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夢醒來永失親愛
第22章一夢醒來永失親愛
寧傾瀾離開療養院住進了鎮江市第一人民醫院。
診斷結果出來了,她得了癌。
肺癌中期。
這讓原本就對這個世界感到手足無措的我,感到更加的不知所措。
舅舅說,就對她說只是肺炎。
舅媽和表弟都來了,他們一家三口圍着寧傾瀾有說有笑,我知道是為了讓她寬心,可我心裏就是難受,借口去洗水果躲進了洗手間。
小我一歲的寧霄曉跑進來,遞給我一個信封:“今天學雷鋒幫收發室大爺收拾舊信件,無意看到你一封信。上面沒寫班級,就一直在他那放着。”
皺巴巴的信封都有些發黃了,郵戳上的時間是三月,我接過信封拆開,看到葉未央整齊娟秀的字跡。
她在信中說,薄砂你是個豬啊,為什麼不辭而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要走?有什麼事你連我都不肯說?
她還說,你知道我為了打聽你的下落繞了多大一圈嗎?
你會回來中考吧?咱們三個還上同一所高中,到時一起考北京的大學。對了,林北風說,他答應過帶你去北京游衚衕呢?
薄砂,一定要記得哦,三年後,我們在北京重逢!!!
她用了一連串的感嘆號,我心想,既然那麼熱愛北京,當初她又為何轉到M城?
“姐姐,是不是你男朋友?”霄曉朝我擠擠眼,這小子,看似木訥還會打趣表姐。我笑了一下,把信塞進信封,揣進衣兜轉身出去。
“媽,我給你削個梨吃。”
現在,我唯一的願望,就是陪着寧傾瀾,讓她的病趕緊好起來。
晚上舅母和表弟留在病房陪媽媽,我和舅舅回家收拾東西。走到路上,舅舅忽然問我:“是不是和你父親聯繫一下?”
“聯繫他幹什麼?”除了偶爾做夢時會夢見他,我從來沒提起和思念過那個無情無義的男人。
“畢竟出這麼大的事,下一步治療是採取化療手術,還是保守治療…總得有個人拿主意。”他沉吟着,沉沉的暮色映在他臉上,模糊了以往溫慈的神色。
“舅舅。”我仰臉看他,那張皺紋深深淺淺的臉上寫滿了無奈。
他只是普通的工人,舅媽在一家紡織廠做工,表弟還要上學…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媽有存摺,他們離婚時的存款都在裏面。”
“我問過你媽媽,已經所剩無幾了。餘下幾萬塊,是給你上學用的。”舅舅看着我,目光平靜:“你把你爸的聯繫方式給我,我找他說。”
我把薄雲天的電話號碼給他,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或許他在北京早換了新號碼。
我給未央回了一封信。
我告訴她,媽媽病了,所以我得在這裏照顧她。現在我什麼都不想了,好好上學,好好陪她,做一個懂事的好姑娘。
兩周之後,她又來信:阿姨的病怎麼樣,需要幫助嗎?不然我找個時間和林北風去鎮江看你。我們都希望看到一個長大懂事的薄砂,一定更漂亮了吧?
我又給她去信:不要來。我媽媽病很重,我無暇招待你們。有緣自會再見。
幾封書信下來,時間已滑到了九月,我的高中生涯開始了。
住院費花得像流水,病情稍一穩定,寧傾瀾便出院住到了舅舅家。
在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薄雲天,始終沒有露面。
我在心裏把他和葉淙靈那對狗男女罵了個狗血噴頭,總有一天,我會好好的報復你們。
聯繫不到薄雲天,舅舅的話越來越少,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難看,舅媽的抱怨也時不時地飄進我的耳中。
三室一廳的老式房子,因我和媽媽的加入顯得更加擁擠,每天早起用衛生間都需要排隊。
午飯舅媽做了紅燒雞翅,這是我最喜歡的菜,但大家都沒動筷,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一動不動。
寧傾瀾不厭其煩地說著她的書,“有個出版社的編輯聯繫我,有意出版《荼蘼》,哥,麻煩待會你騎車送我到碼頭,我要去南京送樣稿。”
舅媽“哎呀”一聲,說:“你摩托車不是沒油了嗎?待會上班還得加油,現在油價漲得快啊…”
霄曉盯了香噴噴的雞翅好久,終於趁大人說話時,伸筷夾了一隻,我以為他會放到自己碗裏,沒想到筷子卻伸到我面前,他咧開嘴說:“姐,你吃。”
話音未落,筷子一滑,雞翅掉到了飯桌上。
舅媽一巴掌拍在霄曉的肩膀上,筷子吧嗒一聲掉在地上,緊接着狹小的餐廳響起舅媽略顯粗啞的斥責聲:“知道這雞翅多錢一斤嗎?這麼浪費!撿起來吃了!”
