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大唐狄公案·陸》(3)
廣州奇案
一
兩條漢子站在市舶司前的一角,靜靜地望着那狹長而沉悶的碼頭區。其中那位年長者身材瘦削,從頭到腳裹在一件舊羊皮長袍里。另一位是個結實英俊的中年漢子,穿着一件打了補丁的褐色長袍和短褂。他們站在那兒,熱膩膩的薄霧變成了暖暖的細雨,打濕了他們黑帽上的舊絨。靜止的空氣十分悶人,雖然已是傍晚時分,卻依然沒有涼爽的跡象。
不遠處,有十二個光着脊樑的奴僕正從外國船上卸貨,船就停泊在市舶司拱門對面的江邊碼頭。他們被沉重的大包壓得彎下了腰,和着凄楚的號子,步履艱難地走下跳板。門口的四個衛兵把帶短刺的頭盔從汗涔涔的眉毛處往上推了推,重重地倚在長戟上,用厭倦的眼神看着奴僕幹活兒。
“瞧!那是我們早上來時搭的船!”年長者大聲叫道。他的眼光越過泊在外國船邊的那些船舶的桅杆,用手指着從薄霧中隱隱出現的一團黑色東西。那是條黑色的戰船,正向珠江口快速划來,船上敲着銅鑼以驚跑江上販子們的小船。
“天氣好的話,他們很快就能到安南了!”他那位寬肩膀的夥伴粗聲道,“那兒肯定會有許多場惡戰,而你我卻縮在這老天都不管的羊城,奉命觀察形勢!見鬼,又一滴雨流到我脖子裏去了,這該死的濕熱天氣還怪我沒淌夠汗是不是?!”
他把上衣領子在粗脖子上緊了緊,同時小心地掩好裏面那件帶有禁軍校尉金徽的甲衣,金徽上鑲着兩條纏在一起的龍。稍後,他惱火地問道:“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陶兄?”
年長的瘦者遺憾地晃了晃滿是灰白頭髮的腦袋,扯着臉頰那顆痣上長出的三根長毛,緩緩地答道:“我們大人什麼也沒對我說,喬兄。但事情一定很重要,否則他不會突然離開京城,騎快馬、乘快船地帶我們火速趕奔此地。廣州這兒必定有人圖謀不軌。從今天早上我們到這兒以來,我已經——”
他的話被一聲很響的濺水聲打斷。兩個奴僕把一隻大包掉進了船和碼頭之間混濁的江水中。一個包着白頭巾的人跳下甲板,一面踢那兩個奴僕,一面用外國話對他們大嚷大叫。幾名正覺無聊的市舶司守衛突然來了勁,一個走上去快速抄起長戟,把戟頭的鈍面重重地敲在那個罵罵咧咧的阿拉伯人肩上。
“離我們的人遠一點兒,你這龜孫子!”衛兵叫道,“別忘了你這是在大唐!”
那個阿拉伯人一把握住紅色腰帶上的匕首柄,另有十幾個穿白色長袍的人跳下船,拔出彎形長刀,這時,四名衛兵也端起長戟對着那些罵罵咧咧的水手,奴僕們見狀則紛紛扔下大包,匆匆逃走。突然,鵝卵石道上響起了鐵靴的聲音,二十名士兵列隊穿過市舶司大門。由於訓練有素,他們輕而易舉地便將那些怒氣沖沖的阿拉伯人包圍起來,用長矛把他們逼回到碼頭的邊緣。此時,一個有隻鷹鉤鼻的瘦高個兒阿拉伯人俯身在船欄上,開始用刺耳的聲音訓斥那些水手,這些阿拉伯人只得把刀插入刀鞘,又爬回船上。奴僕們漸漸回攏,重新開始幹活兒,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這城裏有多少這樣傲慢的雜種?”這位校尉問道。
“哦,我們數過,港內有四條船,對吧?江口還有兩條,正待出港。再算上已在岸上定居的夷人,我敢說有幾千。你住的那間討厭的客棧恰好就在穆斯林居民區中間,夜裏隨時有人會在你背後捅刀子!我住的旅店也沒什麼可誇的,不過就在南門外,至少衛兵一叫就到。”
“你在那兒住哪個房間?”
“二樓角上那間,可以很容易地按照命令看清碼頭。我說,我們是不是在這兒待得夠久的了?雨下大了,我們走吧,到那兒去嘗嘗鮮。”
他指向碼頭的另一端,那兒有個人影正在點亮酒肆的紅燈籠。
“我當然可以喝兩口!”喬泰咕噥道,“從來沒見過這麼沒勁的地方!這兒的話我也不會講。”
他們快步從滑溜溜的鵝卵石道上走過,並未注意有一個衣衫襤褸、留着鬍子的人從碼頭不遠處的貨棧走出來,跟着他們。
到了碼頭的另一端,喬泰看到歸德門前護城河的橋上擠滿了人。他們穿着蓑衣,熙熙攘攘地幹着各自的營生。
“這地方竟沒人花點兒時間逛街。”他抱怨道。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能把廣州變成南方最富裕的港口城市!”陶干說道,“我們到了!”
他掀起打了補丁的門帘,走進一間昏暗的洞穴狀的小酒館,迎面撲來一股不新鮮的大蒜和腌魚的味道。低矮的屋椽上晃悠悠地懸挂着幾盞冒煙的油燈,忽明忽暗地照着幾十位客人。他們三五成群地擠坐在小桌子周圍,起勁地低聲說話,似乎沒人注意這兩個新進來的人。
當陶干二人正在揀個靠窗的空桌子邊坐下時,一直跟在他們後面的那個留鬍子的男人也進來了。他逕自走向後面一個破舊的木櫃枱。酒館的掌柜正把幾隻白錫酒壺放進一盆滾水裏溫酒。
陶干用地道的廣州話叫酒保上兩大壺酒來。在等候時,喬泰把胳膊肘擱在油膩膩的桌面上,悶悶不樂地審視着那些客人。
“這麼多人!”過了一會兒他嘀咕道,“看到那邊那個難看的矮子了嗎?真不明白我進來時怎麼會沒瞧見那張醜臉!”
陶干望着獨自坐在靠門那張桌子邊的矮胖男子。那男子有一張黝黑的扁臉,鼻子很寬,參差不齊的眉毛下,一雙深陷的小眼睛向下垂着,那雙毛茸茸的大手緊緊握着喝空了的廣口酒杯。
“唯一長相體面的就是我們鄰桌的那位!”陶干低聲說,“他看起來像個拳師。”陶干用下巴指了指獨自坐在鄰桌邊的寬肩男子。那人身穿整潔的深藍色長袍,蜂腰上緊緊地繫着一條皂色腰帶,重垂的眼皮讓曬得黝黑的英俊臉龐蒙上了一層倦意。他怔怔地望着前方,似乎對周圍的一切毫不在意。
那個邋遢的酒保把兩隻大酒壺放在他們面前,便又回到櫃枱,故意不去理會那個對他直晃空酒杯的矮子。
喬泰帶着懷疑的神色啜了一口酒。
“真不錯!”他驚喜地大聲說道,喝乾后又加上一句,“挺好,真的挺好!”他長飲一口,又喝乾了一杯。陶乾笑嘻嘻地學他的樣子,也喝乾了一杯。
櫃枱邊那個留鬍子的男人一直在注視他們,數着他們喝的杯數。當看到這對朋友開始喝第六杯時,他便起身要離開櫃枱。接着,他目光落在那矮子身上,就停住了腳步。鄰座的拳師一直用半睜的眼角同時觀察鬍子男人和矮子,此時便坐直了身,心事重重地捋着自己那修剪整齊的環狀短須。
喬泰放下了空杯子。他在同伴的瘦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咧嘴笑道:“我不喜歡這羊城,不喜歡這該死的熱天氣,也不喜歡這臭烘烘的酒館。不過,憑良心說,酒還不錯。不管怎樣,又能出來公幹總是好事。你怎麼樣,嗯,陶兄?”
“我在京城也待膩了,”另一位答道,“小心,你的金徽露出來了。”
喬泰趕緊把上衣領拉緊。然而,櫃枱邊的鬍子男人已經瞅見了那金徽,翹起嘴唇滿意地一笑。接着,他左眼瞥見一個包着藍頭巾的阿拉伯人進來和那矮子在一起,他的臉又沉了下來。他轉向櫃枱,打了個手勢,讓掌柜給他的杯子斟酒。
“老天爺知道,我根本不是塊當校尉的料!”喬泰在添酒時大聲說道,“你聽我說,你真該去看看我要睡的那種床!綢子枕頭、綢子床罩、錦緞帘子,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十足的婊子!你知道我每天夜裏是他媽的怎麼過的?我把藏在床后的蘆席拿出來鋪在地上,然後躺在上面舒服地睡上一覺!唯一費心的是每天早上我得把被褥弄皺一點兒,這是做給我的馬弁看的!”
他大笑起來,陶干也跟着大笑。因為高興,他們沒注意到自己的笑聲很響。談話頓時停頓下來,客人們都慍怒不語地盯着門口。那矮子正怒氣沖沖地和酒保說話,而酒保則抱着胳膊站在矮子的桌前。拳師也瞧着他們,隨後又把目光移向櫃枱邊的男子。
“我嘛,”陶干狡黠地笑着說,“今晚可以到我的閣樓上去安安穩穩地睡覺,這樣就用不着先轟走客房管事不斷介紹來的丫鬟了。那惡棍還指望哪天能賣一個給我當小老婆呢!”
“那你為何不叫那無賴別再廢話?來,再喝一杯!”
“這樣可以省錢呀,兄弟!那些丫鬟來幹活兒是免費的,她們是想逮住我這有錢的老光棍兒呀!”陶干喝乾了酒,又接著說,“所幸的是,你我都不是那種想成家的人,喬兄,不像咱們的同僚老友馬榮!”
“別提那下賤的可憐蟲!”喬泰嚷道,“你想想,打他四年前娶了那對孿生姐妹后,已經生下了六個男崽和兩個女娃了!那簡直是把大老爺們兒的樂趣變成苦差了!如今他喝多了連家都不敢回。你——”
他忽然住口,驚訝地望着門口的一陣騷動。那個丑矮子和阿拉伯人已經站起身來,氣得漲紅了臉,開始咒罵酒保。其他客人都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場爭執。突然,阿拉伯人伸手去摸匕首,矮子急忙抓住阿拉伯人的胳膊,把他拽了出去,酒保則抓起矮子的酒杯朝他們背後扔過去。杯子在鵝卵石道上摔了個粉碎,人群中傳出一陣低低的讚許聲。
“他們這兒不喜歡阿拉伯人。”喬泰說。
鄰座的那個人轉過頭來。
“不,準確地說,這些不是阿拉伯人,”他用地道的北方話告訴他們,“不過,你是對的,我們這兒同樣也不喜歡阿拉伯人。他們幹嗎要來?他們又不喝我們的酒!他們的教規不允許。”
“那些黑雜種少了人生最大的樂趣!”喬泰咧嘴笑道,“來,過來喝一杯!”陌生人微微一笑,把自己的椅子拉到他們倆的桌子旁,喬泰問他:“你是從北方來的嗎?”
“不,我生在廣州,長在廣州。不過,我常出海,而出海就得學各地的語言,因為我是個船主。對了,我姓倪。不知是什麼風把你們二位吹到這兒來的?”
“我們只是打這兒路過,”陶干解釋說,“我們倆是正在本州巡視的朝廷官員的隨從。”
船主審慎地看了喬泰一眼。
“我還以為你是軍中的呢。”
“我曾練過一點兒拳和劍,消遣而已。”喬泰隨口說道,“你也有此喜好?”
“主要是劍,特別是阿拉伯劍。我不學不行,因為我的船常去波斯海域。你知道,那一帶有很多海盜。”
“我真不懂他們是如何使用那些彎刀的。”喬泰說。
船主就和喬泰熱烈地討論起各種各樣的劍術。陶干心不在焉地聽着,只管低頭往酒杯里倒酒。但當他聽到船主引用一些阿拉伯術語時,他抬頭問道:“你懂他們的話?”
“能對付。還學了點兒波斯話,不足為奇!”他又對喬泰說:“我想讓你瞧瞧我收藏的外國劍。到我那兒喝一杯如何?我住在城東邊。”
“今晚我們事挺忙的,”喬泰答道,“可否明日上午?”
船主迅速瞅了櫃枱邊的男子一眼。
“好吧!你住在何處?”
“住五仙客棧,在穆斯林清真寺附近。”
船主開口想說什麼,但又改變了主意。他呷了一口酒,隨便問道:“你的朋友也住那兒嗎?”見喬泰搖頭,他聳了聳肩,又接著說,“嗯,我見你們一定是習慣差旅之人。我派一頂轎子去接你,早飯後約半個時辰吧。”
陶干付了賬,兩個人便告別新結識的朋友。天已放晴,河風吹過他們醉紅的臉,讓他們覺得涼爽舒適。碼頭此時呈現出一派繁榮景象,小販們已沿着江邊搭起了夜攤,並掛上一串串彩色的小油燈。河面上頭尾相接地停泊着許多小船,船上的火把像點點繁星。微風向他們飄來燒柴的氣味,水上人家正在準備晚飯。
“我們還是租頂轎子吧,”陶干說,“到都督府還有挺長的一段路呢。”
喬泰沒有答話,他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觀察人群。忽然,他問道:“你沒覺得有人在監視我們嗎?”
陶乾急忙回頭看看。
“沒有,我沒這感覺,”他說,“可我得承認你的預感經常是對的。我說,既然狄大人要我們酉時正向他稟報,現在還有半個時辰左右的時間。我們倆走着去吧,分開走,這樣可以看看我們是不是被監視了,同時也可檢驗一下我對這座城的佈局記得如何。”
“好吧。我過了我住的客棧再轉方向,然後穿過穆斯林居民區。如果我一直朝東北方向走,遲早可以走到往北的大街,對嗎?”
“只要你老實點兒,別惹麻煩,就錯不了!一定要去看看主街上的水鐘塔,那是個有名的景點。準確的時間是用一套黃銅水管里的漂浮物來標示的。這些銅管一個疊在另一個上面,像階梯一般,水慢慢地從高處向低處的管子裏滴,實在是個巧妙的發明!”
“你以為我需要那些小玩意兒來辨別時間嗎?”喬泰嗤之以鼻地說道,“我靠太陽、靠口渴就知道時間。在夜裏和雨天,我只需靠我的口渴程度就成。待會兒在都督府見!”
二
喬泰轉過街角,通過護城河上的橋,從歸德門進了城。
他擠過傍晚密集的人群時,仍不時地回頭看看,但似乎沒人在跟蹤他。他從五仙觀高高的紅漆大門前走過,進了左面第一條街,就到了他住的客棧。客棧的名稱就是根據五仙觀而取的。這是一幢搖搖欲墜的兩層樓房,越過它的房頂,可看到穆斯林清真寺的光塔直入雲霄,高達九十尺以上。
客棧那乖戾的店主正坐在小門廳的一把竹椅上。喬泰對他高高興興地道了聲晚安,便直接上二樓後面自己的房間。房間裏又熱又悶,因為唯一的百葉窗已關了一整天了。當天早上租下這間房之後,他只待了片刻,把行李放到光禿禿的木板床上。他罵了一聲,推開百葉窗,這下可看清楚了那光塔的全貌。
“這幫外國佬連個真正的塔都造不起來,”他咧嘴嘟囔道,“沒有樓層,沒有飛檐翹頂,什麼都沒有!直統統的就跟一根甘蔗似的!”
他哼着小曲,換上一件乾淨的襯褂,又穿上他的甲衣,並把頭盔、鐵手套和高幫軍靴用一塊藍布包起來,然後便下樓去了。
街上仍然很熱,江風吹不進這麼深的城裏。喬泰因為內穿甲衣而不能把上裝脫掉,為此而感到懊惱。他不經意地望着往來的行人,然後走進緊挨着客棧的巷子。
那些狹窄的街道被夜攤上的小油燈照亮,但行人卻很稀少。他看到幾個阿拉伯人,他們的白頭巾和又快又大的步伐挺惹人注目。過了清真寺之後,他發現街道開始呈現出一種異國情調。那些塗了白灰泥的房子底樓都沒有窗戶,只有二樓精細的格子紗窗透出些燈光來,四周有一些連接兩邊房子二樓的拱形跨街過道。喬泰酒後興緻依然很好,甚至忘了注意自己是否被跟蹤。
他走進一條無人的巷子,忽然發現一個長着絡腮鬍的漢人走在他邊上。此人唐突地問道:“你是姓高或姓邵的什麼護衛吧,嗯?”
喬泰停下腳步。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他仔細打量這個陌生人:此人長着一張冷冰冰的臉,兩頰上有長長的絡腮鬍,下巴上的短須已開始變白。喬泰還注意到此人身着破舊的褐色長袍、破爛的帽子和滿是泥土的靴子。這傢伙看起來夠寒酸的,但具有重要人物那種泰然自若的神色,而且無疑是京城的口音。喬泰謹慎地說:“我姓喬。”
“哈,當然啦!喬泰校尉!告訴我,你們狄大人是不是也在廣州?”
“他在又怎麼樣?”喬泰惡狠狠地反問道。
“別頂嘴,老弟!”陌生人厲聲道,“我必須見他,很緊急。帶我去見他。”喬泰皺起了眉頭。這傢伙看起來不像是個騙子,如果他是,那對他自己更加不妙。喬泰說道:“剛巧我正要去見我們大人,你可以和我一同前往。”
陌生人快速四下張望。
“你走在前面,”他簡短地說,“我跟在後面。最好別讓人看到我們倆在一起。”
“隨你的便。”喬泰說道,便繼續向前走。他此刻不得不當心腳下了,因為石板之間有很多深洞,只是偶爾有扇窗照出一些亮光。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唯一的聲音就是那陌生人的靴子在他身後踩出的沉重腳步聲。
喬泰又轉過一個街角后,不知不覺來到了一條漆黑的街道上。他抬頭想弄清能否看到那塔頂,以便確定自己所處的方位。然而,街道兩邊的高房子都東倒西歪地連在一起,他往上只能看到窄窄的一條星空。喬泰等陌生人走到他身後,回頭說道:“此處什麼都看不見。我們最好轉回去找頂轎子,到主街還有挺長的一段路要走。”
“去問拐角上那房子裏的人。”陌生人說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
喬泰兩眼盯着前面,看到黑暗中果然有一點兒微光。“這老傢伙的聲音有點兒怪,可眼睛還真不賴!”他一邊嘀咕,一邊向那微弱的燈光走去。等拐過街角,他發現燈光是從一盞劣質油燈里發出的,油燈位於他左邊一堵令人生畏的無窗牆高處的壁龕上。再往前走一點兒,他看到一扇裝有銅飾的門,頭頂上又是一條與對面房子二樓相接的跨街過道。他邁步走到門前。他重重地敲擊窺視孔上的遮板時,聽到他的同伴在他身後停了下來。喬泰對他叫道:“還沒人答應,但我要叫醒這些婊子養的!”
他又狠勁地敲了一陣,然後把耳朵貼在木門上,什麼也沒聽見。他朝門踢了幾腳,又不停地叩擊遮板,直到指關節都敲疼了。
“來呀!”他對同伴生氣地嚷道,“我們把這該死的門撬開!一定有人在家,不然燈不會亮着。”
沒有回答。
喬泰轉過身來,巷子裏就他一個人。
“那渾蛋會到哪裏——”他困惑地罵了起來,卻突然收口不語。他看到陌生人的帽子掉在跨街過道下的石板上。喬泰罵了一聲,把包裹放在地上,伸手從壁龕上拿下那盞油燈。他走上前仔細瞧那帽子時,突然覺得肩膀上被輕輕拍了一下。他轉過身來,發現沒人,但緊接着便看到一雙沾滿泥土的靴子懸在他的頭旁。喬泰又罵了一聲,把油燈舉高了往上看。他同伴的脖子被人從過道另一邊吊了起來,腦袋不自然地歪着,一雙僵直的胳膊垂在身體兩邊。一條細繩從過道開着的窗戶穿過。
喬泰轉向過道底下的門,狠命地踢了一腳。門向內開了,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他飛快地爬上又陡又窄的石階,進入黑暗低矮的跨街過道。他把油燈舉高,看見一個穿着阿拉伯長袍的男子四肢攤開躺在窗前。那人紋絲不動,右手緊握着一支長尖頭的短矛,只要看一眼他那腫脹的臉和伸出的舌頭就知道他已經死了,被勒死的。
喬泰擦掉額頭上的汗。
“對一個剛才還在痛飲的傢伙來說,如果這不能算是最糟的醒酒法兒的話,可也夠他好瞧的!”他嘟囔道,“這就是我在酒館看到的那個雜種。可那丑矮子呢?”
他迅速讓油燈的亮光照到過道的對面一端。那兒有條通向下面的黑暗樓梯,但一切都是死一般地寂靜。他把油燈放在地上,跨過阿拉伯人的屍體,動手拽拴在窗檯下一隻鐵鉤上的細繩,慢慢地把絡腮鬍子男人拖上來。死者那扭曲得可怕的面孔呈現在窗內,血從他咧着的嘴中淌出。
喬泰把那仍然溫熱的屍體拖進來,放倒在地上,緊挨着死去的阿拉伯人。繩索已深深地勒進死者精瘦的喉部,頸子看起來已經斷了。他衝下過道另一端的樓梯,下去六七級有個矮門。喬泰把門敲得震天響,但敲了一陣都沒人應聲,他就用身子去撞門。蟲蛀的舊木門很快就被撞破了,伴着一陣碟子、罐子的叮噹聲,他跌進一間半暗的房間,碎木片落了一身。
喬泰立即站起身來。一個醜陋的阿拉伯老嫗縮在小房間中央,抬頭望着他,張着她那掉光牙的嘴巴,驚恐得說不出話來。一盞銅油燈掛在黑乎乎的房椽下,照在一個阿拉伯少婦的身上,她正蹲在角落裏給孩子餵奶。她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用破披風的一角護住自己裸露的胸脯。喬泰正要對她們說話,對面的門突然打開了,兩個瘦削的阿拉伯人揮舞着彎匕首沖了進來。喬泰扯開上衣的衣襟,露出金徽,他們見后猛然停了下來。
兩個阿拉伯人站在那兒猶豫起來,又一個年輕許多的阿拉伯人把他們推到邊上,然後走到喬泰面前,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問道:“你闖進我們女人的住處是什麼意思,軍爺?”
“有兩個男人在外面過道里被殺了,”他吼道,“說!誰幹的?”年輕人掃了一眼被撞壞的門,繃著臉說:“那跨街過道里發生的事跟我們沒關係。”
“這跟你們的房子有關係,你這龜孫子!”喬泰咆哮道,“告訴你,那兒有兩個人死了。快說,不然我把你們通通抓起來,送到刑架上去拷問!”
“如果勞你駕仔細點兒看,大爺,”年輕的阿拉伯人輕蔑地說,“你就會發現,你撞進來的門已經多年沒開過了。”
喬泰轉過頭去。剛才落在他身上的是一隻高碗櫥的碎木片。看一眼滿是塵土的門口和他撞斷的銹鎖,就可以斷定此人的話沒錯。通往過道的門確實已有很長的時間沒使用過了。
“如果跨街過道里有人被殺,”年輕人接著說道,“任何過路人都可能幹。街道兩邊都有樓梯通上來,而且據我所知,下面的門從來都不鎖的。”
“那麼,那過道派什麼用處?”
“六年前,對面的房子也歸我父親——商人阿卜杜拉所有。自他賣掉以後,那頭的門就被砌封了。”
“你聽到什麼動靜嗎?”喬泰問那個少婦。她懷着恐懼不解的神情抬頭望着他,沒有回答。等到年輕人快速地把話翻譯過去,她斷然地搖搖頭。他對喬泰說:“這牆很厚,而且因為碗櫥放在那舊門前面……”他生動地打着手勢。
另外兩個阿拉伯人已經把匕首插回腰帶。當他們開始低聲交談時,那丑老嫗來了勁,指着地上的陶瓷碎片,開始用刺耳的阿拉伯話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來。
“告訴她,會賠她的!”喬泰說道,“過來,你!”
他貓着腰過了門洞,年輕人跟在後面,等他們站在過道上時,他指着死去的阿拉伯人問:“這人是誰?”
年輕人在屍體旁蹲下來。他隨意地瞥了一眼那張扭曲的臉,解鬆了緊緊地纏在死者喉部的絲巾,然後,用靈巧的手指摸了摸死者包頭巾上的褶子。他直起身子慢慢說道:“他身上沒帶錢,也沒帶什麼身份牌。我以前從沒見過他,但他一定是來自南阿拉伯,因為那兒的人擅長投擲短標槍。”他把絲巾遞給喬泰,接著說,“不過,殺他的不是阿拉伯人。你看見絲巾角上的銀幣了嗎?它使絲巾變重,這樣能讓兇手從背後把它套在受害者的脖子上。這是懦夫的武器。我們阿拉伯人只用我們的矛、劍和匕首,為了真主和先知穆罕默德的榮譽。”
“阿門。”喬泰尖酸地說道。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這兩具屍體,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那個阿拉伯人不僅打算謀殺絡腮鬍子陌生人,而且還打算殺害他。此人一直躺在窗邊等他們,他讓喬泰先從底下走過去,但等到跟在後面的絡腮鬍子站在那兒等喬泰敲門時,阿拉伯人便把套索朝絡腮鬍子頭上扔下來,猛地一拉把絡腮鬍子扯了起來。然後,他把套索的一端系在鉤子上,接着去拿標槍。但是當他正要推開對面的那扇窗戶,以便向喬泰的後背擲出標槍時,第三個人從背後用絲巾勒死了他,然後逃之夭夭。喬泰推開窗戶,俯瞰下面的街道。
“我站在那兒敲那該死的門時,一定成了理想的目標!”他咕噥道,“如此尖的標槍頭完全可以穿透我的甲衣!多虧了不知名的恩人救了我的命。”他轉過身來,對年輕的阿拉伯人生硬地說:“差人跑去大道上叫頂大轎子來!”
年輕人向破門外喊着什麼的時候,喬泰搜查了一下絡腮鬍子漢人的屍體,可是沒什麼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喬泰悶悶不樂地搖了搖頭。
他們在不安中靜靜地等待,直到聽見樓下街道上有人大聲吆喝。喬泰從窗戶探頭俯視,看到四名手拿冒煙火把的轎夫。他把死去的漢人扛到肩上,命令那年輕人說:“在此守着你同胞的屍體,直到衙門的人過來取。如果有什麼閃失,拿你和你的全家是問!”
扛着沉重的屍體,喬泰小心翼翼而步履艱難地走下狹窄的樓梯。
三
陶干走回市舶司。穿過高高的拱門,他駐足片刻,看見一些幹辦仍在忙着給一堆堆的大包和盒子分類。此處瀰漫著一股刺鼻的外國香料氣味。他從後門離開,草草地看了一眼自己住的陰暗客棧,然後從南門進了城。
混在擁擠的人群中漫步,他滿意地發現自己仍能辨認路過的大多數房舍。顯然,比起他二十多年前來這兒時,廣州城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他認出右邊聳立的高大廟宇,這是用來供奉關公的。他離開人群,走上寬闊的大理石台階,來到高大的門房。雙門的兩側,一對巨大的石獅子各自蹲在一座八角形的台座上。按例,左邊的雄獅緊閉嘴巴向下怒視,而右邊的母獅則昂着頭,張大了口。
“她從不閉上那張該死的嘴!”陶干刻薄地嘟囔道,“就跟我那討厭的前妻一個樣!”
他慢慢捋着他那磨損的八字鬍,自嘲地發覺二十年來他竟很少想起那通姦的妻子,只是這次重訪年輕時待過幾年的羊城,才讓他突然回憶起這一切。他心愛的妻子無恥地欺騙了他,而且還試圖毀掉他,因此他不得不外出逃命。從那以後,他發誓不近女色,決心報復這個讓他厭惡的世界。因此,他變成了一個江湖騙子,直到遇到了讓他改過自新並任用他為親隨的狄公,從而對生活產生了新的興趣。狄公在不同地區擔任地方官時,陶干一直跟着;狄公被晉陞為京城的大臣后,陶干也成了屬下官員。陶干陰沉的長臉上露出一絲扭曲的微笑,得意揚揚地對母獅子說:“羊城還是老樣子,可是看看我!我現在不僅是個大官,而且還是個富有的人。不,應該說是個相當富有的人!”他猛地正了正頭上的帽子,對母獅子兇惡的石臉傲慢地點了點頭,遂進入廟宇的院子。
經過大殿時,他快速地往裏掃了一眼。在高高的紅燭那搖曳的光線下,一小群人正在往高壇上的銅製大香爐里添香。透過濃濃的藍煙,他隱約看見美髯公威武高大的金色塑像。陶干嗤之以鼻,因為他並不欣賞勇武。他缺乏同僚喬泰的那種體魄和力量,而且也從來不帶任何兵器,然而,他的大無畏和靈活機智使他成為一個危險的對手。他繼續向前走,繞過大殿來到院子後門。記得城裏最大的市場就在廟宇的正北方。他尋思,在去通往城北都督府的主街之前,不妨先到市場上轉轉。
廟后的居民區有許多破舊的木屋,吵吵嚷嚷的,有人叫,有人笑,低劣的炸油味瀰漫在空氣中。然而一再往前一點兒,突然變得非常寂靜。此處只有廢棄的房子,其中不少已成為廢墟,但按一定間隔所擺放的一堆堆新磚和裝滿生石灰的大罈子可表明,一項建築工程正在進行中。他朝身後望了幾次,並未發現有人。他邁着穩穩的步子往前走,儘管天氣悶熱,他仍把長袍緊緊地裹在瘦削的身上。
他轉過另一條小巷,可聽到前面市場所傳來的喧鬧聲,同時還看見遠處一端有騷動。在一根破門柱上掛着的燈籠下,兩個衣冠不整的地痞正企圖強暴一名女子。陶干快速向他們奔過去,看見她身後的那個無賴正用手臂鉤着她的下巴,另一隻手把她的兩隻胳膊拗在背後;第二個人站在她面前,撕開了她的衣袍,正在玩弄她裸露的一對勻稱乳房。當那無賴動手扯松她腰間的帶子時,那女子拚命踢他的腿,但她身後的那個無賴把她的頭向後猛拉,另一個人便對她正好露出來的上腹狠狠擊了一拳。
陶干迅速從最近的磚堆里撿起一塊磚,另一隻手從邊上的大罈子裏抓起一把生石灰。他踮起腳尖走到那兩個人跟前,用那塊重磚頭對準抓住女子的那名無賴的肩膀狠狠地砸下去。那人放開了她,緊捂着被砸折的肩膀慘叫一聲。另一個無賴轉向陶干,往腰帶上摸匕首,可陶干把生石灰向那無賴的眼裏撒去,那人雙手捂住臉,痛苦地嗷嗷直叫。
“弟兄們,把這兩個狗雜種抓起來!”陶干喊道。
傷肩的流氓一把抓住正在號叫的同夥的胳膊,拉着他順小巷飛奔而去。
女子把衣袍拉緊,大口喘着氣。她的頭髮攏在頸后盤成兩個髽髻,這是未婚少女的髮型。他隱約覺得她相當漂亮,估計,其年齡在二十五歲左右。
“到市場去,快!”他用廣州話粗聲對她說,“趁那兩個傢伙還沒發現我是嚇唬他們的!”
看她似乎遲疑不決,他便抓住她的袖子,拽着她朝喧鬧的市場跑去。
“在這樣一個沒人住的地方獨自行路,你是自找麻煩,姑娘,”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或者你認識那兩個無賴?”
“不,他們一定是流竄的惡棍,”她用溫柔而有教養的聲音答道,“我從市場出來后,抄這條小路要去關帝廟,卻碰上了那兩個人。他們假意先讓我過去,然後突然從後面抓住我。多謝您及時相救!”
“還是感謝你的好運氣吧!”陶干粗聲說。等他們踏上燈火通明的市場南側那條擁擠的街道時,他又補充了一句:“最好等大白天再去廟裏吧!我先走了!”
他正要擠進市場攤位之間狹窄的走道,那女子卻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怯生生地請求道:“請告訴我面前這家店鋪叫什麼名字。這一定是家水果店,因為我能聞到柑橘的氣味。如果知道我們現在的位置,我就可以自己找到路了。”
說著,她從袖子裏掏出一根細竹管,然後抖出幾節更細的竹節。這是一把可以伸縮的手杖。
陶乾急忙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她眼裏是一片死沉沉的暗灰色。
“我當然要送你回家。”他愧疚地說。
“不用了,相公。我對這一帶很熟悉,我只需要一個起點。”
“我該宰了那兩個婊子養的懦夫!”陶干氣憤地咕噥道。他對女子說:“喏,這是我的袖角,我給你領路,你會更快到家的。你住何處?”
“您想得真周到,相公。我住在市場的東北角附近。”
他們一道往前走,陶干用瘦削的胳膊肘擠開一條路。過了片刻她問道:“您現在是州衙的軍爺,對嗎?”
“哦,不!我只是個商人,從西城來的。”陶乾急忙回答說。
“啊,恕我失禮!”她溫順地說道。
“是什麼讓你認為我是個軍爺呢?”陶干好奇地問。
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答道:“哦,第一,您的廣州話很流利,可我的聽覺非常靈敏,能聽出您的京城口音。第二,在您嚇唬那兩個人時,您的聲音有種威嚴的口氣。第三,這個城裏每個人都各忙各的事,不可能有哪個老百姓膽敢獨自去對付兩個非禮婦女的惡棍。我還可以說,我能清楚地感覺到您是個仁慈而體貼的人。”
“很好的推斷,”陶乾冷冷地評論道,“只是最後一句實在錯得離譜!”
他斜睨了她一眼,發現她平靜的臉上閃出一絲緩緩的笑意。她兩眼分得很開,嘴唇豐滿,這使她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兒奇特,不過,他覺得她異常動人。他們默默地向前走,等到了市場的東北角,她說道:“我住在右邊第四條巷內。從現在起,最好讓我為您引路。”
他們繼續往前走,狹窄的街道變得非常黑暗,兩邊都是年久失修的兩層木屋。那女子用手杖輕輕地敲着鵝卵石道,當他們進入第四條巷子時,周圍更是漆黑一片,陶干只好小心翼翼地邁步,以免在高低不平、滑溜溜的路面跌倒。
“在這些合租的房屋裏住着幾家市場小販,”她說,“他們夜裏很晚才回來,所以這裏這麼安靜。好,到了。小心樓梯,很陡。”
該是告別的時候了,但他對自己說,既然已經來到此地,不妨多了解一下這奇怪的女子。於是,他跟着她走上嘎吱作響的黑暗樓梯。到了上面之後,她引他到一個門前,推開門說:“您正右方的桌子上有支蠟燭。”
陶干用他的火石點亮了蠟燭,察看了這個又小又空的房間。地是木板鋪的,三面牆塗著的灰泥已經開裂,而前面卻是空的,只有一個竹欄杆把這間屋子與相鄰房舍的平頂隔開。遠處,高大建築物的穹頂在夜空中顯得很突出。屋內十分乾淨,一塵不染。蠟燭旁有隻廉價的茶籃、一隻陶制的茶杯,還有一隻放着幾條黃瓜和一把細長刀子的大淺盤。桌前是個原木的矮方凳,靠牆邊的是一條窄窄的長凳,他看見房間的後部有一扇高高的竹簾。此時微風送爽,而街上仍然悶熱。
“您看,我沒什麼可招待您的,”她認真地說,“我帶您來這兒,是因為我最不喜歡欠別人的情。我年輕,也不太難看,如果您想和我睡覺,您就可以睡。我的床在屏風後面。”他驚訝得無言以對,獃獃地盯着她看,而她卻平靜地補充道:“您不必有什麼不安,因為我已經不是處女了,去年我曾被四個喝醉酒的大兵強姦過。”
陶干嚴肅地看着她那張寧靜而蒼白的臉,緩緩地說:“你要麼是徹頭徹尾地墮落了,要麼是難以置信地坦誠。不管是什麼,我都對你要提供的不感興趣。然而,我感興趣的是人的類型,而你對我來說是一種新的類型。所以,片刻閑談和一杯清茶就足以了結你所欠我的人情債了。”
她淡淡地一笑。
“請坐!我要換一下這撕破的衣袍。”
她消失在帘子後面。陶干用籃子裏的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一邊抿着茶,一邊好奇地瞧着屋檐下一根橫杆上用竹鉤掛着的那排小籠子。那籠子大約有十來只,每隻的尺寸和形狀都不一樣。他轉過身來,看見長凳上方的架子上有四個綠色陶制的大罐子,上面緊緊扣着竹編的蓋子。他困惑地皺着眉,仔細聽着。在市井嘈雜的喧鬧聲之外,他聽到一種他弄不清的持續鳴聲,這種聲音看來是從那些小籠子裏傳出來的。
他起身走到欄杆邊站着,仔細察看那些籠子。每個籠子都扎了一些小孔,聲音就是從孔中傳出來的。他突然明白了,籠子裏裝的是蟋蟀。他本人對那些小蟲子沒什麼特別的興趣,但知道許多人愛聽它們的鳴叫聲,而且經常用象牙雕的或銀絲編的昂貴小籠子裝幾隻養在房裏。還有一些人熱衷於鬥蟋蟀,他們在酒樓里或市場上比試,把一對這種好鬥的昆蟲放進雕花的竹管里,再用細草逗癢它們,讓它們開牙。這些人在蟋蟀的格鬥上往往下了相當大的賭注。他此刻注意到,每隻蟋蟀發出的聲音都略有不同。然而,所有的聲音都被掛在橫杆末端的一個小葫蘆里所發出的清脆而持久的叫聲所壓倒。它的聲音開始時並不大,後來逐漸升高,變成令人驚訝的清脆高音。他把葫蘆取下,貼近耳朵,突然,那震顫的鳴叫變成了低低的細聲。
女子從竹簾後面出來,穿着一件滾着黑邊的樸素橄欖綠衣袍,繫着一條細細的黑腰帶。她快步向他走來,發狂似的在空中摸索那隻小籠子。
“小心我的‘金鈴’!”她叫起來。
陶干把葫蘆放到她手上。
“我只是在聽它美妙的叫聲,”他說,“你賣這些小蟲子嗎?”
