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中國哲學常識》(2)
第五講墨子
他生當魯國,又當孔門正盛之時。所以他的學說,處處和儒家有關係。
一墨子略傳
墨子名翟姓墨。有人說他是宋人,有人說他是魯人。今依孫詒讓說,定他為魯國人。
欲知一家學說傳授沿革的次序,不可不先考定這一家學說產生和發達的時代。如今講墨子的學說,當先知墨子生於何時。這個問題,古今人多未能確定。有人說墨子“並孔子時”(《史記·孟荀列傳》),有人說他是“六國時人,至周末猶存”(《畢沅《墨子序》),這兩說相差二百年,若不詳細考定,易於使人誤會。畢沅的話已被孫詒讓駁倒了(《墨子間詁·非攻中》),不用再辨。孫詒讓又說:
竊以今53篇之書推校之,墨子前及與公輸般魯陽文子相問答,而後及見齊太公和(見《魯問篇》,田和為諸侯,在周安王十六年),與齊康公興樂(見《非樂上》。康公卒於安王二十年),與楚吳起之死(見《親士篇》。在安王二十一年)。上距孔子之卒(敬王四十一年),幾及百年。則墨子之後孔子益信。審核前後,約略計之墨子當與子思同時,而生年,尚在其後(子思生於魯哀公二年,周敬王二十七年也)。蓋生於周定王之初年,而卒於安王之季,蓋八九十歲。(《墨子年表序》)
我以為孫詒讓所考不如汪中考的精確。汪中說:
墨子實與楚惠王同時(《耕柱篇》《魯問篇》《貴義篇》),……其年於孔子差后,或猶及見孔子矣。……非攻中篇言知伯以好戰亡,事在“春秋”后二十七年。又言蔡亡,則為楚惠王四十二年。墨子併當時,及見其事。《非攻》下篇言:“今天下好戰之國,齊、晉、楚、越。”又言:“唐叔、呂尚邦齊晉今與楚越四分天下。”《節葬》下篇言:“諸侯力征,南有楚越之王,北有齊晉之君。”明在勾踐稱霸之後(《魯問篇》越王請裂故吳地方五百里以封墨子,亦一證),秦獻公未得志之前,全晉之時,三家未分,齊未為陳氏也。
《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般請以機封。”此事不得其年。季康子之卒在哀公二十七年。楚惠王以哀公七年即位。般固逮事惠王。《公輸》篇:“楚人與越人舟戰於江。公輸子自魯南遊楚作鉤強以備越。”亦吳亡后楚與越為鄰國事。惠王在位57年,本書既載其以老辭墨子,則墨子亦壽孝人歟?(《墨子序》)
汪中所考都很可靠。如今且先說孫詒讓所考的錯處。
第一,孫氏所據的三篇書,《親士》《魯問》《非樂》上,都是靠不住的書。《魯問》篇乃是後人所輯。其中說的“齊大王”,未必便是田和。即使是田和,也未必可信。例如《莊子》中說莊周見魯哀公,難道我們便說莊周和孔丘同時么?《非樂》篇乃是後人補做的。其中屢用“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一句,可見其中引的歷史事實,未必都是墨子親見的。《親土》篇和《修身》篇同是假書。內中說的全是儒家的常談,哪有一句墨家的話。
第二,墨子決不會見吳起之死。(《呂氏春秋·上德篇》)說吳起死時,陽城君得罪逃走了,楚國派兵來收他的國。那時“墨者鉅子孟勝”替陽城君守城,遂和他的弟子一百八十三人都死在城內。孟勝將死之前,還先派兩個弟子把“鉅子”的職位傳給宋國的田襄子,免得把墨家的學派斷絕了。照這條看來,吳起死時,墨學久已成了一種宗教。那時“墨者鉅子”傳授的法子,也已經成為定製了。那時的“墨者”已有了新立的領袖。孟勝的弟子勸他不要死,說:“絕墨者於世,不可。”要是墨子還沒有死,誰能說這話呢?可見吳起死時,墨子已死了許多年了。
依以上所舉各種證據,我們可定墨子大概生在周敬王二十年與三十年之間(西曆紀元前500至前490年),死在周威烈王元年與十年之間(西曆紀元前425至前416年)。墨子生時約當孔子五十歲六十歲之間(孔子生西曆紀元前551年)。到吳起死時,墨子已死了差不多四十年了。
以上所說墨子的生地和生時,很可注意。他生當魯國,又當孔門正盛之時。所以他的學說,處處和儒家有關係。
《淮南要略》說:
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
墨子究竟曾否“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我們雖不能決定,但是墨子所受的儒家的影響,一定不少(《呂氏春秋·當染篇》說史角之後在於魯,墨子學焉。可見墨子在魯國受過教育)。我想儒家自孔子死後,那一班孔門弟子不能傳孔子學說的大端,都去講究那喪葬小節。請看《禮記·檀弓篇》所記孔門大弟子子游、曾子的種種故事,那一樁不是爭一個極小極瑣碎的禮節?(“如曾子吊於負夏”及“曾子藝裘而吊”,“子游裼裘而吊”諸條。)再看一部《儀禮》那種繁瑣的禮儀,真可令今人駭怪。墨子生在魯國,眼見這種種怪現狀,怪不得他要反對儒家,自創一種新學派。墨子攻擊儒家的壞處,約有四端:
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然後起,杖然後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又弦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墨子·公孟篇》)。
這個儒墨的關係是極重要不可忽略的。因為儒家不信鬼(孔子言:“未知生,焉生死”,“未能事神,焉能事鬼”。又說:“敬鬼神而遠之”。《說苑》十八記子貢問死人有知無知,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耶,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死者無知,恐不孝子孫棄親不葬也。賜欲知死人有知無知也,死徐自知之,猶未晚也。”此猶是懷疑主義(Agnosticism)。後來的儒家直說無鬼神。故《墨子·公孟篇》的公孟子曰:“無鬼神。”此直是無神主義(Atheism)。)所以墨子倡“明鬼”論。因為儒家厚葬久喪,所以墨子倡“節葬”論。因為儒家重禮樂,所以墨家倡“非樂”論。因為儒家信天命(《論語》子夏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孔子自己也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又說:“道之將行也歟,命也。道之將廢也歟,命也”),所以墨子倡“非命”論。
墨子是一個極熱心救世的人,他看見當時各國征戰的慘禍,心中不忍,所以倡為“非攻”論。他以為從前那種“弭兵”政策(如向戌的弭兵會),都不是根本之計。根本的“弭兵”,要使人人“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就是墨子的“兼愛”論。
但是墨子並不是一個空談弭兵的人,他是一個實行非攻主義的救世家。那時公輸般替楚國造了一種雲梯,將要攻宋。墨子聽見這消息,從魯國起程,走了十日十夜,趕到郢都去見公輸般。公輸般被他一說說服了,便送他去見楚王,楚王也被他說服了,就不攻宋了(參看《墨子·公輸篇》)。公輸般對墨子說:“我不曾見你的時候,我想得宋國。自從我見了你之後,就是有人把宋國送給我,要是有一毫不義,我都不要了。”墨子說:“……那樣說來,彷彿是我已經把宋國給了你了。你若能努力行義,我還要把天下送給你咧。”(《魯問篇》)
看他這一件事,可以想見他一生的慷慨好義,有一個朋友勸他道:“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何苦這樣儘力去做呢?我勸你不如罷了。”墨子說:“譬如一個人有十個兒子,九個兒子好吃懶做,只有一個兒子儘力耕田。吃飯的人那麼多,耕田的人那麼少,那一個耕田的兒子便該格外努力耕田才好。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正該勸我多做些才好。為什麼反來勸我莫做呢?”(《貴義篇》)這是何等精神!何等人格!那反對墨家最利害的孟軻道:“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話本有責備墨子之意,其實是極恭維他的話。試問中國歷史上,可曾有第二個“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人么?