氣氛頓時凝滯,寧傾瀾尷尬地停止了說話,和我面面相覷。
在四雙眼睛的注視下,十四歲的男孩霄曉低着頭撿起掉在桌布上的雞翅,然後慢慢地放進了嘴裏。
我沒看清他的眼睛,但那低頭委屈的模樣,就像我和寧傾瀾目前的處境。
午飯吃得沉默又尷尬。
飯後,舅舅到車棚里推出那兩鈴木摩托車,捯飭了好半天終於發動,對走出門的寧傾瀾喊:“瀾瀾,我送你去碼頭。”
“不用了。”寧傾瀾裹着一條紫羅蘭色的大披肩,頭髮挽成髻,別了淺紫的水晶卡子,配一條黑色長褲和米色牛皮鞋,仔細看臉上還化了淡妝,蒼白的雙頰塗了淡淡的胭脂。
她款款走在小巷裏,像畫中的美人。
這樣的形象,顯然是不適合坐摩托車的。
舅舅說:“那我們打出租車去。”
寧傾瀾說:“你不用去了,我自己就成。”她朝他笑笑:“多幫我照看孩子,哥,拜託了。”
然後摸摸站在身後的我,她彎下腰輕聲地說:“等我談好合同,你願意的話咱們就回家。”
她是說北方,M城的那個家。
她在風中莞爾一笑,帶着說不出的凄愴,舅舅沒說話,直直站在那裏,直到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遠,終於消失在小巷盡頭。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下午,微風吹過青藤,清瘦美麗的寧傾瀾帶着她嘔心寫就的《荼蘼》款款離開小巷,離開我的視線。
一個小時后,她在鎮江駛往南京的輪渡上出事。
今生今世,我再也見不到她。
得到消息是下午四點二十分,第二節數學課即將結束,一個身穿棉紡廠常見那種深藍色工作服的婦女匆匆忙忙地闖進教室,一臉焦急地喊:“砂砂,砂砂——”
我霍地從座位站起來,正在講台上批改作業的數學老師攔住她問:“你找誰?”
“舅媽,怎麼了?”我不安地問。
“你媽出事了,快跟我走!”她快步走過來,對老師匆匆道歉道:“對不起啊老師,我幫孩子請個假!”
她走到我的座位把我拉出來,然後一路小跑出了教室。
“舅媽,舅媽——”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心裏卻無比害怕。媽媽不是去南京了嗎,出什麼事了,犯病了嗎?
那天,一向很節儉的她難得地打了輛出租車,坐進車裏我一直問,她卻頗不耐煩的樣子:“待會看看就知道了,具體怎樣我也不清楚。”
我們一直來到碼頭,從鎮江到南京的選擇水路的人一般都會從這裏乘船。
出租車一停下,我就看到有一群人圍攏在江畔,一輛警車停在那裏警燈還一閃一閃的。
四周已拉起警戒線,我剛闖進去,就有警察喊:“不要靠近現場!”
“我們是死者家屬!”舅媽在耳畔大聲喊。
死者!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像一顆原子彈在心臟中突然爆發。我扭頭,死死看着舅媽:“你說什麼?”