“是的,”她一面答,一面把葫蘆掛回到橫杆上,“我要麼在市場上賣,要麼直接賣給好主顧。這是我最好的一隻,非常罕見,特別是在我們南方。行家叫它‘金鈴’。”她在長凳上坐下,把纖細的雙手疊放在膝上,又說道,“我身後架子上的罐子裏養着幾隻斗架用的蟋蟀。它們很可憐,我不願想到它們強健的雙腿和漂亮的長觸鬚在格鬥中折斷。可我又不得不養它們,因為不斷有人要買。”
“你怎麼捕捉它們呢?”
“我只是順着花園和老房子的外牆隨便走走。我根據它們的叫聲辨出好蟋蟀,然後用水果片做誘餌。這些小東西很聰明,我甚至覺得它們認識我。如果在屋裏我把它們放出來,只要我一叫,它們總是立即回到盒子裏去。”
“沒人照顧你嗎?”
“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陶干點點頭。接着,他機警地抬起頭來。他想,他聽到了外面樓梯的嘎吱聲。“你不是說你的鄰居半夜才回來嗎?”
“他們的確半夜才回來。”她答道。
他再仔細聆聽,但現在只能聽到蟋蟀的吟唱。他想,一定是弄錯了。他半信半疑地問:“你多半時間都獨自待在這房子裏行嗎?”
“哦,行的!對了,您可以說北方話,我對你們的話很熟悉。”
“不,我倒寧願練練自己的廣州話。你在這城裏沒有家嗎?”
“有的,但自從我的眼睛出了毛病之後,我就離開了家。順便說一下,我的名字叫藍麗。我仍然認為你是個軍爺。”
“是的,你的判斷沒錯。我算是個公人,一位京官的隨從。我姓陶。你賣這些蟋蟀的錢夠你每天花用嗎?”
“足夠了,而且還可以存一點兒!我只需要早晚買個油餅,中午買碗麵條。蟋蟀一點兒也不花錢,卻能賣出好價錢。譬如那隻‘金鈴’,它能值一錠銀!不過,我還沒想過要賣它!今天早晨,我醒來聽見它唱歌時,真是高興極了。”她微微一笑,接著說,“您得知道,我是昨夜才得到它的。真是太走運了。我碰巧沿着華塔寺的西牆走……您知道那佛寺嗎?”
“當然。華塔寺,在西區。”
“沒錯。嗯,我在那兒突然聽見它的聲音,它似乎是受了驚嚇。我把一片黃瓜放在牆腳,然後叫它,就像這樣。”她噘起嘴唇,發出一種奇怪的、像蟋蟀鳴叫的聲音,“然後,我蹲下來等着。最後它終於出來了,我聽到它在嚼黃瓜片。等它吃得飽飽的變得開心時,我便把它哄進我隨身帶在衣袖中的空葫蘆里去。”她抬起頭,說道,“聽!它又在美妙地歌唱了,不是嗎?”
“確實很好聽。”
“我想,時間長了,您也會喜歡上它的。您的聲音聽起來很和善,不會是個霸道的人。您剛才把那兩個侮辱我的男人怎麼了?他們好像疼痛不堪。”
“我可不是個拳師。我年紀大了,年齡大概是你的兩倍吧。不過,我閱歷很廣,學會了如何照顧自己。我希望你也學學,藍麗,從現在開始。這世上到處都是這種占姑娘便宜的下流坯子。”
“您真這樣想嗎?我覺得不然。總的來說,我認為人們還是很善良的。如果他們下流,那主要是因為他們不快樂或孤獨,或者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或者是得到了太多想要的東西。不管怎樣,我敢打賭,那兩個男人連買頓飽飯的錢都不夠,更別說買女人了!他們把我嚇壞了,因為我以為他們完事後會把我打得不省人事。但現在我意識到他們畢竟不會那樣做,因為他們知道我是瞎子,永遠也無法告發他們。”
“下回我再遇見他們,”陶干氣呼呼地說,“我將給他們每人一塊銀子,算是對他們仁慈之心的獎賞!”他喝乾了茶,又滿意地咧嘴笑道,“說到銀子,我想他們現在一定非常需要!因為其中一個從此再也動不了右臂,另一個呢,試圖用水把眼裏的石灰洗出來,要殘疾一輩子了!”
她跳了起來。
“您幹了多麼可怕的事啊!”她氣憤地喊起來,“而且好像還樂在其中!您真是個卑鄙、殘忍的人!”
“你是個愚不可及的小女人!”陶干反唇相譏道。他站起身來走向門口,又尖酸地加了一句:“謝謝你的茶!”
她伸手摸到蠟燭,跟在他後面走到樓梯口,把蠟燭舉得高高的。
“當心,”她平靜地說,“樓梯很滑。”
陶干嘀咕了一句,然後走下樓去。
站在小巷裏,他瞪大眼睛仔細看那房子。出於習慣,他告訴自己:“我當然沒絲毫要回這兒來的意思。我不需要女人,更別提那個愚蠢的小娘兒們和她的蟋蟀了!”他繼續往前走,心裏相當惱火。
四
自北向南穿過城區的那條主幹道,被店鋪、飯館和酒樓的五彩繽紛的小油燈照得一片通明。隨着各色人等組成的人群往前走,聽着東一句、西一句的激烈爭吵聲和口角聲,陶乾的心情又好了起來。當都督府高高的外牆映入眼帘時,他臉上又浮現出慣常的嘲諷微笑。
此處店鋪少了,交通也稀疏些。他現在看到的主要是高大的建築物,大門口都有武裝的衛兵把守。左邊是衙門的各個下屬部門,右邊是防禦使軍隊的大本營。陶干從都督府宏偉的紅漆大門前的寬闊大理石台階旁邊走過,沿着令人生畏的有雉堞的牆壁,來到院子東角的一扇小門前,敲響了窺視孔上的遮板。他向衛兵報了身份。門開了,他穿過有迴音的大理石長廊,走到西翼獨立的庭院。狄公就住在這裏。
在門房裏,身穿華麗制服的總管豎起眉毛,仔細打量着這位衣冠不整的來客。陶干不慌不忙地脫下羊皮長袍。他裏面穿的是一件深褐色的袍子,衣領和袖口都帶有標示他京城官員職銜的金線刺繡。總管趕緊深深鞠躬,畢恭畢敬地接過他的破舊衣服,然後打開了高高的雙扇大門。
空蕩的大廳里有十二隻銀燭台暗淡地照着,燭台放置在沿牆的兩排莊嚴的粗大紅漆柱子之間。左邊放着一張寬大的雕花檀香木長榻和一張上置青銅高花瓶的桌子,大廳中間就是一塊巨大的深藍色地毯。陶干看到盡頭有一張極大的書案安放在金色的屏風前。狄公坐在書案後面,喬泰則坐在對面的一張矮椅子上。大廳里很涼爽,也很安靜。陶干邁步向里走去,聞到了檀香木和凋謝的茉莉花的淡淡香氣。
狄公身穿一件綉有金邊的紫色長袍,戴着有政事堂宰相金色標誌的烏紗帽。他仰靠在一張寬敞的扶手椅上,雙手疊放在寬大的衣袖裏。喬泰似乎也在沉思,他兩眼盯着桌上的青銅古董,聳起寬厚的肩膀。陶干再次感覺到狄公最近四年來老了許多,狄公的臉比以前更瘦了,眼睛和嘴巴四周也有了許多深深的皺紋,雖然濃密的眉毛依然烏黑,但長須、短髭和鬢角都已夾雜着灰白色了。
陶干走到桌前躬身施禮,狄公抬眼望了望,直起身子,甩出長袖,用深沉洪亮的聲音說道:“挨着喬泰坐下!有壞消息,陶干。我派你們倆喬裝去碼頭是對的,因為那樣至少使事情有所進展。”狄公對仍然站在那兒的總管說:“上新茶!”
總管走後,狄公把胳膊支在桌上,盯着他的兩名親隨看了片刻,然後凄然地一笑,繼續說道:“我們又能聚在一起真好,夥計們!自我們進京以後,每人忙於各自的公務,難得有機會聊聊。不像在我當縣令時,那時我們幾乎每天都可以閑聊。那時真好,洪亮和我們在一起,而且……”他疲憊地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隨後,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坐起身來。他打開摺扇,輕快地對陶干說:“喬泰剛才目睹了一起命案。不過,在我讓他告訴你之前,我想先聽聽你對羊城的印象。”
他對陶干點點頭,又靠回椅子上,並開始扇扇子。陶干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然後平靜地說道:“喬泰和我護送大人您來都督府之後,我們乘轎子去了城南,按您的命令在阿拉伯居民區附近找住處,大人。喬兄選了穆斯林清真寺附近的一家客棧,我在緊靠南門外的碼頭上選了一家。我們隨後到一家小飯館吃了中飯,整個下午都沿着江邊溜達。我們看到附近有很多阿拉伯人,聽說大約有一千阿拉伯人已定居在城裏,還有一千在港口裏的船上。然而,他們極少與本地人來往,好像也不和漢人混在一起。當時有名市舶司衛兵打了他們其中一個,一些阿拉伯水手便變得兇狠起來。不過,當士兵們出來,水手們的一個頭領訓斥了水手們一番之後,很快就平靜下來了。”他若有所思地捋着鬍子,接著說,“廣州是整個南方最富裕的城市,大人,以淫逸的夜生活——特別是珠江上的花船而聞名。這裏的生活節奏近乎瘋狂,今天的富商也許就是明天的乞丐,賭桌邊每晚都有人發財,有人破財。這裏無疑是各種大大小小的敲詐勒索者和騙子的真正極樂世界,每天都進行着大量的騙錢勾當。但廣州人首先是商人,他們不太關心時局。如果他們偶爾抱怨一下朝廷,同絕大多數商人一樣,也只是因為朝廷官員干涉他們的生意。不過,我沒發現什麼真正不滿的跡象,也看不出一小撮阿拉伯人能在這兒挑起多大的麻煩。”
狄公沒說話,陶干繼續說道:“離開碼頭前,我們在一家酒館認識了一位姓倪的船主。他人相當不錯,能說阿拉伯話和波斯語,還曾去波斯灣做過生意。他可能會是個有用的關係,因此喬泰接受了他的邀請,明天去拜訪他。”他怯怯地看了狄公一眼,然後問道,“您為何對那些沒開化的黑番如此感興趣呢,大人?”
“陶干,因為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在這座城裏失蹤了,而他們是獲取線索的唯一希望。”狄公打住話頭,等兩個僕人在總管挑剔的眼光下把裝着一把精緻古瓷壺的茶盤放到桌上。總管倒好茶后,狄公對他說:“你可以到外面去等着。”然後狄公盯着自己的兩名親隨,接著說道:“自從陛下病倒以後,朝廷中形成幾個敵對的派別。有的支持合法的皇位繼承人太子;有的支持皇后,她想用自己家族的一員來取代太子;還有的正在組成一個強大的集團,主張在皇上駕崩后實行攝政。而能起舉足輕重作用的那個人是中書省中書令劉大人。我估計你們還沒見過他,可你們自然聽說過他。他年輕,卻是個極有能力的人,對大唐皇朝忠心耿耿。我同他關係密切,因為我對他的正直與非凡才能十分推崇,萬一發生危機,我會全力支持他的。”
狄公抿了一口茶。他思索片刻,繼續說:“大約一個半月之前,劉大人在他的心腹幕僚蘇主事和若干武將的陪同下來到廣州。政事堂眾宰相差遣劉大人來督察我們渡海遠征安南的準備工作。他回京后交上一份肯定的奏章,讚揚了嶺南都督溫健的政績。我現在就是溫都督的客人。
“七日前劉大人突然回到廣州,這次只有蘇主事陪同。上面沒有命令劉大人這樣做,也沒人知道他第二次來廣州的目的。他沒有通知都督,也沒來都督府,顯然是想隱匿身份。但是,都督的一名探子有一次在阿拉伯居民區偶然看見了劉大人和蘇主事在步行,而且穿得很破舊。都督將此事上報京城之後,政事堂命他查出劉大人的行蹤,並需告知劉大人,政事堂令其火速返京,因為朝廷亟須他上殿問話。都督調動了他所有的察訪人員、探子等,把羊城搜了一遍,卻一無所獲。劉大人和蘇主事徹底消失無蹤了。”
狄公嘆了口氣。他搖搖頭,繼續說道:“此事乃官府機密,嚴防泄漏,因劉大人長期不在京城會帶來嚴重的政治後果。政事堂懷疑這裏可能出了重大差錯,於是通知都督諸事已畢,命他取消搜尋。然而,政事堂同時又命我來廣州進行秘密調查,借口為巡視商務貿易,但實際使命是與劉大人取得聯繫,搞清他為何要來廣州,何事使他滯留此地。至於蘇主事我們就不用找了,他的屍首就躺在側廳。喬泰,你告訴陶干發生了什麼事!”
喬泰向他驚訝的同僚簡要地講述了阿拉伯居民區發生的雙重命案。他講完之後,狄公說:“喬泰帶回的屍首,我一眼就認出是蘇主事。你們倆在碼頭上溜達時,這位劉大人的隨員一定是看見了喬泰。但是,只要你陶乾和喬泰在一起,蘇主事就不想和喬泰搭話,因為他以前從沒見過你。所以,他跟着你們到酒館,你們分手后他就和喬泰說話了。然而,蘇主事自己又被那阿拉伯刺客和神秘的矮子跟蹤了。那兩個人一定是看見他和喬泰搭話,所以迅速採取行動。由於阿拉伯居民區就跟兔子窩一樣佈滿彎彎曲曲的巷子,以及外人難料的小道,他們和同夥可以跑到前面,守在喬泰和蘇主事必經的兩三條巷子。但是那個阿拉伯刺客並未畢盡其功,因為他原本也打算殺死喬泰的,但一個身份不明的第三者又卷了進來,勒死了這個阿拉伯刺客。看來,我們必須對付兩個組織嚴密而手段同樣殘忍的團伙;不過,他們的目標卻是相互衝突的。由此可見,劉大人面臨很大的麻煩。”
“這種麻煩沒有絲毫的跡象嗎,大人?”陶干問道。
“沒有,但他顯然對這裏的阿拉伯人感興趣。你們今天早上出去找住處時,都督帶我來這東廂房。我叫他把一年內此地和城裏的秘密檔案送給我看看,讓我大致熟悉一下情況。我花了一個上午仔細讀了那些檔案,但只發現一些日常問題,那些問題與這兒的阿拉伯人毫無關係,也絲毫看不出有什麼讓劉大人特別感興趣的地方。不過,我確實發現了探子的案呈,報告中說他看到了劉大人和蘇主事,他們兩個穿得很破舊,看起來憔悴而憂慮。劉大人當時正和一個過路的阿拉伯人說話。這名探子正要上前查實他們的身份時,三個人就消失在人群中,探子於是趕緊回都督府,向都督稟報了他所見到的一切。”
狄公喝乾了茶,繼續說:“離開京城之前,我研究了一下劉大人正在處理的一些事務,但並未發現絲毫提及廣州或這兒的阿拉伯人的。至於他的私人生活,我只知道他是個相當有才幹的人,卻尚未娶妻,而且除了蘇主事外,沒有別的親密朋友。”他嚴肅地看了兩名親隨一眼,又說道,“你們注意,千萬不能讓都督知道這一切!剛才同他喝茶時,我告訴他蘇主事是個從京城來的可疑分子,與這兒的阿拉伯惡棍混在一起。一定要給都督留下我們來此只為巡視海外貿易的印象。”
“那是為什麼,大人?”喬泰問道,“他是此地的封疆大吏,或許他可以幫我們……”
狄公重重地搖了搖頭。
“你們務必記住,”他說,“劉大人第二次來廣州並沒有通知都督。這也許表明劉大人在此地的公務如此機密,以至於連都督都不敢告知。不過,也可能是劉大人不信任都督,並懷疑都督與自己追查的神秘之事有所牽連。不論是何種情況,我們都必須遵循劉大人的機密策略,至少在得知此地更多情況之前,我等必須如此。因此,我們無法利用當地衙門所能提供的便利。不過,我用過午膳后,也召見了都督府法曹,他選派了四名探子來幫助我們進行日常調查。你們知道,探子是完全獨立的,衙門管不了他們,他們可直接向長安彙報。”他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所以你們看,我們面臨的是一項特別艱巨的任務。我們一方面必須佯裝與都督密切合作,完成一項虛構的使命,另一方面又要極為謹慎地進行自己的調查。”
“而且還有一個未知的對手在監視我們!”陶干說。
“不是監視我們,是監視劉大人和蘇主事,”狄公糾正道,“因為那個人或那些人不可能知道我們來此的真正目的,這是朝廷機密,只有政事堂知道。他們監視蘇主事,估計也可能監視劉大人,因為他們不想讓他們倆與外人交往。既然他們不惜使用謀殺手段,那劉大人的處境也許相當危險。”
“都督有什麼值得懷疑之處嗎,大人?”喬泰問道。
“據我所知,沒有。我離京前去吏部查過他的檔案。檔案中稱,他是一名勤奮、幹練的官員,二十年前擔任本地衙門的法曹時,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後生了。後來,他在幾個地方當過縣令,政績卓著,於是被提升為刺史。兩年前他被派到廣州,這次是擔任整個嶺南地區的都督。他的家庭生活是很典型的,有三個公子和一個千金。我發現,對他的唯一微詞是說他野心勃勃,非常想當京城的府尹。哦,我對都督亂扯了一通關於蘇主事被殺之事後,便令他在晚膳前一刻鐘召集最好的商務貿易行家開個會,這樣,我打着了解海外商務貿易問題的幌子,希望能掌握關於阿拉伯人的大致情況。”他站起身來,補充說,“我們現在去議事廳吧,他們一定在等我們了。”
他們走向門口時,陶干問道:“劉大人與那些野蠻黑番會有什麼關係呢,大人?”
“這個,誰知道呢。”狄公小心翼翼道,“看來,阿拉伯各部落已經團結在一個他們稱為‘哈里發’的首領周圍,此人的騎兵隊已經基本上踏遍了那些貧瘠的西部地區。當然啦,那些愚昧無知的國度里所發生的事與我們無關,那個哈里發還沒有顯貴到敢派出進貢特使來向陛下乞求封侯。但是,他將來可能會跟我們西北部邊境外的主敵韃靼人建立聯繫;而且,在南方,這兒的阿拉伯船隻也有可能會向安南的叛軍提供武器裝備。只要想到這兩種可能性也就足夠了。不過,我們別陷入無謂的揣測。來吧!”
五
總管恭敬地領着狄公和他的兩名親隨穿過簡直像迷宮一般的游廊。中央庭院裏點着彩色油燈,一群文員、驛使和衛兵正在忙碌着。穿過這個庭院,總管帶他們走過一扇雄偉的大門,然後引他們進入豪華的議事廳,廳內被幾十支一人高的燭台照得通亮。
長着絡腮鬍、寬肩膀的大個子都督上前來迎接狄公。都督深施一禮,華麗炫目綠色錦緞長袍的袖子都掃到大理石地面了,官帽上顫動着的帽翼上嵌着的金色飾物叮噹作響。他聽完狄公介紹喬校尉和陶主簿,又躬身施禮,不過這次只是敷衍一下而已。然後,他介紹了他邊上的瘦弱長者鮑寬,說鮑寬是負責此城的廣州刺史。這位刺史也躬身深施一禮。
狄公吩咐刺史免禮,隨便掃了一眼老者那有着深深皺紋而憂愁的面容,便隨都督到了後面。都督請狄公坐上一把寶座般的椅子,然後自己恭敬地站在座台前,因為他雖然是嶺南地區的最高長官,但終究比狄公低幾個官階。狄公現在兼領大理寺卿,為任政事堂諸宰相之一已有兩年。
狄公坐了下來,喬泰和陶干分立座台兩旁。陶干穿着褐色長袍,戴着烏紗帽,看起來相當體面;喬泰則戴上了有穗的頭盔,從都督府兵器庫里拿來了一把劍,他的緊身甲衣也顯現出他那寬闊凸出的肩膀和肌肉結實的胳膊。
都督躬了躬身,一臉嚴肅地說道:“遵照大人您的指示,我召來了梁福和姚開泰二位地方縉紳。梁員外是羊城最富有的商人之一,他——”
“他是那樁臭名昭著的九重命案中幾乎被殺光了的梁氏家族的成員嗎?”狄公打斷他的話,“十四年前,我任浦陽縣令時處理過那樁案子。”
“那是大人您斷的最著名的案子之一!”都督討好地說道,“廣州這裏至今還有人帶着感恩和仰慕的心情談論此事呢!不,這位梁員外屬於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家族,他是已故水軍統領梁將軍的獨子。”
“名門望族。”狄公說。他打開扇子,繼續說道:“統領是位勇猛的戰將,雄才大略瞭然於胸,被譽為‘南海王’。我只見過他一面,但仍然清楚地記得他那不尋常的外貌。他身體短矮,肩膀寬闊,長着一張扁平的醜臉:額頭低,顴骨高。但只要一看到他那雙敏銳的眼睛,你就明白在你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偉人!”他捋捋鬍子,然後問道,“他的兒子怎麼不子承父業呢?”
“他體弱多病,不適合軍旅生涯,大人。這真是可惜,因為他繼承了父親的韜略才幹,這一點從他管理大生意的精明上可以看出。就小的方面而言,也反映在他棋藝方面的罕見技巧上!梁員外是本地域弈棋的第一把好手。”
都督用手捂嘴咳了一聲,接著說:“當然,像梁員外這種出身名門的人是不會屈尊直接與……與那些野蠻的番商接觸的,但他對所有的大事都消息靈通。相反,姚員外則與那些外番商人——主要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有着密切聯繫。他不在乎,他出身於一個相當……呃……普通的家庭,而且是個寬宏大量、十分隨和的人。我想這兩位員外應該能向大人全面地介紹在下所管轄地區的海外商貿情況。”
“這是座大城,”狄公隨口說道,“除了這兩位員外之外,此地應該還有更多的行家裏手吧。”
都督快速瞥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海外貿易管理得十分嚴密,大人。不得不如此,因為官府只掌控部分,在幕後牽線的正是這兩位員外。”
喬泰走上前來,說道:“我聽說,有一位姓倪的船主也被公認為是這方面的專家。他的船定期往返於廣州和阿拉伯各港口。”
“倪?”都督問道。他用詢問的目光看了刺史一眼。鮑刺史慢慢捋着自己那一小撮山羊鬍子,含糊地說:“哦,是的,這位船主在航運行業中頗有名氣。不過,最近三年左右他似乎一直待在陸上,正過着相當……呃……放蕩的生活。”
“我明白了。”狄公說道。然後,他對都督說:“那麼,就讓你說的那兩位員外進來吧。”
都督吩咐刺史去叫人,然後走上座台,站在狄公的左邊。刺史出去領來兩個人進入大廳,其中一位身材矮小,十分瘦弱;另一位則個子頗高,肚子很大。當他們倆在台前跪拜時,刺史介紹說第一位是商人梁福,另一位大腹便便者是姚開泰。
狄公叫他們平身。他看到梁福臉色蒼白,表情冷漠,留着漆黑的像絲一般光滑的短髭和稀疏的山羊鬍。梁福身穿橄欖綠長袍,頭上戴着的紗帽表明他的讀書人身份。姚開泰則明顯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他有一張快活的圓臉,留着濃密的八字鬍和修剪整齊的連鬢絡腮鬍,遲鈍的大眼睛周圍有一圈細細的皺紋。他正微微喘着氣,紅潤的臉上滿是汗珠。顯然,他那件深褐色的錦緞禮服讓他覺得不自在。
狄公說了幾句客套話,便開始向梁福詢問有關貿易的狀況。梁福說一口標準的京話,回答問題非常切題,看起來聰明非凡,而且表現出縉紳的泰然自若。狄公驚愕地得知,廣州的阿拉伯僑民數量比他想像的還要多。梁福說,大約有一萬阿拉伯人分佈在城內和郊區。然而,他補充說,他們的人數隨着季節更替有增有減,因為大唐和阿拉伯的船主們都要在廣州等待冬季季風來臨,才能開船去安南和爪哇,然後,他們去錫蘭,從那裏再穿過印度洋到波斯灣。梁員外說,阿拉伯和波斯的帆船可載五百人,而大唐的船隻則能載更多。
下面輪到姚員外說了。他看起來被這幾位高官嚇倒了,開始時有些慌亂,但等他開始講述自己的生意時,狄公很快就看出,他是個善於理財的精明人。姚員外說出了一系列由各類阿拉伯商人進口的產品之後,狄公評論道:“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分辨所有那些外國人的,在我看來,他們都長得一個樣!每天都與那幫不開化的野蠻人打交道,一定很煩吧!”
姚開泰聳了聳他圓圓的肩膀:“在生意上只能是怎樣就怎樣,大人!而且有些阿拉伯人已經知道了一點兒中國文化。譬如阿拉伯居住地的那位首領曼蘇爾吧,他就可以流利地說我們的話,而且待人也很周到。事實上,今晚我還有約要早早去他那兒吃飯。”
狄公注意到他的腳不安地動來動去,似乎急着要走,就說:“多謝你提供的寶貴情況,姚員外。現在你可以走了。帶喬泰校尉一道去參加那個阿拉伯晚宴吧,這對他來說一定是個有趣的經歷。”他示意喬泰過來,小聲吩咐道:“看看阿拉伯人在城裏是怎樣分佈的。注意看,注意聽!”
一名隨從領喬泰和姚員外出門后,狄公又與梁員外聊了一會兒關於其已故父親的海戰往事,然後也讓他離去。狄公默默地扇了一會兒扇子,突然對都督說:“這兒離京城很遠,廣州人又是出了名的桀驁不馴,生來不願受約束,再加上有那幫外國人,可以想像,維持羊城的治安並非易事。”
“我無可抱怨,大人。鮑刺史是個能幹的官員,手下人也很有經驗,而且我們的駐軍是由北方來的老練士兵所組成的。本地人有時候的確有點兒無禮,但總的來說,他們還是守法的,而且用一些策略……”
都督聳聳肩膀。鮑刺史似乎想說些什麼,但顯然改變了主意。
狄公啪的一聲合上了扇子,站起身來。都督把狄公和陶干送到門口,總管領二人回狄公自己的住處。
狄公讓總管帶他們到月光下小後院的一個亭子裏。那兒有一個觀魚池,送涼奉爽。他們在大理石曲欄旁的一個小茶几邊坐下后,狄公打發總管離開。狄公緩緩地說:“此次會面很有意思,可除了讓我們得知這裏的阿拉伯人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多之外,對我們也沒多大幫助。或許我忽略了什麼?”
陶干憂慮地搖了搖頭。過了片刻,他說道:“您說劉大人的公開生活是無懈可擊的,大人,但他的私生活呢?作為一個年輕的單身漢……”
“我也想到過這個。作為大理寺卿,我有各種特殊的便利,查查他的私生活也是易事。雖然他是個英俊的後生,可他對女人顯然毫無興趣。京城裏許多名門望族都想招他為婿,卻都徒勞了。像他這種地位的人幾乎每晚都要出席宴會,席上總有些迷人的名妓陪酒,而他也從不勾搭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這種興趣之缺乏並非源於生來厭惡女人,你知道,這種性格在英俊的後生中並不少見。他之所以不近女色,僅僅是因為他完全埋首於工作之中。”
“他就沒有任何嗜好嗎,大人?”
“除了對蟋蟀有極大的興趣外,其他沒有。他收集了很多蟋蟀,有鳴唱用的,有斗架用的。我上回與他交談時曾聊到這個話題。我注意到他袖子裏發出的一種叫聲,於是他拿出一隻養在銀絲小籠子裏的蟋蟀,說他總是隨身帶着它。那是個罕見的品種,叫‘金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狄公突然住口,看着陶干震驚的臉。“怎麼啦?”狄公驚訝地問道。
“哦,”陶干慢慢地回答說,“我在來這兒的路上恰巧遇見一個賣蟋蟀的盲女,她昨晚逮到了一隻迷路的‘金鈴’。當然,這肯定是個巧合。不過,因為她也告訴我這是個極為罕見的品種,特別是在南方這兒,它也許……”
“這要看她是如何逮到的,又是在何處逮到的。”狄公簡短地答道,“對我細說你們的邂逅!”
“我是偶然在市場附近碰到她的,大人。她自己捉蟋蟀,能從它們的鳴叫聲中認出好品種。在路過城西著名的華塔寺的西牆時,她聽到‘金鈴’所發出的特別叫聲。它一定是藏在牆縫裏。她說,它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受了驚嚇。她放下一片誘餌,再把蟋蟀哄進小葫蘆里。”
狄公沒說話。他捋了一會兒鬍子,然後若有所思地說:“當然,這是個很渺茫的機會,但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即這確實是劉大人的‘金鈴’,它是在主人行至那一帶時逃出籠子的。在喬泰去曼蘇爾的宴會上收集情報的同時,我們也不妨到寺里去看看能不能得到有關劉大人行蹤的線索。不管怎樣,我聽說這是羊城的名勝之一。我們可以在路上某個小店裏用晚膳。”
“您千萬不能,大人!”陶干驚駭地反對道,“原先,您還是個縣令時,偶爾微服去城裏轉轉倒沒什麼,可現在您是朝廷的要員,您真的不能——”
“我能去,也一定要去!”狄公打斷他的話,“在京城,我不得不講究與我官位相稱的那些排場,那是沒辦法的事。可現在我們不是在京城,而是在廣州,我當然不會錯過出去的好機會!”搶在身旁的人進一步反對之前,他猛然站起身來補充道,“等我換好衣服,在前廳會合。”
六
喬泰和姚員外出了議事廳后,前者趕緊去了兵器庫,脫下戎裝,換上一件淺灰色薄棉袍和一頂烏紗帽。然後,他到門房與姚員外會合。姚員外提議到他自己家中去一下,因為他參加宴會前也想換一下衣服。兩人坐着姚員外墊得很舒服的轎子去他家,那是都督府西邊光孝寺附近的一座大宅子。
在姚員外寬敞的客廳里等候時,喬泰疑惑地看着廳里那些俗不可耐的豪華擺設。靠牆的桌子上放着一些閃閃發光的銀制花瓶,瓶里插滿蠟制的花卉,牆上裝點着題有吹捧姚員外財富與身份的書法捲軸。為他上茶的丫鬟衣着保守,但從她那濃妝艷抹以及對他那種不加掩飾的打量眼光可以看出,她原先是個舞女。
姚員外很快就出來接他。此時姚員外已換上一件藍色薄袍,喜滋滋地歪戴着他的黑色便帽。“我們走吧!”姚員外輕快地說,“您知道,我今晚相當忙,吃過晚飯我還有急事。好在這類阿拉伯宴會結束得早。”
“在那兒我們能吃到什麼呢?”他們的轎子沿街行進時,喬泰問道。
“菜肴很簡單,可有他們自己的特色,相當誘人。不用說,自然比不上我們大唐的菜肴。你吃過我們羊城的燉章魚嗎?鰻魚呢?”
姚員外開始詳細地描述這些菜肴,說得喬泰直流口水,然後姚員外又滔滔不絕地談論本地的酒類。喬泰想,姚員外雖說生活很闊綽,是個相當庸俗的暴發戶,可同時也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
當兩人在一座樸素的刷白灰的門房前下轎時,喬泰大叫道:“我今天午飯吃得早,你說的東西又讓我嘴饞!告訴你,我現在可以吞下整隻烤豬!”
“噓!”姚員外急忙警告說,“別提豬!穆斯林連碰都不能碰,他們認為豬肉不幹凈。他們也不許喝酒,但他們有另一種飲料,味道相當好。”他一邊說,一邊敲打飾有魚飾紋雕的門。
一個戴條紋頭巾的駝背阿拉伯老人開了門,領他們穿過一個小院子到達一座長方形的花園,花園裏依照奇特的圖案種着低矮的花叢。一名又高又瘦的男子過來迎接他們,他的包頭巾和飄動的長袍在月光下顯得更白。喬泰認出了他,他就是在碼頭責罵阿拉伯水手的那個人。
“祝你平安,曼蘇爾!”姚員外快活地大聲說道,“我擅自帶來了一位朋友,是從我們京城來的喬校尉。”
這個阿拉伯人用他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注視着喬泰。他的眼白在深棕色皮膚的襯托下,顯得十分突出。他用緩慢而地道的漢語響亮地說:“祝所有虔誠的信徒平安!”
喬泰推斷,這種問候如果限於穆斯林之間,那就不包括姚員外和自己,因而相當無禮。然而,當他想清這一點時,阿拉伯人和姚開泰已經俯身在熱烈地討論花卉種植了。
“高貴的曼蘇爾非常愛花,就和我一樣,”姚員外直起身來解釋道,“這些芬芳的花卉都是他大老遠從自己的國家帶過來的。”
喬泰注意到花園裏飄浮着陣陣幽香。不過,那無禮的問候和他轆轆的飢腸,已讓他沒什麼心思去賞花了。他鬱悶地打量着後面的矮房子,看到穆斯林清真寺的宣禮塔在月色中顯出輪廓,因此他斷定曼蘇爾的房子離自己住的客棧不會太遠。
最後,曼蘇爾領着兩位客人進入花園後方通風良好的大房子。房子正面是一排奇特的尖形高拱門,一走進去,喬泰沮喪地發現裏面根本沒有傢具,更別說飯桌了。地上鋪着厚厚的藍色絨毛地毯,角落裏放着幾個鼓囊囊的絲綢枕頭,天花板上懸下一盞八根燈芯的銅油燈。後面整堵牆掛着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帘子,帘子用銅環安在靠近天花板的橫柱上,而不是像通常那樣穿在竹竿上。
曼蘇爾和姚開泰盤腿坐在地板上,喬泰猶豫了一下,也學着他們的樣子坐下來。曼蘇爾顯然注意到了他煩惱的神情,便用慎重的口氣對他說:“我相信,這位尊貴的客人不反對坐在地上吧。”
“作為武將,”喬泰粗聲說道,“我已經習慣因陋就簡了。”
“我認為我們的生活方式挺舒服的。”主人冷冷地說。
喬泰本能地不喜歡這個人,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外表讓人印象深刻。曼蘇爾五官端正,輪廓分明,有個細細的鷹鉤鼻,長長的八字鬍末梢以一種異國樣式向上翹起。他的肩膀綳得很直,結實的肌肉在白色薄袍下緩緩起伏,很明顯,他是個有非凡忍耐力的人。
為打破難堪的沉默,喬泰指着沿牆頂的一條精巧圖案問道:“那些花形符號是什麼意思?”
“是阿拉伯字,”姚員外急忙解釋說,“是神聖的經文。”
“你們的文字有多少個?”喬泰問曼蘇爾。
“二十八個。”曼蘇爾簡短地答道。
“二十八個?”喬泰驚詫地大聲說道,“老天!就這些?你要知道,我們有兩萬多個呢!”
曼蘇爾翹起嘴唇,輕蔑地一笑。他轉過身去,拍了拍手。
“他們到底如何用僅有的二十八個字來表達想法呢?”喬泰悄悄地問姚員外。
“他們沒那麼多想法要表達!”姚員外微笑着輕聲說道,“食物上來了!”
一名阿拉伯青年端進來一隻碩大的銅製雕花圓托盤,托盤上放着幾隻炸雞、一把大壺和三隻彩色琺琅杯子。那青年往杯子裏倒了一種無色的像酒一樣的飲料,然後退了出去。曼蘇爾舉起杯子,莊重地說:“歡迎來我家做客!”
喬泰喝了一口,覺得這種帶洋茴香味道的飲料相當可口,而且炸雞聞起來味道也不錯,可他不知該怎麼吃,因為他沒見到筷子。“酒”過幾巡之後,曼蘇爾和姚員外用手撕開一隻雞,喬泰只得學他們的樣子把雞撕開,咬了一口雞腿后,發覺味道好極了。吃完雞后,又上來一隻堆着藏紅色米飯的淺盤,飯是和羊肉片、葡萄乾、杏仁一起用油炒的,喬泰也很喜歡,並且像另外兩位一樣,用手把飯捏成團狀來吃。在僕人端給他的盆里用加了香料的水洗過手后,他往後靠在枕頭上,滿意地咧嘴笑道:“味道實在很好!我們再來一杯!”大家喝乾后,他對曼蘇爾說:“你知道嗎,我們是鄰居!我住在五仙客棧。敢問你,你們所有的同胞都住在這個特定的居民區嗎?”
“大多數是的。我們喜歡住在我們的寺院附近,我們的禱文就在塔頂上宣讀。每當我們有船隻進入港灣,大家就在那兒點起一支火炬並為其平安靠岸而祈禱。”曼蘇爾長飲一口,接著說道,“大約五十年前,我們先知的一位親戚——安拉保佑他!——來到這羊城,死在東北門外他的住所里。許多虔誠的信徒就在那塊聖地定居,以便照顧他的墳墓。而且,我們的水手按規定都住在離市舶司不遠的六個大館舍內。”
“我在這兒碰見一位中國船主,”喬泰接著說,“他會說你們的話,是位姓倪的老兄。”
曼蘇爾機警地看了他一眼,用平靜的語氣說道:“倪船主的父親是漢人,但他母親是波斯人。波斯人不頂用。四十年前,我們偉大的哈里發率領勇士們在尼哈溫之戰中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姚員外提議再喝一巡,然後問道:“哈里發領地的西邊真的住着白皮膚、藍眼睛、黃頭髮的人嗎?”
“不可能真有那樣的人!”喬泰不以為然地說,“那一定是妖魔鬼怪!”