墨子是一個宗教家。他最恨那些儒家一面不信鬼神,一面卻講究祭禮喪禮。他說:“不信鬼神,卻要學祭禮,這不是沒有客卻行客禮么?這不是沒有魚卻下網么?”(《公孟篇》)所以墨子雖不重喪葬祭祀,卻極信鬼神,還更信天。他的“天”卻不是老子的“自然”,也不是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天。墨子的天,是有意志的。天的“志”就是要人兼愛。凡事都應該以“天志”為標準。
墨子是一個實行的宗教家。他主張節用,又主張廢樂,所以他教人要吃苦修行。要使後世的墨者,都要“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這是“墨教”的特色。《莊子·天下篇》批評墨家的行為,說:
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
又卻不得不稱讚墨子道:
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認得這個墨子,才可講墨子的哲學。
《墨子》書今本有五十三篇,依我看來,可分作五組:
第一組,自《親士》到《三辯》,凡七篇,皆後人假造的(黃震、宋濂所見別本,此七篇題曰經)。前三篇全無墨家口氣,后四篇乃根本墨家的餘論所作的。
第二組,《尚賢》三篇,《尚同》三篇,《兼愛》三篇,《非攻》三篇,《節用》兩篇,《節葬》一篇,《天志》三篇,《明鬼》一篇,《非樂》一篇,《非命》三篇,《非儒》一篇,凡24篇。大抵皆墨者演墨子字說所作的。其中也有許多後人加入的材料。《非樂》《非儒》兩篇更可疑。
第三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不是墨子的書,也不是墨者記墨子學說的書。我以為這六篇就是《莊子·天下篇》所說的“別墨”做的。這六篇中的學問,決不是墨子時代所能發生的。況且其中所說和惠施公孫龍的話最為接近。惠施、公孫龍的學說差不多全在這六篇裏面。所以我以為這六篇是惠施、公孫龍時代的“別墨”做的。我從來講墨學,把這六篇提出,等到後來講“別墨”的時候才講他們。
第四組,《耕柱》《貴義》《公孟》《魯問》《公輸》,這五篇,乃是墨家後人把墨子一生的言行輯聚來做的,就是儒家的《論語》一般。其中有許多材料比第二組還更為重要。
第五組,自《備城門》以下到《雜守》凡十一篇。所記都是墨家守城備敵的方法,於哲學沒甚麼關係。
研究墨學的,可先讀第二組和第四組,後讀三組,其餘二組,可以不必細讀。
二墨子的哲學方法
儒墨兩家根本上不同之處,在於兩家哲學的方法不同,在於兩家的“邏輯”不同。《墨子·耕柱篇》有一條最形容得出這種不同之處。
葉公子高問政於仲尼,曰:“善為政者若之何?”仲尼對曰:“善為政者,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論語》作“近者悅,遠者來。”)
子墨子聞之曰:“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葉公子高豈不知善為政者之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哉?問所以為之若之何也。……”
這就是儒墨的大區別,孔子所說是一種理想的目的,墨子所要的是一個“所以為之若之何”的進行方法。孔子說的是一個“什麼”,墨子說的是一個“怎樣”,這是一個大分別。《公孟篇》又說:
子墨子問於儒者,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署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
儒者說的還是一個“什麼”,墨子說的是一個“為什麼”。這又是一個大分別。
這兩種區別,皆極重要。儒家最愛提出一個極高的理想的標準,作為人生的目的,如論政治,定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說“近者悅,遠者來”;這都是理想的目的,卻不是進行的方法。如人生哲學則高懸一個“止於至善”的目的,卻不講怎樣能使人止於至善。所說細目,如“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父,止於慈;為人子,止於孝;與國人交,止於信。”全不問為什麼為人子的要孝,為什麼為人臣的要敬;只說理想中的父子君臣朋友是該如此如此的。所以儒家的議論,總要偏向“動機”一方面。“動機”如俗話的“居心”。
孟子說的“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存心是行為的動機。《大學》說的誠意,也是動機。儒家只注意行為的動機,不注意行為的效果。推到了極端,便成董仲舒說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只說這事應該如此做,不問為什麼應該如此做。
墨子的方法,恰與此相反。墨子處處要問一個“為什麼”。例如造一所房子,先要問為什麼要造房子。知道了“為什麼”,方才可知道“怎樣做”。知道房子的用處是“冬避寒焉,夏避署焉,室以為男女之別”,方才可以知道怎樣佈置構造始能避風雨寒署,始能分別男女內外。人生的一切行為,都是如此。如今人講教育,上官下屬都說應該興教育,於是大家都去開學堂,招學生。大家都以為興教育就是辦學堂,辦學堂就是興教育,從不去問為什麼該興教育。因為不研究教育是為什麼的,所以辦學和視學的人也無從考究教育的優劣,更無從考究改良教育的方法。我去年回到內地,有人來說,我們村裡,該開一個學堂。我問他為什麼我們村裡該辦學堂呢?他說:某村某村都有學堂了,所以我們這裏也該開一個。這就是墨子說的“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的理論。
墨子以為無論何種事物、制度、學說、觀念,都有一個“為什麼”。換言之,事事物物都有一個用處。知道那事物的用處,方才可以知道他的是非善惡。為什麼呢?因為事事物物既是為應用的,若不能應用,便失了那事那物的原意了,便應該改良了。例如墨子講“兼愛”,便說:
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愛下》)
這是說能應“用”的便是“善”的;“善”的能應“用”的。譬如我說這筆“好”,為什麼“好”呢?因為能中寫,所以“好”。又如我說這會場“好”,為什麼“好”呢?因為他能最合開會講演的用,所以“好”。這便是墨子的“應用主義”。
應用主義又可叫做“實利主義”。儒家說:“義也者,宜也。”宜即是“應該”。凡是應該如此做的,便是“義”。墨家說:“義,利也。”(《經上篇》。參看《非攻》下首段)便進一層說,說凡事如此做去便可有利的即是“義的”。因為如此做才有利,所以“應該”如此做。義所以為“宜”,正因其為“利”。
墨子的應用主義,所以容易被人誤會,都因為人把這“利”字“用”字解錯了。這“利”字並不是“財利”的利,這“用”也不是“財用”的用。墨子的“用”和“利”都只指人生行為而言。如今且讓他自己下應該主義的界說: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盪口也。”(《貴義篇》)
子墨子曰:“言足以復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是盪口也。”(《耕柱篇》)
這兩條同一意思,遷字和舉字同意。《說文》說:“遷,登也。”《詩經》有“遷於喬木”,《易》有“君子以見善則遷”,皆是“升高”“進步”之意,和“舉”字“抬高”的意思正相同(後人不解“舉”字之義,故把“舉行”兩字連續,作一個動詞解。於是又誤改上一“舉”字為“復”字)。六個“行”字,都該讀去聲,是名詞,不是動詞。六個“常”字,都與“尚”字通用(俞樾解《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章說如此)。“常”是“尊尚”的意思。這兩章的意思,是說無論什麼理論,什麼學說,須要能改良人生的行為,始可推尚。若不能增進人生的行為,便不值得推尚了。
墨子又說:
今瞽者曰:“鉅者,白也(俞雲,鉅當作豈。豈者皚之假字)。黔者,黑也。”雖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兼仁與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貴義篇》)