“誰、死、了…”
江畔的風真大,大得我張口發出的聲音全被風聲給掩蓋掉了,舅媽的唇一張一合,而我一點也聽不到她在說什麼。
直到我聽見一個男人的哭聲,凄楚、哀涼,拖着長長的尾音。
“啊…啊…啊…啊”四個哭音一聲比一聲降一個調,我辨得出,那是舅舅。
我拖着比鉛石還重的雙腳往人群圍攏的方向走,大腦都空了,我的思維,從來沒有涉及過失去母親這種事情…
“砂砂。”跪在地上的男人看到我,猛地奔過來把我摟進懷裏,“孩子,你媽沒了…”
這不可能。
中午我們還坐在一起吃飯。
“你騙我!”我哽着喉嚨說。
就在我們的腳下,一張巨大的白布遮在一個人體模樣的東西上面,他們說,那是我媽媽。
“我不相信!”我突然嘶吼,一把推開他,然後指着濕淋淋的白布說:“這到底是誰!她不是我媽媽…”
我撲過去,猛地掀開了白布。
四周一下變得寂靜,胸膛中的心跳也幾乎變成了零。
縱然面前這個女人的臉已被水浸泡得有些發脹,但我依然一眼認出,那就是寧傾瀾。
曾經叛逆過、驕傲過、風塵過、墮落過的寧傾瀾,18歲離家闖北京,當過裸模,愛過藝術生,離過婚的作家甯傾瀾。她像罌粟,絢爛成癮地走過一生,又如荼蘼,終歸塵土。
她是從船上掉進江里淹死的。
法醫說,有可能是她突然犯了急疾,所以從甲板上誤落水中,當然也不排除自殺的可能。
厚厚一疊手稿已經殘缺不全,有的落進水裏,有的飄入空中,留在她身邊的,只是一堆濕透的紙絮。
我手捧那堆爛紙,卻明知那是她畢生的心血,牢牢抓住她冰冷濕脹的雙手,一顆十五歲的心,龜裂成片、成屑、成粉末,和着今生再也揮之不去的冰冷,永遠地沉沉地,墜入黑暗。
寧傾瀾生在江南,死在江南。或者,這是她這充滿遺憾的一生中唯一一點安慰。
舅舅在市裏的公墓中買了塊墓地,地雖不貴,但四周安靜濕潤,常年有不知名的小花盛放。我想寧傾瀾睡在這裏,除了有些孤獨外,一切應該都還好。
下葬那一天,舅媽悲悲愴愴的哭着,悔愧不已的舅舅捶着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口中來來回回只剩下一句話:“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送她去就不會出事了…為什麼我當時不送她去…”
表弟見一家人哭得凄楚,也揉着鼻子掉起眼淚,他抬頭看着我,一襲白服,面無表情,表弟呆了,像是有些害怕地跑過來,輕輕扯扯我的袖口。
“姐,姐姐?”
“沒事。”真奇怪,此時此刻,我居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舅舅夫妻二人圍着墓碑哭得死去活來,我走過去,一手扶起舅舅,一手扶起舅母,像個冷靜的大人那樣看着他們說:“別哭了。讓她在這裏安安靜靜地好好休息吧。”
忽然之間,我彷彿長大了十歲。舅舅說,既然聯繫不上你爸爸,薄砂你就在鎮江安心讀書,舅舅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完大學。
野外的風涼得刺骨透心,我動了動唇角,綻出一抹苦澀的笑:“我要離開這個地方。”
回頭想想,我的整個青春時代都處於動蕩顛沛流離不安的狀態中,可這有什麼辦法,往往不是你選擇了生活,而是生活選擇了你。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吧,我相信野草一樣的薄砂一定會在流離顛沛中愈發的美艷堅韌,風來不倒,雨來不蝕。
我把和寧傾瀾來鎮江時帶的行李重新整好,打包。我打算,獨自一人,回到北方。
晚上睡覺時,我把手放在胸口的肌膚上,“林北風”三個字像蝴蝶的觸角輕微地撫慰着心口的疼痛。
你想我嗎?
你有想過我嗎?
如果,沒有未央,你會喜歡我的,對嗎?
昏昏沉沉一夜不曾睡好,第二天一醒來就聽到窗外呼呼的風聲和着淅瀝瀝的下雨聲。
我要去趕輪渡,趕火車,我要回家。
草草洗漱一番后,一推門就撞見表弟霄曉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直往我房間看。
“偷看什麼,臭小子!”我朝他頭上一記爆栗。
“沒啥,看你起床沒。呵呵。”霄曉兩隻眼睛在房間內環掃一遍后,問:“姐,你收拾行李要去哪啊?”
