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夜談蓬萊店(10)
第48章夜談蓬萊店(10)
他的臉色暗沉下來,直到暗得像鐵灰,眼神卻開始熾熱起來,幾乎像是就要發狂一般。“你們問我為什麼放火?我不會因為她騙我瞞我恨她,我只會因為愛她才恨她;我不會因為恨她殺她,但我卻會因為愛她而殺她。”李成然抬起頭,視線從幾個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韋長歌臉上,問道,“你知道我是怎麼殺死她的?”
韋長歌忍不住反問道:“你是怎麼殺死她的?”
李成然嘿嘿笑着,卻不答話,接着先前的話題自顧自地講道:“四年了,我想她想得快要發瘋了!她突然回來那幾天,我們抱着對方片刻都捨不得鬆開,真的是形影不離,過着天堂般的日子。她拿出數不清的銀票、珠寶給我看。她叫着我的名字說,這些東西都是我們的了,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我和她商量好了,要一起遠走高飛,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雙宿雙棲。於是我回家做了些必要的準備,她買下這處房產之後,就送信給我讓我來。對外人,便只說我是她招贅來的丈夫。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好,兩個人在一起,日子過得像神仙一樣!可是沒多久,一切都奇怪起來。”
蘇妄言急忙問道:“奇怪?什麼奇怪?”
李成然道:“桑青變了。她開始不愛說話,不願意出門,一整天一整天的,在屋子裏發獃。有好幾次,我無意中聽到她一個人自言自語,不知道在說什麼,可我過去的時候,她又好像什麼都沒說過。我不知道她是怎麼了,我只知道,我們有錢了,在一起了,可她還是不開心。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她魂不守舍,眼裏像是沒有我了,有時候跟她說話大聲了點她都會害怕好半天。我實在不明白,她到底怎麼了……直到那天晚上,我半夜裏醒來,聽見她正叫着另一個男人的名字……”他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苦笑了一下,無奈地道:“她叫的是我?”
蘇妄言眸光閃動,微微低下頭。
“不錯,她叫的是你……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說不上認識。”
韋長歌想了想,答道:“去年冬天,我在石頭城的一家客棧里遇到桑青,不過,我們也只見過這一次。”
“一次?她只見過你一次,就變了心……”李成然垂下眼瞼,黯然道,“我一直在想要怎麼才能讓她開心,原來,她就是因為我才不開心。一瞬間,周遭的一切都像是凍住了,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掐死她!可是我沒有……”
蘇妄言本想說桑青沒有變心,轉念一想,忍住了,改口問道:“為什麼?”
“我害怕,怕得不得了……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怕什麼,可是害怕的念頭一旦產生,就開始不斷湧出來,再也不能停下了!我怕的東西越來越多。我晚上不敢睡覺,怕睡著了,她會在我身邊喊着別人的名字。我整夜整夜地守着她,看着她,偶爾一閉眼,就夢見滿身是血的大哥來找我索命!到了白天,我卻是不敢見她,生怕她會在清醒的時候,說出分手的話來。我怕得不敢待在家裏,我也不敢出門,怕被以前認識的人撞上,只好躲在那又暗又小的柴房裏,渾渾噩噩的,等着一天過去……”
“一天中,只有吃飯的時候我們會說幾句閑話。她的嘴唇依然那麼美、那麼艷,可現在,我只會繃緊了全身所有的意識死死盯着她嘴唇的開合,生怕她突然間說出我不想聽的話來。漸漸地,我們的談話越來越短,越來越少,但至少不用去防備了,我倒覺得如釋重負……她常常會在背後看着我,我一回頭,她就移開了……那眼神也是疏離的。日復一日,我們就像兩隻驚弓之鳥,害怕着彼此心底的夢魘,只要一聲弦響,這夢一樣的日子就會破碎、崩潰……她越來越頻繁地說夢話,有時候叫着‘錢,錢’,有時候叫着我的名字,不過更多的時候,她說的是‘放過我’。我聽了好幾個晚上,想了好幾個晚上,終於明白她在怕什麼。她是在怕我,她怕我像她當年做過的那樣下毒害死她,帶走她辛苦賺來的錢!她在夢裏一直喊着‘韋長歌,帶我走’,‘韋長歌,帶我走’……是她這句話讓我下了決心。她能為了我毒死大哥,也就能為韋長歌毒死我。她想走,我也不允許!她是我的!哪裏都不能去!”
看着李成然凄切的神情,韋長歌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
“你做了什麼?”
李成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我放了一把火啊……你們不是已經知道了?”