這話說得何等痛快?大凡天下人沒有不會說幾句仁義道德的話的,正如瞎子雖不曾見過白黑,也會說白黑的界說。須是到了實際上應用的時候,才知道口頭的界說是沒有用的。高談仁義道德的人,也是如此。甚至有許多道學先生一味高談王霸義利之辨,卻實在不能認得韭菜和麥的分別。有時分別義利,辨人毫芒,及事到臨頭,不是隨波逐流,便是手足無措。所以墨子說單知道幾個好聽的名詞,或幾句虛空的界說,算不得真“知識”。真“知識”在於能把這些觀念來應用。
這就是墨子哲學的根本方法。後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與此說多相似之點。陽明說:“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很像上文所說“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之意。但陽明與墨子有絕不同之處。陽明偏向“良知”一方面,故說:“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墨子卻不然,他的是非的“準則”,不是心內的良知,乃是心外的實用。簡單說來,墨子是主張“義外”說的,陽明是主張“義內”說的(義外義內說,見《孟子·告子篇》)。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只是要人實行良知所命令。墨子的“知行合一”說,只是要把所知的能否實行,來定所知的真假,把所知的能否應用來定所知的價值。這是兩人的根本區別。
墨子的根本方法,應用之處甚多,說得最暢快的,莫如《非攻》上篇。我且把這一篇妙文,抄來做我的“墨子哲學方法論”的結論罷。
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雞豚者,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入人欄廄,取人牛馬者,其不仁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矣,罪益厚。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後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後世哉?今有人於此,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辯矣。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甘苦之辯矣。今小為非則知而非之,大為非攻國,則不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辯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辨義與不義之亂也。
三三表法
上章講的,是墨子的哲學方法。本章講的,是墨子的論證法。上章是廣義的“邏輯”,本章是那“邏輯”的應用。
墨子說:
言必立儀。言而毋儀,譬猶運鈞之上而言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於何本之?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
於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
於何用之?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
此所謂言有三表也(《非命》上。參觀《非命》中、下。《非命》中述三表有誤。此蓋後人所妄加)。
這三表之中,第一和第二有時倒置。但是第三表(實地應用)總是最後一表。於此可見墨子的注重“實際應用”了。
這個論證法的用法,可舉《非命篇》作例:
第一表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墨子說: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或以命為有。蓋(同盍)嘗尚觀於聖王之事?古者桀之所亂,湯受而治之。紂之所亂,武王受而治之。此世未易,民未渝,在於桀紂則天下亂,在於湯武則天下治,豈可謂有命哉?……先王之憲,亦嘗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先生之刑,亦嘗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先生之誓,亦嘗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非命》上)
第二表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墨子說:
我所以知命之有興亡者,以眾人耳目之情知有興亡。有聞之,有見之,謂之有。莫之聞,莫之見,謂之亡。……自古以及今,……亦嘗有見命之物聞命之聲者乎?則未嘗有也。……(《非命》中)
第三表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最重要的還是這第三表。墨子說:
執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賞,命固且賞,非賢故賞也。上之所罰,命固且罰,非暴故罰也。”……是故治官府則盜竊,守城則崩叛;君有難則不死,出亡則不送。……昔上世之窮民,貪於飲食,惰於從事,是以衣食之財不足,而饑寒凍餒之憂至。不知曰:“我罷不肖,從事不疾”;必曰:“吾命固且貧。”昔上世暴王……亡失國家,傾覆社稷,不知曰:“我罷不肖,為政不善”;必曰“吾命固失之。”……今用執有命者之言,則上不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此特凶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非命》上)
學者可參看《明鬼下》篇這三表的用法。
如今且仔細討論這三表的價值。我們且先論第三表。第三表是“實際上的應用”,這一條的好處,上章已講過了。如今且說他的流弊。這一條的最大的流弊在於把“用”字“利”字解得太狹了,往往有許多事的用處或在幾百年後,始可看出;或者雖用在現在,他的真用處不在表面上,卻在骨子裏。譬如墨子非樂,說音樂無用。為什麼呢?因為(一)費錢財,(二)不能救百姓的貧苦,(三)不能保護國家,(四)使人變成奢侈的習慣。後來有一個程繁駁墨子道:
昔者諸侯倦於聽治,息於鐘鼓之樂;……農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息於瓴缶之樂。今夫子曰:“聖王不為樂”,此譬之猶馬駕而不稅,弓張而不馳,無乃非有血氣者之所不能至邪?(《三辯》)
這一問也從實用上作根據。墨子生來是一個苦行救世的宗教家,性有所偏,想不到音樂的功用上去,這便是他的非樂論的流弊了。
次論第二表。這一表(百姓耳目之實)也有流弊:(一)耳目所見所聞,是有限的。有許多東西,例如《非命篇》的“命”是看不見聽不到的。(二)平常人的耳目最易錯誤迷亂。例如鬼神一事,古人小說上說得何等鑿鑿有據。我自己的朋友也往往說曾親眼看見鬼,難道我們就可斷定有鬼么?(看《明鬼篇》)但是這一表雖然有弊,卻極有大功用。因為中國古來哲學不講耳目的經驗,單講心中的理想。例如老子說的: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知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孔子雖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但是他所說的“學”,大都是讀書一類,並不是“百姓耳目之實”。直到墨子始大書特書的說道:
天下之所以察知有興無之道者,必以眾之耳目之實知有與亡為儀者也。誠或聞之見之,則必以為有。莫聞莫見,則必以為無(《明鬼》)。
這種注重耳目的經驗,便是科學的根本。
次說第一表。第一表是“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墨子最恨儒者“復古”的議論,所以《非儒篇》說:
儒者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後仁。”
應之曰:“所謂古之言服者,皆嘗新矣。而古人言之服之,則非君子也。”
墨子既然反對“復古”,為什麼還要用“古者聖王之事”來作論證的標準呢?
