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夜談蓬萊店(11)
第49章夜談蓬萊店(11)
施里一動不動地看着地上李成然的屍體,好半天,才抬眼看向對面三人,咧了下嘴像是想笑,卻驀地滾下兩行淚來:“桑青、李夫人、李寡婦、顧大嫂,她究竟是誰?我認識的又是其中哪一個?她毒死了她丈夫,她跟她的小叔偷情,她愛錢,喜歡大宅子……她不是個好女人……這些我都知道了,她,她做過這麼多壞事,可為什麼我卻還是……”
韋敬往前走了兩步,輕輕叫道:“施里……”
施里肩頭一震,滑倒在地上,終於忍不住大聲號啕起來。
韋長歌心頭一陣惻然,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還那麼年輕,這還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他沒去過太多地方,他不明白人情世故,他除了如何耕作什麼都不懂。今晚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情愛是什麼,可是,這一夜間,他懂得的,已經那麼多,多得近乎殘忍……
恍惚間,他聽到蘇妄言的呼吸聲往身邊挪近了一步。
韋長歌側過頭,蘇妄言神情複雜地注視着李成然的屍體,不知在想些什麼。韋長歌心頭一動,忙喚了蘇妄言一聲,道:“桑青臨死時說‘叫韋長歌快走’,但她的意思,其實是要讓你快走吧?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麼這麼說?”
蘇妄言仿若未聞,好一會兒,悠悠地嘆了口氣。
韋長歌看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現在怎麼辦?”
蘇妄言看他一眼,道:“先去京城看看吧……”
一語未了,又嘆了口氣,落寞地移開視線,獃獃地望着幾步之外那一個活人、一個死人。
韋長歌默默地注視着他,突然開口道:“不要想了。”
蘇妄言沒有回頭,卻冷笑了一聲:“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韋長歌笑道:“不管你在想什麼,我都希望你不要再想。”
蘇妄言霍然回頭,直視着韋長歌,韋長歌從容一笑,蘇妄言眼中怒色一熾,厲聲喝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韋長歌只是微笑。蘇妄言怒視着他,一雙眸子明暗不定,漸漸地,那裏面卻有什麼光芒閃動着,片刻,大顆大顆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桑青死了,剩下的線索就只剩下她讓施裏帶來的口信——京城楊樹頭。
去京城的路上,蘇妄言還是那麼沉默,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蘇大公子的情緒異常低落,除非必要,蘇妄言總是一言不發,偶爾開口說幾句話,也是少有心平氣和的時候。常常沉思着,把周圍的一切全都忘在了腦後,韋長歌不得不時時費心去提醒他吃飯、睡覺、休息。半夜睡不着的時候,韋長歌每每透過窗戶,看着那個人影在月下徘徊,而總要等到東方發白,那人才惘然若失地回房間去。
這時,就輪到韋長歌,開始來來回回地,在庭中踱步。
一路上,他有許多機會可以不露痕迹地打量他的同伴,當他看着蘇妄言的眼睛,發現那雙向來神采飛揚的眸子黯淡得教人心慌。
到了京城的那個晚上,住在天下堡的莊園,韋長歌在窗後站了半宿、看了半宿之後,推門走出了房間。
一叢梔子開得正美,厚實的花瓣層層展開,瑩瑩的白花襯在深藍的光線里,亮得透明。聞來沁人的芬芳香味散漫地流動着,沒有方向,亦無定勢,若有若無的,鋪滿了四方天地,直溢得滿地皆是。
蘇妄言動也不動地站在花前,手執了一朵梔子花來來回回地轉動着,像是沒有聽見身後沉穩的腳步聲。
韋長歌在石桌上擱下兩個杯子,擺下一壺酒,端起酒壺,手腕輕壓,一條細細的銀鏈從壺口優雅地瀉出,發出汩汩之聲,很快注滿了兩個杯子。眼見蘇妄言還是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以為意,帶起一抹淺笑,抬頭看着天空。
一彎眉毛似的彎月掛在桐影之間。
浮雲似動非動,天風將起未起。
韋長歌將杯向天遙遙一舉,自飲了一杯,又再注滿一杯,又復飲盡,如是者三。站起身,一振衣衫,端起對面的杯子,躬身把酒緩緩傾倒在地上。他凝視着那晶瑩的液體慢慢滲入土中,待到終於不留痕迹,便悠悠長吟——
“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佇立良久,回身放下杯子,向蘇妄言的背影道:“這三杯酒,權當是代你祭過桑青罷。現在你該回去睡了。”
蘇妄言默然不應。
韋長歌負手立在他身後。他雖然看不到蘇妄言的臉,卻也能想像那張臉上會是什麼樣的神情。空白的,恍恍然的,目光落在不知何處的虛妄之地,悠遠而銳亮,彷彿儘力想要把這人世看穿看透。
石頭城裏蓬萊店。
會不會有一天,蘇妄言一覺醒來,忽然發現,在那逆旅中發生過的一切,只是在那個供人做夢的地方誤入的一場奇遇?而那一場遇合,也不過是一枕真假難辨的蕉鹿夢?韋長歌想要開口安慰,他還記得當年父親亡故的時候,蘇妄言對他說,百歲光陰,人誰無死。他一直是洒脫的、自在的,看得比誰都明白,笑得比誰都淡漠。可是現在,只因為桑青的死,他竟不再如故。不過是個逆旅中偶遇的女子,怎麼就讓他這麼難過?眼前的,可還是那個“青眼睹人少,問路白雲頭”的蘇妄言?
