骨的細嫩小手的觸覺,不知是真誇還是諷刺地回了一句:“你們這兒的狗真聰明,跟人一樣。”
兩人各自打了一把雨傘向前走着,路過楊家大門,孟斯年不動聲色地向蘇格的方向靠了一下。
蘇格和黑豆擺了擺手,說了句“拜拜”后隨口問孟斯年:“你猜它為什麼叫黑豆?”
不猜!
不想知道!
他對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毫無興趣!
見他不說話,蘇格自顧自地說:“因為它小時候是黑色的,不知道為啥一邊長大一邊就變黃了。”說完,似乎想到什麼,她又加了一句,“跟你們男人一樣。”
孟斯年:“……”
是同一個“黃”嗎?
蘇格的聲音在細雨無聲的小鎮衚衕中清晰悅耳,又帶點少女慣有的軟軟的音調慢悠悠地說:“因為叫習慣了黑豆,所以它變黃了也改不過來,就像叫習慣了孟叔叔,即使現在覺得孟叔叔又年輕又帥氣,也還是習慣叫叔叔。”
又年輕又帥氣?
孟斯年咀嚼了一下這個形容,很受用,心情有點好。不過,他狐疑地看她一眼:“有話直說。”
“我們要不要做點不道德的事?”蘇格歪了下傘,仰起臉看他,一雙眼睛在巷子口昏暗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即使說著這樣曖昧的話,卻還是那麼清澈乾淨。
孟斯年眉毛一挑,看她半晌,回頭瞥了一眼楊家的方向,確定黑豆沒跟來,鬆開蘇格的手,忍住要戳她小腦袋的衝動:“說人話。”
“我想說,你要不要背着蕭老師收我為徒。”蘇格將手塞進衣服兜里,不知道想到什麼,忽地一樂,“多刺激啊,跟偷情似的。”
“嘖,你這腦袋裏天天想什麼呢?”孟斯年要笑不笑地看了看她,邁開長腿向前走去,“回去吧,後面的路我會走。”
“可惜了,你錯過了我。”蘇格像模像樣地感嘆了一句。
孟斯年沒搭理她,踩着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不緊不慢地朝前走。路燈下,石板上的雨水反射着光芒,他想告訴蘇格小心地滑,結果回頭就見她小跑着瞬間消失在拐角處。
孟斯年舉着傘站在寂靜無人的衚衕里,插在褲袋裏的那隻手上的溫度還沒完全消散,他捏了捏手指,想着——剛才,似乎,被這個小孩……撩了?
細雨持續到午夜便停了,第二天的曲桑,陽光明媚得猶如迎來了春暖花開的季節。吃過早飯,蘇格開着她的smart帶着蘇老爺子去醫院打針,即使蘇老爺子十分不情願去。
孟斯年發來信息的時候她正坐在蘇老爺子病床前給他讀報紙。
孟斯年:在哪兒呢?
格格不在家:你猜。
孟斯年:肯定不在家。
格格不在家:……
孟斯年:我和老蕭去趟沙溪,大概明天回來。
格格不在家:怎麼去?用我送嗎?
孟斯年:你那兩座smart?老蕭坐車頂?
格格不在家:他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裏。
孟斯年:……
見孟斯年忽地失笑,蕭樹好奇地湊過來看屏幕:“那丫頭說什麼了?我發現你最近笑點有點低啊。”
蕭樹邊說邊看,隨即也是“撲哧”一笑:“什麼歌都會呢,她一定不是正經的00后。”
“她是90后,”孟斯年糾正,“不正經的那種。”
《山河曲》從編曲到錄音,再由混音到發行,用時非常少,但整體呈現效果很好。配合上商業運營,音樂平台榜單換榜那天,這首歌穩居新歌榜榜首。
在一片好評聲中,華靈的江湖地位似乎又上了一個台階。換榜那天下午,她發了條語音給蘇格:“格格寶寶,看沒看評論?好多人誇詞曲寫得好呢。”
其實,蘇格看了,誇她的不多。
通常一首歌成功后,大家都會覺得是歌手的成功,很少有人去討論詞曲創作者,說起這首歌也只會說華靈的《山河曲》,而不是蘇格的。
蘇格本就是稀里糊塗地被孟斯年趕鴨子上架買走了曲又寫了個詞,心理上還沒轉變過來便也沒有多大期待,所以她並無華靈擔心的落差感。
蘇格趴在二樓窗前,手裏撥弄着窗口的風鈴,戴着耳機聽着音樂平台上主推的這首歌,此刻只是覺得這個經歷很奇妙罷了。
第一個給蘇格打電話的是穗穗,蘇格一接起電話就聽穗穗嘰里呱啦地說道:“我看微博都在轉華靈的《山河曲》,作詞作曲寫的是蘇格,這個蘇格是跟我同居的那個嗎?”