“確實有,”曼蘇爾嚴肅地說道,“他們對打仗也很在行,還能寫字,不過方式不對,是從左向右。”
“那就對了!”喬泰滿意地說,“他們是鬼!陰間的一切與陽間恰恰相反。”
曼蘇爾喝乾了杯中的飲料。
“有的還長着紅頭髮。”他說道。
喬泰用銳利的目光盯了他一眼。這人盡在胡言亂語,定是喝得醉醺醺了。
“現在來點兒阿拉伯舞怎麼樣,呃,曼蘇爾?”姚員外咧開大嘴笑着問道。他又問喬泰:“見過阿拉伯舞女嗎,校尉?”
“從沒見過!她們跳得和我們的舞女一樣好嗎?”
曼蘇爾坐直了身子。
“安拉在上!”他大聲說道,“你的問題表明了你的無知!”他拍拍手,用阿拉伯話吼着對僕人做了吩咐。
“瞧那帘子!”姚員外興奮地低聲說,“如果我們走運的話,這將是一次真正的、特別的款待。”
一名女子出現在打開的帘子前。其身材中等偏高,幾乎全身赤裸,只有臀部系了一條有流蘇的黑色窄帶子。帶子很低,整個腹部全暴露在外,清楚得讓人發窘,光滑圓潤的肚皮映襯着嵌在肚臍眼裏那顆閃閃發光的綠寶石。她的細腰使得一對豐滿的乳房顯得很大,兩條妖媚的大腿也顯得太粗。她的皮膚是漂亮的金棕色,臉蛋兒雖然表情豐富,卻並不符合中國美女的標準。她的眼圈塗有一種黑顏料,使眼睛顯得太寬,而猩紅的嘴唇又太豐滿,閃亮的藍黑色頭髮打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結。這些非漢人的特徵令喬泰反感,卻同時又奇怪地讓他着迷。當她站在那兒微微揚眉觀察這幾個人時,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讓喬泰突然想起多年前他打獵時誤殺的一頭雌鹿的雙眸。
她走進屋來,腳踝上的金鐲子輕微地叮噹作響。她絲毫不在乎自己的赤身裸體,在曼蘇爾面前用右手輕觸胸脯一鞠躬后,便對姚、喬二人點點頭。她面對曼蘇爾跪下,雙膝合在一起,當她把纖細的雙手交疊在大腿上時,喬泰驚訝地發現,她的手掌和指甲都塗有一種鮮紅的顏料。
看到喬泰用欣賞的目光盯着她,曼蘇爾翹起嘴唇滿意地一笑。
“這是朱姆茹德,翡翠舞舞女,”他平靜地說道,“她現在要為大家跳我們國家的一種舞蹈。”
他又拍了一下手,兩個穿着寬大長袍的阿拉伯人從帘子後面走出來,蹲在遠處的角落裏,其中一個開始用拇指敲擊一隻大木鼓,另一個用長長的藤弓拉弦來給琴調音。
曼蘇爾用充滿激情的大眼睛盯着那個女人。她隨便掃了他一眼后,跪着半轉過身子,用傲慢的目光審視着姚員外和喬泰。曼蘇爾看她要和姚員外說話,就對樂師大聲地發了一句命令。
當低沉哀怨的琴聲響起,朱姆茹德便把雙手交叉在腦後,開始隨着緩慢的節奏擺動身體。同時,她身子往後仰,越來越低,直到頭觸碰到地面,靠在她疊放的胳膊上。其乳房朝上豎立,乳頭綳得緊緊的,一頭捲髮散開在勻稱的手臂上。她閉上眼睛,兩道睫毛在光滑的臉頰上形成流蘇般的線條。
琴師此時以快節奏拉動琴弓,沉悶的鼓聲加重了音樂的旋律。喬泰此時以為她會起來開始跳舞,但她卻仍是一動不動的。突然,他驚愕地注意到,她裸露的腹部正中那顆綠寶石正在緩緩地前後移動。她弓形身軀的其他部位紋絲不動,只有肚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斷斷續續地動着,而且隨着鼓聲加劇,綠寶石開始畫圈轉動,圈子越畫越大。喬泰目不轉睛地盯着燈光下那顆耀眼的綠寶石,逐漸感到窒息。血液在他體內激涌,汗從他臉上淌下,而他自己卻沒有察覺。
鼓聲突然停止了,他這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琴聲以幾個刺耳的音符結束,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靜,舞女像動物般輕巧自如地恢復到跪着的姿態,用嫻熟的動作整理好頭髮。她的胸部劇烈地起伏着,裸露的身體蒙上了一層細細的汗水,喬泰此時注意到,她用了很濃的麝香香水。香水味與一種奇怪的、有點兒刺鼻的體味混雜在一起,儘管他告訴自己這種氣味很討厭,可同時這味道又激起他體內某種原始感覺,令他想起打獵時某種野獸的氣味,以及鏖戰中汗馬和鮮血的味道。
“瑪薩拉!”曼蘇爾讚美地喊了起來。他從腰帶中取出一枚外國金幣,放在跪着的女子面前。她撿起來,沒再瞥一眼就扔給了房間另一邊的兩名樂師,然後轉身用流利的漢語問喬泰:“這位稀客是從遠方來的吧?”
喬泰咽了咽口水,他感到喉部很緊張。他趕緊拿過杯子抿了一口,盡量隨便地答道:“我是從京城來的,我叫喬泰。”
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對他注視良久,然後轉向他的鄰座,無精打采地說:“你氣色不錯,姚員外。”
商人咧嘴笑了。他學着阿拉伯的風俗說道:“我身體很好,托安拉的福!”他盯着她的胸脯,斜睨了曼蘇爾一眼說:“就像我們大唐的一位詩人所說:玉果催樹彎!”
曼蘇爾的臉拉了下來。朱姆茹德給姚員外和喬泰的杯子倒飲料時,曼蘇爾嚴厲地盯着她瞧。當她的身子彎向喬泰時,她那強烈的、野獸般的氣味使喬泰胸口一陣緊張,這讓他握緊大拳頭,儘力控制自己沸騰的熱血。她把頭湊近喬泰,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齒,然後小聲說:“我住在第四排的第一條船上。”
“到這兒來!”曼蘇爾叫道。
當她轉向他時,他壓低嗓門用阿拉伯話對她說了些什麼。
她倦怠地揚起眉毛,接着用漢語傲慢地說:“我喜歡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我的眾船之主。”
曼蘇爾的臉因憤怒而有些變形。他眼白一閃,吼道:“為你無禮的話低頭道歉!”
她對着他面前的地面啐了一口。
曼蘇爾罵了一聲。他跳起來,用一隻手抓住她的頭髮,粗暴地把她拉起來,然後用另一隻手扯下她臀部的流蘇帶子,把她轉過來面對他的兩位客人,然後用壓抑的聲音大聲說道:“好好瞧瞧這婊子的誘人之處!它們是用來賣的!”
她試圖掙開身子,但他又猛把她轉過來。他強迫她跪下,又把她的頭按在地上,接着對兩名樂師吼了一道命令,琴師趕忙起身把藤弓遞給曼蘇爾。
喬泰把眼光從伏着的女人身上移開,對曼蘇爾冷冷地說:“最好私下了結你們的爭吵,曼蘇爾。你讓客人們感到難堪。”
曼蘇爾憤怒地瞅了喬泰一眼。他張開嘴巴,然後又忍住了,遂緊咬嘴唇,放下舉起的藤弓,並放開女人的頭髮。他重新坐了下來,低聲咕噥了些什麼。
舞女站起身來。她撿起扯斷的流蘇,然後轉向喬泰和姚員外,眼裏充滿怒火,小聲說道:“記住他的話,誰出價最高我就是誰的!”
她把頭往後一仰,走進帘子裏消失了,兩位樂師也慌慌張張地跟在後面走了。“好潑辣的娘兒們!”姚員外咧嘴笑着對曼蘇爾說,“大概很難治吧!”他為曼蘇爾的杯子添了飲料,然後舉起自己的杯子補充道,“非常感謝你的熱情款待!”
曼蘇爾默默地點了點頭。姚員外站起身,喬泰也跟着起來。喬泰本來也想說幾句感謝的話,但看到曼蘇爾眼中燃燒的怒火,便改變了主意。主人領他們穿過瀰漫著香氣的花園來到大門口,說了幾句聽不清的話便與他們道別了。
姚員外的轎夫慌忙站了起來,但喬泰對他們搖搖頭。
“我們走走吧,”他對姚員外說,“裏面空氣很悶,而且那種飲料讓我頭暈。”
“我可是本地的名流呀,”胖商人遲疑地說道,“不該徒步走來走去的。”
“一位禁軍校尉也不該吧。”喬泰冷冷地說,“這幾條街冷冷清清的,不會有人看見我們的。走吧!”
他們朝街角走去,轎夫們隔着一段距離跟在後面。
“飯菜不錯,”喬泰嘀咕道,“可那傢伙實在不該搞出那樣不光彩的場面來。”
“你能指望那些蠻夷怎麼樣!”姚員外聳聳肩說,“可惜你阻止了他,她這些天都在擺臭架子,痛揍她一頓對她是有好處的。她並不是純種的阿拉伯人,她母親是居住在水上的疍民,這使她更加桀驁不馴。不管怎樣,他並不敢真的狠狠抽她,那樣她會出血,並且會留下疤痕。”
他用舌尖濕了一下嘴唇。喬泰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改變了原先對他的看法。這傢伙性格中有可惡的一面。他冷冷地說:“曼蘇爾看起來真的要抽她,那為什麼又不敢給她留下疤痕呢?”
這問題顯然讓姚開泰發窘。他猶豫了片刻,答道:“這個嘛,曼蘇爾並不擁有她,據我所知是如此。我估計,她在某處一定有個勢力龐大的庇護者。這些傢伙雖說並不在意他們的女人在宴會上跳跳舞,掙點兒零用錢花用,但也不願意看到她們帶着皮肉之傷回家。”
“可曼蘇爾說她是可以花錢買的!”
“哦,那只是為了侮辱她。你可別因此而想入非非,校尉!不管怎樣,我可不會向你推薦那些黑娘兒們。她們的行為很粗野,就跟野獸似的。好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現在要坐轎子了,我還要趕赴我的一個……呃……私宅,有個約會。”
“別耽誤了!”喬泰粗聲道,“我自己走。”
姚員外斜睨了他一下,看出同伴態度的轉變。他把胖手放在喬泰的胳膊上,滿臉堆笑地討好說:“我改天晚上會帶你去的,校尉!我雇女人十分謹慎,那兒的設施也……呃……特別好。我定期去那兒,為的是換換口味,你一定能理解!這倒不是因為我在家被伺候得不好,其實可以說很好。瞧我在妻妾們身上花的錢,也應該知道很好。我的這個小安樂窩位置很方便,離我的住宅不遠,其實就在光孝寺南面第二條街的街角。我倒願意現在就帶你去,只是我要去見的女人相當害羞,你瞧……這可是很難得的!我們志趣相投,我相信這很管用。不過,如果她看到我和陌生人一道去,她也許會——”
“沒錯,”喬泰打斷他的話,“別讓她久等了,她會跑掉的!”他一面繼續往前走,一面對自己嘀咕道:“我看,這也是她能做的最明智的事了!”
到了下一條街,他叫了頂轎子,吩咐轎夫抬他去都督府。轎夫們快步趕路,他仰靠在座位上想打個盹兒,然而,他只要一閉上眼,就看見阿拉伯舞女那婀娜柔美的身段,又一次想起那令人陶醉的氣味。
七
狄公和陶干從一扇小邊門離開都督府,在大道上隨意閑逛起來。此時,他們看上去就像兩個老學究似的。狄公身着藏青色的棉袍,腰間系一條黑色腰帶,頭戴一頂黑色無檐便帽。陶干穿了件褪色的褐色長袍,戴着成天不離頭的舊天鵝絨帽子。
他們經過刺史衙門,走進見到的第一家飯館。狄公選了大堂後部的一張桌子,從那兒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各種各樣的顧客。“你點菜!”他對陶干說,“你會說本地話。要一大碗餛飩,聽說羊城的餛飩特別鮮。再加個蟹肉蛋卷,那也是本地的特色菜。”
“再來壺本地的酒吧。”陶干提議道。
“你過去是很節儉的,”狄公笑着說,“恐怕是喬泰把你帶壞了!”
“喬泰和我經常見面,”陶干說道,“那是自他的把兄弟馬榮天天守着老婆孩子之後。”
“這就是此次我沒帶上馬榮的原因。謝天謝地,他終於安定下來了。我不願意讓他捲入任何冒險行動,免得又把他引回舊路上去!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尋找劉大人就行了!”
“劉大人有什麼特徵或習慣嗎,大人?有什麼我們去寺里打聽時可以言及的東西?”
狄公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的鬢角。
“哦,他是個英俊的男子,還有朝廷大臣的那種自信和鎮定。他講話的腔調也可以算作一點兒線索,他說話像個典型的朝臣,帶着最新的官腔。哈,這湯聞起來的確很香!”他用筷子從碗裏夾起一隻餛飩,又說,“振作起來,陶干,我們一起解決過比這更棘手的難題!”
陶干咧嘴一笑,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吃完這頓簡單而實惠的晚飯後,他們喝了杯濃濃的福建茶,便付賬離開了。
黑暗的街上行人少了許多,因為這正是吃晚飯的時間。然而,他們到了西區,便看到人漸漸多了起來。一到通往華塔寺的街衢,他們發現周圍是一大群歡樂的人們,老老少少都穿着最好的衣服,朝着同一個方向走去。狄公掐指一算,說:“今天是大慈大悲觀音菩薩的生日,寺里一定擠滿香客。”
他們一穿過外門,就看見寺廟的院子真如同夜市一般,通往前殿大理石階梯的石子路上,排列着臨時的燈柱,燈柱之間用許多吉祥喜氣的彩色小油燈相連着,而路兩邊各有一排攤位,賣着經書、玩具、蜜餞和念珠等不同的商品。賣油餅的小販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用刺耳的聲音誇耀着自己的東西。
狄公望着擁擠的人群,氣惱地對陶干說:“真倒霉!誰能在擁擠的人群里認出一個人來呢?那著名的寶塔在哪兒?”
陶干向空中指了指。主殿後面就是九層的華塔,此塔有將近三百尺高,塔尖上的金色圓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狄公能隱約聽見每層檐頂上所懸挂的小銀鈴的叮噹聲。
“好漂亮的建築!”狄公滿意地評論着。他繼續往前走,隨意瞥了一眼右面坐落在一簇高高的竹子中的茶亭。茶亭里是空的,人們忙着觀賞景色,誰也沒有空悠閑地喝茶。門前站着兩名衣着艷俗的女子,一個老醜婦靠在門柱上,一邊剔牙,一邊用監視的眼光望着她們。狄公突然停下腳步。
“你往前走,四處看看,”他對陶干說,“我馬上就跟過去。”
狄公走上亭子。其中那小個子姑娘年輕卻沒有姿色,而高個子姑娘看上去三十歲左右,臉上一層厚厚的脂粉也無法掩蓋賣笑生涯對她的摧殘。老醜婦急忙把姑娘們推到一邊,討好地訕笑着用廣州話向狄公打招呼。
“我想和你的姑娘們聊聊,”他打斷她那難以聽懂的拉客經,“她們懂不懂北方話?”
“聊聊?廢話!你要麼幹事,要麼別來!”老醜婦用蹩腳的北方話厲聲說道,“六十個銅子,房間在寺廟後面。”
那年齡大點兒的姑娘原本無精打采地望着狄公,此時向他招招手,用純正的北方話急切地說:“請挑我吧,老爺!”
“你挑那蘆柴棒只要三十個銅子,”老醜婦嗤笑道,“幹嗎不花上六十個銅子買這個小雛兒呢?”
他從袖子裏拿出一把銅子給那老婦人。
“我要那個高個子姑娘,”狄公生硬地說,“不過,我要先和她談談,我可是很挑剔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不過你既然花了錢,你想和她幹什麼就幹什麼!她花的錢比掙的還多!”
狄公示意那女子跟他進茶亭里去。他們坐在一張小桌子旁,然後他吩咐那個在一旁冷笑的小夥計上一壺茶、一盤瓜子和蜜餞。
“你這是要幹什麼呀?”她疑惑地問道。
“我只想說說自己的家鄉話,算是換換口味吧。告訴我,你怎麼跑這麼遠到南方來?”
“這不是你感興趣的事。”她悶悶不樂地說。
“讓我猜猜看。來,喝杯茶。”
她大口地喝着茶,嘗着蜜餞,然後粗聲說道:“我太傻了,又倒霉透頂。十年前,我愛上了一個跑碼頭的江蘇絲綢商,那時他常到我父親的麵攤上吃麵條,我就和他私奔了。開頭幾年還不錯,我喜歡四處旅行,而他對我也挺好的。他到羊城這兒做生意時,我給他生了個女兒,但他很生氣,因為不是個男孩,就把孩子給溺死了。後來,他對一個本地姑娘感興趣,想甩掉我,但在這兒很難賣掉一個沒什麼技能的北方女人。大些的花船隻僱用廣州女人,或者那些能歌善舞的北方人,所以他就把我賤賣給疍民。”
“疍民?他們是些什麼人?”狄公好奇地問。
她迅速往嘴裏塞了一整塊蜜餞,然後咕噥道:“他們也被稱為‘水戶’。他們是很不一樣的人。廣州人討厭他們,說他們是我們漢人來南方之前,一千多年前住在這兒的野蠻人的後代。疍民必須待在停泊於市舶司附近江面的船上。他們就在那裏出生、交歡、死亡,不準上岸居住或與漢人通婚。”
狄公點點頭。此時他已記起,疍民是一群被社會拋棄的人,有專門的法律嚴格限制他們的活動。
“我不得不在他們的一個水上妓院幹活兒,”她接著說,此刻已完全放鬆下來了,“那些雜種說他們自己的一種怪異的話,就跟猴子一樣嘰里咕嚕的。你真該去聽聽!他們的女人成天靠各種臟葯和毒藥混日子。那些人把他們對漢人的仇恨都發泄到我身上,讓我吃殘羹剩飯,我除了一塊遮羞布之外,什麼衣服都沒有。大部分嫖客都是外國的水手,自然沒有哪個中國妓院會接待他們。所以,你可以想像我在那兒過的是什麼日子!”她抽抽鼻子,又吃了一塊蜜餞。
“疍民害怕自己的女人,因為她們半數都是巫婆,但他們對待我就像是對待最下等的奴隸一樣。在他們縱酒狂歡的宴會上,我被迫一絲不掛地為他們跳下流的舞蹈,一跳就是一兩個時辰。只要我想歇一歇,他們就用船槳打我屁股,而他們的女人總是叫着侮辱我,說中國女子都是蕩婦。她們最喜歡吹噓的是,八十年前,某位大唐名人秘密地娶了一個疍民女子,他們的兒子成了一個有名的勇士,他稱皇帝為‘叔叔’。這豈不是怪事?唉,被賣給城裏的妓院對我來說是個解脫。這個妓院雖然並不高級,可至少是漢人開的!這就是最近五年我幹活兒的地方。可我要對你說,我沒什麼可抱怨的!我有過三年快活的日子,那是許多女人都不敢說有的!”
狄公認為此刻他已取得了她的信任,可以開始原本想談的話題了。
“聽着,”他說道,“我碰到了件難事。我原定幾天前到此地會一個北方的朋友,可我在江上耽擱了,今天下午才到達此地。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兒,但他肯定在附近,因為是他提議在這個寺廟裏見面的。他如果沒離開羊城,肯定就在這一帶。既然你的營生要求你對走過的男人特別留意,那你也許見過他。他是個高個子的英俊後生,三十歲左右,樣子有點兒高傲,留着短須,下巴和兩腮都沒有鬍子。”
“你剛好遲了一天!”她說,“他昨晚來過這兒,大概就是現在這時候。他在附近溜達,好像是在找什麼人。”
“你同他說話了嗎?”
“那還用問?!我一直在留心北方人。而且就跟你說的一樣,他很英俊。但我得說,他穿得很破舊,可我不在乎這個。我走到他面前,如果他要我,半價我都願意。可我運氣沒那麼好,他徑直向寺廟走去,連看都不再看我一眼。傲慢的雜種!你不一樣,你真好!我知道——”
“你今天又見過他嗎?”狄公打斷道。
“沒有,所以我告訴你太晚了。我說,你現在還買着我呢!我們去我屋子好嗎?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可以給你跳疍民舞。”
“現在就不了。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到寺里看看我的朋友。告訴我你的姓名和住處,我以後會去找你的。這算是我預付的酬金。”
她高興地笑了,說出她住的街道的名稱。狄公走到櫃枱前,找夥計借了支毛筆把她的住處寫在一張紙片上,然後付了賬,便向寺廟走去。
當他正要登上大理石台階時,陶干走下來迎接他。
“我在四處看了看,大人,”他沮喪地說,“可沒看到像你描述的劉大人模樣的人物。”
“他昨晚到過這裏,”狄公告訴他,“顯然,他化了裝,正如探子看到他和蘇主事時那樣。我們一道進去看看吧!”狄公的目光落到台階邊上停着的大轎子上,轎子邊上蹲着六個身着整齊制服的轎夫。狄公問道:“有什麼大人物到寺里來了嗎?”
“是梁福,大人。一個和尚告訴我,他定期到這兒同方丈下棋。我在走廊上碰到梁員外,本想躲過去的,但那傢伙眼尖,立刻認出我來,還問我要不要他幫什麼忙。我對他說,我只是來看看而已。”
“明白了。我說,我們必須加倍小心,陶干。劉大人顯然也在這裏進行秘密調查,因此我們千萬不能過於公開地打聽,否則會暴露他的身份。”狄公告訴他妓女所說的話,“我們就四處轉轉,設法自己找到他。”
然而,他們很快就發現,他們的任務比原先想像的更加困難。寺廟的院子內有眾多獨立的建築物和附屬的小廟,由網一般的狹窄過道和走廊相連,且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和尚,其中還混雜着從鄉下來的信徒,那些鄉下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巨大的鍍金塑像和牆上華麗的壁畫。他們倆都沒看到其中有誰像劉大人的。
他們在主殿觀賞過比真人還大的觀音塑像之後,便到院子後面的建築物去探尋。最後,他們來到一座大殿,那兒正在舉行一場超度亡靈的佛事。香壇前面堆放着祭品,六個和尚正坐在蒲團上念經,門口跪着一小群衣着整潔的男男女女,顯然是死者的家屬。他們身後站着一位老和尚,厭煩地看着佛事的進行。
狄公決定還是要打聽一下劉大人的情況。他們已看遍了所有的地方,只有被封得嚴嚴實實的寶塔沒去。寶塔被封是因為以前有人從塔頂跳下來自殺。他走到老和尚面前,向老和尚描述了劉大人的模樣。
“不,貧僧沒見過他,施主。而且貧僧幾乎可以肯定,今晚沒有那模樣的人來過寺廟,因為在這個儀式開始之前,貧僧就一直都在門房裏,我不會看不到外表這樣出眾的人的。哦,抱歉,恕我失陪了,因為貧僧必須監督這場超度亡靈的佛事。施主想必知道,這種佛事會帶來很高的收入。”然後,他急急地接著說,“大部分的佛事收入都用於支付火化死去的乞丐和流浪漢,他們沒有親人,也不屬於哪一個行會。這只是寺廟從事的許多慈善事項中的一項。嘿,這倒提醒了我!昨晚他們送來了一個流浪漢,看起來挺像你的朋友!自然不會是他,因為他穿得很破爛!”狄公驚愕地看了陶干一眼。狄公對和尚簡短地說:“我是官府的一名官員。我要見的人是一名探子,他有可能化裝成乞丐。我想去看看屍體,立刻就去。”
和尚面帶恐懼,結結巴巴地說:“在西院停屍房,大人,因為要午夜以後才火化。當然不能在今天這個吉日火化。”他招呼一個小沙彌過來,說道:“帶這兩位老爺去停屍房。”
小沙彌帶他們進入一個廢棄的小院。對面有一間低矮、黑暗的屋子,緊挨着寺院的外牆。
小沙彌推開厚重的大門,點燃窗台上的蠟燭。一張木板長台上躺着兩具屍體,從頭到腳用劣質土布包着。
小沙彌苦着臉,抽抽鼻子。
“好在今晚就要燒掉!”他嘀咕道,“在這大熱天……”
狄公沒聽清小沙彌說什麼。他揭開最近那具屍體上土布的一端,露出了一個留着鬍子的男人腫脹的臉,他趕緊又把它蓋上,再揭開另一具屍體頭上的土布。狄公站在那兒驚得呆住了。陶干從小沙彌手中一把奪過蠟燭,走到檯子前面,讓燭光照亮那張光滑蒼白的面孔。屍體頭頂的髮髻已經鬆了,綹綹濕發緊貼着高高的額頭,但即便是死了,那臉上仍保持着一種鎮定與高傲的神情。狄公猛地轉過身來,對小沙彌大聲喊道:“把方丈和寺監叫來,馬上去!喏,把這個給他們!”
狄公在袖子裏摸索,拿出一張印着他全名和官銜的大紅名帖,遞給驚恐萬分的小沙彌。小沙彌急忙跑開了。狄公彎下腰,仔細察看死者的頭顱。他直起身子,對陶干說:“我找不到任何傷口,連一塊瘀痕都找不到。我來拿蠟燭,你瞧瞧屍體。”
陶干掀開土布,脫下死者的破上衣和胡亂打着補丁的褲子。除此之外,死者什麼也沒穿。陶干仔細察看皮膚光滑、身材很好的屍首,狄公高高地舉着蠟燭,默默地在旁邊看着。陶干把屍首翻過來檢查背部,隨後搖搖頭。
“沒有,”他說,“沒有暴力的痕迹,沒有瘀痕,沒有擦傷。我來搜一下衣服。”
陶干蓋好屍體后,仔細檢查了一下破上衣的袖子。“瞧我們找到了什麼?”他叫道,隨後從破上衣的袖子裏拿出一個銀絲小籠子,那籠子大約一寸見方,一邊已被壓扁,小門鬆鬆地掛着。
“那是劉大人裝蟋蟀的籠子,”狄公嗓音嘶啞地說,“沒別的東西了嗎?”
陶干又看了看。“什麼也沒有!”他咕噥道。
外面傳來說話聲。一個和尚推開了門,恭敬地引進身材魁梧、儀錶堂堂的方丈。方丈身穿黃色僧袍,肩披紫色袈裟。他向狄公深施一禮,燭光把他剃得很乾凈的圓腦袋照得鋥亮。寺監在方丈的身邊跪下來。
狄公看見門口有一群和尚朝裏面窺視,就衝著方丈厲聲道:“我不是說過只要你和寺監嗎?把其他人都轟走!”
驚恐的方丈張開嘴巴,卻只是吐出一些不連貫的話語。還是寺監轉過身去,大聲吆喝他們散開。
“關上門!”狄公命令道。他對方丈說:“鎮靜點兒,長老!”他指着屍體問道,“這個人是怎麼死的?”
方丈鎮靜下來,用顫抖的聲音回答說:“我們……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死因,大人!這些窮人死後被帶到這裏來,我們慈悲為懷,免費將他們火化——”
“你應該懂得朝廷律法的,”狄公打斷他的話,“沒查驗死亡證明並送交衙門審核,你們是不許火化屍體的,不管免費不免費。”
“可這就是衙門送來的屍體呀,大人!”寺監哀聲道,“兩名衙役昨晚用擔架抬來的。他們說,這是個身份不明的流浪漢。我親自簽收的!”
“那就是另外一碼子事了。”狄公簡短地說,“你們二人現在可以走了。待在你們的屋子裏,今夜遲些時候我也許會再找你們問話。”
他們離開后,狄公對陶干說道:“我必須知道衙役是在哪兒發現他,又是如何發現他的。我還想看看仵作的報告。真奇怪,那兩名衙役竟會把銀籠子留在他的袖子裏,這可是個值錢的古董。陶干,立即去衙門,查問一下刺史、仵作以及發現屍體的人。讓他們把屍體送到都督府去,就說死者是從京里來的密探,是我派來的。我在這兒再四處瞧瞧,待會兒就回都督府。”
八
喬泰的轎子到達都督府邊門時,離子時只差半個時辰了。他吩咐過轎夫繞道行走,希望夜裏的空氣能使他頭腦清醒一些,但這希望落空了。
他發現狄公獨自坐在大書案邊。後者雙手托着下巴,正在細看展於面前的羊城詳圖。喬泰問安之後,狄公用疲憊的聲音說道:“坐下吧!我們已經找到了劉大人。他被人謀殺了。”
狄公對喬泰講述了陶干與盲女的談話,以及“金鈴”這一線索如何讓他們在寺里發現了劉大人的屍體。他打斷了喬泰急切的問話,接著說道:“屍體送到這兒來之後,我讓都督的大夫做了一次徹底的檢視。大夫發現,劉大人是被一種醫書上沒提到過的慢性毒藥給毒死的,知道這種毒藥配方的只有居住在船上的疍民。如果下毒的劑量大,受害者就會立即死亡;而小劑量則會引起全身倦怠,但受害者數十天後也必死無疑,而且只有檢查喉部狀況才能辨看出來。都督的大夫要不是最近處理了疍民內部的一樁案子,他是怎麼也看不出下毒的,死者就會被認定是心病猝發。”
“難怪衙門的仵作沒發現這個!”喬泰評論道。
“仵作根本沒見過這具屍體,”狄公疲憊地說,“陶干半個時辰前和刺史一道回來了。他們倆一同查問了衙門裏的全體人員,但沒人知道昨晚送流浪漢屍首到寺里的這件事。”
“這麼說,送屍體的那兩名衙役也是假冒的!”喬泰叫道。
“是的。我當即讓人把寺監叫來,可他也講不清那兩個自稱衙役的傢伙到底長什麼樣兒。他們只是普通人,穿的又是標準的官差服:皮上衣和黑漆頭盔。一切看起來都很妥當,我們不能怪寺監沒有仔細看他們。”狄公嘆了口氣,接著說,“劉大人被謀殺的當晚有人看見過他,再加上蟋蟀這一線索,這都表明作案現場就在附近。衙役的差服必須事先準備,可見這是早有預謀的。而且劉大人的屍體上沒有任何暴力的痕迹,臉部又很平靜,由此可見,他定是被某個或某些他很熟悉的人誘入圈套的。這些都是我們要搞清楚的事。”
“那盲女一定知道更多的事,大人!你說她告訴陶干,她在抓到蟋蟀之前在牆邊蹲了很久,那麼她一定聽見了什麼。盲人的聽覺是很靈敏的。”
“我還有一些問題要問那女子。”狄公嚴肅地說道,“我仔細看了看停屍房邊的牆,那牆最近才重整過,磚頭之間嚴絲合縫。不錯,我當然要見見那女子!我已派陶干到她家去把她找來,他們隨時都可能回來,他去了有些時間了。我說,你在阿拉伯人那裏吃的飯可好?”
“飯菜和飲料都不錯,大人。可我得說,我不喜歡曼蘇爾那傢伙,他傲慢得像凶神一般,對我們也不太友善。等他稍稍鬆口之後,我按你的吩咐向他詢問了關於此地阿拉伯人的情況。”他站起身,彎腰看着桌上的地圖,用食指指着說,“這兒是清真寺,曼蘇爾和大多數穆斯林就住在附近。我住的客棧離這兒不遠。東北城門外有一個小一些的聚居地,靠近他們一位聖人的墳墓。所有這些阿拉伯人在此定居已有一段時間了。那些阿拉伯水手暫居在江岸的旅店內,等待季風的到來。”
喬泰回到座位上后,狄公煩惱道:“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樣!如此我等怎的監管這幫番邦蠻夷?!我要和都督談談此事。所有這些阿拉伯人、波斯人以及其他什麼人都要放在一個居民區里,用一堵高牆圍起來,只留一個門,在日出與日落之間開放。我們可以指派一個阿拉伯人當管事,他向我們負責裏面所發生的一切。這樣,我們就可以管住他們,同時他們也可以遵循自己那些粗野的風俗而不致冒犯大唐百姓。”
大堂另一端的門開了,陶干走進來。他在桌前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狄公快速掃了一眼他那憂慮的臉,問道:“你沒帶那盲女來嗎?”
“鬼知道那兒發生了什麼事,大人!”陶干大聲道,同時擦着冒汗的前額,“她不見了!所有的蟋蟀也都不見了!”
“喝杯茶,陶干,”狄公平靜地說,“說說整個經過。起先你是怎麼碰到她的?”
陶干把喬泰倒給他的茶一飲而盡后,回答說:“我看到兩個無賴在一條沒人的街道上凌辱她,大人,就在市場附近。我趕跑了那兩個傢伙后,發現她是個瞎子,就把她送回家。她獨自住在市場另一端的一幢與人合租的房子裏。我在她房間裏喝了杯茶,她告訴我她是如何逮到‘金鈴’的。我適才回那兒時,原本掛在竹竿上的十幾隻裝蟋蟀的小籠子都不見了,那幾個裝着斗架蟋蟀的罐子以及她的茶籃也不見了。我到隔開房間的帘子後面看了看,只見一張空床,鋪蓋也不見了!”他喝了口茶,接著說,“我問了和她住在同一層樓的小販關於她的情況。他在樓梯口上見過她一兩回,但從來沒和她說過話。隨後,我去了市場,讓管事的給我看了他的登記冊,上面列出幾個租給賣蟋蟀的人的攤位,可是沒有藍麗的名字。他告訴我,有些人可以免費搭起臨時的小攤位,我就去與一個常在此地賣蟋蟀的人搭話。他說他聽到過一個賣蟋蟀的盲女,但從沒碰到過她。就這些!”
“這不過又是個騙局!”喬泰咕噥道,“那婊子耍了你,陶兄!”
“胡說八道!”陶干生氣地說,“那次非禮絕不可能是為我事先而設的。即使有人跟蹤我,他又怎麼知道我會走那條巷子呢?我只是隨意溜達,有可能轉另外十幾個彎呢!”
“我想,”狄公說,“你送那女子回家時被人看見了。你們倆在一起一定非常惹人注目。”
“對呀,是那麼回事!”陶干叫道,“我們說話時,我聽到樓梯嘎吱嘎吱響!一定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談話。當聽到她告訴我在哪兒逮到‘金鈴’時,他們就決定劫持她!”
“倘若她不是自願消失的話,那才如此,”狄公冷靜地說道,“因為我根本不相信她說的關於如何逮到那蟋蟀的鬼話。她肯定是在劉大人被殺時撿到的。另一方面,她給了你一個去寺廟的線索,這可能表明她屬於反對謀殺劉大人的那批人,就像勒死了欲殺喬泰者的那個人一樣。總之,我們面臨著險惡之勢!顯然,有人清楚地知道我們正在幹什麼,而我們卻絲毫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他們想幹什麼!”他氣憤地扯了一下鬍子,平緩了口氣繼續道,“那個在寺廟見過劉大人的妓女告訴我,疍民的船就停泊在市舶司附近,這意味着他們離歸德門內的穆斯林居民區不遠。因此,可能並非阿拉伯的事務讓劉大人經常到那兒去,而倒有可能是水上妓院中的事使然。而且,送劉大人屍首到寺里的那兩個自稱衙役者是漢人。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能光盯着阿拉伯人。”
“可是,蘇主事是被一個阿拉伯惡棍殺的,大人。”喬泰說。
“我聽說,阿拉伯人是疍民妓女的主要嫖客,”狄公說道,“故而,那惡棍很可能已經被一家疍民妓院僱用了。我倒想知道更多有關這些化外之民的情況。”
“在曼蘇爾今晚的宴會上,一位有疍民血統的阿拉伯舞女做了表演,”喬泰急切地說,“她好像住在一條花船上。我明天可以去造訪她,讓她告訴我關於那些水戶的情況。”
狄公用銳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去吧,”狄公平靜地說,“造訪這位舞女看來比你原定的與船主的談話會更有收穫。”
“我最好也去見見倪船主,大人,我是說,如果您上午沒什麼事需要我做的話。在我印象中,曼蘇爾似乎頗怨恨倪船主,那就值得去聽聽倪船主是怎麼說曼蘇爾的!”
“好吧,你造訪這兩個人後向我稟報。陶干,你一吃過早飯就到這兒來,我們必須一道起草一份關於劉大人被害的案呈交給政事堂,再派特別驛使把它送往長安,因為政事堂必須儘快知道劉大人的死訊。我將建議他們保守這秘密一兩天,以免影響朝廷里微妙的權力平衡,也可以給我一點兒時間查出這可惡的謀殺案的背景。”
“都督對他轄區內發生的這第二樁命案怎麼看,大人?”陶干問道。
“這我不知道,”狄公微笑着回答說,“我對他的大夫說,這名死者是我的下屬,說死者跟一個疍民女人有了麻煩。我命人立即將屍體裝入棺材,打算儘快將其同蘇主事的屍體一道送往京城。明天見到都督時,我會把同樣的話對他再講一遍。對了,我們要小心那個大夫,他是個反應很快的傢伙!他說劉大人看起來挺面熟的。幸好他只是在劉大人一個半月前首次來廣州時見過他,那時劉大人穿的是一身官服。等我們寫完給政事堂的呈文後,陶干,我們一道去造訪梁員外。既然他定期去那該死的寺廟找方丈下棋,我們不妨就從他那兒了解更多有關那個大寺廟的情況。同時我想問問梁員外,阿拉伯人在這兒搗亂的可能性有多大。雖然與這座大城的人口相比,他們只是一小撮,不過,喬泰剛剛在地圖上指給我看的他們控制的戰略要點,顯然能夠輕易地製造一次混亂。這本身倒無甚關係,但危險的是它可被用來掩蓋此處或彼處的邪惡事件。我們能信任熟知阿拉伯事務的姚開泰嗎?”