原來墨子的第一表和第三表是同樣的意思,第三表說的是現在和將來的實際應用,第一表說的是過去的實際應用。過去的經驗閱歷,都可為我們做一面鏡子。古人行了有效,今人也未嘗不可仿效;古人行了有害,我們又何必再去上當呢?所以說:
凡言凡動,合於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為之。
凡言凡動,合於三代暴王桀紂幽厲者,舍之。(《貴義》)
這並不是復古守舊,這是“溫故而知新”,“彰往而察來”。《魯問篇》說:
彭輕生子曰:“往者可知,來者不可知。”子墨子曰:“藉設而親在百里之外,則遇難焉。期以一日也,及之則生,不及則死。今有固車良馬於此,又有駑馬四隅之輪於此,使子擇焉,子將何乘?”對曰:“乘良馬固車,可以速至。”子墨子曰:“焉在不知來?”(從盧校本)
這一條寫過去的經驗的效用。例如“良馬固車可以日行百里”,“駑馬四隅之輪不能行路”,都是過去的經驗。有了這種經驗,便可知道我如今駕了“良馬固車”,今天定可趨一百里路。這是“彰往以察來”的方法。一切科學的律令,都與此同理。
第六講楊朱
楊朱在哲學史上佔一個重要的位置,正因為他敢提出這個“為我”的觀念,又能使這個觀念有哲學上的根據。
一、《楊朱篇》
《列子》的第七篇名為《楊朱篇》,所記的都是楊朱的言語行事。《列子》這部書是最不可信的。但是我看這一篇似乎還可信。其中雖有一些不可靠的話,大概是後人加入的(如楊朱見梁王談天下事一段,年代未免太遲了。楊朱大概不及見梁稱王),但這一篇的大體似乎可靠。第一,楊朱的“為我主義”是有旁證的(如孟子所說),此書說他的為我主義頗好。第二,書中論“名實”的幾處,不是後世所討論的問題,確是戰國時的問題。第三,《列子》八篇之中只有這一篇專記一個人的言行。或者當時本有這樣一種記楊朱言行的書,後來被編造《列子》的人糊塗拉入《列子》裏面,湊成八篇之數。此如張儀說秦王的書(見《戰國策》),如今竟成了《韓非子》的第一篇。——以上三種理由,雖不甚充足,但當時有這一種極端的為我主義,這是我們所公認的。當時實有楊朱這個人,這也是我們所公認的。所以我們不妨暫且把《楊朱篇》來代表這一派學說。
二、楊朱
楊朱的年代頗多異說。有的說他上可以見老聃,有的說他下可以見梁王。據《孟子》所說,那時楊朱一派的學說已能和儒家墨家三分中國,大概那時楊朱已死了。《楊朱篇》記墨子弟子禽子與楊朱問答,此節以哲學史的先後次序看來,似乎不甚錯。大概楊朱的年代當在西曆紀元前四四〇年與六三〇年之間。
楊朱的哲學,也是那個時勢的產兒。當時的社會政治都是很紛亂的,戰事連年不休,人民痛苦不堪。這種時代發生一種極端消極的哲學,是很自然的事。況且自老子以後,“自然主義”逐漸發達。老子一方面主張打破一切文物制度,歸於無知無欲的自然狀態;但老子一方面又說要“虛其心,實其腹”,“為腹不為目”,“甘其食,美其服”。可見老子所攻擊的是高等的慾望,他並不反對初等的嗜欲。後來楊朱的學說便是這一種自然主義的天然趨勢了。
三、無名主義
楊朱哲學的根本方法在於他的無名主義。他說:“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又說:“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中國古代哲學史上,“名實”兩字乃是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如今先解釋這兩個字的意義,再略說這個問題的歷史。按《說文》“實,富也。從宀貫,貫為貨物”。又:“寔,止也(段玉裁改作“正也”,非也),從宀,是聲。”止字古通“此”字。《說文》:“此,止也。”《詩經·召南》毛傳與《韓奕》鄭箋皆說:“寔,是也。”又《春秋》桓六年,“寔來。”公羊傳曰:“寔來者何?猶雲是人來也。”《穀梁傳》曰:“寔來者,是來也。”寔字訓止,訓此,訓是,訓是人,即是白話的“這個”。古文實寔兩字通用。《公孫龍子》說:“天地與其所產焉,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實也。”名學上的“實”字,含有“寔”字“這個”的意思和“實”字“充實”的意思。兩義合起來說,“實”即是“這個物事”。天地萬物每個都是一個“實”。每一個“實”的稱謂便是那實的“名”。《公孫龍子》說:“夫名,實謂也。”同類的實,可有同樣的名。你是一個實,他是一個實,卻同有“人”的名。如此看來,可以說實是個體的,特別的;名是代表實的共相的(雖私名〈本名〉也是代表共相的。例如“梅蘭芳”代表今日的梅蘭芳和今年去年前年的梅蘭芳。類名更不用說了)。有了代表共相的名,可以包舉一切同名的事物。所以在人的知識上,名的用處極大。老子最先討論名的用處(看本書第三篇),但老子主張“無知無欲”,故要人復歸於“無名之朴”。孔子深知名的用處,故主張正名,以為若能正名,便可用全稱的名,來整治個體的事物。
儒家所注重的名器、禮儀、名分等等,都是正名的手續。墨子注重實用,故提出一個“實”字,攻擊當時的君子“譽義之名而不察其實”。楊朱更趨於極端,他只承認個體的事物(實),不認全稱的名。所以說:“實無名,名無實。實者,偽而已矣。”偽是“人為的”。一切名都是人造的,沒有實際的存在。故說“實無名,名無實”。這種學說,最近西洋的“唯名主義”(Nominalism)。唯名主義以為“名”不過是人造的空名,沒有實體,故唯名論其實即是無名論。無名論的應用有兩種趨勢:一是把一切名器禮文都看作人造的虛文。一是只認個人的重要,輕視人倫的關係,故趨於個人主義。
四、為我
楊朱的人生哲學只是一種極端的“為我主義”。楊朱在哲學史上佔一個重要的位置,正因為他敢提出這個“為我”的觀念,又能使這個觀念有哲學上的根據。他說:
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
這是為我主義的根本觀念。一切有生命之物,都有一個“存我的天性”。植物動物都同具此性,不單是人所獨有。一切生物的進化,形體的變化,機能的發達,都由於生物要自己保存自己,故不得不變化,以求適合於所居的境地。人類智識發達,群眾的觀念也更發達,故能於“存我”觀念之外,另有“存群”的觀念;不但要保存自己,還要保存家族、社會、國家;能保存得家族、社會、國家,方才可使自己的生存格外穩固。後來成了習慣,社會往往極力提倡愛群主義,使個人崇拜團體的尊嚴,終身替團體儘力,從此遂把“存我”的觀念看作不道德的觀念。試看社會提倡“殉夫”“殉君”“殉社稷”等等風俗,推尊為道德的行為,便可見存我主義所以不見容的原因了。其實存我觀念本是生物天然的趨向,本身並無什麼不道德。楊朱即用這個觀念作為他的“為我主義”的根據。他又恐怕人把自我觀念者作損人利己的意思,故剛說:“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忙接著說:“力之所賤,侵物為賤。”他又說:
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楊朱的為我主義,並不是損人利己。他一面貴“存我”,一面又賤“侵物”;一面說“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一面又說:“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他只要“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這是楊朱的根本學說。
五、悲觀
楊朱主張為我。凡是極端為我的人,沒有一個不抱悲觀的。你看楊朱說:
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提以逮錯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玩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竟一時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慎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累梏,何以異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住。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又說:
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臭腐消滅,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也,敦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大概這種厭世的悲觀,也都是時勢的反動。痛苦的時勢,生命財產朝不保夕,自然會生出兩種反動:一種是極端苦心孤行的救世家,像墨子、耶穌一流人;一種就是極端悲觀的厭世家,像楊朱一流人了。
六、養生
上文所引“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已是楊朱養生論的大要。楊朱論養生,不要太貧,也不要太富。太貧了“損生”,太富了“累身”。
然則……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善樂生者不窶,逸身者不殖。
又托為管夷吾說養生之道:
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又托為晏平仲說送死之道:
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袞衣綉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
楊朱所主張的只是“樂生”“逸身”兩件。他並不求長壽,也不求不死。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
“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且久生奚為?五情所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見之矣,既聞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
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發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不求久生不死,也不求速死,只是“從心而動,任性而游”。這是楊朱的“自然主義”。