“以你對我的了解,你覺得呢?”
“不是。”
“呵呵。”
她所有認識的人中,程藍是第二個發現的,他發了微信過來——
BlueBlue:原來《山河曲》是你寫的,你還有多少技能沒解鎖?
格格回宮了:會講冷笑話算嗎?
BlueBlue:比如?
格格回宮了:你是魚嗎?
BlueBlue:為什麼我是魚?
格格回宮了:因為你微信名叫“卜嚕卜嚕”呀。
BlueBlue:好好寫歌,幽默這條路不適合你。
格格回宮了:呵呵。
Herman先生是蘇家的老朋友,經常來買蘇老爺子做的陶器,他來取貨的時候看到蘇格的新鋼琴,這個英國大叔開心得不得了,非要和蘇格合奏一曲。
孟斯年和蕭樹從沙溪回到曲桑已經是傍晚了,保姆阿姨給兩人開的門。見到孟斯年,阿姨的眼睛都笑彎了:“孟先生,來得正好,我快做好飯了,你先去和格格玩一會兒。”
阿姨倒是好客,孟斯年道了謝,就聽到屋裏傳來歡快的音樂聲:“有客人?”
“一個外國人,聽不懂他們說什麼。”阿姨說著走向廚房。
跟在孟斯年身後的蕭樹搖頭感嘆:“我感受到了來自世界的惡意。”
“怎麼了?”
“只要和你站一塊兒,就沒人搭理過我。”蕭樹越過他朝客廳里走去,“受夠了這個看臉的世界。”
“你應該早就習慣,丑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孟斯年跟上,不忘順口提醒,“別踩到蘇格的草了。”
蕭樹:“……”
此刻蘇格家的廳堂中,像是一場小型的藝術家交流會。一個金色頭髮、藍眼睛的外國大叔十分投入地彈奏着《歡樂頌》,蘇格站在一旁拉着小提琴伴奏,蘇老爺子似乎也來了興緻,揮着毛筆在案台上作畫。
孟斯年很少見蘇格笑得那麼開心,眉眼彎彎,酒窩深深,可能為了方便蘇老爺子寫字畫畫,屋裏開了最亮的燈,光亮打在女孩的臉上,素白的小臉乾淨清透。
看到兩人進來,她笑意更濃:“快來。”
蕭樹笑嘻嘻地過去:“這種場合怎麼能少得了我呢?”他巡視一圈,拿了牆邊的結他,加入到兩人中。
孟斯年沒進去,他環着臂輕輕地靠在門框邊,看着歡笑的眾人,似乎也被感染了,神色愉悅。
一曲畢,三人都有些意猶未盡,保姆阿姨喊吃飯的聲音回蕩在院子裏,蘇格對兩人聳聳肩:“有空再玩,我餓啦。”
Herman站起身,一邊穿外套一邊和蘇格道別,他還要回市裡。
蘇格和蘇老爺子像往常一樣將他送到門口,又幫他把包裝好的陶器一一擺進後備廂。就在Herman要上車之際,他突然一拍腦袋,指着蘇格身後的孟斯年:“我就說看着這位先生面熟,我在倫敦聽過你的演奏會,老天,這些年你去了哪裏?”