喬泰皺皺眉頭,緩緩地答道:“姚開泰的快活樣子並不完全是真的,大人。他不是那種值得結交的好人。至於參與謀殺或權術陰謀……不會,我認為他不是那塊料。”
“我明白了。那麼,還有那個謎一般的盲女。一定要儘快打聽到她的行蹤,而且不能讓本地衙門得到風聲。明天早晨,陶干,你來這兒的路上去衙門一趟。你給衙役的班頭一錠銀子,私下請他手下的人幫忙找她。對他說,她是你一個行為不端的侄女,有事讓他直接通知你,那樣就不會危及她的安全了。”他站起來,理直袍子,補充道,“好了,我們今晚得好好睡一覺!我勸你們倆把門鎖好再閂上,因為事實證明,你們倆都被人監視了。哦,對了,陶干,你與那衙役班頭談完話后,去拜訪一下刺史,把這張紙片交給他。我已記下了在寺廟與我談話的那位妓女的姓名和住處。吩咐刺史把她和老鴇叫來,將她贖出,讓最近北上的兵船送她回故鄉。叫刺史給她半錠金,這樣她回到村裡時就可以為自己找個丈夫。所有的費用全記在我私人的賬上。這可憐的人兒給我提供了很有價值的情報,應該得到獎勵。好好歇息吧,明天見!”
九
第二天早晨,喬泰天還沒亮就醒了。他就着客棧提供的唯一一支蠟燭的亮光快速地洗了把臉,然後穿好衣服。他正要套上甲衣時,猶豫了一下,遂把那沉重的甲衣扔到椅子上,而套上了一件鐵甲背心。“這是防止背部突然疼痛的良藥!”他咕噥道,同時又在背心外穿上褐色袍子。他在腰間繫上黑色長腰帶,戴上紗帽后,便下樓去,並吩咐打着哈欠的客棧掌柜說,如果有轎子來接他,告訴轎夫等他回來,然後就出去了。
他在半黑的街道上買了四個熱乎乎的油餅,那是剛從小販起勁扇着的手提爐子裏拿出來的。他一邊滿意地大嚼油餅,一邊朝歸德門走去。到了碼頭,便看到黎明的曙光映紅了停泊在江邊的船隻桅杆。曼蘇爾的船已經開走了。
一群蔬菜販子從他面前魚貫而過,每人都用扁擔挑着兩隻裝滿包心菜的筐子。喬泰與最後的那個販子搭話,經過一番夾雜着手勢的討價還價后,用七十個銅子連扁擔帶菜一起買了下來。那販子哼着廣州小曲小跑步地走了,心裏直高興,因為他向北方佬要了個高價,又省得自己跑那麼遠去船上做買賣。
喬泰挑起擔子,踏上停在碼頭邊的第一條船的船尾,從那兒他上了下一條,再上了第三條。他必須小心翼翼地邁步,因為薄霧使連接船隻的窄木板變得相當濕滑,而且船民們顯然認為跳板是個洗魚的好地方。喬泰小聲地罵著,因為船上的許多邋遢娘兒們都往混濁的河裏倒尿桶,因此臭氣熏天。不時有廚師招呼他,但他並不搭理,只想先找到那舞女,然後再仔細看看這些水戶。一想到朱姆茹德,他嗓子眼兒就有種怪怪的緊張感。
天氣仍然相當涼爽,擔子也不算太重,但因為不習慣這種方式,他很快就大汗淋漓了。喬泰在一艘小船的船首停了下來,四下張望。現在已經看不見城牆了,因為他的四周皆是林立的桅杆,桅杆上面掛着漁網和洗過的衣服。船上那些走來走去的男女看上去就像別的人種。男人們腿短,但胳膊長,而且肌肉發達,走起路來很快,像是在大步慢跑。他們高高的顴骨突出在黝黑的臉上,鼻子扁平,張着兩個大鼻孔。有些年輕婦女雖不細巧,卻相當漂亮,臉圓圓的,眼睛又大又靈活。她們蹲在那些疍民船的跳板上,一面用重重的圓木棒捶擊洗滌的衣服,一面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鳥語嘰嘰喳喳地聊着。
儘管那些男女都刻意不去注意喬泰,但他仍有一種被人窺視的不舒服感。“一定是極少有漢人到這兒來!”他嘀咕道,“那些丑矮子,我一轉身就盯着我瞧!”當終於看到眼前的一線水面時,他便高興了起來。一座竹橋通往一長排首尾相接停泊在一起的華麗中國式帆船,第一排挨着第二排,然後是第三排,用帶扶手的寬大跳板連着。第四排在最後面,已接近珠江的中流。喬泰跨上最近那艘帆船的船尾,看到了珠江寬闊的江面。他只能辨認出停靠在對岸的那些船的桅杆。他數了數,發現自己在第四排的第三條船上。前面的那艘大得像戰船一般,高高的桅杆用絲綢小旗裝飾着,船艙檐上懸挂着的彩色小油燈組成的燈環,正隨着早晨的微風前後搖擺。他一邊順着夾在中間的那條船的船板走過去登上前面的船,一邊小心地保持着擔筐的平衡。
三個睡眼惺忪的夥計在艙門口閑聊着。他從他們面前擦過,進入前面黑暗的過道,而他們隨便看了他一眼后又接着聊天。過道邊排列着一些寒酸的小門,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劣質炸油的氣味。看看四下無人,他趕快放下籃子,走上后甲板。一個只穿了條臟裙子的相貌平平的姑娘正盤腿坐在板凳上剪腳趾甲,她漠然地瞥了他一眼,連裙子都懶得拉下來。周圍這一切看來頗枯燥無味,但喬泰到達船身中部時,情緒卻好轉起來。在另一邊擦洗得很整潔的甲板上,他看到一扇塗著硃紅色油漆的雙扇門,一個穿着昂貴錦緞袍服的肥胖男子正站在欄杆邊大聲地漱口,有個身穿皺巴巴白袍的年輕女子繃著臉為他端着茶碗。突然那男子一陣噁心,嘔吐起來,一部分吐到了欄杆上,一部分吐到了女子的衣服上。
“高興點兒,美人兒!”喬泰走過去時對她說道,“想想你昨晚酒賬上所得到的提成吧!”
他沒有理會她怒沖沖的還嘴,便溜了進去。飛檐上懸着的白色綢燈籠,朦朧地照着過道,喬泰仔細地看着刻在朱漆門上的名字:“春夢”“柳枝”“玉花”……都是些妓女的名字,但沒有一個會是“朱姆茹德”這名字的漢譯文。過道盡頭最後一個門上沒刻名字,卻華麗地裝飾着一些精緻的花鳥繪圖。他試了試門把,發現門沒鎖,便推開門趕緊走了進去。
半明半暗的房間比一般的船艙要大得多,而且陳設豪華,悶熱的空氣里飄着濃濃的麝香氣味。
“既然已經來了,幹嗎不走近些呢?”是那舞女的聲音。
此刻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裏面的光線。他看出房間後部有個高高的床架,紅色的床簾半開着,朱姆茹德就在那兒,一絲不掛地斜靠在緞子枕頭上。她沒化妝,唯一的首飾是一條用金絲穿的藍色珠子項鏈。
喬泰走到她面前,被她驚人的美麗弄得不知所措。最後,他冒出一句:“那綠寶石呢?”
“我只是跳舞時才戴,你這傻瓜!我才洗過澡,你最好也去洗一下,全身都是汗。去那邊藍色帘子後面洗!”
他小心地穿過擺在厚絨毛地毯上的桌椅。藍色帘子後面是個小而雅的浴室,用漆得很漂亮的細紋木裝飾着。他趕緊脫光身子,蹲在裝着熱水的浴盆邊用小木桶沖洗。在用袍子的襯裏擦乾身子時,他發現梳妝枱上有個裝着甘草條的盒子,便拿了一支,把一端嚼成需要的形狀,用它仔細地刷了牙。然後,他把袍子和背心掛在竹衣架上,又回到房間裏。他只穿着肥大的褲子,光着他那健壯的、有疤的身軀,然後拉過一把椅子到床架邊,粗聲說道:“你瞧,我應你昨晚的邀請來了。”
“你當然趕緊過來了!”她冷冷地說,“總之,你倒是聰明地選了大清早,因為只有這個時間我才能接待客人。”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普通的妓女,我的朋友。不管曼蘇爾那個鼠輩怎麼罵我,我可不是賣的,因為我有一位永久的庇護者,一位貴人。你應該也能從這一切看出來。”她用渾圓的胳膊做了個大幅度的動作來表示周圍的一切,然後加了句,“他對情敵可不是那麼友善的。”
“我是為公事而來的,”喬泰生硬地說道,“誰說我是個情敵?”
“我說的。”她把手放到腦後,伸展開身子,打了個哈欠,然後用那雙大眼睛快速地掃了他一眼,生氣地說,“你還在等什麼?難道你也是那種討厭的男人,總要先翻翻日曆,看日子和時辰吉不吉利呀?”
他站起來,把她柔軟的身子緊緊摟在懷裏。在他漫長而多樣的性愛生活中,他曾經歷過許多不同種類的愛,但現在他首次體驗到一種不同的、最終的愛。朱姆茹德滿足了他內心深處那種難以名狀的需求,激起了某種他一直不曾發現的、而今突然意識到是他生命之源的東西。他知道,沒有這個女人他就沒法活下去,他甚至對這一發現並不驚訝。
事後,兩人雙雙快速地洗了個澡。她披上一件藍色薄紗長袍,然後幫喬泰穿衣服。當看到那件鐵甲背心時,她歪着頭想說什麼,卻又把話咽了回去。回到卧室內,她示意他坐在一張雕花紅木小茶几旁,然後隨口說道:“現在事幹完了,你最好再說點兒你自己的事吧。時間不多了,因為我的丫鬟隨時都可能進來,她是我那位貴人花錢雇的探子之一。”
“我倒寧可多聽聽你的事!我幾乎一點兒都不了解你們阿拉伯人。你是——”
“我可不屬於阿拉伯民族,”她不客氣地打斷道,“我爹是個阿拉伯人,但我娘是個低賤的疍民妓女。這讓你吃驚了?”
“才不會呢!在妓院做事不過是另一種營生罷了,管他是什麼人!反正所有人遲早都要成為大唐子民的。他們是棕色、藍色或黑色皮膚又怎樣?!男人只要能打仗,女人只要床上功夫好,這就行了,我是這麼看的!”
“好了,至少這還算是個安慰!我爹是一名阿拉伯水手,他回國后便丟下懷着孩子的女人,那孩子就是我。”她為他倒了杯茶,接著說,“我十五歲就開始干這行了。我很有希望,所以我母親把我賣到一條大花船上去。我不得不接待客人,空閑時還要伺候那些漢人妓女。虐待我是那幫惡婊子的一大樂趣!”
“不過,她們也沒對你太壞吧,”喬泰啞着嗓子說道,“你可愛的身體上一處疤痕也沒有!”
“她們可不用鞭子抽或棍子打這種粗劣的辦法,”她恨恨地說,“老鴇不許她們在我身上留下痕迹,因為她還指望我將來能賺大錢。於是那些婊子就用我的頭髮把我吊在屋檐上,用燒燙的針扎我,只是為了打發一個無聊的夜晚。她們實在煩透了的時候,就把我綁起來,然後在我褲子裏放條大蜈蚣。蜈蚣咬人也不會留下痕迹,只是你一定在猜它會咬我什麼地方!所有這些我都經受過了。”她聳聳肩膀,“沒關係,那都過去了。我為自己找了個庇護人,他把我贖出來,又租了這麼好的住處給我。我乾的唯一工作就是在宴會上跳跳舞,賺來的錢他讓我自己留着。曼蘇爾提出要帶我回他的國家,讓我當他的大老婆,但我不喜歡他,而且根據我聽來的一些情況,我也不喜歡我父親的那個國家。想想看,要我坐在炎熱沙子上的帳篷里,與駱駝和騾子為伴?行行好吧!”
“你很喜歡你的庇護人嗎?”
“喜歡他?老天,不!可他很富有,也很大方,儘管說有多討厭就有多討厭。”她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撓了撓耳垂,“我只喜歡一個人,他也深深地愛着我,可我那時就跟他媽的傻瓜一樣,把一切都給毀了。”她那雙大眼睛充滿憂鬱,目光越過他而凝視着前方。
喬泰摟住她的腰。“可你剛才對我很好呀!”他充滿希望地說道。
她一把推開他,不耐煩地厲聲道:“放手!你已經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不是嗎?我該呻吟的時候呻吟,該喘氣的時候喘氣,像鰻魚一樣扭動着身子,你已玩盡了各種花樣,所以別再指望我繼續和你卿卿我我的!再說,你根本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我喜歡優雅的紳士,而不是像你這樣普通的彪形大漢。”
“不過,”喬泰猶豫地說道,“我也許看上去只是個彪形大漢,可我——”
“省省吧!我已經學會了怎樣看男人,他像什麼就當他是什麼,才不管他認為自己是什麼呢!我們還是來談正事吧。我請你來,是因為你恰好是禁軍校尉,而且據曼蘇爾說,你還是大理寺卿的得力助手。這就是說,你可以讓我取得大唐公民的身份。從法律上說我是個賤民,你明白嗎?一個疍民女子是不能和漢人結婚,甚至不被允許住在大唐土地上的,你明白嗎?”
“所以,你的庇護人就把你安置在這條船上?”
“你的頭腦很機警!”她譏諷地說,“他自然不能在岸上給我弄間房子。他財源滾滾,卻沒有官位,可你是從京城來的,而且你的上司又是大唐的大臣。把我帶到京城去,設法讓我成為大唐子民,然後把我介紹給一位真正的貴人,剩下的事我就可以自己去辦了。”她眯起雙眼,微笑着慢慢繼續道,“作為一位真正的大唐貴婦,身穿綾羅綢緞,有自己的中國丫鬟,有自己的花園……”突然,她用冷靜的聲音補充道,“當然,我會儘力好好服侍你以為回報。剛才我們在帘子後面的那番顛鸞倒鳳,我相信,你一定承認我精通自己的行當。怎樣,做個交易吧?”
她冷漠而又坦白的話刺痛了喬泰的心。不過,他設法用鎮定的聲音回答說:“成交!”
他對自己說,他要成功地讓這女人愛上他。他必須成功。
“很好。我們很快會再次見面,再商定細節問題。我的庇護人有座小房子,他太忙不能來船上時,就在那兒和我待一個下午。那房子在城西光孝寺南邊。等平安無事了,我會馬上捎口信給你。你要知道,現在你還不能接近我的庇護人,他不會讓我走的,而且他把我控制得死死的。他還可以毀了我,如果他想這麼做的話。不過,只要你偷偷把我帶到京城,我就會告訴你他是誰,這樣,你可以讓他拿回為我付出的錢,如果你良心不安的話!”
“你沒有犯過罪吧?”喬泰急切地問道。
“我犯過一次很大的錯誤。”她站起來,用薄袍裹緊她那誘人的身體,接着道,“現在你真的得走了,不然就會有麻煩。我到哪兒能找到你?”
他告訴她自己住的客棧名,然後親了親她,便離開了船艙。
在甲板上,他看見下一排船中最大的那艘的船尾就在能跳到的距離內,他跳了上去,然後踏上返回碼頭的路。
他從歸德門再次進城,溜達到了五仙客棧。客棧門前停着一頂小轎,他問轎夫們是不是倪船主派來的。他們站起來,齊聲嚷道是的,他便踏進轎子,很快被抬走了。
十
狄公一夜沒睡好。他輾轉許久,稍稍打了個盹兒。因為剛從斷斷續續的睡眠中醒來,他覺得腦袋隱隱作痛。此刻離天亮還有半個時辰,但他知道已無法再睡了,就起身下了大床。他身上僅披着睡袍,在拱形窗戶前站了一會兒,向外望去,灰色晨空的背景下顯出都督府屋頂的輪廓。他呼吸着新鮮的空氣,遂決定在早膳前去散散步。
他穿上一件灰色棉袍,戴上便帽,便走下樓去。總管正在前廳向五六個睡眼惺忪的僕役交代一天的活計,狄公於是吩咐他領路去花園。
他們穿過夜燈方熄的昏暗走廊,來到很大的都督府後院。沿着主樓后牆是寬闊的大理石台階,石階下是一個佈置得甚為優雅美麗的庭院,一條條鋪出的小路蜿蜒在花叢間。
“你不用等了,”他對總管說道,“我能找到回去的路。”
他走下沾滿晨露的石階,沿着小路來到一個大荷花池。透過寂靜水面上薄薄的晨霧,他看到池塘對面有個小涼亭,於是決定散步過去。他一邊繞着池塘緩緩而行,一邊觀賞剛剛綻開的或粉或紅的荷花。
走近涼亭,透過窗子他看到俯身於桌上的一個男子的背影,並已認出了那滾圓的肩頭。他走上台階,注意到那人正目不轉睛地朝面前的一隻綠色小瓷罐里張望。顯然,那人聽到了狄公的腳步聲,因為他一面仍盯着瓷罐,一面說:“你總算來了!快看這個大傢伙!”
“早安。”狄公說道。
都督吃驚地皺了皺眉,抬起頭來。當看清來者是誰后,他馬上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大人!在下……在下真的不知——”
“大清早不必拘禮!”狄公疲憊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昨晚睡得不太好,早晨出來散散步。”
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補充道:“請坐吧!你那罐里裝的是什麼?”
“我最好的斗蟲,大人!您瞧那兩條強壯有力的腿,是不是很漂亮?”
狄公探身去看,只覺這隻大蟋蟀就像特別可惡的黑蜘蛛。
“真是上品!”他一面坐回去,一面評價道,“不過,我得承認,我是個外行人。數十日前來廣州的劉大人,他可是個真正熱衷此道之人!”
“在下有幸向他展示了所養的蟋蟀。”都督得意地說,可隨即臉色又陰沉下來,怯怯地看了狄公一眼,接著說道,“您知道,他微服返回羊城,在下向朝廷彙報有人看見他在此地,不久便奉命與他取得聯繫。但我剛派手下四處尋找,命令卻突然取消了。”他猶豫了片刻,不安地捋着鬍鬚,“當然,在下不敢斗膽干涉朝廷之事,可廣州畢竟是在下的轄地,是不是該有所解釋……”他沒有說完,而是期待地看了狄公一眼。
“不錯!”狄公急切地回答說,“所言極是!離開京城前,我在政事堂議事時也未曾見到劉大人。既然你已奉命停止尋找,想必劉大人應是返回京城復職了吧。”他又靠回椅子上,慢慢地捋着鬍鬚。都督拿過一個竹編的圓蓋,小心地蓋在綠罐子上,隨後說道:“在下的大夫說,大人昨日發現了第二起命案,而且受害者竟是大人您的屬下!我真希望刺史不至於老得不稱職了。羊城很大,而且——”
“不必多慮,”狄公和顏悅色道,“兩起案件的根子都在京城,而我的下屬又辦事不力,應該致歉的是我!”
“您真是體恤下情,大人。您對海外貿易情況的巡查還滿意吧?”
“哦,是的。可這事很複雜。我們必須想出一個更好的制度來管理所有那些不同種類的外國人。到時候我草擬一個方案給你,用來把他們分別限制在一些特定的區域內。我剛剛開始調查阿拉伯人的事,接着我要着手解決別的事,臂如波斯人,還有——”
“那大可不必!”都督突然打斷道。接着,他咬了咬嘴唇,急急地補充說:“大人,卑職的意思是說,那些波斯人……哦,他們不過幾十個人而已,而且都是些正經、有教養的人。”
狄公覺得都督的臉變得煞白,不過,這也許是光線暗淡所造成的。狄公緩緩地說:“不過,你知道,我想了解一下詳情。”
“讓卑職助您一臂之力吧,大人!”都督急切地說,“哈,鮑刺史來了!”
鮑寬在涼亭的台階上深躬施禮,進入亭子后又躬下身子。他滿臉憂慮地對都督說道:“大人恕罪!沒曾想到那女子臉皮這麼厚!她沒露面,屬下不知她為何——”都督冷冷地打斷他:“你打算把人介紹給我之前,怎麼也不弄清楚他們是否可靠呢?好了,現在我正和大人有事商談,你——”
“屬下實在慚愧之至,大人,”這位沮喪的刺史急切地為自己辯解道,“不過,屬下知道您喜好蟋蟀,而賤內又說那女子對此十分精通——”
都督還沒來得及打發刺史,狄公趕緊說:“我竟不知還有女子喜好此物。她一定也賣這種小蟲子吧?”
“的確如此,大人,”刺史說道,心中對狄公的介入十分感激。“賤內說這名女子對識別好蟋蟀有非凡的眼力。不過,對她用‘眼力’一詞實不恰當,因為她是個瞎子。”接着他又對都督說:“正如我昨天向您稟報的,大人,賤內命她黎明時在大人開堂前來此等候,以盡少佔用大人寶貴的時間,以及——”
“我想知道一下她的住處,鮑大人,”狄公打斷道,“買幾隻蟋蟀回去倒也不錯,算是羊城的紀念品吧。”
這一要求看來讓刺史更為苦惱,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卑職……卑職問過賤內那女子的住處,可那蠢貨說她不知道……她只在市場遇到過一次。她被那女子對蟋蟀的痴迷所打動,以至於……”
看到都督的臉氣得越來越紅,正要狠狠地呵斥刺史時,狄公出面為刺史開脫了:“沒關係,真的。好了,我要回自己的住處去了。”他站起身來,急忙對同時也站起來的都督說:“不,不用麻煩!鮑大人可以為我帶路。”
他走下涼亭,進了花園,刺史慌慌張張地跟在後面。
當他們上了台階,狄公笑道:“不必在意你上司的壞脾氣,鮑大人!我自己這麼早也不會有好心情的!”刺史感激地對他笑了笑,狄公接著說,“都督看起來對公務十分勤勉,我想他一定經常在城裏微服巡視,以便親自掌握這裏的情況吧。”
“從來沒有,大人!他這人很傲,認為那樣會有失身份!他也實在很難討好,大人。而且,卑職比他年長許多,又有經驗,所以覺得在這兒工作十分……呃……不愉快。卑職在此已任職五年了,大人。卑職原來的職務是我老家山東的一個縣令,因為做得相當不錯,所以被升遷到廣州來。在此地我費勁地學會廣州話,而且可以說對本地事務了如指掌,都督在做決定前,應該先徵求我的意見才是。可他是個十分刻板的人,他——”
“一名官員在背後批評上司是不合適的,”狄公冷冷地打斷他,“你如果有不滿,可以通過正當途徑向吏部呈報。我待會兒要去拜訪梁福員外,想再問他一些情況,希望你陪我一起去。用過早膳半個時辰后等我。”
刺史默默地把狄公引到前廳,便躬身告辭了。
狄公在總管的伺候下在私人餐廳里用過早膳,從容地喝了杯茶。他的頭已經不疼了,但仍然覺得難以集中心思。他漫不經心地望着朝霞逐漸映紅紙窗,心中琢磨着那盲女之事:“都督真的從未見過她嗎?”
他嘆了一口氣,放下杯子走進卧室,換上官袍,戴上高高的烏紗帽后,便來到大廳。他坐到書案後面時,目光落在一隻像公函的大信封上。他扯開信封,粗略地看了一下裏面的信箋。接着,他從抽屜中取出一長卷白紙,蘸了蘸毛筆開始寫了起來。
他還正埋頭書寫,陶干突然進來向他請安。這個瘦子坐下來,說道:“我剛剛去過衙門,大人。刺史還沒到,於是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對衙役班頭說了。那傢伙相當精明,要我說,是太精明了。我先命他把那妓女贖出來,然後要他小心地查問那個盲女,他聽完後會心地斜睨了我一眼。從那一刻起,我發現他跟我說話的口氣就格外隨便了。”
“好極了!”狄公叫道,“既然那渾蛋認為你只是個普通的好色之徒,他就不會對刺史亂說。而最重要的就是別讓刺史和都督知道我們對那盲女感興趣。”
他對陶干說了他在亭子裏的談話,然後補充道:“我有種感覺,都督先前見過她,但不想讓刺史知道。我們只能猜測她失約的原因。她不可能是被綁架的,那樣的話,她不可能帶走她的蟋蟀和其他東西。我倒認為她只是想躲起來。但願那班頭像你想的那樣精明,能夠發現她的行蹤,因為我們必須和她談談。對了,我正要結束交給政事堂呈文的草稿,待會兒我們一起看一下。”
狄公繼續在文件卷上用剛勁的書法寫着。過了片刻,他靠在椅背上,大聲朗讀呈文。陶干點着頭,因為呈文已經簡潔地敘述了所有發生的事實,他沒什麼可添的了。狄公簽了名,蓋了章,然後拍了拍書案上的那隻信封說:“這封信剛由普通驛使從京城送來,是刑部發來的公函,知會我一名特使已攜帶一封政事堂的密信由護衛隊護送上路,應於今晚到達本地。希望這說明他們已經發現劉大人秘密來此的目的。說老實話,我對這裏所發生的事還是摸不着頭腦!”
總管進來,說狄公的轎子已等在前院了。
鮑刺史正在那兒等他們。他躬身迎接,十二個騎馬的衛兵向狄公行軍禮致意,二十名穿制服的轎夫直立在豪華的轎子旁。轎子有個高高的紫色華蓋,上面是三層鍍金的尖頂。
“這麼笨重的東西能進得了梁員外家的大門嗎?”狄公繃著臉問道。
“很容易,大人,”刺史笑着回答說,“已故將軍的住宅實際上是個大府第,是按古制建造的。”
狄公不滿地哼了一聲。他上了轎子,刺史和陶干跟在後面,一行人由騎馬的衛兵開道,向前行進。
十一
轎子砰的一聲停了下來,把喬泰從混亂的思緒中驚醒。他跨出轎子一看,這是條安靜、狹窄的小街,住在兩邊的店主看起來都已經歇業了。他賞了轎夫幾個錢,便去敲那扇普通的木門。
一個駝背的老太婆開了門,張開癟嘴笑着迎接他。她領他穿過一個精心修剪的小花園,來到一座刷白的兩層樓房,他們走上一條狹窄的木樓梯,那個老太婆一邊喘着粗氣,一邊自言自語地咕噥着奇怪的話。她將他讓進一個寬敞通風的房間,房間的佈置充滿了異國情調。
左面沿牆掛着一幅繡花的絲質帘子,由天花板直垂地面,與昨晚在曼蘇爾家看到的風格相同。兩邊有一對雪花石的大花瓶,立在低矮的烏木座子上。右面牆上掛着一個木架子,上面擱着十來把外國寶劍。後面是一排四扇敞開的拱形窗,寬大的窗台上擺放着一些上等的蘭花盆栽,相當漂亮;再遠處則可見到鄰街的屋頂。屋內有兩把紅木雕花扶手椅和一張低矮的圓茶几,地上則鋪着厚厚的蘆席,一塵不染。屋裏並沒有人。
喬泰正要去細看那些寶劍,帘子掀開了,走出兩個十六歲左右的年輕姑娘。喬泰倒抽了一口氣,因為這兩個姑娘長得十分相像,都有一張相當活潑的圓臉,戴着長長的金耳環,捲曲的頭髮做成奇怪的異國式樣。她們赤裸着上身,露出堅挺嬌嫩的乳房和光滑的淺棕色皮膚,穿着印花布燈籠褲,褲腳在腳踝處收緊,脖子上戴着的項鏈一模一樣,用藍色的珠子串成,邊上鑲着金絲。
其中一位走上前來,莊重地看了喬泰一眼,然後用地道的漢語說道:“歡迎您來倪府。老爺稍後便到。”
“你們兩個是何人?”喬泰問道,尚未從驚愕中完全恢復過來。
“我名叫杜尼婭德,這是我的孿生妹妹達納妮爾。我們是倪老爺內屋的人。”
“我明白了。”
“您認為您明白了,可您並不明白,”杜尼婭德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雖然服侍船主,但我倆可還是黃花閨女。”
“不會吧!再說,船主是個跑海的人!”
“船主愛着另一個女人。”達納妮爾認真地說,“他專情如一,又是個極端自愛的正人君子,因此他對我倆的態度完全超乎男女之情。真可惜。”
“對船主來說,也很可惜,”杜尼婭德說道,“我倆皆頗解雲雨。”
“你們兩個野姑娘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喬泰不高興地說。
杜尼婭德豎起了柳眉。
“我們熟悉所有的房事細節,”她冷冷地說道,“四年前,船主把我們從一個姓方的生意人那裏買來。之前,方員外讓我們做他三姨太的丫鬟,我們常常伺候他們倆顛鸞倒鳳。”
“不可否認,他們的房事相當簡單,”達納妮爾補充道,“從三姨太老是抱怨缺少花樣來看,可以作如是觀。”
“你們倆說話怎麼文縐縐的?”喬泰驚問,“你們到底從哪兒學來這些冗長費解的話?”
“從我這兒呀。”倪船主悅耳的聲音在喬泰身後響起,“很抱歉,讓您久等了。不過,您遲到了一會兒。”他身穿一件薄毛料的滾紅邊白袍,繫着一條紅色腰帶,頭上包着染色的絲綉頭巾。
他在那張較小的扶手椅上落座,杜尼婭德走過來站在他身邊,達納妮爾則跪在地上,帶着挑逗的微笑抬頭望着喬泰。喬泰交叉雙臂,對她怒目而視。
“坐,坐!”倪船主不耐煩地對喬泰說道,又對孿生姐妹厲聲說:“你們忘了禮數啦。快去給我們泡點兒好茶來!再加些薄荷。”兩個姑娘去了,他繼續說道:“她倆相當聰明,懂漢語、波斯語,還懂阿拉伯語。由她們陪着我夜讀各種漢文和外文書籍真是一大快事,而她們倆也總是在我書房裏看書。對了,喬老爺,看到你安然無恙,我可真鬆了口氣。看樣子你昨晚沒遇上什麼麻煩。”
“你為什麼認為我會遇上麻煩呢?”喬泰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可是眼觀六路呀,朋友!我看到一個阿拉伯惡棍和一個疍民刺客在靠門的一個有利角落監視你。”
“是啊,我也注意到那兩個傢伙了,不過,他們和我沒關係。順便問一下,他們和夥計吵什麼?”
“唉,那傢伙不肯伺候疍民。您知道,那些流浪漢碰什麼就弄髒什麼,所以那個夥計砸了疍民喝的酒杯。而那個留鬍子的無賴一直都盯着你瞧,他跟着您出了酒館,我就想,校尉可能有點兒麻煩了。”
“你怎麼突然把我升到校尉了?”
“因為我曾瞥到您的金徽,校尉,就跟那個留鬍子的傢伙看到的一樣。我還聽說大名鼎鼎的狄公已到了廣州,由兩名親隨陪同。如果某人遇到兩個從北方來的高官着力扮成卑微的小吏,恕我直言,那他就要動動腦子了。”見喬泰沒吭聲,船主接著說道,“昨晚在茶館聽說狄公在都督府召開了一次會議,討論這兒的海外貿易問題。這又讓我陷入思索。狄大人斷案如神,長於此道,而就算海外商人牟取暴利,你也不能把他們稱為罪犯,再說狄公的兩名隨從喬裝打扮在碼頭上閑逛,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我就忍不住問自己:廣州這裏正醞釀著什麼樣的陰謀呢?”
“顯然你挺善於推斷的!”喬泰咧嘴笑着說,“不過,我們確實在這兒調查阿拉伯人的生意。哪兒有大量昂貴的進口貨和高額稅收,哪兒就……”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如此說來,你們在這兒是追查走私!”船主持了捋他的鬍子,“沒錯,我看這幫阿拉伯混賬也不會安分的。”
“那些和他們做生意的中國商人怎麼樣?比方說,姚開泰員外。你大概認識他吧?”
“知道他。一個狡詐的商人,從小本經營開始,一直做到羊城數一數二的富商。但他是個色鬼,好色可是個費錢的嗜好。他有一大群妻妾和野女人,得供她們過奢侈的生活。因此,他也許要通過不合法的手段掙些外快。可我得強調,我從未聽到過這方面的任何傳聞。再說,航運行業有頭有臉的人我差不多都認識。”
“另一位熟悉阿拉伯事務的梁福員外又怎麼樣?”
“那你就找錯對象了,校尉!”倪船主微微一笑,說道,“你可不能把姚開泰與他相提並論。梁員外是世家子弟,家財萬貫卻又樸素節儉。梁員外會走私犯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對孿生姐妹端着個黃銅盤子走了進來。她們在一旁倒茶伺候,倪船主抱歉地笑着道:“招待不周,請多包涵,校尉。我在城南曾經有座大宅子,可幾年前為了償還一大筆債務,就把它賣了。如今我開始喜歡陸上的清凈日子,並決定留在這兒一直到用完身邊的積蓄。在海上的時候,我有大量的時間東想西想,後來就對玄奧之學產生興趣。現在我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研讀這類書籍,有時也去拳劍社,鍛煉一下筋骨。”他站起來說道,“行了,來瞧瞧我收藏的寶劍吧。”
兩人走到架子旁,船主向喬泰曆數每把劍的特點,細說劍身的各種鑲接之法。接着,他又講了一些關於廣州著名劍客技藝非凡的逸事,那對孿生姐妹貪婪地聽着,塗著眼影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突然,那個乾癟的老太婆走了進來,交給倪船主一個小信封。倪船主對喬泰道:“恕在下失禮。”他走到拱窗前看了那封短訊,然後就把信放進袖子裏,讓那老太婆退下。他對喬泰說:“我們再喝杯茶吧!”
“我喜歡這種薄荷茶,”喬泰說道,“昨晚在曼蘇爾家喝了點兒茴香飲料,也相當不錯。你認識那個傢伙嗎?”
“你們兩個退下,去給花澆點兒水,”倪船主對那孿生姐妹說道,“天已經越來越熱了。”姐妹倆怏怏不快地離開了。船主繼續說道:“這麼說,您想了解曼蘇爾的情況。好吧,我給你講點兒他的故事。那大概是四年前吧,曼蘇爾第一次到我們羊城來。當時此地有個年輕女子,父母雙亡,她哥哥便成了一家之主。我得補充一點,這可是一個非常富有的望族。她原本與本地的一個後生相愛,但後來吵翻了,小夥子離她而去,於是她哥哥便將她嫁給一個官員,那官員是個酸氣十足的乾癟老夫子,年紀幾乎是她的兩倍。這段不相配的婚姻開始不久,她就遇到了曼蘇爾,並瘋狂地愛上了他。您知道,是那種頭腦發熱、曇花一現的愛情。不久她就懊悔至極,對曼蘇爾說一切都結束了。您知道曼蘇爾怎麼回答的嗎?他說結束可以,不過她得付他一大筆錢,作為服務的酬勞,這是他選擇的字眼。”
“卑鄙的蠻賊!你知道他目前在幹些什麼勾當嗎?我倒希望有機會能把這個雜種投入大牢!”
倪船主捋了捋他的短須,過了片刻,他回答說:“不,我不知道。很抱歉,我不太喜歡阿拉伯人,他們踐踏了我母親的國家。我很愛我母親,她的波斯名字叫尼札米,我改姓倪就是為了紀念她。”他停頓了一下,繼續道,“這是座大城市,總是充滿各種各樣的謠傳。我的原則是不傳播沒根據的謠言,那些話通常只是惡意的嚼舌根罷了。”
“我明白了。對了,我在曼蘇爾家的宴會上遇見一個名叫朱姆茹德的阿拉伯舞女。你見過她嗎?”
倪船主迅速瞅了他一眼。
“朱姆茹德?沒有,我從來沒見過她。不過,我倒聽說她舞藝非凡,長得也挺漂亮的。”
“你知不知道她的庇護人是誰?”
“不知道。如果她有的話,一定是個有錢人。我常聽說她要求相當高。”
喬泰點點頭,將茶一飲而盡。
“說到漂亮女人,”他接著說,“你身邊這對孿生姐妹倒也長得不賴!順便說一句,她們向我抱怨說你對她們不夠親熱。”
船主淡淡地一笑。
“我把她們買來已經四年了,看着姐妹倆從小孩子出落成大姑娘。我感覺她們就像我女兒一樣。”
“她們倆好像挺麻煩的!你是在哪兒買下她們的?”
倪船主並沒有立即回答。他用銳利的眼光看了喬泰一眼,然後說道:“她們倆是一個很正派女子的私生女。這女子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被一個漢人官員誘姦了。她害怕情人會拋棄她,就把孿生女兒送給了她熟悉的一個中國商人。果然,那情人到底還是離開了她,她就自殺了。這件事當時在此地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不過,她那情人設法置身事外,才不致毀了仕途。”
“滑稽的傢伙!你以前認識他嗎?”
“聽說過他,可我不想見他。不過,我一直都掌握那對孿生姐妹的情況。那商人家對她們倆挺好,可他破產了。他拍賣財產的時候,我就買下了她們。我儘可能地教她們讀書,現在我又得給她們找合適的夫君了。”
“我不能耽擱太久,”喬泰知趣地站起身來,說道,“我最好現在就走。”
“你下次一定得再來,我們比比拳術。”船主一邊送他下樓一邊說,“您比我壯實一點兒,可在年齡上我有優勢。”
“那太好了!我是需要活動活動。過去我倒常和我的把兄弟練拳,可如今這傢伙成了家,發福了!”
