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下)(1)
第7章春日遲遲,卉木萋萋(下)(1)
早晨九點,窗外還是漆黑一團。挪威的冬天就是這般,一天之中有一大半時間都在黑暗之中。如果碰上陰天,那白晝就是出來打聲招呼,嗖地一下又沒影了。
周文瑾在挪威的三天都是晴天,他和導師一塊來這裏開個學術研討會,姚遠也來了。同學打趣老師偏愛中國學生,班上僅兩個,全帶來了。
在第二天的夜裏,很幸運,他看到了傳說中的北極光。
那光,就像成千上萬的螢火蟲聚集在一起從天而降,又如絲巾般滌盪在銀河的點點星光之中。然後,一束束光柱噴發出來,好像要掙脫夜空,又慢慢恢復平靜。
姚遠和導師手中拿着相機,興奮地拍個不停,尖叫個不停。
他只是專註地追尋那神秘的光影,直到它消失,眼才緩緩眨了一下。
“周,看到北極光,就像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你太冷靜了,不像個年輕人。”導師說道。
姚遠附合,“就是,多少攝影師在這裏等待幾月幾年,都看不到一次,我們這麼幸運,你連個喜悅的表情都沒有。”
“我凍僵了。”說北京冷,與挪威的寒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可是血是熱的呀!”姚遠呵出一團熱氣,晃晃手中的相機,“我的照片可不與你分享。”
他想笑一下的,沒有成功,臉真的凍住了。
回到酒店,姚遠迫不及待地把相機連上電腦,向國內的朋友顯擺去了。他站在後面看着,姚遠的攝影技術一般,如果不加上文字說明,很難讓人看出那是北極光。
“給我倒杯茶,紅茶。”姚遠回頭嫣然一笑。
出國三年,這丫頭固執地不碰咖啡,只喝茶。春夏是綠茶,秋冬是紅茶。
他倒了兩杯過來,一杯握在手中,一杯擱在電腦前。
“周文瑾,話說你真的不是個有趣的人。”兩人同時到哈佛留學,同一專業,同一個導師,來自同一個地方,以後還會在同一個部門做同事,自然而然就熟稔了。
他沒有否認。
“我打賭你大學裏都沒追過女生?”
“什麼叫追?”
“一塊泡圖書館、看電影、吃飯、逛街呀!”
他低下頭吹開杯中的茶葉沫,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難道有過?”姚遠大驚。這三年,她對他的印象,不是圖書館,就是機房,周末的聚會,他很少參加。她問他為什麼要這樣拚命,他說一不小心,後輩就會追上來,多丟人。她當時只當聽了個笑話,笑得前俯後仰。
“我請她看過一次演唱會,莎朗布萊曼的。”沉默了一會,他挑了挑眉,眉間浮現出一縷溫柔。
“哇,檔次不低啊,票價很貴的。那個晚上很難忘吧?”
他淡淡笑了笑,“票是請她班上的男生轉送的,也不知怎麼和她講的。”
姚遠是急性子,“她沒去?”
“演出都要開始了,她才到,和她的一個同學。”
“啊!你怎麼辦?”
“她沒有看見我,也許也不知道那票是我送的。”唇邊勾起微微的自嘲,“她在門外大聲叫問,誰要票,我這有一張。想看演出又沒票的人很多,隨即把她給圍住了。八百元的票,她賣到一千九。我看到她興奮地數着鈔票,嘴裏嚷個不停,賺翻了,賺翻了。”
“哈哈!”姚遠很沒同情心地笑癱在椅子上,“你當時是不是有殺人的衝動?”
“那到沒有,我有些後悔沒把兩張票都給她,那樣賺得會更多。”
“可憐的同志呀!現在,她在哪?你們有聯繫嗎?”
他放下杯子,“我該回去整理下會議記錄,明天見!”