Herman說完就要上前來擁抱他,蕭樹倒是習以為常,孟斯年曾經有多強他是知道的,說一句享譽國際也不全然是誇張。蘇老爺子聽不懂英文,不明白Herman為什麼突然這麼興奮。而那個讓他興奮的人,鎮定自若地說了句:“對不起,先生,您認錯人了。”
“怎麼會?我家裏還有你的專輯。”
“其實很多時候我看你們白人也分不太清。”說話時,他的表情冷然淡漠。
Herman帶着疑惑離開。
飯間,蘇格不時地偷偷看向孟斯年,孟斯年斯斯文文地吃着飯菜,絲毫未受她的影響。最後連蕭樹都察覺到蘇格的視線,跟着她一起偷看。
孟斯年眉頭一皺:“你們……”
“別帶我,我吃飯。”蕭樹收回視線,扒拉兩大口米飯以表無辜。
孟斯年看了一眼蘇格:“你有話要說?”
蘇格點頭:“嗯,你知道‘吃人家嘴軟’這句諺語吧?”
蕭樹剛夾了一塊蘑菇,聽到她這話,不知道該放還是該吃。蘇老爺子“呵呵”一笑,示意他多吃點。
孟斯年倒是絲毫沒受影響,只說:“然後呢?”
“所以吃我家米就得回答我的問題。”蘇格放下筷子,側身看他,“孟叔叔,你為什麼騙Herman叔叔呢?”
“因為我要是承認了,他會問我為什麼不彈鋼琴了,我並不想聊這種事兒。”他倒是回答得痛快。
蘇格:“……”此人道行頗深,把她要問的下一個問題給堵在了嗓子眼兒。
蘇格拿起筷子繼續吃,想着她為數不多的八卦之心就這樣被扼殺在喉嚨里,憋得慌。
孟斯年看她一眼,放下碗筷:“一會兒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和我們一起走吧。”
蘇格和蘇老爺子一起看向他,孟斯年對蘇老爺子說:“蘇格和我說了您的病,確實只有太京醫大附屬醫院能做這個手術,我聯繫的醫大的那位教授明天回國,我們明天直接過去找他就行。”
蘇格前一刻還忍不住想沖孟斯年翻白眼,下一秒看向他時眼睛都放光了。這邊她還沒表達感激之情,那邊蘇老爺子直接拒絕:“老毛病了,不用做手術,格格瞎緊張,還麻煩你去了。”
蘇格換臉速度之快可謂是登峰造極,高興的神色一收,立刻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家爺爺,那模樣,泫然淚下……
孟斯年勾了勾嘴角,說道:“先去檢查一下,做不做手術看醫生怎麼說,到時候蘇格也放心。我看她這幾天總是拿着您的病歷看,提心弔膽的。”
這晚吃完飯,蘇格自告奮勇要把孟斯年和蕭樹兩人送到客棧去,走到楊家大門口時,蘇格伸出手在孟斯年面前晃了晃:“要牽手嗎?”
孟斯年瞥她一眼,沒動,目光威嚴,似警告。
蕭樹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一徘徊,突然伸手道:“要,來,乖徒兒,扶着為師。”
“你也怕狗?”蘇格把手背到身後,並不太想和他牽手。
“什麼狗?”
“格格。”孟斯年突然輕聲喚她。
蘇格一臉疑惑地看他,如果沒記錯,似乎在他知道自己的全名后,就沒這麼叫過自己了。
孟斯年嘴角輕揚,挑起一個完美的弧度,笑容親切,帥氣迷人得彷彿偶像劇里的男主角。仰頭看人的蘇格被這顏值晃了一下,微愣中只聽孟斯年難得很有親和力地說:“我們休戰,誰也不找誰的碴兒了好不好?”
這要是讓蕭樹知道自己被狗嚇到不敢走,讓人姑娘牽着過去的事兒,他下半輩子就不用混了。
“我怎麼會找孟叔叔的碴兒?你兩句話就勸動爺爺跟我們去醫大做檢查,我崇拜你還來不及呢。”
蘇格說話時的認真勁兒讓蕭樹直點頭,他心說:就是嘛,哪來找碴兒一說。
“崇拜我?”孟斯年抬了抬眼皮。
蘇格點頭:“我就像黑豆崇拜我一樣崇拜你。”
還敢提黑豆!
孟斯年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邁着長腿朝前走着:“你別說話了,你一說話我就想凶你。”
蘇格:“……”
這人有什麼毛病!
幾人離開曲桑的時候,曲桑又是個陽光明媚的大晴天。蕭樹感嘆着不想離去,叫的專車卻呼嘯而來,精準地停在了蘇家門前。
司機搖下車窗:“是去機場的樹先生嗎?”