在小花園裏,杜尼婭德與達納妮爾正拿着小水壺在澆花。
“再見了,孩子們!”喬泰大聲叫道。
姐妹倆故意裝作沒聽見。
“我支走她們,她們倆生氣了。”船主笑着說,“她們像猴子一樣好奇,可她們討厭別人叫她們孩子。”
“我也變得像父親一樣了。”喬泰自嘲地說,“多謝你讓我觀賞你那些寶劍,”
船主在他身後關上門,喬泰這才注意到街上很擁擠,人們一大早買完東西正急匆匆地趕回家去。喬泰在人群中往前擠着,迎面撞到了一位年輕女子,他剛想道歉,那女子已經急匆匆地走了過去,他只看到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十二
在梁福家的前院裏,鮑刺史和陶干扶着狄公從轎子裏出來。狄公注意到整個宅院確實相當宏偉,院子裏鋪着雕飾的大理石板,後面那雙扇包鐵大門前的台階也很寬敞,同樣是昂貴的大理石材料。梁員外急忙走下台階,後面跟着一個蓄着亂蓬蓬的灰白鬍子的老頭兒——顯然是這宅子的管家。
梁福深施一禮,以示迎接狄公。接着,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說,由他來接待甚為高貴的京城要員與本地的刺史,真是榮幸之至。狄公讓他嘮叨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很清楚,此次拜訪與朝廷大臣的身份不符。不過,梁員外,我非常渴望來拜訪像令尊這樣一位大民族英雄的府第。我也總喜歡瞧瞧人們在自己的環境中如何生活,這還是我在任縣令時養成的習慣。請帶路吧!”
梁福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
“請允許我帶大人參觀一下先父的書房。我一直都將它保持原樣。”
他們邁上大理石階,穿過一個昏暗的廳堂,兩邊是巨大的柱子,再經過花園,便進入一座更大的兩層樓房。房子裏稀疏地擺放着幾件古老的雕花烏木傢具,牆上掛着有關海戰的彩色長卷,除了一名見到他們就急忙跑開的老媽子外,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穿過另一個院子,狄公問道:“照看如此大的宅子需要不少僕役吧?”
“不需要,大人,因為我只住一側的廂房,且只在晚上回來,白天我都在城中的生意鋪里。”梁福停頓了一下,接着笑道,“由於事務纏身,直到現在我還尚未成家。不過,明年我就三十五歲了,我會把成家大事辦了。這是我住的廂房,先父的書房在後面。”
老管家在前領路,梁福、狄公和刺史跟隨其後,陶干走在最後面。一行人走進一條寬敞的游廊。
游廊先是繞過一個竹園。園內修竹叢叢,葉子沙沙作響,投下一片涼爽的綠蔭。接着,游廊將眾人引到一座平房。游廊左側的寬大窗子外是一座假山庭院,右側是一排房門緊閉的屋子,屋子前面都有黑漆欄杆,拉窗上糊着乾淨的白色窗紙。突然,陶干拽了拽狄公的袖子,將他拉到一邊,興奮地耳語道:“我看見那個盲女了!在我們剛才經過的第二間屋子裏。她在看書!”
“去把她帶來!”狄公簡短地說道。陶乾急忙往回跑,狄公對梁員外說:“我的手下提醒說,我忘了帶扇子。我們在這兒等他片刻。那兒的假山真是漂亮!”
他們身後傳來一個女子憤怒的聲音。
“什麼聲音?”梁福叫道。他匆忙折了回去,狄公與刺史緊跟其後。
陶干站在第二間屋子前,緊抓着欄杆。他抬頭望着那個美麗的年輕女子,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站在一間佈置優雅的小屋裏,身後可見一個畫著山水畫的帘子。那女子對梁福氣憤地說道:“這個粗莽的傢伙是誰?我剛把窗子拉開,好讓屋子亮一點兒,他就突然冒出來大叫,說我欺騙了他。”
“看錯了!”陶乾急忙告訴狄公,然後又低聲說,“她很像那盲女,但不是她。”
“這女子是誰,梁員外?”狄公問道。
“是我妹妹,大人。她是刺史的夫人。”
“賤內聽說卑職要陪大人來這兒,”刺史解釋道,“就決定也過來瞧瞧她原來住的屋子。”
“我明白了。”狄公說道。接着,他又對鮑夫人說:“請原諒,夫人!我手下認錯人了。”狄公匆匆掃了一眼桌上攤開的書,又說道,“我看你正在讀詩。這倒是個好消遣,可以提高品位。”
“詩?”鮑刺史好奇地望着妻子,問道。她很快地合上書,搪塞道:“隨便翻翻而已。”
狄公注意到她確實很漂亮。她有一張迷人的、機敏的臉孔,同她兄弟一樣長着兩道長長的彎眉毛,但這種眉毛長在她哥哥臉上就有點兒女子氣了。她羞澀地接著說:“能見到大人真是三生有幸,我——”
“你夫君說你認識個賣蟋蟀的姑娘,”狄公打斷道,“我想見見她。”
“我若再見着一定轉告她,大人。”她嗔怪地瞥了刺史一眼,然後說,“剛才夫君還罵我沒問清她的住處。不過,她告訴我,她幾乎每天都來市集,所以……”
“多謝夫人!告辭了。”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狄公問梁福:“你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梁員外?”
“沒有了,大人,我是獨生子。我原有兩個妹妹,可大妹妹幾年前死了。”
“事情發生在我們婚後不久,”鮑刺史用淡淡的、刻板的聲音說道,“這對我那年輕的妻子來說打擊不小,當然對我來說也一樣。”
“發生了什麼意外?”狄公問道。
梁福回答說:“她睡覺時風將窗帘吹到了油燈上,屋子着了火。她一定被煙熏昏過去了。後來我們只找到些燒焦的殘骸。”
狄公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梁福打開一扇沉重的門,領着大家走進一間屋頂很高、頗為涼爽的屋子。梁福做了個手勢,管家便拖着腳步走到窗前,捲起了竹簾。狄公打量着四周。四面靠牆都擺放着書架,上面堆滿了書和一卷卷的文案,藍色地毯的中央放着一張巨大的桌子,桌上只有兩個銀燭台和文房四寶。梁員外將一行人領到角落的茶几旁,他讓狄公坐在茶几后的一張大扶手椅里,而讓刺史和陶干坐在茶几前的靠背椅上,自己則找了張稍遠的矮椅子坐下,然後叫管家上茶。
狄公捋着他的長須,滿意地說道:“我感受到了一種舒爽高雅的氣氛,而這正是人們心目中一位儒將的書房。”
大家抿着茶,聊了一會兒“南海王”打過的海仗,梁福則給他們看了將軍收藏的一些頗有價值的舊羊城地圖。狄公仔細地察看着一張地圖,突然用食指指着說:“這裏是華塔寺!昨晚我曾去過那兒。”
“這是本地的名勝古迹之一,大人,”梁福說道,“我至少隔數日去一次,同寺里的方丈對弈。他可是個高手,學問廣深。他現在正潛心寫書,敘述歷史上佛經的流傳情況。”
“既然他生性好學,”狄公說道,“那他一定把寺中的事務交給寺監去管理了?”
“這倒沒有,大人!方丈非常盡職。事實上他也必須如此,因為偌大的一個寺廟是需要嚴格管理的。各色可疑的人——我指的是竊賊、騙子之類的人——都去那兒,想對那些容易上當的香客詐取錢財。”
“你應該再加上殺手。”狄公冷冷地說道,“昨天我在那兒發現一具官府探子的屍體。”
“原來那些和尚談論的是這件事!”梁福叫道,“當時我和方丈正在下棋,他突然被叫走了,半天未見回來,我就問和尚們怎麼了,他們說有凶殺案件。是誰幹的,大人?”
狄公聳了聳肩膀。
“地痞惡棍之類的。”他回答說。
梁福搖了搖頭。他抿口茶,嘆了口氣,說道:“這就是我們繁華羊城的另一面,何處有財富,何處也有可怕的貧窮。若隨便看看,就只能看到都市生活奢華的表面,殊不知其底里還生着個無情的下層世界,在那兒海外的惡棍和中國的無賴狼狽為奸。”
“所有這些人都被嚴格控制了,”刺史冷冷地說,“而且我要強調,那些犯罪活動都被限制在他們自己的區域之內。其實每個稍大點兒的城市都能發現這樣的渣滓。”
“本人深信不疑。”狄公說道。他將茶一飲而盡,然後對梁福說:“你剛才提到了海外罪犯。我聽到些不利於曼蘇爾的傳聞,他會不會雇阿拉伯惡棍干犯罪的勾當?”
梁福坐直了身子,捋着細細的山羊鬍,沉思良久,然後回答說:“我本人並不認識曼蘇爾,大人。不過,我倒聽說過許多關於他的事,當然主要是從我的朋友也是生意夥伴姚員外那兒聽來的。一方面,曼蘇爾是個經驗豐富的船主,足智多謀,英勇善戰,同時也是個精明的商人;另一方面,他還是個野心勃勃的阿拉伯人,對他的人民和宗教忠誠到狂熱的程度。他在自己的國家裏很有名,是哈里發的遠房侄子。他在叔叔手下身經百戰,抵禦他國家西面其他野蠻人的入侵,原本應該被封為某個領地的都督的,可是有一次因為講話不慎,冒犯了哈里發,於是被逐出朝廷。不過,他從沒放棄過再次獲得哈里發的青睞。為達目的,他會無所不為的。”
梁福停下來考慮片刻,措辭小心地接著說:“剛才我所說的情況是經過徹底核實的,下面我要講的則只是道聽途說。有人在私下傳,曼蘇爾想在廣州製造騷亂,劫掠這座城市,然後帶着豐厚的戰利品乘船回國。哈里發會認為這一豐功偉績有助於提高阿拉伯的威望,於是就會獎勵曼蘇爾,讓他在朝廷中官復原職。不過,我得再說一遍,這僅僅是傳聞。我這麼說也許對曼蘇爾已經太不公平了。”
狄公豎起了眉毛,問道:“一小撮阿拉伯人怎麼能敵得過一千多名經驗豐富、武器精良的防禦使隊官兵呢!更別說還有衛兵和港口捕快了。”
“曼蘇爾曾經多次積极參加圍攻異族城市的戰鬥,大人。因此,我們可以猜想他在這方面有許多經驗。他一定知道羊城不同於北方的城市,有大量木結構的兩層樓房,因此只要趁天氣乾燥有風的日子,在幾個精心挑選的地方放火,就會釀成災難性的大火。趁混亂之際,一小伙亡命之徒便可以搶到很多東西。”
“天哪,他說的沒錯!”刺史嚷道。
“再則,”梁福接著說,“不管誰在城裏製造混亂,一旦開始打劫,就會有人急切擁護。我指的是數以千計的疍民,那些人對我們懷着深仇大恨已有數百年了。”
“說的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狄公嘆了口氣,說道,“不過,那些水戶能幹些什麼?他們既沒組織,又沒兵器。”
“可是,”梁福不緊不慢地說,“他們的確有某種組織,好像是由大巫師們召集起來的。他們雖然沒有重兵器,但若進行巷戰,卻也很難對付,而且他們使起長刀來身手相當敏捷,並擅長用絲巾勒死對手。他們對所有的外族人都抱有戒心,不與別人交往,這話自然不假。不過,因為他們女人的狎客主要是阿拉伯水手,曼蘇爾要同他們拉好關係並非難事。”
狄公沒有表態,他在琢磨梁福的話。陶干對梁福說道:“梁員外,我注意到疍民刺客把對方勒死之後,總是把扎着銀圓的頭巾留在現場。那東西相當值錢,他們完事後幹嗎不帶走,或者用鉛來代替銀呢?”
“他們很迷信,”梁福聳聳肩回答說,“這東西是獻給受害者的靈魂的。他們相信這可以防止鬼魂日後再來找他們的麻煩。”
狄公抬起頭。
“再給我瞧瞧那張羊城地圖!”
梁福將地圖展開攤在桌子上,狄公讓鮑刺史指出木結構房屋最多的地區。從地圖上可以看出,這個地區包括幾乎所有人口密集的中層居住區和貧民區,房子之間街道又很狹窄。
“的確,”狄公嚴肅地說,“一場大火很容易就能摧毀羊城的絕大部分地區。到時候生靈將遭塗炭,財物損失不計其數。我等絕不能忽視關於曼蘇爾的傳聞,必須立即採取充分的預防措施。我這就命都督下午在都督府秘密議事,除了你們兩人之外,再把姚開泰、本城防禦使和港口捕快也叫來,我們大家一起討論如何對付曼蘇爾,並制定緊急的預防措施。”
“我有責任再次強調,大人,”梁員外擔心地說道,“曼蘇爾也可能是無辜的。他做生意心狠手辣,而且這兒的巨商之間競爭激烈,他們之中某些人也許會為了除去一個成功的對手而不擇手段,所有這些關於曼蘇爾的傳聞或許只是惡意的誹謗。”
“希望你的看法沒錯。”狄公淡然說道。他喝光了杯中的茶,站起身來。
梁福恭敬地領着他的貴客穿過不同的庭院和走廊,再回到了前院。在那兒他一再深深施禮,向他們道別。
十三
狄公去梁福家之後不久,喬泰提前了一個時辰回到都督府。總管將他帶進了狄公所住廂房的廳內。
板正的總管告訴喬泰,狄公要到中午方能回來,於是喬泰走到檀木榻旁,脫了靴子,一頭倒在柔軟的枕頭上,打算好好地打個盹兒。
他雖然很累,卻怎麼也睡不着,輾轉反側了一會兒,情緒越來越低落。“你這該死的笨蛋,這把年紀了,別這麼多愁善感!”他生氣地自言自語道,“真該掐一下倪家那兩個小騷貨的屁股。她們其實也欠掐!我的左耳朵究竟怎麼了?”他把小拇指伸進耳朵,用力轉着圈,可還是聽得到一種清脆的聲音不停地響着。他四處尋找,才發現聲音是從自己的左袖子裏發出的。
他把手伸進袖筒里摸了一下,摸出個用紅紙包得整整齊齊的一寸見方小包,紙上用細長的筆畫寫着:陶相公親啟。
“看來是她塞進來的!”喬泰喃喃地說,“就是在船主屋前撞到我的那個小妞兒。那小蹄子手腳麻利地把這個塞進我的袖子裏。可她又是怎麼知道我要去倪家的呢?”
他站起身來,走到大廳門口,把小包放在儘可能遠離狄公書桌的一張牆邊的桌上。然後,他回到檀木榻上,再次躺下,這次他立刻就睡著了。
近晌午時他醒了,剛穿好靴子,正愜意地伸展着僵硬的四肢,門就被打開了,總管領着狄公和陶干走了進來。
喬泰和陶干在老位子上坐下,狄公徑直走向後面的書桌。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很大的羊城地圖,攤開放在面前,然後對喬泰說:“我們跟梁福聊了許久,看來我們當初的猜測可能是正確的。劉大人想必是發現了這兒的阿拉伯人正在策劃騷亂,所以才回廣州的。”
喬泰聚精會神地聽着狄公講述剛才談話的大致內容。最後,狄公總結道:“梁福證實了寺中那個妓女所說的話,阿拉伯人確實經常光顧疍民的妓院。因此,這兩伙人有充分的機會勾結起來。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劉大人會被一些邪惡的水戶用獨有的毒藥所謀害。你們倆在碼頭酒館裏看到的那個同阿拉伯刺客在一起的矮子顯然是疍民,而那個刺客是在過道里被疍民刺客所慣用的絲巾勒死的。由此可以看出,反對阿拉伯鬧事者的那伙人也僱用了疍民殺手。這一切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阿拉伯人在這兒製造任何事端的。我已命都督未時正在議事廳秘密議事,討論預防措施。你有什麼收穫,喬泰?”
“我找到了那個舞女,大人。她確實有疍民血統,得自她母親,可惜庇護她的人是個愛吃醋的傢伙,因此她不敢在他為其長租的船上和我聊太久。不過,她說他倆有時也在光孝寺南面的一間小屋裏相會。到適當的時候,她會通知我到那兒再與她碰頭的。她只能偶爾去一次,因為她是疍民,不被允許住在岸上。”
狄公氣憤地說:“此項陋制必須廢除,否則這對我們這樣一個大國來說,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我們有責任教化這些落後的可憐人,讓他們成為大唐的順民。你是否還去了倪船主家?”
“我去了,大人。我覺得他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而且消息靈通。他談了許多關於曼蘇爾的情況,正如我料想的那樣。”
聽喬泰講完船主所提供的情況后,狄公說道:“你最好當心那個船主,喬泰。我不相信他那番鬼話,這同我從梁福那兒聽來的對不上號。曼蘇爾是個富甲一方的王侯,他何必屈尊敲詐別人?再說,那個船主又從哪兒知道這些事的呢?讓我想想,他告訴你他決定在岸上住幾年,因為他喜歡過清靜的日子,想潛心研究玄奧之學。這話聽起來根本就不真實!他是一個跑船的人,而一個跑船的要離開大海需要更充足的理由!我想,是倪船主自己愛上了那個女人,而她家裏趁他出海時,將她另嫁他人。他留在這裏,指望她那上了年紀的丈夫遲早會死,這樣,他就能娶他的舊相好了。自然,他之所以恨曼蘇爾,是因為那個阿拉伯人與自己的情人關係曖昧,因此他杜撰了那個敲詐的故事。你以為如何?”
“沒錯,”喬泰緩緩地說,“大人說的可能相當正確。這與他那兩個女奴告訴我的正好吻合。她們說,船主深深愛着某個女人。”
“兩個女奴?”狄公問道,“怪不得刺史昨天說倪某生活放蕩。”
“不,大人。那兩個姑娘,對了,她們是雙胞胎,明確地說,船主甚至沒和她們調過情。”
“那他把她們倆留在身邊做什麼?做室內擺設?”陶干問道。
“他這麼做是出於對她們母親的尊敬,因為她們的母親是他的遠親。這是個相當可憐的故事。”他詳細地敘述了倪船主所說的話,然後補充道,“誘姦那年輕女子的渾蛋必定是個卑鄙的雜種。我最恨那些傢伙,他們自以為可以對異族女子為所欲為!”
狄公用銳利的眼光瞧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撫弄着絡腮鬍。最後,他說:“好了,還有比船主的私生活更重要的事要我們去操心。你們倆現在可以去用午膳了。不過,未時正之前要回到這兒來議事。”
兩人向狄公告辭,準備離開大廳。喬泰從桌上拿起那個小包,遞給陶干,小聲說道:“這是我離開倪家時,街上一個姑娘趁我不注意時塞到我袖子裏來的。她是故意撞到我的。因為上面寫着你親收,所以我不想在你沒看之前就把它交給狄大人。”
陶乾急忙將它打開。裏面有一個蛋形的物件,像是用舊信封包着,那是一個漂亮的牙雕蟋蟀籠子。陶幹將籠子湊到耳邊,聽了一會兒輕柔的唧唧聲。“這肯定是她給的。”他咕噥道。突然,他叫了起來:“瞧這兒!這是什麼意思?”
他指着信封口上的方印章,上面的字是:中書省中書令劉文印。
“我們必須馬上把這交給狄大人看!”他激動道。
兩個人又折回廳后室。狄公正在研究地圖,立即驚訝地抬起頭來。陶干一言不發地將那籠子與信封遞給他,喬泰則匆匆講述他是如何得到這個東西的。狄公將籠子擱在一邊,細細地察看那個印章,然後撕開信封,取出一張薄薄的信箋。信箋上滿是用草體寫的蠅頭小字。他將信箋平攤在案上,仔細閱讀起來。最後,他抬起頭,嚴肅地說:“這是劉大人記下來以備自用的筆記。這裏面提到三個阿拉伯人,他們付給劉大人幾筆錢,作為接收貨物的報酬,不過筆記里沒說清是什麼貨物。除了曼蘇爾,他還提到另外兩個人的名字,譯過來是阿米提和阿齊茲。”
“老天!”喬泰驚叫道,“這麼說,劉大人是個內奸。”
“這可能不假。”狄公不緊不慢地說,“印章沒錯,我在大理寺看到過數百次了。至於筆跡,我雖然熟悉劉大人呈給政事堂的機密呈文中的筆跡,但不熟悉他在這類筆記中用的草書。不過,這份備忘筆記上那種龍飛鳳舞的草體,也只有大學者才能寫得出來。”
他靠回椅子上,沉思良久,兩個親隨焦急地望着他。突然,他抬起頭來。
“我來告訴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他輕快地說,“有人對我們來廣州的真正目的了解得一清二楚!這是嚴禁泄漏的朝廷機密,可見那個不知名的人必定是京城裏的高官,參與政事堂所有的秘密事宜,他也必定屬於反對劉大人的那一黨。他和他的同夥將劉大人誘至廣州,目的是要讓劉大人捲入曼蘇爾的陰謀中去,然後指控劉大人背叛朝廷,這樣就可以把劉大人逐出朝廷。劉大人當然看穿了這一拙劣的陰謀。他假裝願意與阿拉伯人合作,正如這張紙條上記的那樣。他這麼做僅僅是為了找出真正的幕後策劃者。然而,那伙人顯然發現劉大人已看穿了這項陰謀,於是就將他毒死了。”
狄公平靜地望着陶干,繼續說道:“那盲女給你這封信,說明她是好意,但同時也說明劉大人死的時候她在現場,因為盲人不可能撿得到丟在桌上或街上的信。她必定是用她敏感的雙手搜尋死者袖子時發現了信封,於是偷偷把它取走,沒讓兇手發現。‘金鈴’也是她從劉大人身上拿走的。她告訴你她經過寺廟時聽到蟋蟀叫聲一事,應是純屬子虛烏有。”
“事後她定是請她信任的某個人看了信封,”陶干說道,“在得知上面有劉大人的印章后,就把它留下了。在我離開她房間后,某個人或某些人曾去過她那兒,說我正在調查劉大人的失蹤案,她就託人把那信封送來給我,再附上蟋蟀,好讓我知道這是她給我的。”
狄公幾乎沒在聽他說話,而突然憤怒地叫了起來:“我們的對手對我們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這真是不可思議!那個船主肯定同他們是一夥的,喬泰!那個不知名的女子在船主屋前把小包放進你的袖子不會僅僅是個巧合。馬上回到倪船主家,詳細盤問他!開頭穩便些,但如果他不承認他認識那個盲女,你就把他鎖來見我!我在自己的餐廳里等着。”
十四
喬泰做了些防備,提前在船主家的鄰街下了轎,然後徒步而行。敲門前,他朝街上左右張望,附近只有幾個街頭小販,大多數人不是在吃午飯就是已準備午睡了。
那個丑老太婆開了門,一見人就絮絮叨叨起來,喬泰猜測她說的是波斯話。他聽了片刻以示友好,然後推開她走了進去。
二樓一片寂靜。他推開客廳的門,裏面空無一人。他想,船主和那兩個嬌媚的女奴大概已經吃完了中飯,正在午睡吧。“他們是分開睡的,就像杜尼婭德聲稱的那樣!”他氣惱地自言自語道。他要再等一會兒,或許那丑老太婆還有點兒頭腦,會去叫醒船主。若沒人出來,他就只好自己去其他房間尋找了。
他走到擺劍的架子前,再次讚歎起陳列在那兒的寶劍來。他望着寶劍出神,沒聽到有兩個包着頭巾的男子爬上了屋外的平頂。他們悄無聲息地進了屋子,小心地跨過擺在窗台上的蘭花盆栽。那個瘦子抽出了長刀,而矮胖子緊握着一根木棍,走到喬泰身後,猛地一下敲在喬泰的後腦勺上。喬泰站在那兒僵了片刻,然後砰的一聲重重地倒在地板上。
“這兒有許多好劍供我們挑選,阿齊茲,”那個瘦阿拉伯人走到劍架前說道,“我們這就來完成曼蘇爾的任務。”
“讚美安拉!”一個銀鈴般的聲音用阿拉伯語說道,“我終於擺脫了這個不信教的好色之徒!”
兩個惡棍急忙轉過身來,目瞪口呆地望着從帘子後面走出來的姑娘。那姑娘一絲不掛,只戴條藍色項鏈,穿着一雙白色緞鞋。
“從天國降臨的美女!”那矮胖子虔敬地說。他狂喜而難以置信地盯着她那美妙的玉體。
“還是把我看成對所有虔誠教徒的賞賜吧!”達納妮爾說道。她指着喬泰,又說:“這傢伙想強姦我。他剛才拿劍無恥地強行摟抱我,我只好逃到帘子後面去。他是個淫驢生的雜種。”
“請給我們點兒時間來解決他,”那瘦子熱心地說道,“然後,再由你來陪我們。對了,我叫阿米提,我的這位朋友叫阿齊茲。”
“陪阿米提還是阿齊茲呢?這可讓我為難了。”達納妮爾一面說,一面帶着挑逗的微笑上下打量他們,“你們倆都是英俊的年輕勇士,現在讓我想想!”她快步走到他們面前,扯着兩人的袖子,讓他們背對帘子並肩站好。
“安拉在上!”矮胖子不耐煩地叫道,“你那美麗的小腦袋瓜幹嗎要煩呢?先陪——”
突然,他的聲音噎住了。他雙手捂着胸口倒了下去,鮮血從他扭曲的嘴裏緩緩流出。
達納妮爾一把抱住瘦子,嚇得驚叫起來。
“安拉救救我們!”她大聲哭道,“這是怎麼……”
一個大雪花石花瓶砸在那瘦子的腦袋上。達納妮爾放開手,他便歪倒在蘆席上。
杜尼婭德從帘子後面出來,獃獃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兩個阿拉伯人。
“你幹得不賴嘛!”達納妮爾說,“可你幹嗎不把那一個也捅死?要知道,船主很喜歡那個花瓶。”
“我注意到他肩上鼓出來一塊,怕他穿着鐵甲背心。”杜尼婭德盡量說得滿不在乎,但她的聲音卻在發抖,臉色也非常蒼白,額頭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突然,她跑到遠處的一個角落,在地上嘔吐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來,拂開粘在臉上的濕頭髮,喃喃說道:“一定是因為中午吃了魚。來,把你的褲子穿上,幫我弄醒他。”
她跪在喬泰身邊,開始按摩他的脖子和肩膀。達納妮爾去拿了一罐水,將水澆在他的頭上。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喬泰才恢復知覺。他茫然地抬眼望着兩張俯視他的面孔。“好可怕的一對孿生姐妹!”他倒抽了口冷氣,隨即又閉上眼睛。
喬泰紋絲不動地躺了片刻,然後緩緩坐起,摸着腦後隆起的一個大包。他理理頭髮,小心地戴正帽子,惡狠狠地瞪了孿生姐妹一眼,咆哮道:“老天,這出惡作劇讓我丟盡了臉,我要打爛你們的小屁股!”
“拜託你瞧瞧襲擊你的那兩個人好嗎,大老爺?那個瘦的叫阿米提,胖的叫阿齊茲。”杜尼婭德一本正經地說。
喬泰坐起身來,凝視着躺在帘子前的那兩個阿拉伯人,以及散落在席子上的刀和棍。
“在我妹妹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時,我乘機捅死了那個矮胖子,”杜尼婭德解釋道,“另一個我只是將他打昏了,你願意的話可以審問他。他說過,是曼蘇爾派他們來的。”
喬泰慢慢地站了起來。他覺得噁心和眩暈,可還是咧嘴笑着說:“好姑娘!”
“你現在該去吐一吐了,真的,”達納妮爾說道,關切地望着他慘白的臉,“這是頭上遭重擊后的正常反應。”
“我看上去那麼沒用嗎?”喬泰憤然地問。
“如果你想像自己正在吞食一大塊有點兒腐臭的肥羊肉,你會吐的。”達納妮爾建議道。當他開始反胃想嘔,她又趕緊說:“別吐在席子上!請到那邊角落裏去吐!”
喬泰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個地方,嘔吐起來。他不得不承認,吐過後確實舒服多了。他拿起水罐喝了一口水,吐出窗外,然後走到躺在地上的那兩個人身邊。他從矮胖子背上拔出杜尼婭德的那把刀,並在死者的袍子上把刀擦乾淨,很勉強地稱讚道:“你的刀法真利索!”他又查看瘦子的腦殼,抬起頭來說道,“其實,這個幹得也利索過了頭。他死了。”杜尼婭德壓着嗓子驚恐地叫了一聲。喬泰對她說道:“你塗在眼圈上的黑粉掉色了,看上去很糟糕。”
杜尼婭德一轉身,跑到帘子後面去了。
“別管她,”達納妮爾說,“她神經過敏。”
喬泰仔細地檢查那兩個死者的衣物,然而,他們身上連一張小紙片也沒帶。他站在那兒,捋着鬍子陷入沉思,直到杜尼婭德臉上重新化好妝回來,他說道:“真奇怪,這兩個人到底要幹嗎?!他們為何不馬上把我刺死?那把長刀看上去挺管用的。”
“我說什麼來着?”杜尼婭德對妹妹說,“他人挺好,可惜太笨了。”
“嘿!幹嗎說我笨?你們這兩個無禮的野丫頭!”喬泰叫起來。
“因為你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她沉着地回答說,“難道你沒看出他們要用船主的劍來刺死你嗎?這樣就可以讓人覺得兇手是船主。如果你還不明白,我樂意再為你解釋一遍。”
“我的天!”喬泰叫道,“你說的沒錯!船主在哪兒?”
“他用過午膳后就出去了。我們聽到老太婆向你解釋過,可你沒聽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進來了。你真夠冒失的。”
“那我進來時你們倆究竟為什麼不露面呢?”
“所有關於男女的書卷都說,”杜尼婭德認真道,“判斷一個男人的性格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他認為周圍沒有人的時候觀察他。因為我們倆都對你感興趣,所以就躲在那個帘子後面觀察你。”
“真沒想到!不過,還是要感謝你們!”
“你難道不認為,校尉大人,”杜尼婭德認真地繼續道,“今天發生的事足以讓你把我們倆買下來當妻子嗎?”
“這絕對使不得!”喬泰驚叫起來,嚇壞了。
“這絕對使得!”她堅決地說。她雙手叉腰,又問道:“你想我們救你命是為了什麼?嗯?”
達納妮爾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喬泰瞧,此時她緩緩說道:“我們別那麼莽撞,姐姐。我們說好了的,這事必須我們倆同時干,不是嗎?你能肯定這個人有足夠的精力嗎?”
杜尼婭德懷疑地瞅了瞅他。“難說。我看他鬍子有的已經灰白了,至少也有四十歲!”
“如果我們倆之中有一個會失望,那就太糟糕了。”姐姐繼續說道,“我們姐兒倆總想共同分享床笫之歡,不是嗎?”
“你們這兩個淫蕩的小騷貨!”喬泰憤怒地叫了起來,“你們那個瞎眼的女伴也和你們一樣嗎?”
杜尼婭德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厭惡地對妹妹說:“他想要個瞎眼女子!對了,只有那種女人他才有把握弄到!”
喬泰斷定自己不是姐妹倆的對手,於是疲憊地對杜尼婭德說:“讓那個丑老太婆叫兩頂轎子來,我可以把這兩具屍體運到我上司的駐地去。在轎子來之前,我幫你們把這兒弄乾凈,但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把你們倆的櫻桃小嘴閉上!”
十五
與此同時,狄公已在他的私人餐廳里同陶干一起用完了午膳。他們一邊喝茶,一邊等着喬泰回來。快到未正時分,還沒見喬泰露面,狄公便起身叫總管帶他們去議事廳。
都督和鮑刺史站在門內恭候,身旁站着一個蓄着鬍子的人,穿着閃亮的鎧甲。都督介紹說,他是本地的防禦使;另一個站在他們身後的官員是市舶使,看上去比他們稍微年輕些。梁福和姚開泰也都上前向狄公行禮,隨後,都督領狄公走到大廳中央早已準備好的一張大書案旁,請他落座正中。
所有這些貴賓按各自等級落座,頗費一番周折。最後,兩名書吏彼此分開坐在兩張稍矮些的桌子旁,將毛筆蘸好墨,準備做會議記錄。狄公這才宣佈議事。他簡要地說了一下所面臨的問題,然後命防禦使簡述一下目前的戰略態勢。
不到兩刻鐘,防禦使就簡明扼要地講完了羊城的佈局以及防禦使所統兵力的分佈情況。中間僅被打斷過一次,一名小吏走進來將一封信交給鮑刺史,刺史匆匆看完信后,請求狄公讓他暫且告退片刻。
狄公剛要問防禦使有何安全措施可資參議,都督卻站起身來開始發言。都督審慎小心,發言的內容多涉及地方施政及廣州諸般事宜。在他發言的過程中,鮑刺史回來了,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都督說了一刻鐘,言及許多毫不相關的細節,狄公聽得甚不耐煩,正要換個坐法,一名隨從走了進來,小聲地向狄公報告說喬泰有急事求見,請示是否帶他進來。狄公很高興可以有機會伸伸腿,決定不顧官場禮節,自己出去見喬泰。他起身說要離開片刻,請大家繼續。
在前廳,喬泰匆匆講述了一遍發生在倪船主家的事。
“去阿拉伯居民區,立即拘捕曼蘇爾!”狄公生氣地說道,“這是我們可以用來指控這個惡棍的第一個直接證據!而且阿米提和阿齊茲這兩個人,劉大人在他那筆記里也曾提到過。帶上我的四名手下。”
喬泰高興地咧嘴笑了。他正要轉身離去,狄公又補充道:“設法把倪船主也帶來,假若他還沒回來,就讓衙門給羊城所有的里正都發一張拘捕令。我要和那個船主談談!好一個玄奧之學的研習者!”
狄公返身進屋就座之後,嚴肅道:“我們此次議事的要事之一,是討論該對曼蘇爾採取什麼措施,他是這裏阿拉伯居民區的首領。我剛剛得知一些情況,這讓我不得不下令立即拘捕他。”狄公一邊說,一邊迅速地察看周圍每個人的表情。
大家都點頭表示贊同,只有姚員外露出十分懷疑的表情。
“我也聽說了關於阿拉伯人即將叛亂的傳聞,”姚開泰說,“不過,我認為這只是不負責任的饒舌罷了,並沒有放在心上。至於曼蘇爾,我可以說很了解他,雖然他傲慢,性子也急,但我確信他連做夢也不會想到要從事這樣的叛亂行動。”
狄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承認,”狄公心平氣和道,“我沒有具體的證據可以指控曼蘇爾,目前還沒有。不過,既然他是阿拉伯居民區的首領,他本人就要對同胞中發生的每一件事負責,而且他正好可以證明自己是清白的。當然,我們仍然必須考慮曼蘇爾是不是主謀,因此,在逮捕他之前採取預防措施並非多餘。現在我請防禦使系統地陳述一下這些措施。”
防禦使用他慣有的簡明方式陳述完之後,市舶使又補充了幾點意見,建議限制阿拉伯船隻在港口的活動。官員們一致通過了這些方案,狄公隨即令鮑刺史根據這些方案擬出必要的命令和佈告。完成所有這些文案並討論和確認就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最後狄公在文案上鈐章。正當他要宣佈議事已畢時,都督卻從懷中取出厚厚的一疊文案放在桌上。他鄭重地清了清嗓子,然後說道:“這次突然冒出來的阿拉伯事件,佔用了大人您如此多的寶貴時間,為此卑職深感不安。卑職並未忘記大人此行的目的是巡視此地的海外貿易情況。我已讓市舶司擬定了一份呈文,裏面詳細記錄了重要貨物進出口的有關數據。若大人允許,卑職現在就根據這些呈文簡要地講述一下概況。”
狄公原想厲聲喝道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但仍及時將話咽了回去。畢竟,他還得裝裝樣子,而都督又熱情可嘉。於是他點點頭,無可奈何地靠回椅子上。
狄公一面聽着都督那單調乏味的敘述,一面琢磨喬泰剛才所說關於倪船主的事。曼蘇爾企圖讓倪某被指控為謀殺喬泰的兇手,看來船主並未捲入這場險惡的陰謀中。或許船主和那盲女是一夥的?船主早已得知喬泰要拜訪自己,而喬泰離開時,那盲女的小包便塞入了喬泰的衣袖。狄公想對陶干低語幾句,卻發覺他正全神貫注地聽着都督的敘述。狄公嘆了口氣。他知道,陶干總是對貿易方面的事情特別感興趣。
都督講了半個多時辰,當他終於講完時,僕人走進來點亮了銀燭台。接着,梁福站起身來,討論起都督提供的數據。這時,隨從又進來了,狄公感到很高興。那隨從一臉憂慮,急匆匆地對狄公說:“西北城區的里正來了,大人,有重要情況要向刺史稟報。”
鮑刺史探詢地望着狄公。狄公點頭表示同意,刺史便急忙起身跟着隨從出去了。
狄公剛開始稱讚都督和梁員外講得不錯,刺史突然沖了進來,臉色死一般地蒼白。
“賤內被謀害了!”他哽咽道,“我得——”
他看到喬泰走了進來,就把話打住了。
喬泰快步走到狄公面前,懊喪地說:“曼蘇爾不見了,大人,船主也不見了。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狄公揮了揮手打斷他,立刻命令都督說:“派人去拘捕曼蘇爾和倪船主。馬上去!”隨後,他告訴喬泰說,鮑夫人被謀害了。他轉向刺史道:“節哀順變,鮑大人。我和兩個手下這就陪你去你家。這起新的兇案——”
“不是在我家裏發生的,大人!”刺史叫了起來,“她是在光孝寺南面的一座宅子裏被害的!這地方我從未聽說過,在第二條街的南拐角上!”
姚員外壓着嗓子叫了一聲。他張大嘴巴盯着刺史,一雙牛眼因恐懼而睜得大大的。
“你知道那個地方嗎,姚員外?”狄公厲聲問道。
“是的,我確實知道。事實上,我……這宅子是我的,我在這宅子裏招待生意上的夥伴。”
“我命你解釋,如何——”
刺史剛開始發話,就被狄公打斷了:“姚員外也和我們一同去案發地點。到那兒他再做進一步的解釋。”
狄公迅速站起身,命都督立即執行剛才通過的那些預防措施,然後帶着兩名親隨、鮑刺史和姚開泰離開了議事廳。前院裏,衛兵已經在點燈籠了。狄公站在那兒等轎子過來時,向鮑寬問道:“她是怎麼被害死的?”