“你這把人吊著,不是害人嗎?”姚遠跺腳,人已出了房間。
靜夜裏,不知哪個房間傳來了笑語,想必也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他插上房卡,床前一盞暖色的枱燈應聲亮起。
脫了外衣,隨意躺在床上,怔怔地瞪着雕花的天花板發獃,一些久遠的記憶如海浪沖刷着岸堤,一波波襲來。
其實,他不算是個冷靜的人。
籃球場與諸航的誤會,讓他成了系裏的一個笑柄。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向諸航當面道個歉,誰知她根本不給他機會。
他特意去她教室等過她,她居然翻窗從後面跑了,幸好那個教室在一樓。
那天他有些感冒的癥狀,和老師打了招呼,去醫務室拿了幾片葯,回來時經過體育館,瞧着諸航在台階上象兔子跳。
這也算邂逅吧!
他咳了一聲,她扭頭看見是他,又回過身去繼續跳。
“會做仰卧起坐嗎?”他瞧見走廊外面扔了幾個墊子。
她停下,哼了聲,“想比賽?”她很煩這人,聽莫小艾說他還是系主任特地從別系挖過來的,當重要目標培養。
“可以,輸的人請吃晚飯!”
“我不會輸,你要輸了,永遠別再煩我。”她就是看他不順眼。
他同意。
結果,他做了一百個,她也做了一百個。他看着她臉都紅透了,汗如雨下般,沒敢再繼續。他看出來了,他如果繼續,她是拼了命不會服輸的。
從墊子上站起來時,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從後面託了她一下。
“幹嗎?”她眼睛瞪得溜圓。
他縮回手。
她走路的姿勢有點怪怪的,腰卻挺得像塊門板。
他摸摸鼻子,視線無意掃過她躺過的墊子,發現上面有一小塊暗紅色的血跡。
他陡地抬起頭,還好,她穿的是黑色牛仔褲。
那天,她生理痛,請假去醫務室。與他只是前腳與後腳。
第二天吃早飯前,他特意繞到女生宿舍樓,只看到莫小艾和寧檬下了樓,沒看到她。午飯時,她也沒出現。
寧檬發覺他一直看過來,主動熱情地與他打招呼。他佯裝隨意問:“三人行怎麼成了二人行?”
“豬還在床上呢,說一吸氣,肌肉就抽痛。我一會給她帶飯上去。”
他嘴角抽了抽,沒再多說。
那一年,全中國的街頭巷尾流行着一首歌,叫《吉祥三寶》,寧檬、莫小艾與諸航也是計算機系的三寶。計算機系女生少,長相過得去的就少之更少。偏偏諸航那屆,招的三個,姿色還都屬於中上。
寧檬和莫小艾,自然就有許多師兄搶着照顧。
晚上熄燈之後,男生們就愛在黑暗中對系裏的女生逐一評點,說到最後,總會長嘆一說:“豬那性子真是可惜了那小模樣。”
諸航很獨立,不需要任何人照顧。
二月,立春。
他進入大三下學期,校園裏因為學生們的回歸熱鬧起來。食堂又出現了排隊買飯的人群,宿舍里又組成了小牌局,小樹林裏又開始有人卿卿我我。喧嘩的是球場,冷清的是教室。
他就在這時推出了設計的防火牆。
防火牆在面世前,必須得到各方面的考驗。他的教授在校內網上安裝了這款防火牆,結果,沒到一周,就給人攻破了。
這人就是諸航。
他此時才得知諸航在中學時期就拿過國內的編程大獎,是作為特招生進來的。不過,進了大學后,她突然覺得校園生活沒有想像中那麼有趣,便開始混。
要不是他,她還在頹廢中呢!
