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江南沒有北風
第21章江南沒有北風
春節剛過,我便與寧傾瀾帶着簡單的行裝“舉家”南下。
沿路風景甚美,我卻總高興不起來。一直到南京,我們母女倆乘輪渡去鎮江,揚揚洒洒的江風撲在面上,觸目皆是遼闊水域,霧蒙蒙的天空如夢如幻,耳畔亦聽到江南人家迤邐婉轉的輕言慢語。
沉鬱的心情稍有緩解,我問媽媽:“我們去住哪裏?”
寧傾瀾打扮得很漂亮,一頂雪青色的荷葉邊帽,碩大的墨鏡遮去了半張臉,身上是一件駝色羊絨風衣,內搭米白色長裙,高貴中不失婉約。而我則穿着一貫風格的米奇藍衛衣,發白的牛仔褲,一頭亂髮被一頂鴨舌帽禁錮住,又因我瘦,五官清薄,路上多次有人將我當做男孩。
她靠在輪渡的欄杆上,身後是變幻多端的雲霧,微微眯起眼睛,她像回憶起很久很久的事情:“你有個舅舅在鎮江。”
自18歲離開家門,寧傾瀾就再沒回過鎮江。
如今,父母雙逝,唯一的血緣牽繫,只是那個曾經打過她一巴掌將她攆出家門的哥哥甯傾湛。
寧傾瀾十幾歲時也是個叛逆少年,乖戾輕狂,憑着出眾的外貌和才氣吸引了一大幫男男女女,偏生骨子裏又不安分,高中時期交往過好幾個男友,為此沒少挨父親的巴掌。高三那年,她突然冒出要去北京當明星的念頭,連高考亦不肯參加。迫於家庭威力,她勉強高考,卻故意填錯志願,導致落榜。父親因此一病不起,她卻拎起行裝,執意離家。
怒極的哥哥寧傾湛一巴掌摑在她桃花般年輕的臉上:“不混出個樣,就永遠別進這個門。”
元宵過後,我們踏入了藏於一條幽深舊巷中的寧家小院。
迎面走出一個身着淺灰羊絨衫、黑布褲子,黑布鞋的四十多歲的男人,面部輪廓與寧傾瀾有幾分相似,眉宇間卻多了一份祥靜沉和的氣度。
“小妹。”他微微笑,緩緩地舒展開了雙臂,略顯細長的眼中泛出晶瑩的濕意:“歡迎回來。”
寧傾瀾也矜持地微笑着,可慢慢的,眼角滲出了淚花。
兄妹二人輕輕地擁抱,過了一會兒,舅舅接過行李箱,轉身看到我,便一臉慈祥地笑着:“這就是那個小蘿蔔頭?”
寧傾瀾推推我,“砂砂,快叫舅舅。”
“舅舅。”我低低喊。
溫暖的大手拍了下我的肩膀,寧傾湛感慨地說:“你離家時才比她大不了多少。不過,這孩子看起來比你當年乖巧多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誇我乖巧,我心中暗笑,寧傾瀾也笑起來:“淘氣死了。哥,我想把她轉到縣裏上學。”
舅舅拉着我進門,“可以。高中在這裏讀也行,現在縣一高每年有不少學生考上清華北大,這孩子學習怎麼樣?”
寧傾瀾搖搖頭。
一路閑談說笑,在舅舅不甚寬闊卻顯得溫馨安寧的家裏,我又見到了舅媽和一個安靜寡言的表弟。
此後的一段時間,我在舅舅家住下,寧傾瀾則帶上衣服、紙、筆和一些簡單生活用品去了幾十裡外的一個小鎮上,她說朋友介紹說那裏有個療養院,幽靜舒適,適合寫作。
她說,誰也別去打攪她。她想我們時,自己會乘車回來的。
我轉入了表弟寧霄曉所在的中學。
三個月後,中考來臨,我並沒有回到M城,而是就在當地中學參加了考試。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吹來江水碧如藍,誰不憶江南?
我在江南,他在北。三個月裏,我們毫無聯繫。
可這種聯繫,明明是我自己給一點一滴斷了的。
他不喜歡我,這個事實讓我有充足的理由,再不回頭。
中考結束那天,舅媽做了一桌子的好飯菜,舅舅開了一瓶花雕,給每人面前的小碗裏倒了一點點。
“考得怎樣?”