第七講別墨
墨學的兩派:一是宗教的墨學,一是科學——哲學的墨學。
一墨辯與別墨
墨學的傳授,如今已不能詳細考究(參看孫詒讓《墨子間詁》附錄《墨學傳授考》)。《韓非子·顯學篇》說:
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
《莊子·天下篇》說:
相里勤子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譎,崔雲決也。訾,通呲。《說文》:“呲,苟也”。苛與訶同。摛即奇。《說文》:“奇,不耦也。”《釋文》:“仵,同也。”應,《說文》雲,“當也”。又“讎,應也”。相應即相爭辯)。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
古書說墨家傳授派別的,只有這兩段。兩處所說,互相印證。今列表如下:
最重要的是《天下篇》所說,墨家的兩派“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細看這幾句話,可見今本《墨子》裏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是這些“別墨”作的。有人說這六篇即是《天下篇》所說的“墨經”;別墨既俱誦《墨經》,可見墨經作於別墨之前,大概是墨子自著的了。我以為這一段文字不當如此解說。
《墨經》不是上文所舉的六篇,乃是墨教的經典如《兼愛》《非攻》之類。後來有些墨者雖都誦《墨經》,雖都奉墨教,卻大有“倍譎不同”之處。這些“倍譎不同”之處,都由於墨家的後人,於“宗教的墨學”之外,另分出一派“科學的墨學”。這一派科學的墨家所研究討論的,有“堅白同異”“觭偶不仵”等等問題。這一派的墨學與宗教的墨學自然“倍譎不同了”,於是他們自己相稱為“別墨”(別墨猶言“新墨”。柏拉圖之後有“新柏拉圖學派”。近世有“新康德派”,有“新海智爾派”)。“別墨”即是那一派科學的墨學。他們所討論的“堅白之辯”(堅屬於形,白屬於色。兩種同為物德,但一屬視官,一屬觸官,當時辯這種分別甚明),“同異之辯”(名學一切推論,全靠同異兩事。故當時討論這問題甚詳),和“觭偶不仵之辭”(《釋文》說:“仵,同也。”《集韻》:“仵偶也。”《玉篇》:“仵,偶敵也。”《漢書·律曆志》註:“伍,耦也。”是伍仵兩字古相通用。中國文字沒有單數和眾數的區別,故說話推論,都有不便之處。墨家很注意這個問題,《小取篇》說:“一馬,馬也,二馬,馬也。馬四足者,一馬而四足也,非兩馬而四足也。馬或白者,二馬而或白也,非一馬而或白也。此乃一是而一非也。”這是說“觭偶不仵”最明白的例),如今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很有許多關於這些問題的學說。所以我以為這六篇是這些“別墨”的書(《天下篇》僅舉兩派,不及相夫氏,或者相無氏之墨仍是宗教的墨學。“別墨”之名,只限於相里氏及南方的墨者如鄧陵氏之流)。晉人有個魯勝,曾替《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作注,名為《墨辯注》。我如今用他的名詞,統稱這六篇為《墨辯》,以別於墨教的“墨經”(我對於“別墨”“墨經”“墨辯”三個問題的主張,一年以來,已變了幾次。此為最近研究所得,頗可更正此書油印本及墨家哲學講演錄所說的錯誤)。
至於這六篇決非墨子所作的理由,約有四端:
(一)文體不同。這六篇的文體、句法、字法,沒有一項和《墨子》書的《兼愛》《非攻》《天志》……諸篇相像的。
(二)理想不同。墨子的議論,往往有極鄙淺可笑的。例如《明鬼》一篇,雖用“三表”法,其實全無論理。這六篇便大不同了。六篇之中,全沒有一句淺陋迷信的話,全是科學家和名學家的議論。這可見這六篇書,決不是墨子時代所能做得出的。
(三)“墨者”之稱。《小取》篇兩稱“墨者”。
(四)此六篇與惠施公孫龍的關係。這六篇中討論的問題,全是惠施、公孫龍時代的哲學家爭論最烈的問題,如堅白之辯,同異之論之類。還有《莊子·天下篇》所舉惠施和公孫龍等人的議論,幾乎沒有一條不在這六篇之中討論過的(例如“南方無窮而有窮”,“火不熱”,“目不見”,“飛鳥之影,未嘗動也”,“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之類,皆是也)。又如今世所傳《公孫龍子》一書的《堅白》《通變》《名實》三篇,不但材料都在《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之中,並且有許多字句文章都和這四篇相同。於此可見《墨辯》諸篇若不是惠施、公孫龍作的,一定是他們同時的人作的。所以孫詒讓說這幾篇的“堅白同異之辯,則與公孫龍書及《莊子·天下篇》所述惠施之言相出入”。又說:“據《莊子》所言,則似戰國時墨家別傳之學,不盡墨子之本指。”
這六篇《墨辯》乃是中國古代名學最重要的書。古代本沒有什麼“名家”,無論那一家的哲學,都是一種為學的方法。這個方法,便是這一家的名學(邏輯)。所以老子要無名,孔子要正名,墨子說“言有三表”,楊子說“實無名,名無實”,公孫龍有《名實論》,荀子有《正名篇》,莊子有《齊物論》,伊文子有《刑名》之論:這都是各家的“名學”。因為家家都有“名學”,所以沒有什麼“名家”。不過墨家的後進如公孫龍之流,在這一方面,研究的比別家稍為高深一些罷了。不料到了漢代,學者如司馬談、劉向、劉歆、班固之流,只曉得周秦諸子的一點皮毛糟粕,卻不明諸子的哲學方法。於是凡有他們不能懂的學說,都稱為“名家”。卻不知道他們叫作“名家”的人,在當日都是墨家的別派。正如亞里士多德是希臘時代最注重名學的人,但是我們難道可以叫他做“名家”嗎?(《漢書·藝文志》九流之別是極不通的。說詳吾所作《諸子不出於王官論》,太平洋第一卷七號)。
如今且說這六篇《墨辯》的性質。
第一,《經上》《經說上》。《經上篇》全是界說,文體和近世幾何學書里的界說相像。原文排作兩行,都要“旁行”讀去。例如“故,所得而後成也。止,以久也。體,分於兼也。必,不已也”。須如下讀法:
(1)故,所得而後成也。(50)止,以久也。
(2)體,分於兼也。(51)必,不已也。
《經說上》篇乃是《經上》的詳細解釋。《經上》全是很短的界說,不容易明白,所以必須有詳細的說明,或舉例設譬使人易曉,《經說上》卻不是兩行的,也不是旁行的。自篇首到篇中“戶樞免瑟”一句(《間詁》十,頁十七至二十二下),都是《經上篇》上行的解釋。自“止,無久之不止”(頁二十二下)到篇末,是《經上篇》下行的解說。所以上文舉例“故,所得而後成也”的解說在十七頁,“止,以久也”的解說卻在二十二頁上。若以兩行寫之,可得下式。
第二,《經·下》《經說·下》。《經·下》篇全是許多“定理”文體極像幾何學書里的“定理”。也分作兩行,旁行讀。《經說下》是《經下》的詳細說明,讀法如《經說》上。自篇首(頁三十一下)到“應有深淺大常中”(適校當作“大小不中”頁四十六止),說明《經下》上行的各條。此以下,說明下行各條。
第三,《大取》。《大取篇》最難讀,裏面有許多錯簡,又有許多脫誤。但是其中卻也有許多極重要的學說。學者可選讀那些可讀的,其餘的不可讀的,只好暫闕疑了。
第四,《小取》。《小取篇》最為完全可讀。這一篇和前五篇不同,並不是一句一條的界說,乃是一篇有條理有格局的文章。全篇分九節。
一、至“不求諸人”,總論“辯”。
二、至“吾豈謂也者異也”,論“辯”之七法。
三、至第一個“則不可偏觀也”,論辟、侔、援、推四法之謬誤。
四、至“非也”共四十八字,衍二十二字。總論立辭之難,總起下文。
五、論“物或是而然”。
六、論“或是而不然”。
七、論“或不是而然”。原文作“此乃是而然”,似有誤。
八、論“一周而一不周”。
九、論“一是而一非”。
二墨學結論
我們已講了墨學的兩派:一是宗教的墨學,一是科學——哲學的墨學。如今且講墨學的滅亡和所以滅亡的原因。
當韓非之時,墨學還很盛。所以《韓非子·顯學篇》說:“世之顯學,儒墨也。”韓非死於秦始皇十四年,當西曆前二三三年。到司馬遷做《史記》時,不過一百五十年,那時墨學早已消滅,所以《史記》中竟沒有墨子的列傳。《孟子·荀卿列傳》中說到墨子的一生,只有二十四個字。那轟轟烈烈,與儒家中分天下的墨家,何以消滅得這樣神速呢?這其中的原因,定然很複雜,但我們可以懸揣下列的幾個原因:
第一,由於儒家的反對。墨家極力攻擊儒家,儒家也極力攻擊墨家。孟子竟罵墨子兼愛為“無父”,為“禽獸”。漢興以後,儒家當道,到漢武帝初年竟罷黜百家,獨尊孔氏。儒家這樣盛行,墨家自然沒有興盛的希望了(參看《荀子》攻擊墨家之語,及《孔叢子·詰墨篇》)。
第二,由於墨家學說之遭政客猜忌。其實墨學在戰國末年,已有衰亡之象。
那時戰爭最烈,各國政府多不很歡迎兼愛非攻的墨家。《管子》(是戰國末年的偽書)《立政》篇說:
寢兵之說勝,則險阻不守。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
又《立政九敗解》說:
人君唯毋(唯毋二字合成一語辭,有唯字義。說詳《讀書雜誌》。)聽寢兵,則群臣賓客莫敢言兵。……人君唯毋聽兼愛之說,則視天下之民如其民,視國如吾國(語略同《兼愛上》)。如是,則……射御勇力之士不厚祿,覆軍殺將之臣不貴爵。……
又《韓非子·五蠹篇》說:
故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斬敵者受賞,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祿,而信兼愛之說,……舉行如此,治強不可得也。
這都是指墨家說的。可見那時墨學不但不見容於儒家,並且遭法家政客的疾忌。這也是墨學滅亡的一個大原因。
第三,由於墨家後進的“詭辯”太微妙了。別墨惠施、公孫龍一般人,有極妙的學說。不用明白曉暢的文字來講解,卻用許多極怪僻的“詭辭”,互相爭勝,“終身無窮”。那時代是一個危急存亡的時代,各國所需要的乃是軍人政客兩種人才,不但不歡迎這種詭辯,並且有人極力反對。如《韓非子·五蠹篇》說:
且世之所謂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所務也。今所治之政,民間夫婦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論,則其於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務也。
又《呂氏春秋》說,公孫龍與孔穿論“臧三耳”(本作藏三牙。今據《孔叢子》正),明日,孔穿對平原君說:
謂臧三耳甚難而實非也。謂臧兩耳甚易而實是也。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將從難而非者乎?