他覺得他不應該是對她刮目相看,而是應專註地去看她。
因為她的攻克,他找出防火牆的漏洞,進行了新的設置。但是一發佈上網,快時,諸航是三天,慢時也就一周了,肯定能攻城掠地。
他倆就像在玩一個遊戲,你守我攻,來來往往。
教授笑着說:“有沒發現你倆的姓很趣,周與諸,哦,要是諸葛就更好玩。三國時,周瑜與諸葛亮同樣是足智多謀,但因為心胸上輸了一籌,才輸了性命。瞧吧,她是你的剋星。嘿嘿,既生瑜,何生亮。你若防住她,歷史絕對改寫。”
起初,心情有點輸不起,畢竟那是個大一的小女生。後來,平靜下來,他接受這個事實,欣賞她,尊重她。
日子因為有她,變得越來越有意思。
他夜以繼日地加固防火牆,然後等着她來。在她沒有攻克的時候,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兩人在校園裏碰面,她故作不屑,卻掩飾不住眼中如獵人看到獵物時的興奮。
他們沒有交流。
諸航形容自己在大一下學期和大二整個學年,比上高三時還要用功。
教授評論,他的防火牆現在已足夠擋得住千軍萬馬。
他不在意千軍萬馬,他只在意她。
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想她,不馴服的頭髮,總是汗漬漬的額頭,一雙慧黠帶有幾份倔強的清眸、活力四射的陽光般的笑容。
有意無意,在圖書館會挑她附近的位置坐,盡量與她同一時間去機房,吃飯時愛和他們班的男生湊一桌,只為能多聽到她的消息。
她居然喜歡莎朗布萊曼的歌。
他託了許多關係,用買新手機的錢,買了兩張布萊曼演唱會的門票。出門時,鬼使神差還換了身衣服,檢查了下錢包,想着看完出來,錢要夠兩人一起去吃個夜宵、打車回校。
結果——
他只覺着哭笑不得,不過,那就是諸航。為了朋友,絕對可以把自己的感受棄之不顧。
那個晚上,她把賺來的錢帶莫小艾去狂吃了一通。吃得什麼,莫小艾不講,只是一個星期看到肉,莫小艾就掉頭。
改善兩人關係,還是一場球賽。
北京為了辦奧運會,邀請亞洲的幾支球隊來北京與國奧隊熱身。他們去看的是與韓國隊的那場。
他們也去看了,這樣的事,諸航肯定不會落下。
上半場結束,兩隊踢成了1:1平,下半場就熱鬧了,球迷們是赤臂上陣,嗓子都喊啞了,卻擋不住輸球的結局。
不知誰說了句:實力本來就有懸殊,奇迹怎麼可能發生?
鬥毆就這樣開始了,警察趕來時,現場是一片慘樣。諸航給波及到了,還好他及時將她護在懷裏,她的耳朵、他的手臂都流血了。
一群傷兵攙扶着回校,諸航想掙脫他的手,又不敢太用力,怕扯動他的傷口。
再見面,他對她微笑,她也會彎下嘴角。路上碰到,他喊她,她會應個聲。在球場上,如果她恰巧在,也不會刻意迴避他,還會和他打配合,挺默契。
自然的,圖書館、球場、食堂、機房多了兩人出雙入對的身影。
周末晚上,他來找她,在樓上叫一聲,她不應答,下樓時卻跑得飛快。
寧檬非常妒忌,和莫小艾說周文瑾審美觀點有問題。莫小艾回答:也許人家就好那口呢?
防火牆大功告成,她撤軍了,其他人又攻破不了。
教授為他申請專利,他要加上她的名字,她拒絕,我才大二,明天光明着呢。
他翻個白眼,大四難道就是垂垂老矣?