蕭樹應了聲,對蘇格和蘇老爺子說:“湊合坐吧,我們來得低調,所以只能自己叫車。”
“不然呢,不低調的話會有人接駕嗎?”蘇格歪頭問。
蕭樹笑道:“還是太年輕,以我和孟公子在我國樂壇的地位……”
“以你在我國樂壇的地位,連個徒弟都收不到。”孟斯年嗤笑一聲,坐到了車後座上。
蘇格想笑又覺得不厚道,抿着嘴鼓了鼓腮幫。
蕭樹等蘇格扶着蘇老爺子坐到副駕駛座上后,問蘇格:“徒兒,你就眼睜睜看他這麼欺辱為師而無動於衷嗎?”
蘇格鑽進後座,挨着孟斯年坐下:“我發現孟叔叔的屬性是——懟天懟地懟空氣,懟你總比他懟我強。”
孟斯年似乎對她的形容不滿,眉頭微皺:“懟天懟地懟空氣的那是泰迪。”
蘇格:“……”
這人怎麼什麼都知道,一定是個假的80后。
蕭樹坐好,把門一關,樂道:“老司機開車了。”
司機說了句:“好嘞!”油門一踩,汽車衝出了小鎮。
到了太京后,蘇格算是認識到孟斯年的江湖地位了,下了飛機他就將口罩戴了起來。即使已經退出演奏界很多年,但架不住當年火得太狠,如今又身在圈子裏,有點什麼不大不小的事都會輪番上一遍娛樂新聞,所以,武裝還是必要的。
蘇格見蕭樹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一頂帽子戴上了,總覺得自己不裝扮一下顯得不太合群,伸手將背包里的圓框墨鏡架到鼻樑上。蘇老爺子掃了一遍他們三人:“這是幹什麼?”
“他們當明星的現在特流行‘機場拍’。”蘇格說。
蘇老爺子穿着中式長衣長褲,拄着拐杖在三人旁邊走得虎虎生風,完全不似生病的人:“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
這四人有老有少,風格各異,氣質和氣勢非常吸引人,一路走過去,回頭率高得出奇。
來接他們的車子是寬敞的保姆車,司機大叔是蘇格上次在曲桑見過的。他扶着車門等幾人一一進去,見到蘇格后熱情地打招呼:“又見面了,格格小姐。”
蘇格感到意外:“您還記得我呢?”
“當然了,畢竟我家老闆的女性朋友不是很多。”
然後,那天下午,蘇格就在醫大醫院見到了孟斯年為數不多的一位女性朋友。
邱琳接到孟斯年電話后從住院部趕到停車場接他們,見到三人武裝的樣子,笑道:“突然不羨慕你們了。”
“你們醫生不也要戴口罩?”蕭樹不忘壓低帽檐遮擋住旁邊路過的小姑娘探究的目光。
“我隨時可以摘呀,你問孟斯年他敢嗎?”邱琳穿着白大褂,說話時一直看着孟斯年,其間用右手捋了兩次額邊的頭髮。
孟斯年沒接她的話茬,指了一下蘇格,對邱琳介紹道:“這是蘇格,這位是蘇老先生。”說完,他轉向蘇格和蘇老爺子的方向,“邱琳,這裏的醫生。”
“你好,邱醫生。”蘇老爺子點頭問好。
“您好,蘇老先生。”
蘇格將臉上掛着的墨鏡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個可愛又親切的笑容:“姐姐,你好。”
邱琳還沒說話,孟斯年先不滿了:“嘖,照你那輩分算法,這應該是阿姨啊。”
合著只有他是叔叔輩的。
“誰會叫漂亮姐姐阿姨,心眼兒得多壞呀。”蘇格一副“我懂事又機靈”的模樣。
“你才知道你心眼壞啊?”
蘇格皺着眉頭看他,不滿道:“咱們倆不是講和了嗎?剛達成的‘誰也別凶誰的’協議你是不是忘了?”