“不去哪。”我不告訴他,是不想讓舅舅知道,否則我很難走得掉。
霄曉一副小大人的口氣對我說:“姑媽的事,希望姐姐你不要怨我爸媽,他們也都活得很辛苦。”
難得我薄砂還有個如此懂事明理的表弟,我淡淡地吁了口氣:“我知道。”
所以再不能在這裏待下去了。
霄曉說完話一溜煙就跑出門去,舅舅和舅媽都上班去了。我回身望了一眼這所棲建於水畔的宅子,驅不散的一團濕霧如今這天氣般繚繞心頭。
這一生,無以為家。終是顛沛流離,無枝可依。
總共沒個包,寧傾瀾的衣物大多燒給了她,行李里最有分量、幾乎壓得我無法喘息的,是她那本嘔心瀝血也未能眼見面世的作品,《荼蘼》。
十年後,當我成為一名自由撰稿人,為國內外各文學專欄和雜誌撰稿,並且還出版了兩部長篇小說時,我總覺得,這是寧傾瀾冥冥之中的指引,她在天上看着我。
出了小巷就能看到水岸邊停靠着一些供人擺渡的小船,碧綠色水波在腳底下蕩漾,我伸出一條腿先跨上甲板,另一條腿還要抬起就被人從身後摟住腰部,一把把我拽下了船。
“砂砂!你這是幹嘛?”舅舅的額上掛着汗,臉色鐵青鐵青的,他不算很強壯,但手臂非常有力,把我從船上拉到岸上,他氣呼呼地瞪着我:“我答應過你媽媽,要好好照顧你!”
“我不需要人照顧。”
“你得留在這上學!”
“我不!我要回M城,我要回家上學!”我一邊嚷着一邊掙扎,伸出手竭力想抓住那條即將開走的小船。
甯霄曉同學適時地出現,並且一步跳上甲板,抓起我的兩包行李便扔回了岸上。
“霄曉--”我尖叫着,踢騰着雙腳大喊:“你們讓我走——讓我走--”
吵吵嚷嚷自然引來了不少人圍觀,舅舅不得已叫了霄曉來幫忙,兩人控制住我的手腳,直到把我拖到巷子口,舅舅這才放手,折回去拿東西。
我掙開霄曉撒腿就跑,一口氣躥到岸邊一隻小船上,我大喊:“走,快走!”
船夫顯然不知所措,但很快小船還是順着水流的方向慢慢移動了。
“砂砂--”
一聲凜冽的叫喊。我立刻如受驚的貓,弓起身子往後退。
他說:“M城對你來說什麼都沒有了,你回去怎麼辦?”聲音中帶着悲帶着痛,也帶着無可奈何的凄楚。
“我一個人也能過,一定能,過得很好!”我倔強地迎風而答。
“可是你連家都沒有了,你家的房子已經賣掉了!”
轟的一下,耳朵里好像有什麼炸開。我沒有家了,父母都沒有了,房子也被賣了?
究竟是誰?誰奪走了我的家?
我緊緊縮在甲板上,只見舅舅瘦削的身影如一棵秋天的樹佇立水畔,兩隻手中各掂着一隻黑色的行李包。我聽見他又繼續大喊:“我不想你成為第二個寧傾瀾!”
“我不能眼看着你重複你媽媽當年的道路啊…”叫喊帶了哭腔,我的胸口悶痛酸楚到無以復加,連在寧傾瀾葬禮上都沒落下的眼淚稀里嘩啦流了一臉。當年的寧傾瀾,也是這般年少氣盛,乘一葉木舟就敢去尋找無法想像的人生嗎?
想必當年的舅舅,也是這般無力地站在岸邊,任親人一去不回頭吧?
淚眼朦朧中,我索性別過頭。可突然,他倒下了。
不,確切地說,是他跪倒在地上。
他的聲音清晰可聞:“砂砂,求你回來。我替你媽媽再照顧你三年。等你考上大學,你想去哪都可以,好嗎?
世界在這一刻變的混沌不堪,我瘋了一般地揪扯着自己的頭髮,直到疼痛讓我再次清醒:我什麼都沒有了。薄砂,想在這世上活下去,你只能留下,寄人籬下。
我輕輕地對開船的人說:“大叔,麻煩掉個頭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