柒婆娑
天色已經昏沉了,李成然的輪廓在暮色中開始有些模糊。韋敬辛苦端來的茶水,靜靜地躺在托盤上,早已失去了溫度。蘇妄言突然嗓子有點發乾,拿起一杯一口氣喝乾了,把杯子放在手裏翻來覆去地摩挲着。
昏暗中盪起一聲悠長的嘆息,壓抑着每個人的呼吸聽覺,那其中捉摸不定的痛苦與快意,在挑動着人心上隱約不安的那一根琴弦。
“那天晚上,她睡著了,又喊着什麼放過她、什麼帶她走之類的話。我再次聽見了韋長歌這個名字,可是我再也不害怕了,她得待在這兒,她哪兒也去不了啦!我一面聽着她的囈語,一面從床上下來。窗外無星無月,聽得見風吹樹梢沙沙作響,就像大哥頭七的那天晚上……可是我也不怕了。我得意地笑着,關好每一扇窗戶,房間裏很快變得悶熱,桑青在床上翻了個身,叫着‘成然’,手揮動着,很快又安靜了。我站在床邊看着她,她的嘴微微地張開了,真想親親她啊……”
想起當時的情景,他微笑起來:“我打開門,走到屋外,把每一扇窗戶都從外面閂上了。好幾天前,我就已經借口失竊,把住在隔壁房間的丫鬟傭人都趕到後面的小院子住去了。這樣,我要做的一切就不會被人打擾。我跟着回到房裏,把準備好的火油澆在桌上、凳子上、柜子上,我把她的衣服也都灑滿了火油扔在地上。柴房裏有一條鐵鏈,不知道是以前喬家的人用來做什麼的,反正現在正好可以拿來拴在門上。”
他說到這裏,所有人都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當下一陣靜默。卻聽身後突地一聲響,施里慘白着臉,猝然轉身奔去了。韋敬似有所思,看着地面一言不發。蘇妄言只是木然。韋長歌掃了一圈,收回目光,感覺到自己的臉綳得很緊,他嘗試着想笑一笑,結果發現這麼短短的一會兒,自己好像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笑了。
李成然依然微笑着:“這些事我做得很快。從頭到尾,沒弄出半點聲響。我原以為我會很緊張,可是我不,我一點兒也不緊張。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原來我可以這麼沉着,這麼靈巧,這麼從容……她依然睡得很熟,連火燒起來了都不知道……火燒着了柜子、桌子、椅子,燒着了一切的一切!只剩下床——我不想打擾她的美夢,沒在床上潑油。這個賤人,到這時候了,她還在我的床上喊着別人的名字做她的美夢!我站在門外,慢慢地把鐵鏈拴在門上,我拴得很松,兩道門之間留下一尺多寬的縫隙,只有這樣,我才能繼續看着她!桑青虛弱地咳嗽了幾聲。我想,是時候叫醒她啦,要不,這個賤人就真的睡過去了!而且煙越來越大,我也快看不見她了。我叫她的名字,叫了好幾聲,她才醒了。開始,桑青迷迷糊糊地看着火光,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她害怕極了,伸手去抓衣服,但是沒抓到,她的衣服都已經被我燒掉了。她尖叫着,赤條條地跳下床來,她撲到門口,卻發現門被拴住了,於是她完完全全地愣住了。我說:‘你幹嗎這麼看着我?你的眼神看起來像是不能置信。你不是一直怕我帶着你的錢跑了嗎?你不是早就想到會有今天了嗎?’桑青瘋狂地敲着門,叫着我的名字要我開門,我只是搖頭,她每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就搖一次頭。火越來越大,她瘋了一樣地哭起來,她想去開窗戶,但她打不開,她只能回到我這裏來……”他嘆着氣,神色里卻透出一股滿足。
“火就快燒過來了,她的眼神那麼絕望,映着火光,灼痛了我。她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伸手來拉我,她說:‘開門!成然,求你開門!’我也蹲在地上,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用另一隻手撫摸她光滑的臉蛋。我說:‘桑青你真美,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身體都是那麼美!你知道嗎,這麼美的身體根本用不着衣服,所以我把那些累贅都燒了,你應該以你最美的樣子離開的……’她揪着我的衣服,哭着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哪裏知道為什麼!我獃獃地看着她,湊過臉去吻她。我說:‘我要你永遠不離開我。韋長歌也好,隨便誰也好,誰都不能把你帶走。你以前說只要跟我在一起就會一輩子都開心,可是現在我不能讓你開心了對不對?你以前說要是有錢我們就不用過苦日子,可是現在我們過的就不是苦日子了嗎?我知道,你是永遠不會真正開心的……你說你愛我,那你為什麼不讓我開心?你要我放過你,那誰來放過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她不再哭了,她抬頭看着我,就像我是個瘋子,但她卻又把臉湊近過來,歇斯底里地吻我這個瘋子!”