她抿着嘴笑。
接到公派留學的通知是大四下學期,系主任領着他去見一個人,那人是工信部的專家,說已關注他很久,這次留學是為了日後勝任更重要的工作。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關注,系裏面舉行公開選撥,其實名額內定。
通知貼在食堂外面的佈告欄里,只要是計算機系的在校學生都可以報名。
她問他有沒有報名。他點點頭,“那我也要報。”她說。
“你才大二,許多學分都沒修呢!別鬧了。”他在聽莎拉布萊曼的歌,塞給她一隻耳機。耳機線是Y字形,吊在兩人中間。
“幹嗎,你怕贏不了我?”她扮了個鬼臉。
他彈了她一下,“少臭美了,別以為天下就那麼好得。”他知道她好勝,而這件事,她必然要輸的。
她背着他還是去報了名。
進了考場,他看見了她,心中一沉。
可能那次機會特別難得,學生們真較了真,系裏面找了外面的教授來改卷,以示公平,他們對他有信心。
沒想到,成績出來,第一名兩人,他和她。
那天晚上,他沒來找她,不知道見面該講什麼好,心中卻很為她驕傲一把。他多希望工信部分給學院的名額是兩個,那樣,他就和她比翼齊飛了。
兩人的關係,此時還隔着一層窗戶紙。窗戶紙那頭是什麼,彼此都明白,就是沒有捅破。這樣的感覺也很好,外面彷彿風景無限,可是這邊獨好。
他去找了系主任,提出自己的想法。
系主任一臉不贊成,“部里看重你,哪裏只看成績,還有其他方方面面,這個決定是不會改變的,你必須要去美國。諸航那邊,系裏會考慮讓她保研。你和她熟,勸她主動放棄,不然我們用別的方法。”
他如何說得出這話來?
他只能選擇沉默,心中無力之極。
自然的,在全系師生中進行兩人的民意測評,諸航落選。
他沒有絲毫的歡喜,她的失落也非常明顯,又開始避着他了。
期末考試一結束,諸航就急忙回老家去了,都沒和他打招呼。
他一直拖到九月中旬才去美國,臨走之前的幾天,他天天去找她。她很忙,不是在上課,就是在圖書館,晚上一點時間,還跑去西餐廳打工。忙得連和他講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亦沒有送他上飛機。
他給她寫郵件,她沒回。和教授聯繫,教授講她又像從前一樣混了,經常逃課。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習慣身邊沒有她。
兩人合聽的耳機他帶走了,另一個耳機沒人戴了,他只能一個人塞着一個耳機,讓另一個耳機掛着,耳機線呈I字形,掛在他的一側。
哈佛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校園非常幽美,行走在那些古老的紅磚房之間,他常停下腳,緩緩回首。
他等了三年,她沒有出現。
舒婷有一首詩叫《山盟海誓》,在結尾這樣寫道:
偶爾
聽到你的名字
我冷丁一哆嗦,那只是
煙蒂燙了我的手指
——
窗外已經發白,挪威的白晝終於來到,在上午十點。
他用手指作梳,理理頭髮,抬起來時,指頭不住地顫慄。
一夜風過,窗台上又落了一層落葉,還有從牆外飄來的幾瓣菊花。呂姨邊撣邊嘀咕,這活怎麼就干不完呢!
“早,呂姨!”客房的門開了,諸航笑吟吟地招呼。
真是年輕呀,光滑的肌膚,潔凈的面容上塗了層胭脂似的,紅的是唇,白的是牙,睫毛長長的像把扇子,那對眼睛晶亮如星子般。
“早,今天天氣好呢!”
諸航眯起眼,瞧着掩在樹蔭后的那方剛被霞光染紅的天空,袒露在空氣中的手也不似前幾日那般畏寒。
“是呀,天很藍,風很輕——”她笑出聲來。
十一月十六日,她的赦免日,老天當然要作美了。
從今天起,她的人生要修整,回到之前的軌道,以後,想吃冷的吃冷的,想吹風就吹風,想淋雨就淋雨,想凌晨睡就凌晨睡——
光輝歲月,自由空氣,來吧!
呂姨掃完這塊,挪到北廂房,卓紹華也已起來,小帆帆今天一身簇新,帽子也換了頂毛茸茸的小熊帽,又暖和又可愛。這是唐嫂昨天特地出門買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