“美女妖且閑,採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
他想,只可惜無福一見那個行路陌上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就如這歌中的採桑女子一般婀娜?
韋長歌不願意再想下去。
他坐回石桌前,斟滿空杯。
地上人影、樹影、花影彼此覆蓋,凌亂成一團,韋長歌朝着影子舉杯,這一壺好酒,只祭亡者未免可惜,逝者已矣,且讓生者來與影對酹,結無情之歡……
倘或僥倖賺得一醉,便祭了心底的悱惻纏綿。
陰影落下,蘇妄言坐到了對面。
他伸手拿過酒壺,倒了滿滿一杯,一口喝下去,這才喃喃道:“你醉了嗎?”
韋長歌道:“還沒有。”
蘇妄言道:“那正好,我正想和你喝到醉。”
把杯子往韋長歌面前一推:“倒酒。”
韋長歌看着他笑笑,剛一拿起酒壺,卻又放下了,笑道:“可惜沒有了。”
蘇妄言不信,搶過來,放在耳邊搖了搖,聽得裏面空空的,便嘆了口氣,也笑道:“還好,一杯酒也已經足夠讓我喝醉了……”伸了個懶腰,便伏到桌上,閉目而已。
蘇妄言埋首在手臂上,動也不動,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雲馳月運,變化的光線在他脖頸間微妙地過渡。如果韋長歌不是已經認識了他十三年,也許就會真的以為他是醉了。
“韋長歌,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會死?桑青臨死的時候說:‘我不怪你,不是你不放過我,是他們不肯放過我!’李成然聽不懂,我卻聽得懂——‘他們不肯放過我’——她說的是那兩個小孩,我一聽就明白了!她不怪李成然,因為她到死,都還相信是那兩個孩子不肯放過她!”蘇妄言的聲音悶在衣袖中,像囈語一般說著。
“韋長歌,你知道嗎?是我這麼告訴她的。那天晚上,我追上她,我對她說:‘他們不會放過你。’我明知道她害怕那兩個孩子,卻還說那種話來嚇唬她。殺死桑青的,根本不是李成然那一把火,是我對她說的那些話。是我害了她,是我殺了她!李成然和桑青,其實都是被我那一句話殺死的。她要我快走,可是我能走到哪裏去呢?走到哪裏,也還是我害死了他們……如果桑青沒有遇到我,如果我不是那麼好奇,如果我不上去跟她說話,她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害怕那麼擔心?李成然也許就不會誤會她,不會怪她,不會放火,那桑青就不會死,李成然也不會被施里殺死……他們可以安靜坦然地廝守,相愛到死的兩個人,又怎麼會是這樣收場?”
韋長歌依然微笑着。
他可以拍着蘇妄言的肩膀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安慰他,把一切都推給命數;他還可以提醒他,李成然已經說過,就算桑青沒有遇到他,也還會是這樣的結局。但是韋長歌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人是蘇妄言。蘇妄言一旦固執起來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韋長歌道:“你說是你害了桑青和李成然,那你又是誰?”
“我是蘇妄言。”
“但桑青卻不知道誰是蘇妄言。她沒到過天下堡,沒見過韋長歌。她只知道有人給她一塊石頭,讓她遇事就去找韋長歌,她還以為她遇到的就是韋長歌。所以,就算她覺得冤枉,要到閻王面前告狀,告的也只會是韋長歌,而不是蘇妄言。韋長歌都不害怕,蘇妄言為什麼要怕?”
韋長歌故意說得輕鬆。蘇妄言果然輕笑了一聲,側過頭,揚起嘴角,直盯盯地看着他,眸子裏卻毫無笑意。韋長歌還他一笑,柔聲道:“不要胡思亂想。”
蘇妄言垂下眼,許久方道:“你不知道嗎,我醉了……”
韋長歌笑得連眼睛都眯了起來:“是啊,你醉啦,盡說些醉話……”
蘇妄言含混地應着,忽地又道:“韋長歌,到底是不是我害了他們?愛怖,愛怖……這兩個字是不是一定會連在一起?”