“是被人從後面用一條絲巾勒死的,大人。”鮑寬用呆板的聲音答道。
狄公對兩名親隨使了個眼色,不做評論。當轎子的梯凳放下之後,他對刺史說:“你和我同乘一頂大轎吧,鮑大人,裏面寬敞着呢。里正,你和姚員外同乘你的轎子。”
狄公讓鮑刺史坐在他身邊,喬泰和陶干則坐在對面。當轎夫們舉起轎轅擱到他們長着厚繭的肩上時,喬泰急切地說道:“姚員外昨晚對我提到過那個地方,大人!好像他在那兒養着幾個漂亮姑娘。他雇了一個女人管着,而且——”
“現在我明白那賤貨為什麼去那兒了!”刺史突然叫起來,“她去同倪船主那個淫棍幽會。他們從前是情人,我真是個老傻瓜,竟然娶了她。我以前就常懷疑他們在我背後仍一直持續着那種骯髒關係!而姚開泰居然縱容這樣的事。大人,我要求拘捕姚、倪二人,我……”
狄公揮了揮手。
“冷靜點兒,鮑大人!就算尊夫人去那兒和船主幽會,也不能證明就是他謀害了尊夫人。”
“我要向您稟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人!賤內知道我一下午都要在都督府議事,因此她就去和情夫幽會。不過,儘管她有點兒輕浮,經常也很愚蠢,可她本質上還是個正經女人……都怪我,大人,是我冷落了她。都督總讓我忙個不停,我沒時間……”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搖搖頭,用手蒙住了臉,稍後控制住自己,便輕聲地繼續說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次賤內一定是對倪某說,她想結束這種骯髒的關係,永遠結束。這畜生於是勃然大怒,就把她給殺了。事情肯定就是這樣的。”
“他似乎躲起來了,這也許表明他確實有罪。”狄公說道,“不過,我們不能草率地下結論,鮑大人。”
十六
四名衙役站在一幢兩層樓房前面,其中兩名提着紙燈籠,燈籠上寫着四個紅字:廣州刺史。轎夫們將轎子放下,衙役們立即站直。狄公從轎子上走下來,鮑刺史和兩名親隨跟在後面。狄公等里正和姚員外從轎子裏出來后便問里正:“命案發生在哪間屋子裏?”
“在大廳右邊的茶軒里,大人,”里正答道,“請讓小人帶路。”
他帶他們走進一個相當寬敞的大廳。廳里點着白綢糊成的小燈籠,這些燈籠從兩根雕刻精美的柱子上懸挂下來。一名衙役站在門的左邊,右邊擺着一張桌子和一把大扶手椅。大廳後面是個月洞門,圓形的入口掛着藍色珠子穿成的帘子。一隻雪白的手快速地將帘子放下,珠子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你坐在那兒等着!”狄公指着右邊的扶手椅,對姚員外說道。然後,他問里正:“你沒動過現場的任何東西吧?”
“沒有,大人。我只進去過一次,把兩根點燃的蠟燭放在桌上,查證她是否確死無疑。這裏的女管家說死者是王小姐。不過,我在死者的袖子裏發現一張錦緞的名刺,上面清楚地寫着她是刺史夫人。一切都原封未動,大人。”
衙役開了門,他們瞧見一間小茶室,茶室正中放着一張花梨木桌子和三把椅子,左手是一張靠牆的桌子,上面擺着一個花瓶,瓶里的花已經枯萎了。牆刷得雪白,掛着幾幅精美的花鳥捲軸圖。唯一的一扇窗子前趴着一個女人,這女子身穿樸素的褐色女袍,身邊是一把翻倒的椅子。顯而易見,這第四把椅子原本是放在靠窗的桌子旁的。
狄公從桌上拿過一支蠟燭,向陶干做了個手勢,他的親隨便蹲跪下來,將女死者的身體翻轉過來,讓她面孔朝上。刺史急忙把臉轉向一邊,喬泰於是走過去,站在刺史和屍體中間。她的面孔可怕地扭曲着,腫脹的舌頭從沾滿血污的嘴裏伸出來,陶干費了點兒勁,才將那條緊緊纏在她脖子上的絲巾給解下來。他默默地給狄公看了拴在絲巾一角的銀幣。
狄公示意喬泰將死者的臉蓋上,然後轉身向站在門外的里正問道:“命案是如何發現的?”
“大人,她到這兒之後大約一刻鐘,那個最小的丫鬟以為與這個女人經常會面的男子也已經到了,就走過來準備倒茶。她看到屍體,就扯着嗓子尖叫起來,街上路過的行人都聽見了。這兒的窗戶是開着的,您看,就像現在這樣。這幢房子和那幢中間只隔着一條狹窄的小巷。哦,正好有兩個男子走過這條巷子,聽到了丫鬟的叫聲,立刻跑到我的公事房來告訴我,我就匆匆趕到這兒來,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狄公命喬泰和陶干搜查這間屋子,尋找可能的線索,然後再將屍體移送衙門。他對鮑刺史道:“鮑大人,我現在要和你一起審問這裏的管家婆。里正,你把她們關在何處?”
“我把管家婆關在廳后的會客室里,大人。住在這兒的四個姑娘,我命她們待在自己的房內,在二樓。我讓丫鬟待在廚房裏。”
“幹得好!來吧,鮑大人!”
當狄公穿過大廳走向月洞門時,姚開泰一下子從扶手椅上站了起來,但狄公故意不理他。刺史走過時怒視姚員外一眼,後者憂心忡忡地很快回到座位上。
那間小會客室里只擺着一張雕花的烏木茶几、兩把烏木椅和一個高高的壁櫥。櫥邊一名衣着素凈的中年婦女看到狄公一行人進來,連忙深深地道了個萬福。狄公在茶几邊坐下,示意刺史坐在另一張椅子上。里正將那婦人按倒跪下,然後站在她的身後,雙臂交叉放在胸前。
狄公從姓名和年齡開始問起,她用北方話吞吞吐吐地回答。不過,由於問得很巧妙,狄公仍然誘問出姚員外是五年前買下這房子,讓她來照管四個姑娘的。其中兩個是姚員外買來的妓女,另外兩個以前是唱戲的,她們的報酬都很豐厚。姚員外大約三四天來這兒一次,有時獨自來,有時帶着兩三個朋友。
“你是怎麼認識鮑夫人的?”狄公問她。
“我發誓,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刺史大人的夫人!”女人嗚咽道,“否則,我自然不會答應倪船主帶她來這兒。他——”
“我說什麼來着?”鮑刺史大叫起來,“那淫混——”
“讓我來處理,鮑大人。”狄公打斷道。他瞅着女管家說:“講下去!”
“哦,我方才已說,船主是幾年前到這兒的。他介紹說她是王小姐,他有時下午要和她聊聊天,問我是否可以行個方便,給他一間屋子使用。船主是個有名望的人,大人,而且他支付高價的茶和糕點的費用,所以我……”
“姚員外知不知道這事?”狄公問道。
那女人臉紅了,結結巴巴地說:“因為船主總是下午才來,大人……而且只是來喝杯茶,我……我就覺得沒什麼必要告知姚員外,而且——”
“而且你把船主付的錢私吞了。”狄公冷冷地替她說完,“你讓倪船主和那女人同床共枕,也就是說,你沒有合法執照卻開了個妓院。為此你要受到鞭笞的懲罰。”
那女人在地上叩頭如搗蒜,哭叫起來:“我發誓,船主連她的手都沒碰過,大人!反正那屋裏連張榻、凳子之類的都沒有!請大人問問丫鬟們,大人!她們一直都在進進出出,端茶遞糖的,她們會告訴您,兩個人只是坐在那兒聊天而已。有時他們也下下棋,不過如此!”她大哭起來。
“別哭了,起來吧!里正,去問問丫鬟們,驗證一下她說的話!”狄公又問那女人:“船主和鮑夫人來這兒時是否總是事先通知你?”
“不,大人,他從不通知。”她用袖口擦擦臉,“為什麼他要事先通知呢?他知道姚員外下午是從不來的。船主和她總是分別過來,有時船主先到,有時她先來。今天是她先來的。丫鬟讓她進了他們倆一直用的那間屋子,心想船主馬上就會到的。可這次他沒來。”
“他當然來了!”刺史憤怒地叫起來,“只不過你沒看見他,你這蠢婦!他是從窗戶進來的,而且——”
狄公揮了揮手,他對那女人說道:“如此說來,你沒看見船主。是否有其他客人來過,在鮑夫人來之前或之後?”
“沒有,大人。要那麼說,倒有一位……自然是那個可憐的姑娘。她在鮑夫人來之前到的。因為她是個瞎子,我就——”
“你是說一個瞎眼姑娘?”狄公厲聲問道。
“是的,大人。她身穿一件樸素的褐色衣裙,相當舊了,可她說話彬彬有禮的。她說她是為上次晚上失約來向姚員外道歉的。我問她是不是那個常常賣給姚員外蟋蟀的姑娘,她說是的。”
女管家突然住口,回頭驚恐地瞅了瞅月洞門。
“來,把你知道的所有關於這個姑娘的事都告訴我!”狄公命令道。
“哦,後來我記起姚員外確實等過她,大人。他告訴我,以前她有好蟋蟀要賣總是到他的住所去,但從今往後她會到這兒來。姚員外也命我在樓上準備一間屋子。大人,儘管她眼睛瞎了,可她相當漂亮,而且很有教養。再說,因為姚員外喜歡換換口味……”她聳聳肩,“不過,她那晚沒來,姚員外是和這兒的一個姑娘過夜的。”
“我明白了。當你告訴那瞎眼姑娘姚員外不在家時,她是否立即離開了?”
“沒有,大人。我們站在門口聊了一會兒。她說,除了來見姚員外,她還想在這附近尋找她的一個女伴。這位女伴最近開了一間私人鋪子,她認為就在這附近,在華塔後面。我告訴她肯定弄錯了,因為我知道這附近沒有這樣的鋪子。‘去我們屋后的青樓看看吧,美人。’我說。因為姑娘們跨進這一行后,總愛對朋友說她們正在同別人合開一間鋪子。要知道,那聽上去好多了。後來,我直接把她送到我們的後門,告訴她怎樣去那個青樓。”
突然,珠簾被拉開了,里正走進來,後面跟着倪船主和押着他的兩個衙役。鮑刺史剛想站起來,狄公扯住了他的胳膊。“在哪兒抓到船主的,里正?”狄公問道。
“他是乘轎子來的,大人,還有他的兩個朋友,進來時泰然自若,而外面還貼着一張緝拿他的佈告呢!”
“你為何來此,倪相公?”狄公心平氣和地問道。
“我和一個熟人約好的,大人!我本應該早點兒到的,可路上我順便去看了一個朋友,在他那兒碰到了以前認識的一位船主。我們喝了幾盅,敘敘舊,不知不覺天晚了。因此我乘轎子來這兒,我的兩位朋友也陪我來了,想清醒一下頭腦。到了這兒,我看見有衙役站在門口。這兒發生什麼事了嗎,大人?”
狄公沒有馬上回答,他對里正說道:“去向那兩位核實一下他剛才說的話!”然後,他問倪船主:“你來這兒要見的熟人是誰?”
“這個嘛,大人,我還是不說的好,那其實是姚開泰的一個姑娘。我過去和她很熟,在姚員外認識她之前就——”
“沒必要再說謊了,倪相公。”狄公打斷了他的解釋,“她被人殺了,就在你和她幽會的那間茶室。”
倪船主的臉色變得煞白。他想問些什麼,但看了看刺史,又咽了回去,接下來是長時間的尷尬和沉默。刺史兩眼怒不可遏地盯着倪船主,他剛想開口,里正進來對狄公說道:“那兩位先生證實了倪船主的話,大人。丫鬟們說的也同這女人說的完全一樣,他們會面時非常規矩。”
“好了,里正。將船主帶到喬校尉那兒去,他可以向校尉解釋一切。兩名衙役,你們可以回到外面繼續守衛了!”
他們出去之後,鮑刺史一拳砸在桌子上,語無倫次地發著牢騷,但狄公緩緩地說道:“尊夫人是被誤殺的,鮑大人。”
“誤殺?”鮑寬迷惑不解地問道。
“沒錯。就在她到這兒之前,那盲女來了。有一個或幾個想殺那盲女的人跟蹤她,他們一見她進了這房子,就開始尋找一條能悄悄進來的路。與此同時,那盲女被人從後門送出去,而尊夫人卻由丫頭引進房內。由於尊夫人穿的衣服和那盲女差不多,所以刺客從外面透過窗子向茶室里張望時,看見尊夫人背對他們坐在那兒,便將她誤認為是那個盲女,於是就進來從後面將她勒死了。”
刺史一直半信半疑地聽着。這時,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賤內以前見過那賣蟋蟀的!”他突然大聲說,“那盲女定是兇手的同夥!她到這兒來分散女管家的注意力,好讓那些惡棍乘機動手!”
“我會考慮你分析的這種可能性,”狄公說道,“你最好回去吧,鮑大人。現在你該明白了,尊夫人從來沒欺騙過你。雖然她同她年輕時的朋友倪某保持來往,那是不明智的,不過,這並未辱沒你家的門風。待會兒見吧!”
“她死了,走了,”刺史獃獃地說道,“她還這麼年輕,她——”他的聲音噎住了,遂急忙站起身,走了出去。
狄公望着鮑刺史蹣跚僂行的背影,決定永遠不讓他知道他夫人和阿拉伯人短暫的偷情經歷。狄公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一個出身良家的漢人女子怎麼會愛上阿拉伯人呢?狄公穩住自己的心緒,轉身向仍站在那兒的女管家厲聲問道:“快說!還有什麼外面的女人到這兒來過?包括阿拉伯女人!”
“沒有,大人,我發誓!姚員外倒有時要換換口味,不過……”
“好吧,我會向他核實的。那麼,他帶到這兒來的男人之中,你有沒有見過一個高大英俊的北方人?”他又描述了一下劉大人的外貌。但她搖搖頭,說姚員外所有的朋友都是廣州人。
狄公站起身來。姚員外見他穿過月洞門過來,再次從扶手椅上一下子站了起來。
“在外面的轎子裏等我。”狄公簡短地說道,然後繼續向茶室走去。
倪船主在茶軒里和喬泰、陶干談話。屍體已被運走了。陶干一見狄公便急切地說:“兇手是從屋頂進來的,大人!這扇窗子邊上有棵大樹,和二樓的屋檐相齊。我發現有幾根樹枝是剛被折斷的。”
“這就對了!”狄公說道。然後他對倪船主說:“鮑夫人是被強盜殺死的。你和鮑夫人的關係落了個悲慘的結局,此乃遲早之事。同一個有夫之婦保持友誼是無甚益處的,倪相公。”
“這不一樣,大人,”倪船主平靜地說道,“她丈夫冷落了她,而他們又沒有孩子,她沒什麼人可以好好地聊天。”
“除了她那個瞎眼的女友之外。”狄公淡淡地說。
倪船主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搖搖頭。
“不,她從沒提到過什麼瞎眼姑娘,大人。不過,有一點您是對的,我應對此負全部的責任。幾年前,我愚蠢地同她吵了一架之後就離開了她。我出海了,原指望幾個月後便能回來的,可我們碰上了壞天氣,船失事漂泊到了南海的一個島上,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回到這裏。那時她已經放棄我,嫁給了鮑寬。後來她姐姐死了,再加上她那並不幸福的婚姻,這就使她輕易地成了曼蘇爾的獵物。她想要我出主意,我就想到姚員外這個私宅是最安全的會面地點。曼蘇爾敲詐她,而且——”
“像曼蘇爾這麼有錢的人何必要干敲詐的事呢?”狄公打斷道。
“因為當時他急需現錢,大人。哈里發沒收了他所有的財產。當曼蘇爾發現是我在替她付錢時,他就要求更多的錢財。因為他知道我有波斯血統,而他憎恨所有的波斯人。”
“說到波斯人,誰是你那兩個女奴的父親?”
倪船主迅速地打量了狄公一眼,然後聳聳肩道:“這個我不知道,大人。以前我原本可以發現的,但那既不能讓她們的母親復活,也不能給這對孿生姐妹一個真正的父親。”他盯着窗前的地板怔怔地望了片刻,憂慮地接著說,“她是個奇怪的女人,高度緊張,又十分敏感。我覺得,我們之間的交談對她是如此重要,她——”他突然停住了,拚命想控制住抽搐的嘴唇。
狄公轉向他的兩名親隨。
“我現在要回都督府去,”他對兩人說道,“我要在那兒和姚員外談談,然後用晚膳。你們倆晚飯後就直接來都督府,還有許多事要商量。”
喬泰和陶干目送狄公上轎,然後轉身進了屋子。
“早上我就吃了點兒油餅,”喬泰粗聲地對倪船主說,“後來沒吃上午飯,腦袋卻重重地挨了一記。現在我急需一頓豐盛的飯菜和一大壇好酒。我請你和我們一同去,船主,條件是你得帶我們去最近的飯店,走最近的路!”
船主感激地點了點頭。
十七
去都督府的路上,狄公陷入了沉思。他的沉默似乎令姚員外更加心煩意亂,姚員外不時局促不安地瞥狄公一眼,卻沒有足夠的勇氣跟他說話。
到了都督府,狄公把他直接帶到大廳。這個大廳已暫時作為狄公的私人書房。
一進大廳,姚開泰顯然被它的寬闊所吸引。狄公在他的大書案後面落座,又示意姚開泰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總管上過茶離開后,狄公慢慢喝完杯中的茶,同時用陰沉的目光緊盯着姚開泰看。狄公放下手中的茶杯,突然問道:“你是如何認識那個賣蟋蟀的盲女的?”
姚員外驚恐地望了他一眼。
“哦……平常情況下……認識的,大人!在市場上遇到她的。您知道,鬥蟋蟀是我的一大嗜好,我發現她對此道非常精通。每次當有了良種蟋蟀,她就來我家找我。但最近,我覺得讓她去我的……呃……私宅更……呃……方便一些。”
“我明白了。她住何處?”
“我從來沒問過她,大人!也沒這個必要。我剛說過,她會來的,當——”
“我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她名叫藍麗,她是這麼說的,大人。我不知道她姓什麼。”
“你的意思是說,”狄公冷冷地問道,“除了名字之外,你就對你的那些情人一無所知了?”
“她不是我的情人,大人!”姚員外不滿地叫了起來。他思索片刻,用帶有歉意的口氣繼續道:“我承認,有一兩次我曾產生過這樣的念頭,因為她是個很有教養的姑娘,大人。她長得也不錯,可惜是個盲人,我……呃……”
狄公淡淡地說:“碰巧她與最近發生的一起犯罪案件有關。”狄公抬起手,制止了姚開泰激動的提問,“我正派人在追捕她,因為她也涉嫌鮑夫人的命案。一旦將她拘捕歸案,我會驗證你的證詞的,姚員外。現在我要你寫下你私宅里那些姑娘的姓名和詳細情況。我想,這回你不會只知道她們的名字了吧?”
“那當然,大人!”姚開泰唯唯諾諾地答道,便去挑了一支毛筆。
“很好。我一會兒就回來。”
狄公站起身走了出去。在前廳,他對總管命令道:“姚員外一離開都督府,就叫我的四個手下跟蹤他。如果他去華塔附近的私宅,要他們務必立即回來向我稟報。如果他與那盲女會面,就拘捕他們二人,並帶到這兒來。無論他去哪兒,都得監視。要他們一有什麼消息馬上回來向我報告。”
他回到大廳,匆匆看了一下姚開泰寫的東西,便把他打發走了。這個大腹便便的商人離開時,看上去如釋重負。
狄公嘆了口氣。他叫來總管,命他去準備晚膳。
喬泰和陶干走進大廳,發現狄公站在微風習習的窗前。兩名親隨向他行過禮之後,狄公在書案後面坐下,以冷靜客觀的語氣道:“我已對鮑刺史解釋過,他夫人是被誤殺的,謀害對象本該是那個盲女。”陶干驚叫起來,狄公未予理睬,話題一轉,迅即告訴他們關於姚員外“風流私宅”里的事,“那個盲女,”狄公繼續說道,“顯然正在獨自調查此案。我曾說過,劉大人死時她一定在現場,但她不知道案發的確切地點。她懷疑可能是在華塔寺附近的妓院,才向姚開泰的管家婆問了一些話。那些人發現她在追蹤他們,便決定讓她永遠沉默。他們僱用的殺手一定是疍民,因為用的又是絲巾,上面系有銀幣。至於姚開泰,他所說的與那盲女之間的關係是真是假,很快就可以弄清楚,因為晚飯前他離開這兒時,我已派人跟蹤他了。雖然他並非等閑之輩,很精明,但我相信他已經嚇得夠嗆了,肯定會立即設法與他的同謀取得聯繫。如今他已知道我們要尋找盲女,他如果有罪,就可能會再次試圖謀殺她。我明白她在設法幫助我們,可目前案情重大,我們不能因為關心她而干擾案情勘查,況且我等對她一無所知。”
狄公稍加停頓,若有所思地捋捋鬍子。“關於他們試圖殺你一事,喬泰,我弄不懂曼蘇爾怎麼會知道你要回倪船主的家中去。我是臨時決定叫你去的,即便你離開時那兩個阿拉伯人跟在後面,他們怎會有時間向曼蘇爾報告,接受他的指令,然後再回到倪船主的家中呢?他們的動機又是什麼?我們知道,曼蘇爾對倪船主懷恨在心,但這次謀殺的對象顯然就是你,而謀殺似乎是解決私人恩怨的極端手段。我擔心事情遠遠不只表面這些。”他用銳利的目光看了喬泰一眼,“我得說,這對孿生姐妹是很有膽量的姑娘。你的命是她們給的,喬泰。你最好去看看,表示感謝,再送她們一件合適的禮物。”
喬泰顯得很尷尬。他咕噥了幾句關於倪船主的情況后,就匆忙說:“如果今晚沒有別的事,大人,我和陶干就四處去找找曼蘇爾。我頭上有雞蛋大的一個包,我非要親手抓住那個卑鄙的雜種不可!同時我們也要設法找到那個盲女。不錯,衙役們也在找他們,但我有我個人的理由要抓曼蘇爾,而且陶兄對那女子的長相也一清二楚。”
“好吧。但不管有沒有收穫,你們兩個人睡覺前都要回來。我還在指望政事堂的密函今晚到達,也許需要我們立即採取行動。”
兩名親隨躬身施禮而去。
他們兩個人站在街上等轎子時,喬泰道:“我們找曼蘇爾只能靠運氣了。再去阿拉伯居民區找是沒用的,何況那兒的人現在已經認識我,而我們又不會說那該死的阿拉伯話。總之,我想他不會藏在那裏的,我們或許可以到停泊在港口的那些阿拉伯船隻上去找他。至於到哪兒找那女子,你有什麼高見嗎?”
“哦,她不僅要躲開衙役,還要躲避殺她的那些自己人。我想她可能藏身在某處廢棄的房子裏。她對我說過,她對市場一帶很熟悉,我們可以從那兒開始找。還可以進一步縮小範圍,找出蟋蟀常出沒的地方,因為那些地方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了。”
“很好,”喬泰說,“那我們先去市場。”他叫住一頂轎子,但裏面已經有人了。他摸弄着自己的小鬍子,繼續說道:“你同這女子談過一次話,陶兄。雖然你不懂女人,可她是何種女子,你至少可以對我說說大概的印象吧。”
“那種惹麻煩的女子,”陶干氣惱地回答說,“給每個人——包括她自己惹麻煩。她屬於那種傻乎乎的女子,傻到不能讓她自己跑出來。她相信人人都是友好的,人人都與人為善,真是無可救藥!感謝老天爺沒讓我成為那種天真的人!看看她現在幹了些什麼?同謀殺劉大人的兇手交往密切,天知道這會給她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困擾!可能她相信他們毒死劉大人是出於好心,是治好他病痛的唯一良方。還有,她送來一隻唧唧叫的小蟋蟀,卻不親自來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我們找得到她的話,”他恨恨地補充道,“我要馬上把她關進監獄,就是為了不讓她再自找麻煩。”
“說得夠多了,陶兄!”喬泰淡淡地說道,“哈,來了一頂轎子!”
十八
兩人在市場西邊入口處的牌樓門前下了轎。市場裏,擁擠的人群還未散去,在油燈和彩色小燈的照耀下,所有的過道都亮如白晝。
喬泰朝人群的前方望了望,看到一個掛着一些小籠子的柱子。他停下腳步,說道:“前面有個賣蟋蟀的,我們去問問他附近有什麼好地方可以捉到蟋蟀。”
“你難道指望他告訴我們這一行的訣竅?他會說,只有在下弦月的第三天,在河邊三十裡外的山上才能捉到蟋蟀!我們最好穿過市場,從南門出去,看看那個正在拆除老房子的僻靜之處。我是在那兒遇到她的。”
他們經過蟋蟀攤時,聽到一陣激烈的咒罵聲,緊接着又是一陣痛苦的尖叫聲。他們擠開看熱鬧的人群,看到一個賣蟋蟀的正使勁擰一個十五歲左右的男孩的耳朵,並且重重地打了孩子幾個巴掌,然後喊道:“現在你去拿你忘了的那些籠子,你這懶鬼!”他狠狠一腳把這男孩踢了出去。
“跟上他!”陶干悄聲道。
在下一條過道,陶干追上了這個男孩。後者用雙手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陶干抓住他的肩膀說:“你的東家是個頭號雜種。前些天他騙去我一錠銀子。”男孩擦了擦滿是眼淚的臉,陶干接著說道,“我和朋友今晚想抓幾隻好蟋蟀。你說去什麼地方好呢,小行家?”
“逮好蟋蟀,外行人是幹不了的,”男孩一本正經地說,“您得知道,蟋蟀常換地方。幾天前,你在關帝廟附近還很有可能逮到。不少人現在還去那兒逮,可這根本不行!我們內行人都知道。現在你們得到科場去逮。”
“多謝了!明天早上在你東家的靴子裏放一條蜈蚣,那才有好戲看。”
陶干領着喬泰朝市場的東門走,他愧疚地接著說:“我本應該想到的!朝東走兩條街就到科場了,它佔有整整一個街區。那裏有幾百間小號子,嶺南地區參加秋試的學子在那兒聚集廣州。而這個時候科場就空下來了,可真是蟋蟀絕好的藏身之地。看來,可以抓幾隻好蟋蟀來賣!”
“科場沒人看守嗎?”
“應該有個看守人的,可他不太管,反正遊民或乞丐都不敢在那裏過夜。難道你不知道科場總是鬧鬼嗎?”
“天哪,對呀!”喬泰喊道。他記起來了,全國每到秋闈,有許多窮書生自尋短見。他們日夜苦讀經書,常常要變賣家當或借高利貸,倘若金榜得中,旋即可得一官半職,各種麻煩也就煙消雲散,前程似錦;然而,失敗的話,那就意味着必須繼續苦讀,而這經常讓他們一貧如洗,有時則是斯文掃地。這正是所謂的“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因此,有些書生被鎖進號子裏應試,而發現考題太難時,常常就會絕望地當場自盡。喬泰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他在一個貨攤前停了下來,買了一隻小燈籠。“裏面定是漆黑一片!”他對陶干嘟囔道。
兩人由東門出了市場,走一小段路就到了科場。
黑暗、荒涼的街道一側是一堵沒有門窗的高牆,拐角處高高的朱紅大門是唯一的入口。正面的雙扇大門關着,但有扇狹窄的邊門半開半掩。喬泰與陶干走到裏面時,看見看門人小屋的窗戶里透出一絲亮光。
他們悄悄走過小屋,匆匆踏上科場中央的南北通道。
朦朧的月光下,通道筆直得一望即盡,而通道兩邊各是長長一排完全相同的門。每間號子裏只有一張小桌和一把椅子,考試那天早上,每個考生帶着食盒進入一間號子。在考生被仔細搜查有無挾帶小冊子或其他物品之後,試卷一發門就封上,一直要等到黃昏時分,做完的試卷收齊后,門才被打開。每至秋闈考試進行時,這地方熱鬧得像個馬蜂窩,而現在卻靜如墳冢。
“我們得查多少間這樣的鬼號子?”喬泰氣惱地問道。他不喜歡這種陰森森的氣氛。
“幾百間吧!”陶干興奮地回答說,“不過,我們得先察看一下,弄清科場的佈局。”
他們沿着空空的過道邊走邊察看號子門上標着的號碼,很快便發現這一排排的號子是按四方形的格局建造的。中間是一個院子,院裏有一座很氣派的二層樓房,官員於此登高巡查監試,其內簾後堂便是考官們集中閱卷的地方。
陶干止住了腳步。他指着樓房說道:“那地方相比窄小的號子而言是更好的藏身之處!裏面有許多桌子、長榻、椅子之類的東西!”
喬泰沒有應聲。他一直仰頭盯着二樓東角突出的露台。此刻,他低聲說:“噓!我看見樓上有什麼在移動!”
兩人往露台凝神看了片刻。那兒只有一扇精細的小格子窗,在星空的映襯下,屋頂的飛檐顯得很清晰。不過,沒什麼動靜。
他們趕緊穿過院子,走上大理石台階,然後貼門站着。這樣,由於有屋檐遮擋,從上面看不見他們。陶干發現門並未上鎖,於是小心地推開門,兩人便走進了漆黑的大廳。
“我來點燈籠,”喬泰小聲說道,“有亮光無妨,我們要對付的是她敏銳的聽覺。”
藉著燈籠的亮光,他們看清這是個寬敞的八邊形大廳。靠後牆是一個高高的、寶座般的講台,主考官就在那兒宣佈考試結果。講台上方懸挂着一塊巨大的朱漆匾額,上面刻着“鯉躍龍門”,那意思無非是,一個學子若具有鯉魚年年逆流而上的那種勇氣和堅韌不拔的精神,就肯定會成功的。大廳兩側各有一道樓梯。兩人順着右邊的樓梯上去,估計能到達二樓的東角。
然而,樓上圓形的大廳與底樓相對稱的大廳結構一致,他們看到至少有八個狹窄的入口。陶干確定一下自己的方位,然後拉着喬泰走進了右邊的第二個入口。但走到頭,他們只發現了兩間空空的、滿是灰塵的公事房,於是又悄悄地跑出來,進入下一個過道。走到盡頭,陶干慢慢地推開門,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露台上,三面都是開的,右面就是他們從下面看到的那個有格子窗的露台。他隱約看見在大約十五尺外,一個坐着的女子俯身在一張桌子上,似乎在看書。
“就是她!”陶干湊到喬泰的耳邊小聲說道,“我認得出她的身影!”
喬泰咕噥了一句。他用手指着樓下由白色通道分割的一長排號子。
“有一個又小又黑的東西沿着號子向左邊爬過去了。”他壓低嗓音說,“又有一個。他們沒有腿,只有細長的手臂!”他抓緊陶乾的胳膊,又說道,“他們突然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告訴你,他們不是人!”
“一定是月光搗的鬼。”陶干回答說,“我們先去找那女子吧,她絕對是個人!”
他轉過身去,同時聽見很響的嘩啦一聲。他的袍帶鉤到一盆帶刺的玫瑰花枝上,這盆花是放在露台角落一個細長基座上的。
兩人又跑進圓廳,駐足片刻。沒發現什麼動靜,他們又衝進下一個過道,盡頭卻是一間小書房。他們狠狠地罵了一句,又跑回去,進入第三個過道。他們終於從這個過道進入那個帶格子窗的露台,可是那女子已經不在了。
喬泰跑回大廳,下了樓梯,希望能追上那個逃走的女子。陶干迅速地檢查了這個小房間。房間裏面有一張窄窄的竹睡椅,椅墊疊得整整齊齊的。桌子上放着一個銀絲小籠子,陶干一拿起它,裏面的蟋蟀就唧唧唧地叫了起來。他放下籠子,撿起兩張摺疊的紙片,拿到窗邊一看,原來是兩幅地圖。一幅是珠江口,另一幅是清真寺周圍的阿拉伯居民區,而喬泰住的五仙客棧被打上了一個紅點。
他把地圖和籠子放進袖子裏,然後走回大廳。喬泰氣喘吁吁地爬上樓來。
“她把我們給耍了,老兄!”喬泰憤憤地說,“後門半開着。一個瞎子怎麼逃得這麼快?”
陶干默默地把地圖遞給他看。
“一個瞎子怎麼可能研究地圖呢?”陶干氣惱地說道,“我說,不管怎麼樣,我們快去下面的院子裏察看一下。”
“好吧。我們是抓不到那女子的,但我想再看一下剛才爬着的那些黑乎乎的怪東西,以便確信我的眼睛沒毛病!”
兩人下樓走到院子裏。他們沿着東面的那排號子走着,不經意地打開了一扇門,可除了必備的桌椅外,小黑屋裏什麼也沒有。突然,他們聽見了一聲沉悶的叫聲。
“在下一排!”喬泰悄言道。
兩人順着過道拚命跑去。喬泰比陶干先到拐角處,飛速轉彎后,大約走到一半,便見一間號子的門開着。他聽見椅子倒在地板上的聲音,緊接着是女人的尖叫聲。當喬泰走到門口時,尖叫聲突然止住了。他正要將門推開,卻感到一條柔軟的絲帶緊緊地纏住了他的脖子。
作為一名武將,直覺告訴他要用下巴頂住胸部,並繃緊他發達的頸部肌肉。同時,他雙手着地,隨即來了手“卧龍騰空”,此時,襲擊者還緊貼在他的背上,可這一招是對從後面卡人脖子的傢伙的致命還擊。當他全身壓在那人身上時,他感到喉嚨一陣灼人的疼痛,可與此同時,他聽見一聲可怕的骨頭斷裂聲,纏在他脖子上的絲帶鬆了。
他立即站起來,扯掉了脖子上的絲巾。這時,又有一個小矮胖子從對面的號子衝出來,喬泰想抓他,卻沒抓住。喬泰緊跟其後,右臂卻突然被什麼東西扯住了,一看,原來是蠟線編成的套索。當他使勁想掙脫套索時,那小矮胖子的黑影在過道的盡頭消失了。
“對不起!”陶干在喬泰身後氣喘吁吁地說,“我原把套索瞄準那人的腦袋的!”
“你的手法生疏了,陶兄!”喬泰厲聲說道,“讓狗溜了!”他恨恨地盯着那絲巾,摸了摸系在角上的銀幣,然後把絲巾塞進他的袖子裏。
這時,一個苗條的身影從號子裏出來了。喬泰感到有兩條柔軟赤裸的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一個長着捲髮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胸膛上。接着,第二個女子也從他身後的號子裏出來,提着被扯爛的褲子。
“天哪!”喬泰叫了起來,“這對難纏的孿生姐妹!”
杜尼婭德放開喬泰。陶干舉起了燈籠,燈光照在那對孿生姐妹蒼白的臉上和半裸的身子上,她們渾身皆是難看的青腫和流血的傷痕。
“這些惡棍想強姦我們!”杜尼婭德泣不成聲地說。
“而且還是分開乾的!”喬泰咧嘴笑道,“這不至於是你們倆共有的經歷吧!快說,你們兩個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達納妮爾擦了擦臉。
“都是她的錯!”她嚷起來,“是她激我來的!”她對正在哭泣的姐姐惡狠狠地看了一眼,繼續說道,“船主沒回來吃晚飯,於是我們決定到市場去吃碗麵條。後來,她說這院子裏有鬼,我說沒有,她說肯定有,還說我不敢進去。於是我們就來到這裏,偷偷溜過看門人的小屋,匆忙瞅了瞅第一條過道。正當我們準備跑出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時,那兩個可惡的小矮子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追我們。我們像兔子一樣跑進這間號子,但他們用力把門弄開,一個把我姐姐拖到對面的號子裏,另一個把我摁倒在桌上,並動手扯我的褲子。”她將被扯破的衣服往身上拉了拉,不無得意地補充道,“趁他要吻我的臉時,我把大拇指戳進他的左眼裏。”
“他們嗷嗷大叫,並不停地咕嚕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杜尼婭德哭道,“他們絕不可能是人!”
“這個脊梁骨斷了的傢伙可是個活生生的人。”陶干說。他已經檢查了躺在過道上的那具軀體。喬泰認出了那張乾癟的臉——高高的顴骨、扁平的鼻子和滿是皺紋的低前額。
“水戶中的一個,”他對陶干說道,“他們又在追那個盲女了。本來倒可以在露台上解決她,可他們小小的好色之舉把一切都弄砸了。好了,我們把這兩位女中豪傑送回家去吧。”
兩個姑娘走進號子。她們出來時,身上穿着花上衣和褲子,看上去又相當體面了。她們溫順地跟着喬泰和陶干走到看門人的小屋前。
一陣猛敲之後,看門人從門內探出腦袋,一臉睡意。喬泰說明了他們的身份,然後命他待他們走後鎖上大門,等衙門的公人來收屍。“我不是指你!”喬泰刻薄地補充道。
他們沿街朝南走,沒走多遠就到了倪船主的家。
船主親自開了門,一見這對孿生姐妹,便如釋重負地說道:“謝天謝地,你們倆又幹什麼去了?”
這對孿生姐妹一下子擁入他的懷中,激動地說個不停。喬泰猜想,她們說的是波斯話。
“讓她們去睡覺吧,船主!”他打斷了她們的話,“她們差點兒失了處女之身。你最好自己費點兒心,永遠別讓這種危險再發生了!”
“這似乎是個好主意!”倪船主說道,同時朝兩位姑娘溫存地笑了笑。
“祝你好運!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別讓她們再胡來了,船主!我的老友、把兄弟,就是娶了一對孿生姐妹。他結婚前是個出色的拳師,也是個了不起的色鬼和酒鬼,可現在他變成什麼樣子了,陶干?”
陶干噘起嘴唇,難過地搖了搖頭。
“他怎麼了?”船主好奇地問道。
“他未老先衰了!”喬泰不悅地回答說,“告辭!”
十九
在兩支巨大銀燭的亮光下,他們發現狄公正在伏案書寫。狄公放下毛筆,盯着他們倆皺巴巴的衣服,驚奇地問道:“你們倆幹什麼去了?”