孟斯年戴着口罩,神色看不太清,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眯了一下,隨即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腦門。
一旁的蕭樹說:“我服了你們倆了,一個三歲,一個四歲。”
蘇老爺子倒是欣慰得不行,“呵呵”笑着:“挺好,挺好,格格打小不太和別人親近,倒是和孟先生聊得來。”
蘇格、孟斯年:“……”
從哪裏看出來他們倆聊得來了?
蕭樹樂了:“明明這兩個人說不上三句話就得鬧起來。”
幾人走進電梯,邱琳扭頭看了看蘇格,又看了看孟斯年,最後看向蕭樹,問道:“這是你們家哪個明星呀?看着面生。”
蕭樹看了一眼戴着墨鏡的蘇格,還真有點明星范兒,他笑笑:“我的關門弟子。”
“跟你學寫歌?”邱琳問。
“對唄,這兩天火得不得了的《山河曲》就是她寫的,我編曲。”
蕭樹說完,突然問蘇格:“有沒有人給你打電話找你簽約?”
蘇格搖頭。
“約歌呢?”孟斯年順勢問。
蘇格繼續搖頭。
“那估計得明天,這丫頭還沒進圈,聯繫方式不好弄。”蕭樹分析着,隨即又問蘇格,“在平台聽歌沒?有什麼感覺?”
“沒反應過來呢,總覺得那個我洗澡時瞎哼出來的曲子突然變成暢銷曲目不太真實。”
蕭樹:“……”
孟斯年:“以後沒事兒就多洗幾次澡。”
蘇格:“……”
會診后,邱琳帶着蘇老爺子去拍片子,蘇格坐在椅子上等着。見孟斯年一直在接電話,似乎很忙,她對蕭樹說:“蕭老師你們去忙吧,我這邊有邱醫生幫忙就可以了。”
蕭樹擺擺手:“人家留美博士腦科專家,跟護士似的在這兒幫咱們,我們走了說不過去,一會兒還要檢查什麼咱們自個兒去。沒事,我不忙。”
蘇格咀嚼了他這話,好奇心起,看了一眼不遠處打電話的孟斯年:“喂,這兩人什麼關係啊?邱醫生看孟斯年時眼睛裏都是小心心。”
蕭樹覺得蘇格說話有意思,笑出了聲:“沒你那麼誇張,但好感應該是有的。孟公子年齡也老大不小了,家裏着急,給介紹的女朋友。”
蘇格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眼睛滴溜溜地轉,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隨口嘟囔道:“孟叔叔也確實到了該相親的年紀了。”
打完電話正走過來的孟斯年聽到她這句話,腳步一頓,然後,他坐到蘇格旁邊的椅子上,盡量顯得自己平靜又溫柔耐心地說:“我一九八九年十二月末出生的,四捨五入和你一樣是90后。”
“照你這麼算,我一九九九年的,四捨五入就是00后了。”蘇格說。
“聽蘇老先生說過,你是一月的,你怎麼舍也是90后,我也就比你大九歲零幾天。”孟斯年希望他的意思蘇格能明白,以後別總拿他的年齡說事。
“算得這麼精確?”蘇格瞪着大眼睛看孟斯年,他挑眉回視,半晌,她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這麼不服老。”
孟斯年神色微頓,深吸一口氣,心想——去他的休戰!
緊接着,蘇格像沒事人一樣用胳膊碰了碰孟斯年:“你女朋友和我爺爺回來了。”
孟斯年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邱琳手裏拿着片子和蘇老爺子從走廊盡頭走過來。他看向蘇格:“誰跟你說那是我女朋友了?”
“不是你的相親對象嗎?”蘇格眨巴着眼睛。
孟斯年抬頭瞥了一眼蕭樹,蕭樹輕咳一聲,趕緊去迎接還離得老遠的蘇老爺子:“哎喲,蘇老先生您這是拍完片了?挺快的啊……”
“家裏確實有意撮合,”孟斯年站起身,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她,“你想打聽什麼?”
“我想打聽我有沒有孟嬸嬸。”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晃人,蘇格看不清他的雙眸,只仰着頭,耐心等着。然後她就見孟斯年白色衣領下修長好看的脖頸上的喉結微動,隨即有低沉好聽的聲音傳來。他說:“沒有。”
“為什麼?”
“我挑剔。”
“想要什麼樣的?”
“我喜歡的。”
“喜歡什麼樣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