韋長歌一陣靜默,沒有回答,卻沉沉道:“有我在呢。”
蘇妄言沒再作聲,沒一會兒,他的呼吸就變得均勻而綿長。韋長歌湊近了去看他的臉,這次,蘇妄言是真的睡著了。韋長歌注視着他的睡臉,微笑着站起來,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在庭中漫步。他知道,讓蘇妄言困惑的並不只是桑青的死,也許,在蘇妄言的心裏,還有什麼別的,比死生事大,可是他既不說,他也就不能問……
盛開的梔子花這一會兒工夫也不知是肥了還是瘦了。
韋長歌順手摘下一朵放在掌心賞玩。像是感受到他的脈動心跳,輕而薄的花瓣微微翼動着,順着他修長的手指靜靜地流淌香氣。
夜深庭宇曠,花開香滿庭。
但韋長歌的思緒卻不在這裏。他已想到明天。京城楊樹頭,派去的人已經查探清楚,那是靠近京城東門的一個村子,一共四十六戶人家三百一十七口。四十六戶人家有八戶不是本地人,但半年內新搬來的,就只有一戶。這個人家也無甚特別之處,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寡婦帶着一兒一女,兒子八歲名叫顧念,女兒顧盼,才剛滿五歲,村子裏人人都叫這寡婦顧大嫂。
這顧家小小的兩兄妹是不是蓬萊店裏蘇妄言看到的那兩個孩子?是不是花和尚在石頭城外遇到的兩個孩子?如今這個顧大嫂又是什麼人?這兩兄妹身上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也許桑青帶來這個口信,並不是要求救,而是知道自己終究會難逃一死,想留下點追查的線索?而她在臨死的那一刻,是不是又後悔託了施里把這句話送到天下堡?
韋長歌的心裏充滿了疑問。
他回過頭,蘇妄言伏在桌上睡得正熟。
這一刻,韋長歌想到最後一個問題:如果顧家兄妹身上真的隱藏了什麼秘密,如果花和尚、桑青都是死在這個秘密上,那麼,蘇妄言會不會也有危險?
捌蓬萊
夏末的雷聲從遠處的低空轟轟地翻滾而來,凝視着牆上畫卷的蘇妄言像是被雷聲驚醒一般,抽身走回來坐下。
韋長歌手裏拿了一卷書,正看得聚精會神。
蘇妄言定定地看他半天,猛地起身,一把把書抓過來遠遠扔到地上。
韋長歌一愣,走過去撿起來,拍了拍書上沾到的塵土,回頭笑道:“怎麼了?”
蘇妄言慍道:“已經是第六天了!”
“我知道。”
“我們待在這裏究竟是要等什麼,已經到了京城,為什麼還不去楊樹頭?”
韋長歌恍然一笑,還沒來得及解釋,一名手下拿着小布包匆匆走了進來,屈身一禮,上前兩步,把布包恭恭敬敬地放在桌面上。韋長歌神色一整,揮退來人,蘇妄言這才看見那小小的布包上還放着一封信函,當下踱到窗邊,只遠遠看着天邊沉沉壓下的烏雲。韋長歌撕開信的封口,取出薄薄的一頁紙,飛快地看過了。回頭卻見蘇妄言背對着自己立在窗邊,雖然知道他是避嫌,卻還是免不了泛起一股澀意。但也只是一瞬,韋長歌屈指在信紙上一彈,發出啪的一聲響。蘇妄言聞聲回頭。
韋長歌沖他笑笑,拉他坐下,微笑道:“你何必着急?我要你等,自然有我的道理。”一頓,問道,“你還記得這件事是怎麼起的頭?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們又知道了多少?”
說完,把那薄薄的一張紙輕輕推到了蘇妄言面前。
紙上只寫了四個字。
蘇妄言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的表情,抬頭詢問似的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淡淡一笑,道:“這封信是從夜明生那裏來的。”
屋頂猛地滾過一個炸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兩人都是一陣沉默。等雷聲遠了,韋長歌一邊整理思緒,一邊慢慢地道:“事情開始在蓬萊店,去年冬末,你路過石頭城,在那裏遇見了花和尚的死。也是在蓬萊店,你遇到了桑青和那兩個幼童。而無是非說過,花和尚死前,曾在石頭城附近的村子裏追問過一個女人什麼。如果我們沒有猜錯,這個女人就是桑青。無是非雖然不知道花和尚究竟問了桑青些什麼,卻看到她回答‘那是我的孩子’,可見花和尚的問題大約總是和那兩個孩子有關的了。花和尚剛走,桑青帶着那兩個孩子也突然搬走了。就像你說的,花和尚死在蓬萊店,那麼巧,桑青和那兩個孩子同時也住在蓬萊店裏。花和尚的死,大約和這兩個孩子脫不了干係。”
蘇妄言點頭道:“不錯。你記不記得,花和尚死的那天晚上,有人明明聽到他在屋裏和人說話,但窗上卻只映着他一個人的影子?當時,六丑因此一口咬定那天晚上有人去過他的房間,我還不以為然,只道他是在自言自語。現在想來,若是和他說話的人身高不及窗戶,那窗上自然只會有一個影子。”
韋長歌道:“可是,如果人真是他們殺的,他們又為什麼要害花和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