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的痛苦和秘密
第10章他的痛苦和秘密
就在我轉身打算回家的瞬間,肩膀被人輕輕一拍。
“什麼人?!”我被嚇了一大跳,連忙轉身,只見夜色闌珊中一雙烏黑晶亮的眸子正直直地望着我。
“林…林老師?”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望着眼前這個消瘦、憔悴的男子,簡直懷疑自己是認錯了人。
藉著大門口朦朧的燈光,我看到林月河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熱烈目光看着我。
“薄砂。”他輕聲喚我,乾裂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很欣慰、很舒暢地綻開了一個濃郁的微笑的弧度。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問:“這麼晚了,林老師你怎麼在這兒?”
他安靜地微笑了一下,垂了垂眼睫,然後突然伸出右手撫上我的頭頂。
“真的…很像。”
像?像誰?
還沒等我提出心中的疑問,“咯吱”一聲脆響,身後不遠處的大鐵門發出碰撞的聲音。林月河停留在我發頂的手倏然鬆開,瘦削的身影一轉眼就不見了。
並沒有人,只是風把沒鎖好的門扇刮動了而已。
只是他怎麼變得奇奇怪怪?我更加疑惑,四下找他的影子。
“林老師?林老師?”
夜蟲不緊不慢地鳴着,過了一會兒,林月河清瘦的身影終於從一棵樹後面轉出來。
“出什麼事了嗎?”我緊緊地盯着他,企圖得到一個答案。
他搖搖頭,看我的目光無比複雜,最終他扭過頭,嘆了口氣:“你媽媽…還好吧。”
“我媽…唔,還不錯吧,至少沒人們想像的那麼悲慘。”我呵呵笑出來,心想媒體可真厲害,寧傾瀾果然人盡皆知了,連林月河都關心起她來。
藉著朦朧的光線,他的臉看起來有些異乎尋常的蒼白,“我真蠢。居然一直不知道傾蘭就是她…這些年…”
“嗯?”我不太聽懂他講什麼,只覺得他實在是太反常。
“林老師…那個,我回去看看我媽吃飯沒…”不知怎地,這個反常的林月河令我感覺很不舒服,胸口瀰漫著一些說不清的複雜情感,所以我不得不找了個借口搪塞,想回去喘口氣。
他更加平靜地笑了,臉上的表情從濃郁的期盼漸漸退變為平靜的慈祥,他有些無力地朝我擺擺手:“走吧孩子。請一定對她好。”
回到家裏,書房的燈幽幽亮着,寧傾瀾還伏在書桌前面趕書稿。看得出來,最近她的狀態不太好,書房裏到處丟滿她抽剩下的煙盒,地板上落滿了一縷一縷她掉下的長發。
我放下書包,走到冷鍋涼灶的廚房,洗手、淘米、洗菜,用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做了一鍋黏米粥和一盤青菜、一盤西紅柿炒雞蛋。
等我把做好的飯菜端進書房的時候,卻發現她已伏在案上睡著了。
我仔細地端詳着她,突然發現在寧傾瀾一向光潔白皙的臉龐上,那雙睫毛長長的丹鳳眼尾部,不知何時多了兩條清晰的皺紋。
迷迷糊糊睡着沒多久,天空便又響起驚雷。
一道道閃電隔着半透明的白色窗帘映進來將我從夢中驚醒,我有些害怕,用被子將自己裹得更緊了些。躺了一會兒卻無睡意,便又爬起來,只見書房燈光已滅,寧傾瀾的卧室里傳來她平靜而韻長的呼吸聲。
我放心地復又回卧室躺下,剛合上眼,就聽到大門被人拍的啪啪作響。
“薄砂,薄砂!”
我一骨碌從床上跳起來,顧不得穿上拖鞋便跑出卧室,在院子裏應了聲。
“誰呀?”
“是我,開開門!”
隱約是程颯南的聲音,白天在文體館半路把他扔下自己跑了,不會他腦子有病這麼晚了又來找我算賬吧?