又《韓非子·問辯篇》說:
夫言行者,以功用為這的彀者也。……亂世之聽言也,以難知為察,以博文為辯。……是以……堅白無厚之辭章,而憲令之法息。
這都是說別墨與公孫龍一般人的論辯,太“微妙”了,不能應用。墨學的始祖墨翟立說的根本在於實際的應用,如今別家也用“功用”為標準,來攻擊墨學的後輩,可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這不但可見墨學滅亡的一大原因,又可見狹義的功用主義的流弊了。
第八講莊子
莊子的學說,只是一個“出世主義”。他雖與世俗處,卻“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中國古代的出世派哲學至莊子始完全成立。
一莊子時代的生物進化論
一、莊子略傳
莊子一生的事迹,我們不甚知道。據《史記》,莊子名周,是蒙人。曾作蒙漆園史。《史記》又說他和梁惠王、齊宣王同時。我們知道他曾和惠施往來,又知他死在惠施之後。大概他死時當在西曆紀元前二七五年左右,正當惠施、公孫龍兩人之間。
《莊子》書,《漢書·藝文志》說有五十二篇。如今所存,只有三十三篇。共分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其中內篇七篇,大致都可信。但也有後人加入的話。外篇和雜篇便更靠不住了。即如《胠篋篇》說田成子十二世有齊國。自田成子到齊亡時,僅得十二世(此依《竹書紀年》。若依《史記》,則但有十世耳)。可見此篇決不是莊子自己做的。至於《讓王》《說劍》《盜跖》《漁父》諸篇,文筆極劣,全是假託。這二十六篇之中,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大抵《秋水》《庚桑楚》《寓言》三篇最多可靠的材料。《天下篇》是一篇絕妙的後序,卻決不是莊子自作的。其餘的許多篇,大概都是後人雜湊和假造的了。
《莊子·天下篇》說:
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歟?天地並歟?神明往歟?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游,而不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釋文》云:稠音調,本亦作調)。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味乎,未之盡者。
這一段評論莊子的哲學,最為簡切精當。莊子的學說,只是一個“出世主義”。他雖與世俗處,卻“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中國古代的出世派哲學至莊子始完全成立。我們研究他的哲學,且先看他的根據在什麼地方。
二、萬物變遷的問題
試看上文引的《天下篇》論莊子哲學的第一段便說:“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歟?天地並歟?神明往歟?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可見莊子哲學的起點,只在一個萬物變遷的問題。這個問題,從前的人也曾研究過。老子的“萬物生於有,有在於無”,便是老子對於這問題的解決。孔子的“易”便是孔子研究這問題的結果。孔子以為萬物起於簡易而演為天下之至賾,又說剛柔相推而生變化:這便是孔子的進化論。但是老子孔子都不曾有什麼完備周密的進化論,又都不注意生物進化的一方面。到了墨子以後,便有許多人研究“生物進化”一個問題。《天下篇》所記惠施、公孫龍的哲學裏面,有“卵有毛”“犬可以為羊”“丁子有尾”諸條,都可為證。《墨子·經上篇》說“為”有六種:(一)存,(二)亡,(三)易,(四)盪,(五)治,(六)化。《經說上》解“化”字說:“龜買,化也。”買有變易之義。《經上》又說:“化,征易也。”《經說》解這條說:“化,若龜化為鶉。”征字訓驗,訓證,是表面上的徵驗。“征易”是外面的形狀變了。兩條所舉,都是“龜化為鶉”一例。此又可見當時有人研究生物變化的問題了。但是關於這問題的學說,最詳細最重要的卻在《列子》《莊子》兩部書裏面。如今且先說《列子》書中的生物進化論。
三、《列子》書中的生物進化論
《列子》這部書本是後人東西雜湊的,所以這裏面有許多互相衝突的議論。即如進化論,這書中也有兩種。第一種說:
夫有形者生於無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埒口,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
這一大段全是《周易·乾鑿度》的話(張湛注亦明言此。孔穎達《周易正義》引“夫有形者”至“故曰易也”一段,亦言引《乾鑿度》,不言出自《列子》也)。《乾鑿度》一書決非秦以前的書,這一段定是後人硬拉到《列子》書中去的。我們且看那第二種進化論如何說法: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複。往複,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生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嘗呈。皆“無”為之職也。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涼;能浮能沉,能宮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膻能香。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列子·天瑞篇》)。
“疑獨”的疑字,前人往往誤解了。《說文》有兩個疑字:一個作,訓“定也”(從段氏說)。一個作,訓“惑也”。後人把兩字並成一字。這段的疑字,如《詩經》“靡所止疑”及《儀禮》“疑立”的疑字,皆當作“定”解。疑獨便是永遠單獨存在。
這一段說的是有一種“無”:無形、無色、無聲、無味,卻又是形聲色味的原因;不生、不化,卻又能生生化化。因為他自己不生,所以永久是單獨的(疑獨)。因為他自己不化,所以化來化去終歸不變(往複)。這個“無”可不是老子的“無”了。老子的“無”是虛空的空處。《列子》書的“無”,是一種不生、不化,無形色聲味的原質。一切天地萬物都是這個“無”“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的結果。
既然說萬物“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自然不承認一個主宰的“天”了。《列子》書中有一個故事,最足破除這種主宰的天的迷信。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田氏視之,乃嘆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大小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虎狼食肉,豈天本為蟻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說符篇》)
此即是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和鄧析“天之於人無厚也”的意思。這幾條都不認“天”是有意志的,更不認“天”是有“好生之德”的。《列子》書中這一段更合近世生物學家所說優勝劣敗、適者生存的話。
四、莊子書中的生物進化論
《莊子·秋水篇》說:
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自化”二字,是《莊子》生物進化論的大旨。《寓言篇》說: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這十一個字竟是一篇“物種由來”。他說萬物本來同是一類,後來才漸漸的變成各種“不同形”的物類。卻又並不是一起首就同時變成了各種物類。這些物類都是一代一代的進化出來的,所以說“以不同形相禪”。
這條學說可與《至樂篇》的末章參看。《至樂篇》說:
種有幾(幾讀如字。《釋文》居豈反,非也。郭注亦作幾何之幾解,亦非也),得水則為。得水土之際,則為蛙翛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郁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灶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酰。頤輅生乎食酰。黃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子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此一節亦見《列子·天瑞篇》。惟《列子》文有誤收後人注語之處,故更不可讀。今但引《莊子》書文)
這一節,自古至今,無人能解。我也不敢說我懂得這段文字。但是其中有幾個要點,不可輕易放過。(一)“種有幾”的幾字,決不作幾何的幾字解。當作幾微的幾字解。《易·繫辭傳》說:“幾者,動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正是這個幾字。幾字從,字從,本像生物胞胎之形。我以為此處的幾字是指物種最初時代的種子,也可叫做元子。(二)這些種子,得着水,便變成了一種微生物,細如斷絲,故名為。到了水土交界之際,便又成了一種下等生物,叫做蛙比之衣(司馬彪云:“物根在水土際,布在水中。就水上視之不見,按之可得。如張綿在水中。楚人謂之蛙比之衣”)。到了陸地上,便變成了一種陸生的生物,叫做陵舄。自此以後,一層一層的進化,一直進到最高等的人類。
這節文字所舉的植物動物的名字,如今雖不可細考了,但是這個中堅理論,是顯而易見,毫無可疑的。(三)這一節的末三句所用三個“機”字,皆當作“幾”,即是上文“種有幾”的幾字。若這字不是承着上文來的,何必說“人又反入於機”呢。用“又”字和“反”字,可見這一句是回照“種有幾”一句的。《易·繫辭傳》“極深而研幾”一句,據《釋文》一本幾作機。可見幾字誤作機,是常有的事。從這個極微細的“幾”一步一步的“以不同形相禪”,直到人類;人死了,還腐化成微細的“幾”:所以說:“萬物皆出於幾,皆入於幾。”這就是《寓言篇》所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了。這都是天然的變化,所以叫做“天均”。
