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生有幾個初見
第9章人生有幾個初見
兩周以後是期末考試,而這天,我看到了久違的程颯南。
同學們高唱着“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把複習資料一頁頁扔到天空,然後趁大雨來前把書包頂在腦袋上,歡呼着衝出校門。
我站在房檐下,回想剛才題為《我和我的家》的作文,忍不住苦笑出來。
我的作文只有兩行字: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一道閃電劈來,過了一會兒,轟隆隆的雷聲便貫破長空,我渾身一個哆嗦,抬起頭,天空陰沉可怕地似乎下一刻就要塌下來。
“該死!”我抬腳跑下台階,直往大門口沖。
“薄砂!”剛跑到校園中間那株綠油油的大雪松下,一個身穿藍綠格子T恤的男孩便站在前方朝我招手,另一隻手,提着一把精緻的碎花摺疊傘。
程颯南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明燦,一口整齊的白牙完全可以去給牙膏產品做廣告。他小跑過來,啪地撐開手裏的傘,舉到我的頭頂。
“好久不見,十分想念。”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見他四體健全、五官完好,便心知他已無大礙,冷冷回一句:“眼不見心不煩。”
“可我對你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呸,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傘面突然傳來劈里啪啦的聲音,頃刻間,銅錢大的雨點便砸了下來。
肩膀被程颯南有力的胳膊迅速一攬,他喊道:“傻子,還不快跑。”
雨線迷濛,空氣里是泥土濕透了的清香味道,風冷颼颼的打在皮膚上,我渾身哆嗦着,只顧抱緊懷裏的書包。
腳步在路邊一輛黑色的汽車前停下,有人及時拉開了車門,說了句:“請。”
程颯南把我推進車裏,自己在前排副駕駛座位坐好,然後對裝扮齊整的司機說:“去世紀公園。”
“我要回家。這麼大的雨還有心情去世紀公園,你腦袋是不是進水了?”我毫不客氣地抬起頭回了一句。
正準備啟動車子的司機身形彪悍,一臉橫肉,聽完我的話,他突然轉過頭,用極複雜的奇怪目光盯了我一陣,那表情就好似我冒犯了他家皇帝似的,看得我心裏直發毛。
我訕訕閉嘴,程颯南坐在前排頭也不回地說:“拜託大小姐,考試完了你放鬆一下好不好。劉德華來這裏開演唱會了,你不去看嗎?”
他知道我最迷戀華仔,不過據說門票巨貴,看一場演唱會要頂我和媽媽一個月的生活費。我抑住心頭的萌動,撇撇嘴:“不去。我要回家。”
他嗤地一笑,對司機說:“走吧老張,世紀公園。”
我們去了人山人海的世紀公園文體館,汽車在門口就被擁擠的人流擠得走不動了,黑壓壓的人頭、雨傘擠在一起,場面一片凌亂。
我從車窗口探頭出去,猶豫道:“要不我們別去了。還是回家吧。”
程颯南下了車,撐開傘把我拉下車子:“平時也沒見你急着要回家過,什麼時候變乖寶寶了?”
“你管我!”
售票處人早就擠瘋了,我看了看門票售價吞了口唾沫,掉頭便走:“我沒錢!”
手腕被一把攥住,程颯南緊緊拉着我開始在雨地里跑,我們在人群中橫衝直撞着,而他突然不知從哪兒變出兩張金晃晃的門票揚在手裏,還一邊跑着一邊笑着大喊:“笨蛋,咱有票啊!”
我知道程颯南是個富家子弟,但我從沒見他在同學面前炫過富,上學大多騎一輛山地車,而直到很久后我才知道,那輛看來毫不起眼的自行車幾與一輛普通轎車等價。
終於衝到了文體館的演出大廳,我們的座位是在貴賓區,觀看錶演的視線角度非常好。裏面吵吵嚷嚷,人潮湧動,空氣也格外的悶熱,等坐下之後我才發現,左手已經被他握得滿是汗水。
鬆開手的瞬間,我的臉紅了,而他笑意濃然地歪頭喚我:“薄砂,看完演唱會請你吃牛排,今天晚點回去好不好?”