“幹嘛呀,這麼晚了!”我嘟囔着打開門,頭頂已有零星雨點撲下,伴隨着一兩聲驚雷,預計很快又是一場暴雨。
黑乎乎的夜色里,一個氣喘吁吁的少年抓住我的胳膊就要跑:“林老師出事了,趕緊的!”
我想不通林月河究竟為了什麼會這麼痛苦,痛苦到以幾近自虐的方式來對待自己。
這些天來,他面容消瘦鬍子拉碴,還經常動不動就大醉一場,徹夜不歸。
想來這世上真有不朽的感情,即便過了十年,這個“阿蘭”依然是林月河心頭一枚不腐的利刺。
腐心蝕骨,卻再也不得親近半分,連年少的我,都替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我被程颯南拽着奔跑在深夜的大馬路上,雨已經無情地潑了下來,我們都被淋得內外濕透,但誰都沒有說話。我只是覺得心口好悶,像快要爆炸開了似地疼。
從我家門口離開后,林月河在回去的路上被一輛醉駕的汽車撞到了馬路邊。
市醫院的走廊里,燈火通明。
程颯南衝上去一把拉住個行色匆匆的小護士:“剛才那個出車禍的人怎樣了?”
“正在輸血,還沒脫離危險。”
小護士掙開程颯南的手,迅速離開了。我獃獃地站在走廊上,從鏡子裏看見自己穿一條小碎花的睡裙,此刻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顯得剛剛發育的身體曲線玲瓏。清醒之後覺得有點難堪,我便抱住雙臂想背轉身去,沒想到嘭的一聲腦門上一擊悶悶的疼痛。
“啊——”我捂住右肩,火辣辣的疼痛從肩膀和右臂傳來,很快,一個男孩清亮而關切的聲音傳入耳中:“你沒事吧?”
我慢慢放開手,視線里出現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清秀俊雅,穿一條白色短袖和黑色運動褲,手裏端着的一紙杯熱開水,被我全碰灑了自己身上。
被撞翻的水杯滾出好遠。當我呲牙咧嘴地張口要罵人時,連連道歉的少年突然驚喜地叫了一聲:“薄砂?”
我愣了一下,瞬間也記起這個人,正是昨天送我回家的少年,林北風。
“北風--”一個女孩嬌嬌俏俏的聲音傳入耳中,林北風哎了一聲轉頭應道:“對不起,我把水弄灑了,稍等一會兒啊,我再幫你倒一杯。”
咦,這麼殷勤。我不由地撇了撇嘴。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杯子,這時,一個穿粉藍格子連衣裙,扎着長馬尾的漂亮女孩小跑過來。她鵝蛋臉,一雙桃花瓣形狀的眼睛,膚色白嫩,嘴巴小巧,一看就像那種南方的小女孩。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帶幾分親昵地扯他袖子道:“別倒了,我不渴。你快看看人家有沒有受傷吧。”
林北風復又轉頭看着我:“要不帶你去護士那處理一下吧?”
“不用。”我冷冷答。
“你他媽沒長眼吧——”突然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程颯南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拿出痞子王在學校打架的姿態,一拳頭落在林北風清瘦的肩頭。
“對不起。”林北風被打了一個趔趄仍保持着波瀾不驚:“我已經說了對不起。況且,這位同學出什麼問題的話,我負責就是。”
不知是不是因為昨天我放了程颯南鴿子,所以他此刻格外的狂躁。他跳起來一把揪住了林北風的衣領,把他死勁兒往牆上推:“你小子哪兒冒出來的,憑什麼她要讓你負責?”
林北風動了動漂亮的眉梢,這個少年看起來有着超越年齡的冷靜和成熟,他略帶無奈地看了一眼程颯南,緩緩說:“我叔叔還在急救。現在,我不想打架。”
氣氛依然劍拔弩張,那個穿粉藍格子的漂亮女孩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哎,勸勸你朋友好嗎?再鬧下去,待會兒護士該來罵了。”
“林月河!林月河的家屬來一下!”