“是她的眼淚還是我的眼淚?濕透了我的臉……她的臉熱得發燙,我以為我會就這麼化了,然後和化掉的她黏在一起。混亂中是她在說話還是我在說話?是她想出來還是我想進去?火光中閃動的是不是大哥的眼睛……”
李成然的聲調漸漸高起來,帶了哭音,渙散而迷亂的眼神閃爍着不同尋常的光亮。
“突然間,一切都像是安靜了下來!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在我耳邊說:‘我放過你了……’那聲音穿透骨髓,一直在我腦子裏轟然作響。然後……然後,她就站在火里,不斷地說:‘成然,我放過你了,我放過你了!你快走,快走啊!’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卻伸手來推我,使勁地推我,我趔趄着退開了。她也一步步退開,她說:‘我不怪你,不是你不放過我,不是你想殺我!是他們,是他們不肯放過我!我就知道,他們不會放過我!’接着,又大聲喊着:‘叫韋長歌快走!叫他快走!’到最後,她還是喊着別人的名字,還是惦記着別人……究竟是她瘋了,還是我瘋了?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卻也定了下來。那當口兒,我好像一生一世都不曾這麼安穩過。火噼噼啪啪地爆開,房梁發出斷裂的聲音,稍遠的地方,有人扯着嗓子叫着起火了。看看四周,長長的房間已是一片火海……我看不見她了,我只聽見她在火里放聲大笑,笑着笑着,又像在哭……”
窒息般的夏夜。
時而高昂時而低沉的敘述彷彿是來自某個萬丈深淵的迴音。
站在烈焰后的灰燼之中,蘇妄言打了個寒戰。身旁,一隻手悄悄伸過來搭在他肩頭上,蘇妄言一顫,這一次,他卻沒有掙開。肩上傳來讓人安心的溫度,不高,也不低,剛剛好,就是這個夜晚蘇妄言想要的溫度。
“桑青死了……”
蘇妄言喃喃着,握緊了韋長歌的手。一股說不上來是什麼的熱流在他的身體裏躥動着,一直湧上眼眶。他大步走到李成然面前,從上往下看着他,大聲道:“如果我告訴你,你錯怪了她,殺錯了她呢,你會怎麼樣?”
“什麼意思?”
李成然有些遲鈍地抬起頭望着他。
蘇妄言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拉過韋長歌,“他是韋長歌,可桑青在石頭城遇到的人卻是我。你說她變了心,可她甚至連我到底是誰都不知道!桑青是在害怕,但怕的卻不是你;她要我帶她走,不過是因為我告訴她,我能救她!一日夫妻百日恩,放火之前,你為什麼不跟她問個清楚,求個明白?”
李成然眨了眨眼,竟漠然道:“那又怎麼樣?”
蘇妄言一怔。
李成然看着他,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彎了腰,不能自已。
“那又怎麼樣?你是不是韋長歌,韋長歌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就算沒有‘韋長歌’,總有一天我還是會殺了她。我還是會一把火把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不管她有沒有變心,不管她有沒有猜疑我。哪怕,李成然不叫李成然,桑青不叫桑青,只要我們一見面,就註定還會是這個結局!”
韋長歌喟然道:“你究竟恨她什麼?”
李成然猛地一愣,便緩緩搖頭,看起來很迷茫:“恨她?我恨她嗎?究竟是恨她還是愛她,我也分不清啦……”
李成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慢慢地走在陸家鎮的石板路上,頭也不回,茫然地,像是日久天長,就會這樣沿着這條路走下去。
“愛她什麼,恨她什麼?她是她,我是我。我為什麼要去愛她,又為什麼要去恨她?我是我,她是她,我愛她與她何干?我恨她從何說起?她呢,她愛我還是恨我?這一切與我又有什麼關係?什麼是愛?什麼是恨?李成然、桑青;桑青、李成然……嘿,嘿嘿……冤孽,冤孽啊!”
李成然厲聲長笑着,越走越快,隨後便飛奔起來,背影很快被黑暗吞沒了。
蘇妄言心裏一酸,回頭看着韋長歌。
韋長歌默默地走過來,輕輕拍着他的肩膀。
只聽那凄厲而悵然的笑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轉了個彎,突然間戛然而止。
幾個人都是一怔,韋長歌叫了聲“不好”,展開輕功向李成然離開的方向飛掠而去。蘇妄言和韋敬也趕忙跟上去。
空氣中飄來淡淡的血腥味。
李成然背對着他們站在街中,一個人從正面半摟着他的身體,什麼東西從他身上流下來,滴答滴答地響着,在地面上匯成暗色的一團。
那人放開手,李成然砰然倒地——
他的心口上插着一柄短刀。
刀口在夜色中微微地反着光。
韋長歌驚異地睜大了眼,便聽身後傳來蘇妄言和韋敬的低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