當時的我還不太具備作為一個少女的警惕心,我只是有些說不上來的隱隱不安:前兩天聽寧傾瀾說房子有些漏水,院兒里的排水道也有些堵了,這暴雨一下,家裏不知怎樣了…
想到這兒,我有些坐立難安。
天皇巨星遲遲不出現,歌迷們的吶喊聲漸漸弱了下來,而旁邊的男孩似乎很有耐心的等待着我的回復。
“我要走了!”我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穿越人群往出口的方向走。
“嘭——”迎面一個重重的撞擊令我結結實實地退了個趔趄,腳底在台階上一滑,我來不及尖叫便往人群中倒下去。
大腦一片空白,程颯南倉惶的臉在萬千張陌生的臉中模糊不堪,這一刻,就好似家庭破碎的開端,我從紅杏樹上搖搖墜下。
但這一次,我沒有感到疼,腰背在一雙暖且有力的懷抱中似找到了港灣。
喧囂靜止,我聽見緊貼後背的胸膛中強勁而年輕的心跳聲。
一個少年清美而微笑的臉從肩後轉至我的眼前:“你沒事吧?”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鏡頭。
但常常,人生就是這麼普通,每一個平凡的初相遇,一旦有了後續的發展,便註定了一段崎嶇不平的故事,哪怕最後的最後,終要歸於平凡。
我還是忍不住用了那一句: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面。
不過,我相信,我一定在哪裏見過這個少年。
“林——”我低聲驚呼,而後的兩字死死卡入喉嚨。
很顯然,他比林月河年輕得多。
但那桃花一樣微笑的雙眼,流墨似的劍眉,明明是那個如玉男子林月河的少年版。
“你認得我?”
他微微驚訝,目光往左右掃了一遍,說:
“這裏人多,我先帶你出去。”
腳踝輕微扭傷,他便半扶半抱地帶着我擠出一條路,出了演出大廳。
驟雨初歇。他把我帶到廣場上,頗有些焦急地抬腕看了看錶,那是一塊卡羅拉的水晶表,華麗的與他年紀稍有不符。
“我還有個朋友在裏面,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他的意思是只能送我到這裏,我推開他扶我的手,勉強一笑:“和同學一塊來的,謝謝你。你有事先走吧,不用管我。”
他遲疑地看了我一眼,彷彿正在思考,而這時公園門口爆發出一陣喧天的歡呼聲。
巨星劉德華來了。
頃刻湧來的人流幾乎將我們淹沒,一旁的少年見勢飛快拉起我的手,趁着一角偏門還有空隙,迅速逃離了喧囂的現場。
我們在路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坐上去之後,他長長的鬆了一口氣,目光卻若有所思的投向窗外。
“其實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他輕輕說著,從前排回過頭,輕鬆而親切地向我一笑。
“我也不喜歡熱鬧。”我聽見自己脫口而出,然後有點愣住:為什麼我會同一個陌生的男孩說這些真心話?世人眼中的薄砂聒噪、桀驁、亂七八糟,難道只是因為他長得像林月河,身上也同樣有溫和得令人莫名想要親近的氣質?
“我聽你剛才似乎喊了我的名字?”他說。
“沒…”我搖搖頭,“可能認錯了人。”
“哦。”他好像有些失望,聲音低了下去:“我也覺得你很面熟,跟我家一位故人長得很像。”他收回目光,聲音在前排悠悠的響:“聽說她就在這個城裏去世…哦,說你長得像一個死去的人,你不會介意吧?”
“沒關係。”我淡淡答,有些異樣的情緒蔓延心頭,這是應了那句“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面”嗎?
只不過一場萍水相逢。我愛的,依然是那個如父如兄溫潤親切的男子林月河。
“我送你回家吧。”
我報了家庭住址,出租車在有些陳舊的街道上賓士着,雨花斑駁了車窗玻璃,不知不覺中夜色漸上,一盞盞路燈朦朧地如夢如幻。
到家了,少年紳士地替我拉開車門,目光晶瑩如夜色琉璃:“你叫什麼名字?”
“薄砂。”
他朝我揮揮手:“我叫林北風,再見。”然後轉身坐回車中,飄然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