正推搡間,走廊上護士的一聲叫喊讓程颯南立刻鬆開了手,他張張慌慌地舉起手吆喝道:“來啦,在這呢!”
這一回,瞪大眼睛一臉吃驚的卻是這個叫林北風的俊秀少年。
“你們是…”他指着我和程颯南。我顧不得理他,尾隨程颯南去了護士那裏。
“病人脫離危險了,他家裏還有什麼人沒,去把住院費交一下。”拿着記錄單的護士說。
“多少錢啊…”我問道。
“一共兩千五,再預交兩千,先交四千五吧。”護士指着不遠處排了長長隊伍的繳費處對我們說。
“我回家去拿。”程颯南掉頭即要走。
“不用了,我帶的有。”說話的是林北風,我和程颯南驚訝地回過頭,只見他拍了一下小巧女孩的胳膊,女孩便從肩上挎的一隻李甯包里取出厚厚一沓人民幣,跑着去了繳費處。
“林月河是我二叔。你們是他的學生吧?”林北風向我們報以善意和明亮的笑榮,一場誤會也就此消解。
我、程颯南、林北風,還有那個小巧美麗如鮮桃一般的女孩葉未央四人,很快相識,並成為了朋友。
林月河傷得並不算太重,因為胳膊被那輛闖紅燈的汽車颳了一道長口,造成失血過多,在輸血、縫合傷口之後,也便再沒什麼大礙。
不過,望着躺在病床上沉沉不醒的林月河,我又是心疼,又是困惑,甚至還幻想過,如果幫他找到阿蘭,讓他們重逢,那麼他是否就能感覺幸福?
在病房裏陪他到天亮,也同林北風、葉未央混得比較熟悉。十六歲的林北風是林月河二哥的兒子,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不久前在某研究所工作的父母被雙雙調至甘肅做技術支援,顧忌到那裏教學條件差,父母便將他轉至叔叔林月河所在的城市上學。
而那個長相美好氣質溫婉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葉未央本是林月河的一個遠房表妹,但自幼和林北風隔牆而居,兩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北京。”我喃喃道,“北京好嗎?”爸爸和那個葉淙靈在北京過得一定很好吧。
“廢話,北京可比這兒好多了!不過未央,你怎麼也來咱這個小地方了?”
未央抿唇不語,一旁的林北風卻笑得半真半假:“估計是某人暗戀我已久,我一走,必得跟來不成。”
程颯南立刻煽風點火叫起來:“啊呀,原來你倆是那種關係啊!佩服佩服!”說罷還對林北風雙手一拱,斜睨我道:“瞧瞧人家,真是羨煞老夫…”
我一記爆栗敲到他的腦門上。而後不經意間我發現,林北風原本白凈的臉卻悄然紅了,他清澈而安靜的眼神在觸碰到如花朵般玲瓏鮮嫩的未央身上時,像原野上突燃火花,耳畔一片噼啪。
因為林月河是孤家寡人,所以我們四個決定輪流照顧他。
穿了一夜的睡衣,天蒙蒙亮,我便先趕回家換衣服。往卧室和書房各看了一眼,沒見寧傾瀾的人影,便自己熱了一碗頭天剩下的粥喝了,出門時剛好遇見買了菜和早餐回來的寧傾瀾。
“這麼早就上學?”
“嗯,提前預習功課!早飯吃過了,你自己吃吧。”我匆匆一應,趕緊就跑。
來到醫院時還不到七點半,粉紅色的曦光從醫院周圍的樹木叢中投出來,灑在我的臉上,讓我覺得暖而貼心。
照顧受傷的林月河,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輕步推開病房的門,葉未央不在,程颯南還沒來,只有一個少年趴在林月河的床頭睡覺。
“回去休息吧,我在這待着。”我用手將他輕輕拍醒,小聲說。
林北風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撥開幾縷擋住眼睛的頭髮,朝我綻出一個清亮的笑容:“你也一夜沒睡,來,在這歇會兒。”他拍拍對面空着的一張病床,突然,眉間浮起一抹壞壞的笑:“程颯南是你男朋友?”