這種生物進化論,說萬物進化,都是自生自化,並無主宰。所以《齊物論》借影子作比喻。影說:
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
郭象說這一段最痛快。他說:
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乎眾形之自物,而後始可與言造物耳。……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雖復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將使萬物各返所宗於體中而不待乎外。外無所謝而內無所矜,是以誘焉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
《知北游》篇也說: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適按非物下疑脫一耶字)。
西方宗教家往往用因果律來證明上帝之說。以為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從甲果推到乙因,從乙果又推到丙因,……如此類推,必有一個“最後之因”。那最後之因便是萬物主宰的上帝。不信上帝的人,也用這因果律來駁他道:因果律的根本觀念是“因必有果,果必有因”一條。如今說上帝是因,請問上帝的因,又是什麼呢?若說上帝是“最後之因”,這便等於說上帝是“無因之果”,這便不合因果律了,如何還可用這律來證明有上帝呢!若說上帝也有因,請問“上帝之因”又以什麼為因呢?這便是《知北游》篇說的“猶其有物也無已”。正如算學上的無窮級數,終無窮極之時,所以說是“無已”。可見萬物有個主宰的天之說是不能成立的了。
五、進化之故
生物進化,都由自化,並無主宰。請問萬物何以要變化呢?這話《莊子》書中卻不曾明白回答。《齊物論》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這竟是承認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了。但是《莊子》書中卻也有許多說話和這問題有關。例如《齊物論》說: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且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
又如《秋水》篇說:
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不見邱山:言殊性也。
這兩節似乎都以為萬物雖不同形,不同才性,不同技能,卻各各適合於自己所處的境遇。但《莊子》書中並不曾明說這種“適合”(Adaptationtoenvironment)果否就是萬物變遷進化的緣故。
這一層便是《莊子》生物進化論的大缺點。近世生物學者說生物所以變遷進化,都由於所處境遇(Environment)有種種需要,故不得不變化其形體機能,以求適合於境遇。能適合的,始能生存。不能適合,便須受天然的淘汰,終歸於滅亡了。但是這個適合,有兩種的分別:一種是自動的,一種是被動的。被動的適合,如魚能游泳,鳥能飛,猿猴能升木,海狗能游泳,皆是。這種適合,大抵全靠天然的偶合,後來那些不能適合的種類都澌滅了,獨有這些偶合的種類能繁殖,這便是“天擇”了。自動的適合,是本來不適於所處的境遇,全由自己努力變化,戰勝天然的境遇。如人類羽毛不如飛鳥,爪牙不如猛獸,鱗甲不如魚鱉,卻能造出種種器物制度,以求生存,便是自動的適合最明顯的一例。《莊子》的進化論只認得被動的適合,卻不去理會那更重要的自動的適合。所以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天運》)又說: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秋水》)又說:
化其萬化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這是完全被動的、天然的生物進化論。
二莊子的名學與人生哲學
上章所述的進化論,散見於《莊子》各篇中。我們雖不能確定這是莊周的學說,卻可推知莊周當時大概頗受了這種學說的影響。依我個人看來,莊周的名學和人生哲學都與這種完全天然的進化論很有關係。如今且把這兩項分別陳說如下。
一、莊子的名學
莊子曾與惠施往來。惠施曾說:“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但是惠施雖知道萬物畢同畢異,他卻最愛和人辯論,“終身無窮”。莊周既和惠施來往,定然知道這種辯論。況且那時儒墨之爭正烈,自然有許多激烈的辯論。莊周是一個旁觀的人,見了這種爭論,覺得兩邊都有是有非,都有長處,也都有短處。所以他說: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齊物論》)
“小成”是一部分不完全的;“榮華”是表面上的浮詞。因為所見不遠,不能見真理的全體;又因為語言往往有許多不能免的障礙陷井,以致儒墨兩家各是其是而非他人所是,各非其非而是他人所非。其實都錯了。所以莊子又說:
辯也者有不見止。(同上)
又說
大知閑閑(《簡文》云:廣博之貌),小知閑閑(《釋文》云:有所閑別也)。大言淡淡(李頤云:同是非也。今本皆作炎炎。《釋文》云:李作淡。今從之),小言詹詹(李云:小辯之貌)。(《齊物論》)
因為所見有偏,故有爭論。爭論既起,越爭越激烈,偏見便更深了。偏見越爭越深了,如何能分得出是非真偽來呢?所以說:
即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勝若,若不我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其或是也,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齊物論》)
這種完全的懷疑主義,和墨家的名學恰成反對。《墨辯·經上》說:
辯,爭佊也。辯勝,當也。《經說》曰:辯,或謂之牛(或)謂之非牛,是爭佊也。是不俱當,必或不當。
《經下》說:
謂辯無勝,必不當,說在辯。《經說》曰:謂,非謂同也,則異也。同則或謂之狗,其或謂之犬也。異則(馬)或謂之牛,牛或謂之馬也。俱無勝,是不辯也。辯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當者勝也。
辯勝便是當,當的終必勝:這是墨家名學的精神。莊子卻大不以為然。他說你就勝了我,難道你便真是了,我便真不是了嗎?墨家因為深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故造出許多論證的方法,遂為中國古代名學史放一大光彩。莊子因為不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所以他的名學的第一步只是破壞的懷疑主義。
但是莊子的名學,卻也有建設的方面。他說因為人有偏蔽不見之處,所以爭論不休。若能把事理見得完全透徹了,便不用爭論了。但是如何才能見到事理之全呢?莊子說: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齊物論》)
“以明”,是以彼明此,以此明彼。郭象注說:“欲明無是無非,則莫若還以儒墨反覆相明。反覆相明,則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莊子接著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
這一段文字極為重要。莊子名學的精義全在於此。“彼”即是“非是”。“是”與“非是”表面上是極端相反對的。其實這兩項是互相成的。若沒有“是”,更何處有“非是”?因為有“是”,才有“非是”。因為有“非是”,所以才有“是”。故說:“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秋水篇》說: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
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
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堯桀之自是而相非,即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的明例。“東”裏面便含有“西”,“是”裏面便含有“非是”。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彼是相反而實相生相成。所以《齊物論》接著說: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郭註:偶,對也。彼是相對而聖人兩順之。故無心者,與物冥而未嘗有對於天下)。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這種議論,含有一個真理。天下的是非,本來不是永遠不變的。世上無不變之事物,也無不變之是非。古代用人為犧牲,以祭神求福,今人便以為野蠻了。古人用生人殉葬,今人也以為野蠻了。古人以蓄奴婢為常事,如今文明國都廢除了。百餘年前,中國士夫喜歡男色,如袁枚的《李郎曲》,說來津津有味,毫不以為怪事,如今也廢去了。西方古代也尚男色,哲學大家柏拉圖於所著“一席話”(Symposium)也暢談此事,不以為怪。如今西洋久已公認此事為野蠻陋俗了。這都是顯而易見之事。又如古人言“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又說“不可一日無君”。如今便有大多數人不認這話了。又如古人有的說人性是善的,有的說是惡的,有的說是無善無惡可善可惡的。究竟誰是誰非呢?……舉這幾條,以表天下的是非也隨時勢變遷,也有進化退化。這便是莊子“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的真義。《秋水篇》說: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
這一段說是非善惡隨時勢變化,說得最明白。如今的人,只是不明此理,所以生在二十世紀,卻要去摹仿那四千年前的堯舜;更有些人,教育二十世紀的兒童,卻要他們去學做二三千年前的聖賢!