喬泰和陶干坐了下來,把在科場裏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做了稟報。狄公聽完之後,一拳砸在桌子上。
“疍民刺客、阿拉伯痞子,所有這些惡毒的姦宄之徒似乎都在這城裏逍遙自在!衙門裏的人都在吃白飯嗎?”他控制一下情緒,又冷靜地說,“把那些地圖拿給我看,陶干。”
陶干從袖子裏拿出蟋蟀籠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角。然後,他掏出地圖,將它們鋪開。這時蟋蟀開始發出刺耳的唧唧聲。
狄公瞪了籠子一眼,便開始研究地圖,同時慢慢捋着他的絡腮鬍。他抬起頭,說道:“這些地圖都老了。這張阿拉伯居民區的地圖是三十年前的,當時阿拉伯船隻定期到達這裏。可據我看,這地圖已經相當精確,而且那個標明喬泰所住客棧的紅點也是最近才加上去的。那姑娘同我們一樣不是瞎子,夥計們!你不能讓那吵人的蟋蟀閉嘴嗎,陶干?”
陶干把小籠子又放回袖子裏去,然後問道:“跟蹤姚開泰的人還沒回來嗎,大人?”
“沒有,”狄公草草回答說,“京城來的公函也還沒到。現在都已將近子夜了!”
他愁悶地陷入了沉默。陶干起身,給每人倒了新茶。一杯茶過後,總管帶了一個瘦子進來。此人身穿藍布衫,頭戴便帽,留着灰白的八字鬍,但寬寬的肩膀倒有點兒武將的風度。總管退下后,他用生硬的聲音報告說:“姚員外徑直回家,獨自在花園的亭中用了晚膳,然後就回到內屋去了。我們審問了丫鬟,她們說他喚來了他的四個老婆,罵他的老婆們是沒用的懶骨頭。他拿大老婆是問,叫丫鬟剝下她的褲子並按住她,親自用藤杖打了她一頓。接着,他叫來他的六名小妾,告訴她們月錢減半,隨後便去了書房,喝了個酩酊大醉。管家說姚員外已經睡熟了,我這才來這裏向大人稟報。”
“有曼蘇爾的消息嗎?”狄公問道。
“還沒有,大人。他一定是在城外某處躲起來了。我們把阿拉伯居民區搜了一遍,衙役們也搜查了所有的下等客棧。”
“好吧,你可以走了。”
這名探子離開后,喬泰脫口說道:“這姚某人真是個卑鄙的雜種!”
“的確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傢伙,”狄公贊同道,“顯然,這人很精明,估計到我會派人盯梢。”他捋捋鬍鬚,然後突然問喬泰:“倪船主那兩個女奴好嗎?”
“哦,是的,她們倆有驚無險。”他咧嘴笑着補充道,“可目前,她們已不再是奴婢,也不再是姑娘了,如果我估計沒錯的話。我有種明確的感覺,大人,船主已從他舊情人被殺的震驚中恢復過來,意識到他們之間那種純潔、超然的關係隨着時光的流逝已經變淡了,甚至對他這種愛好神秘的人亦是如此!既然他可以說又恢復自由了,他最好重新考慮一下對兩個被庇護者的那種父親般的態度,尤其是因為那兩個漂亮的小騷貨對於他改變態度是再歡喜也不過了!”
聽到狄公詢問孿生姐妹的情況,陶干好奇地瞅了瞅他,然後問道:“那對孿生姐妹同劉大人的案子有關嗎,大人?”
“沒有直接關係。”狄公回答說。
“那兩位姑娘怎麼會間接地……”喬泰詫異地開口問道。可狄公抬起手指着門口,總管這時領進來兩名身着戎裝的武將。他們戴着尖頭盔,穿着銅邊的甲胄,這表明他們是衙門馬隊的都尉。他們僵硬地向狄公行禮后,年長一點兒的那個武將從靴子裏拿出一個封得十分嚴密的信封。他把信封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說:“這封公函是奉政事堂的命令由馬隊護送過來的。”
狄公在收條上簽字蓋章,向兩位都尉道聲辛苦,便命總管去安排馬隊一行人的食宿。
他撕開信封,慢慢讀這封長信。他的兩名親隨焦急地盯着他那張憂慮的臉。最後,他抬起頭,緩緩地說道:“壞消息,非常壞。聖上的病加重了。御醫們擔心龍馭賓天即在眼前。皇后正在糾合外戚聯盟以實現攝政,這樣她便能作為皇太后獨攬朝政了。政事堂堅持認為,現在必須正式宣佈劉大人失蹤,而且必須立即指派官員接替他的職位,否則忠心於大唐的臣子們就無人可聯合了。眼見任何耽擱都會導致災難,故而政事堂命我放棄尋找失蹤的劉大人,並儘早趕回京城。”
狄公將信扔在桌上,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踱步,憤怒地抖着他的袍袖。
喬泰和陶干愁悶地相互看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突然,狄公在他們面前停下來。
“我們唯有一事可做,”他堅定地說,“孤注一擲。因時間太緊,不得已而為之。”他坐回椅子上,雙肘撐在書案上,探身繼續道,“去找一個佛像雕刻匠,陶干,買一個木雕的男人頭。今晚得把它高高釘在衙門的大門上,這樣從下面就看不出是假的。在下面要貼一張官方佈告。我現在就來草擬佈告。”
他沒理會兩名親隨驚訝的發問,蘸了蘸毛筆,很快擬就了佈告的內容。然後,他靠回椅子上,大聲念道:“政事堂宰相領大理寺正卿狄仁傑,奉旨巡視廣州,於城中發現一屍身,死者經驗查乃京城大臣某,該大臣辜負聖恩,附逆作亂,未果而自長安亡此。先是,朝廷懸賞緝拿此逆犯,取其頭顱者重賞。而今官府仵作檢視,該犯系服鴆而死。依大唐律令,逆犯屍身肢解,頭顱示眾三日。凡鴆此叛逆者,毋論貴賤,俱須往都督府拜見大理寺卿,且領賞五百金錠。若此人系戴罪者,除死罪而外,其餘罪行皆得赦免。”
狄公把草稿扔在桌子上,接著說道:“主犯當然不會中計,我指望的是他的漢人幫凶,比方說,那兩個假扮衙役的男子,是他們將劉大人的屍體帶到華塔寺的。如果今晚把頭顱掛出來,又在全城貼滿佈告,明天一早很可能會有人看見佈告而匆匆趕來,而主犯根本來不及警告他們這是個陷阱。”
喬泰聽得半信半疑,但陶干卻急切地點頭說:“這是迅速取得結果的唯一辦法!主犯至少有十幾個同夥,他們五百年也掙不到五百錠金呀!他們會蜂擁而來,爭相獲得這筆賞金!”
“希望如此,”狄公疲憊地說道,“總之,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辦法了。開始工作吧!”
二十
喬泰一大早便被穆斯林阿訇的喊叫聲給吵醒,後者正站在宣禮的光塔頂上召集信徒們進行早禱。喬泰揉了揉眼睛。他沒睡好,背也在痛,他用手指小心地摸了摸腫脹的喉嚨,自言自語道:“熬一次夜,再加一點兒小搏鬥,對一個四十五歲的壯漢算不了什麼!”他光着身子起來,將格子窗推開。
他拿起放在籃子裏的茶壺,對着壺嘴喝了一大口,漱漱口后,將溫茶吐進瓷痰盂里。他咕噥了一聲,又躺回木板床上,想要再睡上片刻,然後收拾一下去都督府。
他正睡得迷迷糊糊時,一陣敲門聲驚醒了他。
“走開!”他惱怒地嚷道。
“是我!快開門!”
喬泰聽出那是朱姆茹德的聲音。他高興地咧嘴笑開,一骨碌爬起來,蹬上褲子,拉開門閂。
她匆匆走進來,順手將門閂上。她全身裹着一件長長的連帽藍披風,眼睛閃閃發亮,讓他覺得她看上去比以前更漂亮了。他將僅有的一張椅子推給她,然後自己坐在床沿兒上。
“要杯茶嗎?”他笨拙地問道。
她搖搖頭,將椅子踢開,不耐煩地說:“聽着,我的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你無須再帶我去京城,只要帶我去見你們的大人就行了。就現在!”
“去見我的大人!為什麼?”
“你們的大人答應給獎賞,一大筆錢,這就是原因!我聽見漁民對我船上的人大聲說這件事,他們看到市舶司大門上貼出的佈告了。我不知道劉大人捲入了朝廷的陰謀,以為他來廣州只是為了我。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能獲得那筆賞金,因為我就是毒死他的那個人。”
“你?”喬泰驚叫道,“你怎麼能——”
“我來解釋!”她生硬地打斷了他的話,“只是為了說明為什麼你必須立即帶我去見你們大人,同時你也好為我說句話。”她脫下藍色披風,隨手扔到地板上。她裏面只穿了件透明的絲織長袍,婀娜多姿的胴體一覽無餘。“大約一個半月以前,”她接著說,“我與我的庇護人在寺廟附近的一間房子裏過夜。當我早晨離開時,他說華塔寺有一個廟會,我最好在去碼頭的途中到寺里為他祈福。這個王八蛋!不過,我還是去了,在觀音娘娘的大塑像前燒了香。突然,我發現站在旁邊的一個男子正看着我。他高大英俊,儘管穿着樸素,卻具有一種權威氣派。他問我,一個阿拉伯女子怎麼去拜菩薩?我說,對一個姑娘家來說,保佑她的神明越多越好。他笑了,於是就同我長談起來。我馬上就感覺到,這就是我一生中所希望遇見的男子。他待我也像待一位貴夫人一樣!我對他一見鍾情,就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六歲小妞兒!我知道他也喜歡我,於是就請他到房間裏同我一起喝杯茶。你看,那兒離寺廟後門很近,我知道我的庇護人已經走了。你應該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他告訴我他還沒成家,以前也從沒跟女人睡過覺,不過他說那無所謂,因為現在他遇到我了。他又說了許多這樣的好話,後來還說他就是朝廷的中書令劉大人!當我向他訴說了我的煩惱之後,他答應幫我成為大唐子民,並向我的庇護人付清我的一切贖金。不過過幾天他得離開廣州,但他會回來接我,並帶我去京城。”她輕輕按了按頭髮,面帶追憶的微笑繼續說道,“告訴你,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時光!真不可思議,像我這樣不知跟多少個男人睡過覺的女人,竟會感到如同情竇初開的少女在初戀中的苦苦掙扎!我對他萬分痴情,以致他要回京城時,我竟萌生了強烈的忌妒之心。我真是一個十足的大傻瓜,是我自己親手把一切給毀了!”
她停下來,用袖口擦去額頭上的汗珠,然後抓過茶壺,對着壺嘴喝了一口,無精打采地接著說:“你一定知道,我們水戶備有各種各樣的怪葯、春藥和一些好葯,但也有一些毒藥。這些藥方在我們疍民女性中已經傳了好幾代了。我們疍民女子有一種特殊的毒藥,專門對付她們懷疑找借口出遠門而永遠不再回來的情人們。如果這男人回來了,她們就給他解藥吃,而他卻從不知情。我問劉大人什麼時候回廣州來接我,他說十多天之後一定來,於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就把毒藥放在他的茶里,那劑量在二十多天內吃解藥就沒事。但如果他騙我,不再回來,我就要他用生命來補償。
“十多天過去了,然後又是幾天。那二十來天多難熬呀……我吃不下飯,而且那些夜晚……二十餘天過去后,我神情恍惚,呆板地數着日子……可第二十五天他回來了,說他在京城有急事給耽擱了。他到廣州已經三天,完全隱姓埋名,只有他的朋友蘇主事一人陪同。他推遲來看我,是因為不得不去見一些阿拉伯朋友,也因為感覺身體不太舒適,想稍作休息。但他身體越來越差,因此他就來了,儘管病着,他仍希望有我陪伴,他覺得或許這樣他的病就會好起來。我慌了,因為當時身上沒帶解藥,我把它藏在寺廟附近的房子裏了。我勸服他馬上跟我去那兒,可我們一進屋他就昏過去了。我將解藥倒進他喉嚨里,可是已經遲了,一刻鐘后他就死了。”她咬了咬嘴唇,朝房子外面的屋頂凝視了一會兒。喬泰抬頭望着她,目瞪口呆,臉色變得煞白。她又緩緩地繼續說道:“房子裏沒有別人可以求助,因為我的庇護人沒在那裏安排丫鬟。我匆匆跑到他那裏去,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他只是笑了笑,說他會處理一切的。那個渾蛋知道我已經完全被他捏在手中了,因為我,一個水戶賤民,謀殺了朝廷的劉大人。如果他告發我,我就會被大卸八塊!我對他說,如果劉大人那夜沒回客棧,蘇主事肯定會擔心的。我的庇護人問我蘇主事是否知道我與劉大人的關係。我說不,他就說那他確保蘇主事不會惹麻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斜睨了喬泰一眼,接著說:“如果你帶我去京城的話,我就有機會讓我的庇護人閉上他的鳥嘴。他在京城一文不值,而你是禁軍的校尉。如果他泄漏出去,你便可將我藏在他們抓不到的地方。不過,現在沒事了,因為你們大人宣佈劉大人是叛逆,這便意味着我非但無罪,還替大唐做了一件大好事。我要對你們大人說,如果他讓我成為大唐的子民,在京里給我弄間體面的小房子,他可以拿一半的金錠。快!穿上衣服,帶我去見他!”
喬泰恐懼地抬頭看着這個剛給自己判了死刑的女人。她背對着窗戶,站在那兒。他凝視着她在滿天朝霞映襯下的美妙玉體,腦里突然清楚地浮現出黎明中可怕的刑場,這具柔軟的、完美的胴體將被劊子手剁碎,四肢分離……他強壯的身體不禁顫抖了好長一陣子。他慢慢站起身來,站在這個被喜悅沖昏頭的女人面前,他拚命思索有什麼方法可以救她,有什麼方法去……
突然,她大叫一聲,倒在他懷中。因為太突然了,他差點兒失去平衡。他緊摟着她酥軟的腰肢,低下頭去親她那豐滿的紅唇,但他發現她的大眼睛漸漸變得獃滯,嘴巴在抽搐,下巴上有血。同時,他感到熱血一滴滴地淌在他摟在她后腰的手上。慌亂中,他摸了摸她的肩膀,握到了一把木柄。
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豐滿的乳房緊貼着他的胸膛,溫暖的大腿也緊貼着他,他感到她的心在亂跳,就像上次在船上他把她抱在懷裏時那樣。接着,她的心停止了跳動。
他把她放到榻上,然後從她背部拔出標槍。他輕輕地合上她的雙眼,擦了擦她的臉。他的腦子僵住了,只是怔怔地望着阿拉伯房子的平頂。她所站的窗口位置,正好使她成為一個標槍高手輕易就能投中的目標。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唯一愛過的女人的屍體旁,他全身心愛過的女人身邊。他跪在榻前,將臉埋在她長長的捲髮中,開始一種奇怪的無聲抽泣。
過了許久,他站起身來,用她的藍長披風將她蓋好。
“對我倆來說,愛就意味着死亡,”他喃喃低語道,“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那時我就看到了戰場,聞到了鮮血的腥味,看到了鮮紅的血流……”
他對這具寧靜的胴體注視良久,然後鎖上門,下了樓。他朝都督府一路走去,穿過清晨行人稀少的灰色街道。
總管告訴他,狄公還在卧室里。喬泰上了樓,在前廳的一張榻上坐下。狄公手裏拿着梳子正在梳理絡腮鬍,一聽見他來了,沒戴帽子,穿着睡服便把門帘拉開,但一見喬泰憔悴的臉,他快步上前,吃驚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喬泰?快別站起來,老弟!你看上去氣色不好!”他坐在榻的另一頭,擔心地瞅着他的親隨。
喬泰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說出了朱姆茹德的全部故事。說完后,他看着狄公的臉,用一種刻板的聲音補充道:“我在來這兒的路上都想通了,大人。無論怎樣,她和我都完了。如果殺手沒殺死她,我也會當場殺了她,她要為劉大人償命,一命換一命,她一定會明白這個道理的。這是她的天性,也是我的天性。那麼,我也會自殺。實際上,我現在還活着,可一旦這個案子了結了,我懇求您讓我離開,大人。我想去參加北方的軍隊,去同邊界的韃靼人作戰。”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最後,狄公平靜地說:“我從沒遇見過她,但我能理解。作為一個女人,她死得很幸福,因為她唯一的夢想就快要成真了。不過,在她被殺之前她已經死了,喬泰。因為那時她只有一個夢想,而人要活着是需要有許多夢想的。”他順了順他的袍子,然後抬起頭,沉思道,“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喬泰。七年前,我們在北州破那個鐵針命案時,我也碰到了與你同樣的事,甚至那女人還挽救了我的性命和仕途,可我不得不做出這個決定。而你的決定卻由殺朱姆茹德的兇手代勞了。”
“她被處死了嗎,大人?”喬泰緊張地問道。
“不!她不想讓我費事,她自殺了。”狄公慢慢地捋着鬍鬚,接著說,“當時我也打算放棄一切,我想從一個突然變得灰暗、毫無生氣、死氣沉沉的世界裏退出來。”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突然用手抓住喬泰的胳膊,“無人能給你忠告,你必須自己決定走什麼路。但是,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喬泰,它永遠不會改變我們之間的友誼和我對你的敬意。”
狄公站起身來,帶着慘淡的微笑補充道:“我現在得去梳洗一番了,我看上去可能蓬首垢面的!你最好命我的四個手下立即去她的船上,拘捕她的丫鬟,那丫鬟是那個庇護人的眼線;且需審問所有的船員,因為我們要了解那個庇護人的身份。然後,你帶十幾名捕快去你的客棧,把屍體帶來,再按既定計劃追蹤殺手。”
他轉過身,消失在門帘後面。
喬泰站起身來,下樓去了。
二十一
狄公剛坐下用早膳,陶干就進來了。他向狄公道罷早安,便迫不及待地問是否有人來索取賞金。狄公搖搖頭,示意他坐下,然後一聲不吭地喝粥。直到放下勺子,斜靠在椅子上,雙手插在袖子裏,他才告訴陶干這假佈告帶來的意想不到的結果。
“如此說來,劉大人是為了戀情才回廣州的嘍!”陶干驚叫道。
“部分是這樣。同時他也想查查曼蘇爾煽動叛亂的陰險計謀,因為他清楚地告訴朱姆茹德,他不得不去見這裏的一些阿拉伯人。”
“但為什麼他不讓別人知道呢,大人?為什麼他回京后,不同政事堂討論這件事呢?就是他第一次來這兒之後,並且……”
“他對女人知之甚少,陶干,但他對朝廷事務的確相當精通。他懷疑是他在朝廷的對手在背後策劃這場陰謀的,但他沒有確切的證據,因此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的對手身居高位,可能在三省六部均有耳目,十分了解政事堂的秘密決定。為了找到可靠證據,劉大人回到廣州,可又被他深愛的女人誤殺在這裏。”
“大人,像劉大人這樣一位高雅的君子,怎會迷上一個粗俗的阿拉伯舞女呢?”
“哦,一個原因是,她同劉大人常在京城見到的那些優雅的、有教養的大唐淑女迥然不同。她一定是他見到的第一個阿拉伯女人。在京城,不像在羊城,阿拉伯人並不多,更不用說阿拉伯女子了。我想,是這種新鮮感首先吸引了他。後來,她強烈的女性魅力喚醒了他壓抑多年的慾望,這種燃燒的激情是會跨越一切部族、社會地位和文化程度的鴻溝的。喬泰也非常喜歡她,陶干,你最好別在他面前提起她,這個悲劇對他的打擊已經夠大的了。”
陶干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喬兄跟女人交往總是倒霉透頂。”他有感而發,“誰可能殺她呢,大人?”
“喬泰認為是曼蘇爾乾的,他說曼蘇爾也愛着她。在曼蘇爾的宴會上,當她被引見給喬泰時,那個阿拉伯人看到她對喬泰產生好感后相當不高興。她去喬泰的客棧時,曼蘇爾可能跟蹤她,爬上後面房子的屋頂偷看他們。他看見他們在一起,穿得很少,以為這是情人間的幽會,妒忌心大發,便把她給殺了。這話聽起來雖然有理,卻不足以令人信服。”
狄公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不論是什麼情況,這出悲劇現已成為次要的了。目下主要是得弄清楚誰是她的庇護人,那個試圖讓劉大人卷進阿拉伯陰謀、想掩蓋劉大人死亡的事實、策劃謀殺蘇主事和鮑夫人的人。我們必須完成劉大人無法完成的任務,也就是要找到確鑿證據,揭開他對手的假面具,揪出這些朝廷內的可恥叛逆!因為是他們僱用了朱姆茹德的庇護人,唯有此人可以向我們揭露他們的身份。我們未能阻止劉大人的對手謀殺劉大人,但可以阻止他們從卑鄙的罪行中得益,此乃義不容辭之事。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從政事堂發來密函中的壞消息可以證實這一點。因此,我今天回京城前必須找到這個人。我手下的人正在審問朱姆茹德的丫鬟和那些船員,不過對此我並不抱奢望,因為那傢伙事先早做了安排,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那我們該做些什麼呢,大人?”陶干焦急地問道。
“喬泰走後,”狄公回答說,“我又把這兩天發生的事綜合了一下。根據已有的線索,我把事情大體上按推斷的順序梳理了一遍,已基本上有了結論。根據這個結論,我會採取行動,就在今天上午。”他喝光杯中的茶,慢慢捋着絡腮鬍說道,“我們掌握了那個庇護人的一些線索,這些線索提供了一些相當有趣的可能性。”他把桌上的一張便箋推給陶干,“你最好記下這些線索,因為在解釋我的結論時,我要參閱。
“聽着,首先,我們要找的人必定在廣州有聲勢,否則,劉大人在朝中的對手們不會選中他當代理人。這些逆賊不是傻子,他們不會選一個普通的騙子,讓他要高價出賣他們。其二,這個人的動機必定是出於一種強烈的野心,因為他拿自己的地位和生命去冒險。作為報償,那些逆賊一定許諾給他一個高官做,甚至為他在朝廷謀個職位。其三,他在京城肯定有親戚朋友,因為朝廷對偏遠的嶺南懶得過問,所以一定是京城裏有人推薦他。其四,他一定是住在都督府里,或者與這裏的事務有密切關係,因為我們走的每步棋他都了如指掌。從這一點看來,我們可以把懷疑縮小到我們在這裏經常接觸的那些人。其五,他僱用阿拉伯惡棍和疍民刺客,這足以證明,他同下層市井關係密切。陶干,這些關係都是通過他的幫凶來維持的,譬如曼蘇爾。這事我回過頭來再講。其六,他想幹掉喬泰一定有特殊原因。而且,他一定也對倪船主懷恨在心,因為他想讓倪某背負謀殺喬泰的罪名。其七,他對蟋蟀有興趣。其八,他一定同那個盲女有不尋常的關係。然而,當他知道她與他作對時,這關係並不能阻止他兩次對她痛下毒手。從盲女方面來講,她以間接的方法試圖幫助我們,因為她還無法公開地告發他。記下這個疑問:她也許是他的女兒,或是她的情婦?其九,他有一定的資格做朱姆茹德的情人和庇護人。你都記下了嗎?”
“記下了,大人。”陶干細看了他的筆記,然後道,“大人,我們要不要加上他沒有一官半職?因為朱姆茹德清楚地告訴喬泰,她的庇護人雖然富有,卻沒有官位,因此不可能為她弄到大唐的公民身份。”
“不,陶干,不一定是這樣。根據我說的第一條,他在這兒一定是個顯要的人物,這就意味着他一定是匿名同她幽會。阿拉伯舞女自然不會被邀請參加漢人的聚會,所以他一定是在光顧花船時認識她的,因為她在那兒謀生。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對她隱瞞真實身份。不必擔心她會發覺,因為她永遠沒有機會同他在公開場合見面。”陶干點點頭,狄公繼續說道,“都督是我們名單上的第一個懷疑對象。從表面上看,他是個忠誠、勤勉、有點兒大驚小怪的官員,但也許他是個表演高手。他在京城自然有許多做官的朋友,他們可能把他推薦給劉大人的對手們,這些人正在四處尋找極端之法危害劉大人。不用說,這也解釋了我的第四點。至於他的動機,應是被野心迷了心竅,而他們可能許諾讓他當京都府尹,這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他與阿拉伯人的中介者應該是曼蘇爾。”
陶干抬起頭來,叫道:“都督怎麼可能容忍曼蘇爾劫掠廣州的陰謀呢,大人?這樣一個大騷亂是會斷送他的仕途的,不管他在朝廷的靠山是誰!”
“當然,他並不希望這項陰謀實現,他只需要利用這陰謀來讓劉大人一敗塗地。等目的達到之後,他無疑會除掉曼蘇爾,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他當作叛賊處死。即便曼蘇爾在堂上聲稱是像都督那樣的人唆使他洗劫羊城的,誰又會相信這個可憐的阿拉伯囚犯呢?如果都督是我們所懷疑的人,他可能通過另一個人,也就是一個漢人,來散佈有關阿拉伯人將陰謀騷亂的謠言,而這個漢人以他的名義與漢人的下層小民保持聯繫。至於想除掉喬泰這一點,喬泰與朱姆茹德的幽會清楚地說明了原因。當喬泰越過疍民船隻去她的帆船時,疍民探子一定向都督稟報了此事。都督把喬泰看成情敵,故此對他懷恨在心,同時又擔心朱姆茹德可能會不守青樓嚴禁姑娘談論客人的規矩,而透露給喬泰有關自己真實身份的一些線索。至於都督對倪船主的怨恨,我能提供可供參考的解釋,也能輕易地證明它,但我現在寧可不對它做進一步的調查。關於第七點,都督對蟋蟀頗有興趣。第八點,我告訴過你,我有理由相信他認識那個盲女。再加上一個疑問,陶干,她或許是都督的私生女?好了,我們來看最後一點:他有資格做朱姆茹德的情人嗎?據說,他的家庭生活很幸福,但像劉大人的情況一樣,他可能擋不住新鮮感的誘惑,而且我有理由相信,他對外國女子並不反感。再說,他並不在乎她是個賤民,因為他是北方人。一個在廣州土生土長的人才會對水戶賤民產生惡感。最後,看來劉大人並不信任他。”
陶干放下手中的毛筆。
“沒錯,”他若有所思地說,“看來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可以指控都督。可我們怎樣去證明呢?”
“別忙!除了都督,我們名單上還有其他的人。鮑刺史這人怎樣?此人心情一直煩惱不已,因為都督對他嚴厲苛刻,他又認為他年輕貌美的妻子同倪船主有曖昧關係。在失意的情況下,他可能勾搭上朱姆茹德。從朱姆茹德提及她庇護人時所用的嘲諷口氣來看,他是個年齡頗大的人。刺史是個地道的山東人,對她的水戶地位也沒有偏見。當劉大人在朝中的對手拉攏他,答應為他在京城謀個高位作為報酬時,他很有可能落入他們的圈套,因為那將給他一個機會報復都督,並同時可以滿足朱姆茹德成為大唐子民的願望。作為一名科舉出身的官員,鮑刺史在京城當然有不少熟人,這些熟人可能把他推薦給朝中的那伙奸黨。再則,他與我們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聯繫。雖然他並不喜好蟋蟀,但他夫人卻認識那個盲女,沒準兒同她很熟稔。那盲女對鮑寬有懷疑,但考慮到鮑夫人,所以不想出來揭發。刺史當然怨恨倪船主,對喬泰也是如此,其原因同都督一案的假設是一樣的。”
狄公停頓了一下,喝完杯中的茶。陶干為他續滿茶,狄公接著說道:“如果鮑刺史真是我們懷疑的人,那我就得放棄鮑夫人是被誤殺的推論。由於兩名阿拉伯殺手在倪家刺殺喬泰失敗,刺史極為不滿,當天下午就派疍民殺手到姚開泰的私宅去殺通姦的妻子和倪船主。鮑夫人確實被勒死,而船主卻沒露面。昨天議事時,你有沒有注意到鮑寬收到了一張便條?那可能就是關於在倪家刺殺行動失敗的消息。”
陶干聽得半信半疑。過了片刻,他說:“如果真是那樣,大人,鮑刺史手下一定有一個規模很大、辦事得力的秘密組織。”
“他怎的會沒有?他是堂堂州衙刺史,這就方便他同漢人地痞無賴以及曼蘇爾保持秘密聯絡。再說,他和都督都有足夠的學問、經驗和智慧來策劃這一起複雜的陰謀,通過像曼蘇爾這樣的走卒來監督實施,而他們則在幕後操縱。
“我們的第三個懷疑對象同樣也有學問、經驗和智慧,那就是梁福。對了,梁福和朱姆茹德對她庇護人的描述非常吻合:一個沒有官職的富翁。他經常去華塔寺與方丈下棋,這可能是為了掩護他去寺后的房子同朱姆茹德幽會。然而,這些還不重要,我過一會兒再說明。至於他的動機,不可否認,他在羊城已有重要的地位,富甲一方,但他很可能對自己的商人地位不滿,而渴望在京城謀取一個有勢力的官職,就像他赫赫有名的父親、已故的將軍那樣。他在羊城土生土長,又對阿拉伯事務很精通,因此對他來說,同曼蘇爾秘密勾結是輕而易舉的事。從他竭力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曼蘇爾的叛亂陰謀這件事可表明,他準備讓曼蘇爾當代罪羔羊,這正像我分析都督時所說的那樣。梁福對蟋蟀不感興趣,與盲女沒有關係。待會兒我再推翻這兩點,因為還有第三點更難說得通,那就是,既然梁福是個出身名門的羊城縉紳,從小就懷有種族偏見,那要他屈尊與一個有賤民血統的阿拉伯舞女相交,這完全是不可思議的事。為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得像分析都督時那樣,假設梁福有兩個幫凶:一個是曼蘇爾,另一個則是漢人。這第二個代理人一定是那個阿拉伯事務的行家姚開泰。所有的線索都表明,這個角色不是梁某,而是姚某。
“姚開泰不可能是主謀。他是個白手起家的人,在本地小有名氣,但和京城卻毫無干係,沒人會把他推薦給朝中的叛逆。再說,他雖是個精明的商人,卻無能力策劃這樣錯綜複雜的政治陰謀。然而,他卻是個下流的好色之徒,尋花問柳、朝三暮四的淫慾,很可能令其並不在意對水戶賤民的偏見。再說,他也符合朱姆茹德對她庇護人的描述。他恨喬泰,因為喬泰與朱姆茹德幽會;他也怨恨倪船主,因為倪某在他的私宅同出身良家而又充滿魅力的鮑夫人約會,而他卻做夢也不敢想要她做自己的情婦。他對那個盲女也垂涎三尺,但當發現她在跟蹤他,可能會告發他和他的上司梁福時,他就決定派人殺掉她。第一次在他自己私宅的行動失敗后,他就再派疍民殺手去科場追殺她。只有同她很熟的人,才可能知道她通常在那兒藏身。”
陶干把左頰上的三根長毛在瘦長的食指上慢慢地繞來繞去。
“姚開泰確實很像朱姆茹德的庇護人。”他說道。
狄公點點頭,接著說:“最後,我回過頭來分析今天早上的命案。曼蘇爾已經躲起來了,他不敢再跟蹤和監視朱姆茹德,所以我想要麼是她的庇護人,要麼是她庇護人的心腹派標槍手去殺她的,因為害怕她會泄漏他的身份,為了自身的安全,不得不犧牲她了。
“現在,我來告訴你這些推論的實際結果。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事實,我們還不能對都督、刺史或梁員外採取行動,因為表面看來,他們之中沒有哪一個人與這兒的犯罪有任何牽連。故而,我等必須通過罪犯的心腹來打擊他,不管這罪犯是誰。曼蘇爾不見了,可我們手中還有姚開泰。我們要立即拘捕姚開泰,控告他參與鮑夫人的謀殺案,拘捕之事可交由我的四名手下秘密進行。我要佯裝派你們兩個出去執行公務,以轉移罪犯的注意力,因為他正在密切注意我們的每一步行動。一旦姚開泰被關押起來,我要搜查他的房子,並且——”
房門猛然大開,喬泰氣喘吁吁地衝進來。
“她的屍體不見了!”他大聲喊道。
狄公在椅子上坐直了。
“不見了?”他疑惑地問道。
“是的,大人。當我打開門時,我們只見到空床。床與窗之間的地板上有幾滴血,窗台上也有一大塊污跡。一定是有人越窗而入。他把屍體盜走,越過屋頂,去了阿拉伯居民區。我們挨家挨戶查問,但沒人聽到或看見什麼。他是——”
“她的丫鬟和她船上的人呢?”狄公打斷了他的話,“他們知道她的庇護人是誰嗎?”
“大人,我們發現丫鬟的屍體漂在河面上,是被勒死的。船上的人幾乎從未見過她的庇護人。他通常在夜間進出,總是用領飾蓋住臉。這狡猾的傢伙,他們……”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狄公把身體靠回椅子上。“太離譜了……”他咕噥道。
喬泰重重地坐下來,用袖口使勁擦他那汗津津的面孔。陶干若有所思地瞅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隨後便瞧瞧狄公。狄公一言不發,陶干便為喬泰倒了一杯茶,他的老友一飲而盡,然後獃獃地坐在那兒,兩眼發直。接下來是一陣不安的沉默。
最後,狄公站起身,從桌子後面走出來,開始來回踱步,兩道濃眉緊緊鎖着。
狄公每趟走過來,陶干都焦急地盯着他的臉,但狄公看起來似乎完全忘記了身旁的兩名親隨。他終於在最近的一扇窗前停了下來,雙手叉在背後,站在那兒向外面都督府的院子望去。在上午的烈日下,院子已被烤得酷熱。陶干拉了拉喬泰的衣袖,輕聲告訴他馬上就要拘捕姚開泰了。喬泰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突然,狄公轉過身來。他走到他們倆面前,用急速而簡短的話語說道:“盜屍是該罪犯的第一個錯誤,但也是個致命的錯誤。我現在理解他那扭曲的人格了。我的部分推論是正確的,而我卻忽略了一個要點。現在,我對這兒發生的一切全都明白了。我要馬上讓他面對他的卑劣罪行,並要他告訴我誰是幕後的主謀!”狄公停了一下,然後皺着眉頭補充道,“我不能公開拘捕他,因為他是個足智多謀、堅定頑強的人,他可能寧願自殺也不願為我提供急需的線索。另一方面,他身邊也許有心腹,我必須採取某種預防措施。你跟我一起去,陶干。喬泰,你去叫我的四名手下來,再叫都督府的衙役班頭過來。”
二十二
狄公的轎夫領班敲門敲了許久,高高的雙扇門才打開來。房子的老管家弓着腰走出來,他抬起惺忪的睡眼,驚奇地望着這兩位不速之客。
“請通報你的主人我們來了,”狄公和藹地對他說,“告訴他,這是一般來訪,只需佔用他片刻時間。”
管家領着狄公和陶干來到第二間客廳,請他們在一張雕花的烏木大長凳上坐下,然後拖着步子走了。
狄公一面慢慢捋着他的長鬍須,一面默默地注視着廳里巨大的彩色壁畫。陶干時而不安地瞅着狄公,時而望向門口。
管家回來了,比狄公預料的要快一些。“這邊請!”他氣喘吁吁地說道。
他帶他們穿過西院的長廊,到一個似乎無人居住的廂房。他們經過好幾個院落,也沒遇到一個人,只有地上的白石板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最後,老人帶他們走進一個有陰涼的半暗長廊。長廊的盡頭是一個因年代久了而顏色發黑的寬大木樓梯。
到了樓梯頂,管家停頓片刻,緩了口氣,然後帶他們上了另外兩個樓梯,樓梯一個比一個窄,最後他們終於到了一個寬敞的樓梯口。此時一陣微風從高高的窗格里吹進來,顯然他們到了一座塔狀建築物的頂樓。地板上沒有地毯,只有一個茶几和兩把高背椅,廳后雙扇門上方的牆上掛着一個大木匾,上面鐫着四個大字:梁家祠堂。這是先皇蒼勁有力的手跡。
“我家主人在裏面恭候大駕。”管家邊說邊推開門。
狄公向坐在茶几旁的陶干打了個手勢,然後就進去了。
一股濃郁的天竺梵香迎面撲來,香氣是從堂后高高的香案上的大銅香爐里散發出來的。堂內點着兩個燭台,光線昏暗,祭壇下面是一張豪華典雅的祭祀用的供桌。梁福坐在供桌前一張矮桌邊,身着墨綠色的緞子袍,頭戴一頂表明他進學功名的高帽。
他急忙站起身,迎接狄公。
“讓您爬了那麼多樓梯,在下冀望大人不要見怪!”他謙恭地笑道。
“沒關係!”狄公馬上安撫他說。他看了一眼掛在對面牆上真人般大小的梁將軍戎裝像,又說道:“我很抱歉,不得不打攪你對令先父的祭祀儀式。”
“隨時恭候大人的光臨,”梁福平靜地說,“先父是不在乎被打攪的。他在世時,向來是國事第一,家事第二,關於這一點,他的後輩們再清楚不過了!請這邊坐,大人!”