我一愣,繼而皺眉:“你說什麼呢!”
他把頭偏過去低低笑了一陣,又扭過來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也不低的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種事我見多了,沒事你說說唄,林老師聽不見。”
“我呸,根本就不是那樣…”我有些急了。
“不用解釋,解釋就是掩飾。”他打斷我的話,笑容可惡地站起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說:“那你先在這兒,我出去買點吃的。”
“我帶了早點。”我指指桌上的麵包。
他搖搖頭,“未央喜歡吃這裏一家豆腐腦,她馬上過來,我得去給她買。”
“呸,你才早戀呢!”我小聲對着他離去的背影說。
林北風走後,我坐在林月河的床頭,小心翼翼地把手撫上了他的額頭,心裏禁不住像一團麻繩擰了又擰,那個令我如鯁在喉的疙瘩始終解不開:林月河,到底怎樣你才能快樂。
有一種人便是如此,連笑起來都不快樂。
昨晚他跟我說了那幾句莫名其妙的話之後,便又跑去喝酒了。當他喝得爛醉準備回家時,被一輛深夜闖紅燈的汽車颳倒,肇事者逃逸。十幾分鐘后,他被路人發現,然後報警,而程颯南恰好有位親戚在交警隊,於是第一時間得知林月河受傷,便半夜叫醒了我。
如果只有阿蘭能讓你快樂,如果她在這個城市…那麼,我一定要幫你找到她。
第一次如此真實地親近這個男人,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他的五官上描摹着,心也跟着一絲絲地顫抖和疼痛着。
我喃喃地對他說:“林月河,我今年十五,你等我三年,等我長大,等我長大,就嫁給你好不好?”
指尖下的睫毛突然一陣顫動,我一愣,手還沒來得及鬆開,便感到手下的人一陣劇烈的咳嗽:“薄…砂,薄砂。”他喊着我。
“在,我在。”
你知道,當聽到自己喜歡的男人在醒來的第一時間,口裏喚着你的名字的時候,你有多激動。
他緩緩睜開眼皮,黑澈的眼珠里有疲憊和寧靜。他抬起未傷的左手,習慣性撫了撫我的頭頂:“傻丫頭,我太老了,而你等不到…”原來,他聽到了我的話。
“不,你一點都不老!”索性把一切都告訴他,我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說:“我知道你是嫌棄我不聽話,我不是好學生。以後我改,我一定改。一定不再給你惹那麼多麻煩!好不好?好不好?”
“傻丫頭啊。”他微微笑着,此時的目光看起來清明而悠遠,他滿臉溫柔地看着我:“薄砂,你很好。”
“跟她…一樣好。”這句話他說的很低很低,可在我耳中,猶如驚雷。
我捂住眼角湧出源源不斷的淚水,鼻塞喉堵:“如果我真的好,為什麼你不肯要…為什麼你不肯要!”
我猛地抬起頭,一臉孤絕地盯着他:“連你也嫌棄我是個卑微的沒教養的野丫頭!是不是?你的心裏,只有你那個阿蘭…”
不顧他臉上驚愕的表情,我像瘋了一樣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和語言,“其實那個阿蘭有什麼好,不就是一個模特嗎,不就是個有夫有子還光着身子勾引你的瘋女人嗎?”我的聲調越來越高,尖銳到連自己都無法想像,“她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為她獨身這麼多年,值得你到現在還為她瘋為她墮落,連命都不要…”
“閉嘴!”
冷冷的一聲斷喝,那麼突然而猛烈。我戛然住口,淚眼朦朧地回過頭,只見門口屹立的少年,聲色俱厲、面容僵冷,是剛買了王家豆腐腦回來的林北風。
他把飯盒往桌上重重一放,目光像刀子一樣凜冽地盯着我道:“阿蘭的事,你最好一個字不準再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