這個變化進化的道德觀念和是非觀念,有些和德國的海智爾相似。海智爾說人世的真偽是非,有一種一定的進化次序。先有人說“這是甲”,後有人說“這是非甲”,兩人於是爭論起來了。到了後來,有人說:“這個也不是甲,也不是非甲。這個是乙。”這乙便是甲與非甲的精華,便是集甲與非甲之大成。過了一個時代,又有人出來說“這是非乙”,於是乙與非乙又爭起來了。後來又有人採集乙與非乙的精華,說“這是丙”。海智爾以為思想的進化,都是如此。今用圖表示如下:
(1)這是“甲”。(2)這是“非甲”。
(3)這是“乙”。(4)這是“非乙”。
(5)這是“丙”。(6)這是“非丙”。
(7)這是“丁”。
這就是莊子說的“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
以上所說,意在指點出莊子名學的一段真理。但是莊子自己把這學說推到極端,便生出不良的效果。他以為是非既由於偏見,我們又如何能知自己所見不偏呢?他說: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齊物論》)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養生主》)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其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秋水》)
“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我們有限的知識,如何能斷定是非?倒不如安分守已聽其自然罷。所以說: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司馬彪云:莛,屋樑也。楹,屋柱也。故郭注云:夫莛橫而楹縱)。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齊物論》)
這種理想,都由把種種變化都看作天道的運行。所以說:“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既然都是天道,自然無論善惡好醜,都有一個天道的作用。不過我們知識不夠,不能處處都懂得是什麼作用罷了。“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四句是說無論什麼都有存在的道理,既然如此,世上種種的區別,縱橫、善惡、美醜、分合、成毀、……都是無用的區別了。既然一切區別都歸無用,又何必要改良呢?又何必要維新革命呢?莊子因為能“達觀”一切,所以不反對固有社會;所以要“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他說:“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即是庸言庸行之庸,是世俗所通行通用的。所以說:“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既為世俗所通用,自然與世俗相投相得。所以又說:“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因即是“仍舊貫”;即是依違混同,不肯出奇立異,正如上篇所引的話:“物之生也,若馳若驟,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萬物如此,是非善惡也是如此。何須人力去改革呢?所以說: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
這種極端“不譴是非”的達觀主義,即是極端的守舊主義。
二、莊子的人生哲學
上文我說莊子的名學的結果,便已侵入人生哲學的範圍了。莊子的人生哲學,只是一個達觀主義。達觀本有多種區別,上文所說,乃是對於非的達觀。莊子對於人生一切壽夭、生死、禍福,也一概達觀,一概歸到命定。這種達觀主義的根據,都在他的天道觀念。試看上章所引的話:
化其萬化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因為他把一切變化都看作天道的運行;又把天道看得太神妙不可思議了,所以他覺得這區區的我哪有作主的地位。他說:
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那《大宗師》中說子輿有病,子祀問他,“女惡之乎?”子輿答道:
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物之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後來子來又有病了,子犁去看他,子來說:
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是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又說子桑臨終時說道:
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我貧哉?天天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這幾段把“命”寫得真是《大宗師》篇所說:“物之所不得遁。”既然不得遁逃,不如還是樂天安命。所以又說: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訴,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揖(一本作捐,一本作楫)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養生主篇》說庖丁解牛的秘訣只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八個字。莊子的人生哲學,也只是這八個字。所以《養生主篇》說老聃死時,秦失道: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安時而處順”,即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都是樂天安命的意思。《人間世篇》又說蘧伯玉教人處世之道,說:
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這種話初看去好像是高超得很。其實這種人生哲學的流弊,重的可以養成一種阿諛依違、苟且媚世的無恥小人;輕的也會造成一種不關社會痛癢,不問民生痛苦,樂天安命,聽其自然的廢物。
三、結論
莊子的哲學,總而言之,只是一個出世主義。因為他雖然與世人往來,卻不問世上的是非、善惡、得失、禍福、生死、喜怒、貧富,……一切只是達觀,一切只要“正而待之”,只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他雖在人世,卻和不在人世一樣,眼光見地處處都要超出世俗之上,都要超出“形骸之外”。這便是出世主義。因為他要人超出“形骸之外”,故《人間世》和《德充符》兩篇所說的那些支離疏、兀者王駘、兀者申徒嘉、兀者叔山無趾、哀駘它、趾支離無脤、瓮盎大癭,或是天生,或由人刑,都是極其醜惡殘廢的人,卻都能自己不覺得殘丑,別人也都不覺得他們的殘丑,都和他們往來,愛敬他們。這便是能超出“形骸之外”。《德充符篇》說: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睹視之,萬物皆一也。……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這是莊子哲學的綱領。他只要人能於是非、得失、善惡、好醜、貧富、貴賤,……種種不同之中,尋出一個同的道理。惠施說過:“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莊子只是要人懂得這個道理,故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莊子的名學和人生哲學,都只是要人知道“萬物皆一”四個大字。他的“不譴是非”“外死生”“無終始”“無成與毀”,……都只是說“萬物皆一”。《齊物論》說: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我曾用一個比喻來說莊子的哲學道:譬如我說我比你高半寸,你說你比我高半寸。你我爭論不休,莊子走過來排解道:“你們二位不用爭了罷,我剛才在那愛拂兒塔上(EiffelTowor在巴黎,高九百八十四英尺有奇,為世界第一高塔)看下來,覺得你們二位的高低實在沒有什麼分別。何必多爭,不如算作一樣高低罷。”他說的“辯也者,有不見也”,只是這個道理。莊子這種學說,初聽了似乎極有道理。卻不知世界上學識的進步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世界上社會的維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若依莊子的話,把一切是非同異的區別都看破了,說太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堯未必是,桀未必非:這種思想,見地固是“高超”,其實可使社會國家世界的制度習慣思想永遠沒有進步,永遠沒有革新改良的希望。莊子是知道進化的道理,但他不幸把進化看作天道的自然,以為人力全無助進的效能,因此他雖說天道進化,卻實在是守舊黨的祖師。他的學說實在是社會進步和學術進步的大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