“一般吧。”我木木地答。自從來到鎮江,我的脾性收斂不少,或許是長大了,明白寄居別人這裏,不能讓人家太為難。
“昨天語文老師在班裏誇表姐了,說她作文寫得好。”一向少言的表弟突然插話,說罷望着我,有些惴惴。
舅舅欣慰地大笑:“那是!誰叫她是作家的女兒…”
他們全家都很為寧傾瀾驕傲,我默默想,時光能癒合一切。當年多麼荒唐的少年輕狂,經年之後,總要被時間原諒。
但願我所犯下的錯誤,也能被時間老人一一原諒。
在約定的時間內,寧傾瀾並沒有回來看望我們。所以一高錄取通知書一下來,我便和舅舅一起去了幾十裡外的療養院。
這所叫“雅屋”的小型療養院是一位北方商人建的,一方面經營賺錢,一方面也留着給自己和家人養老。
寧傾瀾住在北區三樓二室,在前面領路的是個年輕女孩,潔白的工作服上綴着亮閃閃的紐扣。
“她最近身體狀況不大好,家人有空應該多來看看。”輕輕敲了敲門,女孩回頭壓低嗓子:“我覺得她挺孤獨的,有點輕微的抑鬱症。”
那扇乳白色的門緊閉着,女孩敲了好久也沒人應聲,她朝樓下四處看看,說:“可能去湖邊寫作了,咱們到那邊找找去。”
“她在這裏過的怎樣?吃得好嗎,住得習慣嗎?”想到她一寫起稿子就忘了吃飯睡覺,我心裏揪得慌。
女孩是療養院的工作人員,眨巴了下眼睛,帶着工作式的微笑:“那是當然,我們這裏住宿飲食條件都是一流。”接着她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起療養院的規模、經營範圍、怎樣為顧客提供食宿等等。
舅舅和她不時聊上幾句,我在前面走得飛快。
在我登上一座江南常見的青石拱橋,已經能隔着柳樹看到那片湖的時候,一個人突然迎面跑過來,差點和我撞個電光火石的還好我夠敏捷,肩膀一收閃到了一邊,那人擦着我的肩膀奔過去,捲起的一陣風裏夾雜着熟悉而淡淡的青草香。
非常熟悉的味道,我的心猛地一抽。驀然回頭,看到的只是一個男孩遠去的背影。
他身量瘦高,背影清頎,身着白上衣、藍牛仔褲,此刻他正邁開兩條修長的腿往療養院西南的方向奔去。
可是,那是他嗎?
目光緊緊追逐着那一抹身影,直到消失,我的大腦空蕩蕩的,胸口像堵了一團什麼似的,悶得難受。
幾個月過去,我們不曾相見,或許他早已忘記我,可誰又知我思念他,度日如年。
林北風,我想你。
可是,我連信都沒給他寫過一封。
“砂砂。”舅舅的呼喊將我從低落的情緒中拉出,他指着不遠處湖畔的一座碧色小亭,“你媽媽好像在那兒,我們快過去。”
惶惶再回首,人影已不在。或許,是我看錯了。
沿着鋪滿卵石的小道走過去,一座三面環水的小亭子裏面擺着一張小木桌,一個瘦瘦的女人靜靜地躺在一張大藤椅里,好像睡著了,手邊的桌面上,一疊厚厚的稿子被風吹得嘩啦啦作響。
我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臉上,真瘦啊,這個女人。我不知她內心怎麼想,究竟她努力想表達和書寫的是怎樣一個故事怎樣一種人生。
舅舅拍醒了她,“小妹,回屋去睡。這裏風大。”
她睜開眼,佈滿血絲的眼睛裏一絲驚喜:“你們來了?”
一句說完,她突然咳嗽起來,我當她是受了湖邊涼風,想拉她起來沒想到她咳得愈發劇烈,干而空的聲音從胸腔發出,象是要把肺咳出來。
“媽媽?”我驚慌道。
她捂住嘴,安慰地朝我擺擺手,卻痛苦地彎下腰。
我注意到舅舅和領路女孩的臉色都很凝重。
過了好大一會兒,她終於平靜下來,臉色也由青灰慢慢轉為蒼白。現在的寧傾瀾,看起來讓人實在心疼。
“砂砂。”她給了我一個虛弱的微笑。
我以為她會就此無礙。
沒想到,她眉頭一皺,突然大聲地嘔吐起來。為了不弄髒衣服,她側着身子試圖把頭歪出藤椅,可一用力,整個人卻從藤椅中翻了出來。
她倒在地上,用力地嘔,聲音帶着十分恐怖的嘶啞,手指摳在地面上,顯出清晰的骨骼。
我的心揪作一團,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舅舅連忙去扶她,女孩拿着對講機急急地說:“湖邊有人需要急救,快來醫生,快來醫生。”
這時我眼看着一小團鮮紅液體狀的東西從寧傾瀾口中吐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