他把客人引到桌子右邊的椅子上。桌上擺着一個大棋盤,上面剩有幾個黑白棋子,看樣子棋局已到最後階段。棋盤旁邊放着兩個銅缽,一個裝白子,另一個裝黑子。梁福顯然正在研究一個棋藝問題。狄公坐下並順順長袍,說道:“我來是想和你討論幾件新鮮事,梁員外。”他等主人在桌子另一邊坐好后,才接著說,“尤其是關於一具女屍被盜之事。”
梁福豎起了他那彎曲的雙眉。
“為何偷盜如此奇怪的東西?您可否同我細說?不過,讓我們先喝杯茶。”
他站起身來,走到屋角的茶几前。
狄公快速環顧四周。閃爍不定的燭光照着供桌上的供品,供桌鋪着繡花緞子的桌布,上面的金碗裏盛滿米糕和水果,金碗兩邊是兩個插滿了鮮花的精緻古花瓶。壁龕在供桌的上方,常年供着的祖宗牌位前擋着一道大紅帘子。香爐里濃濃的香氣蓋不住一股異國香料的怪味,那氣味似乎是從帘子後面發出來的。狄公抬起頭,發現房子很高,灰濛濛的煙霧繚繞在發黑的椽子上;地上則鋪着寬木板,木板長年來已被磨得暗黑、發亮了。他突然站起身來,把椅子拉到桌子左邊,對走過來的梁福隨口說道:“若不介意,我就坐這裏吧。那兒的燭光照得我不舒服。”
“請便!”梁福把自己的椅子轉過來,面對着狄公。他坐下后說:“從這個角度,先父的遺像可以看得更清楚。”
當他往兩個小藍瓷杯里倒茶時,狄公瞧着他。他放一杯在狄公面前,然後雙手捧着另一杯。從他瘦長的手指間,狄公注意到杯子光滑的釉面上有一絲裂縫。
梁福心事重重地望着畫像。
“這幅畫繪得非常像,”他說,“是一個高手的傑作。您可注意到每個細微之處畫得有多工整嗎?”他放下杯子,站起身來,走到畫像前,背對着狄公,用手指着橫放在將軍膝上的那把大劍的各部分。
狄公調換了兩人的杯子。他快速地將梁福的那杯茶倒進旁邊的棋缽里,然後站起來,手裏拿着空杯子走到主人面前。
“我想您還保存着那把劍吧?”狄公問道。梁福點點頭,狄公接著說:“我也有一把祖上傳下來的名劍,名為‘雨龍’。”
“雨龍?多奇怪的名字!”
“以後我再告訴你它的來歷。我能否再喝杯茶,梁員外?”
“那當然!”
兩人再次坐下后,梁福倒滿狄公的杯子,然後喝完他自己的那杯茶。他把瘦削的雙手插在衣袖裏,笑着說道:“現在說說屍體被盜之事吧!”
“在講述這件事之前,”狄公輕快地說,“我想先對你簡單說明原委。”梁福急切地點點頭,而狄公卻從袖裏掏出他的扇子,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一面扇着扇子,一面開始說:“前天我到達廣州查找失蹤的劉大人時,我只知道他的事與這兒的阿拉伯人有某種關係。在調查過程中,我發覺有一個對手對我此行的目的一清二楚,而且還在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當我發現劉大人被疍民的毒藥毒死後,我猜測劉大人在朝中的對手雇了個本地人誘使劉大人前來廣州,然後讓阿拉伯逆賊把他給殺了。但我也看到了其他似欲挫敗這起罪惡陰謀的力量。隨着調查的開展,事情變得更複雜了。阿拉伯惡棍和疍民刺客四處逍遙,那個神秘的盲女忽隱忽現。直到今天早晨,我才終於得到了具體的線索,那就是舞女朱姆茹德告訴喬校尉,是她毒死劉大人的,而她的庇護人也完全清楚此事。她一直恪守着青樓的行規:一個姑娘不該透露客人的姓名。我懷疑到都督和刺史,一時也想到你。可是,毫無結果。”
他合上扇子,把它放回袖子裏。梁福一直彬彬有禮而饒有興味地聽着。
狄公坐直身子,繼續說道:“於是我嘗試另一種方法:在腦海中拼合起我對手的形象。後來我意識到,他具有一個典型棋手的頭腦。他總在幕後操縱別人為他辦事,就像在棋盤上走棋子一樣。我和我的兩名親隨也是他的棋子,我們都是他棋局的一部分。意識到這一點真是個重大的進展。當你掌握了罪犯的思想之後,案子就破了一半了。”
“言之有理!”
“後來我又重新考慮你這位下棋高手。”狄公接著說,“你自然具有策劃一起複雜陰謀的精明頭腦,並可監督陰謀的實施。我也可以想像你的動機是好的,比如你由於未能繼承你赫赫有名的父親的事業而感到失落。然而,你絕對不會愛上帶有水戶賤民血統的阿拉伯舞女,你不是這種人。我斷定,如果你是我們懷疑的人,那麼你的心腹之一便是那舞女的情人。由於姚開泰先生最適合那個角色,因此我本來決定拘捕他。可就在剛才,我接到報告說舞女的屍體被盜了,因而我直接來找你。”
“為何來找我?”梁福平靜地問道。
“因為,當我後來想到那死去的舞女、疍民以及他們原始的情慾時,我忽然記起一個曾是疍民奴隸的可憐中國妓女偶然說過的話。在疍民的狂歡酒宴上,他們曾對她吹噓說,大約八十年前,一位中國顯要人物私下娶了一名疍民女子,他們生的兒子成了著名的勇士。於是我就想到了‘南海王’的奇特相貌。”狄公指着牆上的畫像,“瞧那高高的顴骨、扁平的鼻子和低低的額頭,正如水兵們給將軍起的親切綽號——‘老猴臉’。”
梁福緩緩地點點頭。
“看來您已經挖掘出我們小心守護的家族秘密了!沒錯,我祖母確系疍民。我祖父娶她真是罪過!”他咧嘴大笑,眼中露出一絲凶光,接著說道,“一位名聲赫赫的將軍竟被一個水戶賤民的血統所玷污!他並非人們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對吧?”
狄公沒理會這些自嘲之語,繼續說道:“後來,我意識到我把棋局給想錯了。我想的是我們中國的文棋,所有的棋子都有同樣的價值;或者也可說是武棋,代表敵對雙方將軍之間的戰爭。我突然明白,我本該想到印度的棋法,‘王’和‘王后’是兩個最重要的棋子。而你這個特殊棋局的賭注主要並非是在京城謀個高位,而是要得到‘王后’。”
“分析得真精闢!”梁福微微一笑,說道,“能否告訴我現在這盤棋已走到哪一步了?”
“最後一步。‘國王’輸了,因為‘王后’死了。”
“是的,她死了,”梁福平靜道,“不過,她正體面地安眠,就像一個真正的王后——人生這盤棋中的王后。她的靈魂正執掌着莊嚴的祭祀,愉悅地享用這些豐盛的供品和鮮花。看,她笑得多美呀……”他站起來,猛地把祭壇的帘子拉到一邊。
對這種可怕的荒唐行為,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氣。在梁家這個神聖的祠堂內,在將軍畫像對面供奉祖宗牌位的壁龕里,朱姆茹德赤裸的胴體躺在金漆祭壇的頂上。她仰卧在那兒,雙手枕在頭后,豐滿的嘴唇現出一絲譏諷的微笑。
“這隻能是對她的初步處理,”梁福隨口說道,又把帘子拉上,“今晚得繼續處理。這麼熱的天,不處理不行。”
他回到座位上。狄公此刻已鎮定下來,冷冷地問道:“我們一起來一步步地把這盤棋重走一遍,如何?”
“樂意奉陪,”梁福嚴肅地回答說,“分析棋局,總是讓我樂趣無窮。”
“聽着,賭注就是朱姆茹德。你買下她,佔有了她的身體。你認為,如果你能滿足她的唯一願望,你就能贏得她的愛。那願望就是,把她從水戶賤民變成一個受人尊重的大唐淑女。這隻有京城的大官才能做得到,因此你想成為一名京城的官員。你不得不快速採取行動,因為你害怕失去她。不然的話,要麼她會與別人相愛,要麼別人會幫她實現願望。曼蘇爾愛上了她,雖然她並不喜歡他,但你擔心她的阿拉伯血統遲早會起作用,因此你想除掉曼蘇爾。後來,你從京城的一位朋友那裏得知,朝中有一位與皇后和她的外戚成員關係密切的大人物正想方設法要毀掉劉大人,願意出高價給任何幫助他們達到目的的人。你的機會來了!你立即開始籌劃一個陰謀,為贏得你的‘王后’而仔細考慮每一步棋。你為朝中的那個人獻上一條妙策,你——”
“我們還是乾脆些!”梁福不耐煩地打斷道,“那個人姓王,是宮裏的宦官總管。我們通過一個共同的朋友進行聯繫。他是一個富裕的酒商,為朝廷承辦採購之事。”
狄公臉色變得蒼白。聖上病入膏肓,皇后被自己變態的情慾所折磨着,還有內廷總管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陰險模樣……他突然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
“猜猜他答應給我什麼樣的差事!就是你現在的官職!有皇后撐腰,我還會爬得更高!先父是‘南海王’,我將是‘中原王’!”
“說得沒錯,”狄公疲憊地說道,“那麼,在朝中那個不知名人物的縱容下,你建議誘使劉大人來廣州,給他造成一種錯覺:阿拉伯人正在策劃一場叛亂。你儘力煽動曼蘇爾的愚蠢野心,這樣,劉大人來調查時,他便確實能發現有什麼不軌之事正在醞釀之中。然後,你就派人謀殺劉大人,再指控是曼蘇爾所為。在嚴刑拷打下,曼蘇爾會被迫承認劉大人在背後支持自己的陰謀。乾淨利落的解決辦法!除掉了曼蘇爾,劉大人也死了,並毀了名譽,你便和朱姆茹德一起上京城。
“這盤棋完全按照你的計劃開始了。劉大人微服來此調查有關阿拉伯人動亂的謠言。他不敢通知本地的官府,因為有人向他暗示,朝中有一名官員捲入了這項陰謀,他當然想查出此人是誰。然而,他也為另一個原因而來,當時你是不知道的。劉大人第一次來羊城時就遇見了朱姆茹德,他們倆彼此相愛了。”
“我怎麼想得到她會在那該死的寺廟裏碰見他?”梁福嘟噥道,“她——”
“這就說明生活並不等於下棋,梁員外,”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在現實中,你得考慮未知因素。好了,當劉大人和蘇主事研究了這兒的形勢之後,他懷疑有人在他面前設下陷阱。他去找曼蘇爾,假裝對他的叛亂陰謀表示同情,甚至可能幫曼蘇爾把兵器偷運到城裏。當曼蘇爾向你報告這件事時,你就知道你的計劃進展得比預期的還要順利:如果曼蘇爾受審,他只會供出上述這個事實!不過,你也意識到劉大人是在騙曼蘇爾,於是決定早點兒對劉大人下手。
“不意,朱姆茹德毒死了劉大人。她不得不把事情經過全告訴你,並且——”
“你說,不得不告訴我?”梁福突然大聲嚷道,“每次當她與某個下賤的野情人睡過覺之後,她總是直接跑來告訴我,告訴我所有那些污穢的細節以便折磨我,然後就嘲笑我!”他用雙手蒙住臉,抽泣起來,“她那是在報復我,而我……我卻束手無策。她的慾望比我還強烈,那火一般的血液在她的血管里跳動,而我的血液經過兩代已被稀釋了!”他抬起頭,面容憔悴。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嚴厲地說道:“好吧,她以前沒告訴我關於劉大人的事,是因為他打算帶她走。接着講!時間不多了。”
“就在那時候,”狄公平靜地繼續說道,“我和我的兩名親隨到達此地,表面上是來巡視海外貿易,但你懷疑我是來調查劉大人失蹤之事的。你對我的兩名親隨盯得很緊,當你發現他們對這兒的阿拉伯人感興趣時,你證實了你的懷疑。你斷定,我們是你棋局中理想的棋子。要指控曼蘇爾的叛亂陰謀,有誰能比大理寺正卿更合適呢?你唯一的問題是蘇主事。朱姆茹德說過,蘇主事根本不知道她與劉大人的關係,但你想確認一下。當天晚上,蘇主事一定因為劉大人沒回客棧而焦慮不安。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前天,他沿着江邊到處找他。你派曼蘇爾的一名阿拉伯殺手和你的疍民殺手跟蹤他。兩名殺手下午報告說,蘇主事顯然認識喬校尉,因為當我這名親隨離開酒館時,他就在後面跟着。你命令疍民殺手協助阿拉伯殺手幹掉蘇主事,但要在阿拉伯人殺喬泰之前勒死那個阿拉伯人,因為你想讓喬泰活着,以便讓他追查蘇主事的命案。這樣一來,到時候曼蘇爾就多了一項指控。
“然而,你運氣不佳。我的下屬陶干碰巧遇見了那盲女。她一定是你的妹妹,那個你以前講過死於事故的妹妹。陶干曾把鮑夫人錯當成她,而你派到姚家的疍民殺手也犯了同樣的錯誤。顯然,她想阻止你毀掉你自己,而且——”
“這個假正經的小傻瓜!”梁福憤怒地打斷道,“她是我一切麻煩的根源,因為她在我身邊任性地毀掉了一個美好的前程。她和我都從先父那裏繼承了他的才幹,而我的另一個妹妹不過是個愚蠢的女人,一直被她荒唐的小小激情所左右!藍麗,當我們家的老塾師教我們四書五經時,她總能讀懂最難的那些章節,而且她長得很漂亮,是我少年時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子!她洗澡的時候,我常常偷看,她的——”突然他住口了,乾咽了幾口唾沫,才接著說,“我們倆長大后,雙親去世,我對她談起我們古老的神話,談起帝國的開國聖賢把他的妹妹娶為妻。可她拒絕了,還對我說了一些難聽的、可怕的話,說她要離開我,再也不回來了。於是,趁她睡着時,我把沸油倒進她的雙眼,我怎能讓一個鄙視我的女人看上別的男人?她沒有責罵我,反倒可憐我,這個小偽君子!一氣之下,我放火燒了她的房間,我想要……要——”他噎住了,一張臉無奈地氣歪了。過了片刻,他平靜了一些,繼續說道:“她說過她不會再回來,可最近卻頻頻到我房子裏窺探,這個刁女!我聽說,她碰到我的兩個手下把劉大人的屍體帶到這兒然後轉移到寺里,她還偷了那隻該死的蟋蟀。雖然她對我的計劃一無所知,但她很聰明,能把事情串起來。你的那名親隨送她回家時,剛巧被我的手下看見,我的手下還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這個賤貨竟然說她是在藏有劉大人屍體的寺廟附近捉到蟋蟀的,好讓你們能追查到我身上來。所以我把她帶到這裏,關起來。但第二天早飯後,她就逃出去了。她究竟是怎麼逃出去的,我仍然……”
“確實是那隻蟋蟀的線索把我們引到寺廟裏去的,”狄公說道,“我發現了劉大人的屍體,這對你來說是個意想不到的挫敗。你本想讓屍體消失,這樣一來,疍民的毒藥就不會被查出來。我猜想,你會讓曼蘇爾承認是他把屍體丟到海里去的。不過,你成功地把這個挫敗轉變成有利的因素。在我調查期間,你巧妙地暗示阿拉伯人與疍民關係密切,曼蘇爾有充分的機會獲取毒藥。看來,這一切的確進展順利。但是,人為因素又一次打亂了你漂亮的棋局。喬校尉遇見朱姆茹德,並且愛上了她。你的探子報告說,昨天早晨他到船上去看她,顯然和她同榻共眠。如果她說動喬泰偷偷帶她去京城該怎麼辦?如果她不經意地泄漏了你的身份又該怎麼辦?因此必須除掉喬泰,最好把他殺死在倪船主家。”狄公若有所思地望着主人,問道,“對了,你何以得知喬泰會再次去那兒?”
梁福聳了聳他瘦削的肩膀。
“就在你的親隨第一次去倪家之後,我便安插了兩個手下在倪家後面的房子裏做眼線。曼蘇爾也藏身於那兒。曼蘇爾看到你的親隨去那兒,便立即派兩個手下越過屋頂用船主的劍去殺他。我認為曼蘇爾的主意不錯,因為倪某活該被當成殺人犯上斷頭台,這色鬼誘姦了我妹妹。”
“他沒有。不過,我們別岔開話題,我們來接着談你的棋局,這盤棋的最後一步,你的棋子全都失控了。我將劉大人的假頭示眾的計策生效了。今天一大早,朱姆茹德去喬校尉的客棧,要他帶她來見我領賞,可她就在那兒被殺了。現在‘王后’沒了,你的棋局已經輸了。”
“我不得不殺掉她,”梁福喃喃自語道,“她要離我而去,她背叛了我。我派了最好的標槍手去殺她,她沒有痛苦。”他怔怔地望着前方,漫不經心地捋着他的長髭。突然,他抬起頭來。“不要按一個人擁有的東西來衡量他的財富,狄大人。要根據他得不到的東西來衡量他。她看不起我,因為她知道我實際上是個懦夫,害怕別人,也害怕我自己,所以她想離開我。但現在,她被塗了香料,她的美永遠與我同在。每天夜晚,我要對她訴說衷情,再也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了。”他冷靜下來,惡狠狠地補充道,“尤其是你更不能了,狄大人!因為你就要死了!”
“害死我,你似乎就沒事了!”狄公譏諷道,“你以為我是個傻子,沒把你的所有罪證告訴都督和我的親隨之前,就到這兒來對證你的罪行嗎?”
“不錯,我確實這樣想!”梁福自鳴得意地回答說,“聽我說,當我知道你即將成為我的對手時,我就對你的性格做了仔細的分析。狄大人,你是個赫赫有名的人,過去二十多年來,你斷了許多驚人的犯罪案件,這已是家喻戶曉的事,在大唐的茶肆酒樓里,到處一再傳揚。我深知你是如何斷案的!你思維敏銳,具有非凡的直覺,是個能把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事情串聯起來的怪才。你確定嫌疑對象,主要是通過你對人的敏銳洞察力,以及依靠你的直覺。然後,你突然把他抓起來,用你的人格力量對他施加影響。我承認,這一招是相當厲害的。你用巧妙、驚人的方法一下子就讓嫌疑犯招供,之後你再做解釋。這是你的典型方法。你不像別的斷案者,從不費心去建立一個完整的案卷,從不耐心地一步步搜集證據,而是待證據差不多了,然後同你的親隨一起探討案情。因為前者同你的性格是背道而馳的,因此,我確知你不會向都督透露一丁點兒,而你的兩名親隨也知之甚少。所以,令人尊敬的大理寺正卿,你就要死在這裏了。”
他傲慢地看了狄公一眼,然後溫和地說:“我那親愛的妹妹今晚也必須死在這兒。我的疍民殺手兩次殺她未遂,第一次是在姚家,第二次是在科場。不過,我知道她現在在這幢房子裏,我終於可以抓住她了,她是唯一可能對我不利的證人。至於我所僱用的那些愚蠢的疍民殺手,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永遠也不會被查到。曼蘇爾倒是有所懷疑,但那個聰明的惡棍此刻正遠在大海上,在一條開往他自己國家的阿拉伯船上。劉大人的命案將會以情殺結案,系一誤入歧途的賤民女子所為。該女子又被其心懷妒忌的阿拉伯情夫所殺,並盜走屍體。多清楚的案子!”他嘆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令人深感遺憾的是,你將因奮力破案而在來我家討論案情時死於心病。眾所周知,你多年來勤勤懇懇,鞠躬盡瘁,但人的生命畢竟有限。我用的毒藥所產生的癥狀與心病突發的癥狀幾近一樣,不可能被查出來。事實上,我是從朱姆茹德那裏得到藥方的。好了,像你這樣大名鼎鼎的人能在我這陋室里斷氣,那是我的一大榮幸!過一會兒,我要叫你的親隨陶干進來,他得幫我準備一下,把你的屍體送到都督府。我相信,都督會按常規處理所有剩下的事。順便說一句,我從來不低估我的對手,你的兩名親隨精明能幹,他們肯定會產生懷疑。不過,等他們說服都督再來細查我的事時,這裏的一切蛛絲馬跡都會被抹得乾乾淨淨。別忘了,我很快就要繼承你的職位!至於你精心在我前院安插的那些人和我家周圍的護衛,我會對他們說,你原來就預料到阿拉伯惡棍要來殺我。我要讓你的人在這兒發現一個阿拉伯惡棍,而他將被按律處決。好了,到此為止吧。”
“我明白了,”狄公說道,“那是茶里有問題。我必須承認,我原先估計你會用一種更巧妙的方法來害我。比方說,地板上有一個秘密的陷阱門,或者從天花板上突然掉下什麼東西……你已經注意到,我早就做了防備,挪動了我的椅子。”
“可你也沒忘記茶里放毒的老伎倆,”梁福放縱地笑着說,“正如我所料,當我背對你時,你調換了杯子。當然,這不過是像你這樣有經驗的斷案者慣常的做法。要知道,毒藥是塗在我杯子內壁上的,而你原先那杯裝的只是一般的茶水。所以,你喝了毒藥,現在該生效了,因為劑量是仔細算過的。別,別動!如果你站起來,毒藥會馬上發作。你沒有感到心口在隱隱作痛嗎?”
“沒有,”狄公淡淡地說道,“以後也不會。難道我沒說過你有棋手的精明頭腦嗎?棋手總是通盤考慮一連串的步驟。我知道,如果你使用毒藥害我,你不會採取把毒藥放進我杯子裏的那種粗劣方法。當我注意到你杯子上有道裂縫時,我證實了我的想法。那就是說,你想讓我調換杯子。不過,我又採取了第二個步驟。我不僅換了杯子,而且還換了裏面的茶。我把毒茶倒進這個棋缽,把茶水倒進有裂縫的杯子裏,再把棋缽里的毒茶倒進我的杯子裏——現在是你的了。你可以來看。”他拿起棋缽,讓梁福看裏面的濕棋子。
梁福一下子跳了起來。他向供桌走去,但走到一半就停下了。他兩腿搖晃,雙手緊握在胸前。
“王后!我想見她,我……”他哽咽地說道。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前,終於抓住了供桌的邊緣。他喘了一口氣,瘦瘦的身軀一陣痙攣,便倒下了,拽着的桌布掉在他身上,供桌上的盛器也嘩啦一聲掉在地板上。
二十三
門突然開了,陶乾急匆匆地沖了進來,當他發現狄公彎腰在看梁福癱在地板上的身體后,便猛然停住腳步。狄公確認梁福已經斷氣后,便開始檢查屍體,陶干低聲問道:“他怎麼死的,大人?”
“當我告訴他,他已經喝下為我準備的毒藥時,他相信了。這個打擊使他猝發心疾。事情本該這樣了結,因為他知道某些不可泄漏的朝廷機密。”他簡短地告訴了陶干關於調換杯子的事。“我把毒茶倒在那個棋缽里,裏面有半缽棋子。梁福只看見棋子是濕的,卻不知道缽里盛有全部的毒茶。把這個棋缽拿上。”狄公從梁福袖子裏的皮鞘中抽出一把鋒利的長匕首來,又補充說,“把這個也拿上。千萬要小心,刀尖上有點兒棕色的什麼東西。”
陶干從袖子中掏出一張油紙來。他一麵包棋缽和匕首,一面說道:“您應該讓他喝下他自己那該死的毒藥,大人。如果當時他不相信您的話怎麼辦?那他就會用這把毒匕首殺了您。只要碰一下就完了!”
狄公聳聳肩。
“在他認為我已喝了毒茶之前,我一直留心與他保持距離。”他又補充說,“陶干,人上了年紀,就不再那麼自信了,會越來越傾向把生殺大權交給上蒼。”狄公轉過身,離開了客廳,他的親隨跟在後面。
台階上站着一位苗條的年輕女子,身着素凈的深棕色裙袍,那雙矇矓的眼睛凝視着前方。
“她剛來,大人,”陶乾急忙解釋道,“來提醒我們要當心梁福。”
“你哥哥死了,梁姑娘,”狄公冷靜地對她說,“他心疾發作。”
盲女慢慢地點點頭。“這幾年,他心臟一直不好。”她停頓了一下,又突然問道,“是他殺了劉大人嗎?”
“不,是朱姆茹德。”
“她是個危險的女人,”她憂心忡忡地說,“我一直擔心哥哥對她的痴情會毀了他自己。當我聽說他的手下將一位高官,也就是朱姆茹德的情人的屍體帶到這裏來時,我就猜想可能是哥哥殺了他。我找到了放屍體的房間,當他手下的兩個嘍啰忙着將自己扮成衙役時,我迅速搜了一下死者的衣袖,把‘金鈴’從壓癟的籠子裏放出來。我還拿了張像信封一樣的東西,因為那是死者身上攜帶的唯一文書,所以肯定很重要。”
“我猜是你妹妹鮑夫人將那封信偷偷塞到喬校尉的袖子裏的,是嗎?”
“是的,大人。她是倪船主的老友,剛送了一張條子,要他那天下午在姚員外家見面。她原打算把那信封交給衙門的陶相公,後來看到陶相公的朋友,便認為交給他更安全。”她停下來,將頭髮從光滑的額頭朝後攏了攏,接著說道,“我們定期會面,當然是在暗地裏,因為我和哥哥都想讓別人以為我死了,但我又不忍心看我的親妹妹為我傷心。過了一年,我去看她,並告訴她我還活着。儘管我向她保證我什麼都不缺,可她總是牽挂我,堅持要把我介紹給各種各樣可能會買我蟋蟀的客人。昨天早上,我從這兒逃出去,對她說我擔心我們的哥哥惹上了麻煩。在我的要求下,趁您和她夫君拜訪我哥哥時,她搜查了他卧室里的桌子,大人。她拿了兩張地圖告訴我說,其中有一張地圖上標出了喬校尉住的客棧。我希望那天下午在姚員外家再次與她見面,但沒見着。是誰殺了她呢,大人?她沒有仇敵,我哥哥雖然瞧不起她,但並不恨她,倒是恨我。”
“她是被誤殺的。”狄公回答說,接着又很快補充道,“我很感謝你給予我們的協助,梁姑娘!”
她惘然地擺了擺她的縴手。
“我原希望你們能在我哥哥還未陷得太深前查到謀殺劉大人的兇手的,大人。”
“你是如何將自己隱藏得這麼好呢?”狄公好奇地問道。
“只不過躲在我熟悉的地方不出來罷了,”她微微一笑,回答說,“我對這幢老房子了如指掌,所有的暗室、許多秘密通道和出口,連我哥哥都不知道。對科場我也再熟悉不過了,那是我最喜歡藏身的地方。當陶相公和他朋友看見我時,我便從後門溜出去,躲在放轎子的倉庫里。後來,我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那兒出了什麼事,大人?”
“我的兩名親隨撞見一個正在調戲婦女的無賴。”狄公答道,“我說,你哥哥把朱姆茹德的屍體弄到了這房子裏來了,梁姑娘,我要馬上派人將屍體送回衙門。你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的嗎?你要知道,現在你得照管這棟房子,還要處理你哥哥的後事。”
“我要把母親家族的一個舅公請來,他會料理我哥哥的後事,而且……”她憂鬱地搖了搖頭,過了片刻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接著說,“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離開他,不該讓他獨自面對那些個折磨他的可怕念頭。那時他還是個男孩,每天在花園角落裏玩他的木偶兵,想像自己將來指揮大戰的情景,後來……可後來,他知道自己不適合從戎。當我離開他后,他又意識到自己不能擁有一個女人。第二次打擊令他徹底垮了,他原想自殺,但他遇到了朱姆茹德,她……她顯然是他能擁抱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人。他只為她活着,可她並不喜歡他,而且常用殘酷而侮辱性的話這樣告訴他。都是我的錯,我本該用更委婉的方式拒絕他,本該讓他對另一個女人感興趣,一個善良的女人,她會……但我那時太幼稚,我不懂,我不懂……”她用雙手蒙住了臉。狄公向陶干打了個手勢,兩個人便下樓了。
喬泰同四名手下和十幾名衙役等在大廳。狄公告訴他們,強盜事先藏在這屋子裏,梁員外突然向其中一名強盜撲過去時,卻因心疾發作而故世。狄公要喬泰帶領他們徹底搜查這屋子,一發現有任何可疑的人立即予以拘捕。隨後,狄公把一名最年長的手下叫到一邊,告訴他曼蘇爾已登上了停泊在珠江口的一艘阿拉伯船隻,並吩咐他立即去找市舶使,派四艘快船去追捕曼蘇爾。這名手下匆匆離去后,狄公命老管家帶自己和陶干去梁員外的卧室。
陶干在床架後面發現了一個秘密牆櫃。他撬開鎖,但牆櫃裏只有一些文契以及和生意有關的其他重要文書。狄公也沒指望能找到任何足以定罪的文件,梁福畢竟很精明,應該不會保存這種文書。狄公相信,當他派人對內廷宦官總管的府第進行突擊搜查時,他會在長安找到他所需要的書面證據的。他命陶幹將朱姆茹德的屍體秘密移送衙門,便自行先上轎回都督府。
他讓府中的一名隨從直接帶他去都督的私人書房,它位於正廳的樓上。
這是一間不大但裝飾優雅的房間,拱形的窗戶外面是花園和蓮池,一套瓷茶具和插着白玫瑰的玉瓶擺在左邊的茶几上,右邊靠牆是一座厚實的烏木大書櫥。都督坐在一張高大的書案後面,正在對站在椅子旁的老書吏吩咐着什麼。
都督一見狄公,急忙站起身,繞過書案來迎接他。他請狄公坐在靠茶几的那張舒適的扶手椅上,自己則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老書吏上過茶后,都督就打發他走了。都督雙手放在膝蓋上,向前探了探身子,緊張地問道:“出了什麼事,大人?我見到您發佈的告示了,那個高官是誰?”
狄公一口氣喝完了杯子裏的茶,他突然覺得自己累壞了。他放下茶杯,鬆開長袍的領子,平靜地說:“這是個極其不幸的事件。你知道,劉大人在此地被謀殺了,我在華塔寺發現的屍體其實就是他。我現在以大理寺正卿的名義給你說明端詳。劉大人來廣州是為了他與本地一名女子的戀情。但她已有情人,於是那惡棍便毒死了劉大人。我發佈的告示其實是個計謀,兇手的一個朋友看到告示,就前來告發他。現在兇手已被捕,正被押往京城秘密審訊。你要明白,連這扼要的官府說法也是不可泄漏的,朝廷也不希望大臣的不檢點行為被四下傳開。”
“我明白了。”都督慢慢地說道。
“我能理解你尷尬的處境,”狄公柔聲說,“我清楚地記得,當我還是個地方縣令時,京城的一位要員來我地方視察的情形。這種事是沒辦法的,我朝體制歷來如此。”
都督十分感激地望着狄公,然後問道:“能告訴我梁員外的住宅為何被衛兵包圍嗎?”
“我接到報告說,疍民強盜進入他的家中。我去他家提醒他,卻發現他已碰上一名強盜,在搏鬥中不幸因心疾發作而亡。我的兩名親隨正在圍捕那些強盜。這件事一定要謹慎處理,因為梁員外是地方名人,如果讓羊城百姓知道是疍民殺了他的話,一定會引發地方械鬥衝突的。你就讓我的兩名親隨全權處理這件事。”他呷了一口茶,“至於阿拉伯人的問題,我已派人追捕元兇曼蘇爾了,等他落網之後,我們就可以取消治安的緊急措施。我將向政事堂提出昨天對你說的有關隔離外番的建議,這樣,以後就不必擔心他們製造什麼麻煩了。”
“我明白了。”過了片刻,都督怯怯地接著說,“我希望,這裏所發生的一切……呃……不正常的事,不會歸咎為在下治理不力,大人。如果京里的大臣聽說我……呃……瀆職的話,我就……”他憂慮地瞥了客人一眼。
但狄公沒理睬他,相反,狄公平靜地說道:“在調查的過程中,暴露出一些與主案關係不大的事情,卻並非不重要。首先是鮑夫人的死案,刺史正在調查此事,我認為你最好由他去了結這件命案。其次,我探知到多年前發生在這裏的另一個悲劇,是關於一名波斯婦女自殺身亡之事。”他迅速朝臉色變得慘白的都督看了一眼,繼續說道,“昨天早上我們在花園的亭子裏碰面時,你急於把調查波斯居民區的事從我手中接過去,顯然你對他們的事做過專門的研究,所以我想,你能為我提供關於這個悲劇的更多細節吧。”
都督把臉轉了過去,凝視着窗外都督府的綠色屋頂。狄公從瓶里拿出一支大白玫瑰,使勁地聞着花的幽香。都督用一種不自然的聲音說道:“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被派到這兒來擔任衙門的法曹。實際上,那是我的第一個職務。我當時還年輕,易受外界影響,外族住區的異國風情對我產生了誘惑。當時我經常去一個波斯商人家做客,因此認識了他的女兒。不久,我們相愛了。她是個優雅的漂亮姑娘,但我沒注意到她是個十分敏感、性格脆弱的人。”
他轉過身來,盯着狄公的臉,接著說:“我非常愛她,決定放棄我的仕途,同她成親。可有一天,她對我說,她不能再見我了。當時我就像個傻小子,什麼也沒懷疑,只以為她想結束我們的關係。絕望中,我開始經常光顧一名中國妓女。過了幾個月,那個波斯姑娘捎信來了,信中要我在當天的黃昏時分去華塔寺見她。去了之後,我發現她獨自一人坐在茶亭里。”他垂下眼睛,盯着握緊的拳頭,“她身穿橘黃色的長袍,頭上包着一條薄薄的絲圍巾。我想跟她說話,但她打斷了我,讓我帶她到塔上去。我們默默地順着陡峭的樓梯往上爬,越爬越高,終於到了最高的第九層上狹窄的平台。她走過去站在欄杆邊,落日的餘暉把淡紅色的光芒灑在下面的一大片屋頂上。她不看我,卻用一種怪異的、沒有感情的聲音告訴我,她已經有了我的兩個雙胞胎女兒,可因為我拋棄了她,她就將她們溺死了。我站在那裏,全然呆住了,她就突然縱身跳下欄杆。我……我……”
他一直在竭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但此時已完全崩潰了,遂用雙手蒙住了臉。狄公聽見他在喃喃自語:“我沒有壞心,老天為我做證!而她……只是……我們當時太年輕,太年輕了……”
狄公靜待都督恢復鎮靜。他把手中的玫瑰慢慢地轉來轉去,看着白色的花瓣一片片掉在光滑的黑色桌面上。當都督終於抬起頭來時,狄公將花重新放回瓶里,說道:“她一定愛你頗深,否則不會像着了魔似的,要用這種殘酷的方法來傷害你。於是她自殺,並且騙你說她弄死了你的兩個女兒。”都督震驚得正要從椅子上站起來,狄公擺擺手,“不錯,那是謊言。她將雙胞胎女兒送給了一個漢人朋友。後來他破產了,一個她生前認識的有波斯血統的漢人又收養了她們,把她們照顧得很好。我聽說,她們已長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她們在哪兒?那人是誰?”都督脫口問道。
“他姓倪,就是我曾對你提到過的那位船主。他是個神秘、有點兒奇特的人,可我得承認,他卻是個有原則的人。儘管他知道你卑鄙地欺騙了那個波斯女人,但他寧可對此事保持沉默,因為他認為舊事重提對誰都沒好處,尤其是對那兩位姑娘。你哪天可以去拜訪他,或許得微服而行。如果我的消息沒錯的話,船主現在應該是你的女婿了。”狄公站起身來,順了順他的長袍,又補充說,“此時此地你對我所說的一切,我都將忘卻。”
都督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他把狄公送到門口,後者道:“在開口談波斯女人的事之前,你說你擔心你在京城的名聲。放心吧,我將責無旁貸地向政事堂報告,我覺得你是個十分勤勉的傑出官員。”他打斷都督受寵若驚的感激之語,最後說,“我奉命立即回京,今天下午就離開廣州。多謝你的盛情款待,告辭了!”
二十四
狄公同喬泰、陶干一起在他的餐室里用了一頓遲至的午膳。他的兩名親隨已經在梁府里拘捕了兩名疍民惡棍和三名漢人無賴,以及一名阿拉伯刺客。這六個人已經被關進了衙門的大牢。
午膳間,狄公向兩名親隨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不過隱去了他同都督的最後談話。他簡要地說明了劉大人命案的官府解釋后,繼續道:“如此,劉大人為自己定下的使命,現在已經圓滿完成了,只是他為此而付出了性命。宦官總管將得到應有的懲罰,他的那些奸黨也將垮台。太子不會被廢黜,皇后的外戚成員也會退出政局,不過是暫時的。”狄公突然沉默不語。他在想皇后這個人,她實在端莊美麗,精力充沛,又極其能幹,卻十分殘忍,常被奇怪的慾望所左右,因她和她家族的權力而野心勃勃。在這第一回合的間接衝突中,他已經佔了她的上風,然而,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更多的正面衝突將會來臨,流血事件已是不可免的了。他感到了令人不寒而慄的死神之降臨。
喬泰擔憂地望着狄公那張憔悴的面孔。狄公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袋,凹陷的雙頰刻滿深深的皺紋。狄公費力地控制住自己,緩緩地說道:“劉大人的命案也許是我審理的最後一個犯罪案件。從現在起,我可能要全心致力於時政的問題。梁福對我破案方法的分析切中肯綮,這讓我意識到,該是我退出斷案生涯的時候了。我的方法太廣為人知了,聰明的罪犯可以利用這一點。而我的方法是我性格的一部分,我年事已高,無法改變了,應該讓年輕而有才幹的人來接替我的工作。今日午後,待酷熱稍退,一支特別的衛隊將護送我回京,你們倆把劉大人的案子了結后也趕快回到京城來。你們要恪守我已同爾等說過的官府解釋,確保不再有什麼事情發生。你們不用擔心曼蘇爾,他逃到一艘阿拉伯船上去了,我已派兵船去珠江口追捕他。他將被秘密處決,因為他知道一些朝廷的大事,這些事絕不能傳到外族首領,諸如哈里發的耳朵里去。”他站起身來,接著說,“我們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們倆沒必要回城裏那陰暗的客棧去,就在我的外間睡個午覺吧,那兒有兩張空榻。午睡后你們可以送我,然後去辦事。我相信,你們明天就能起身離開廣州了。”
當三人朝大門走去時,陶干凄然說道:“我們在這兒只待了三天,但羊城的一切都讓我看到了!”
“我也是。”喬泰簡短地說道。稍後,他又實在地補充說:“我正盼着回京繼續工作呢,大人。”
狄公迅速看了看他這名親隨蒼白、憔悴的臉。他想,一個人要從生活中學到什麼,就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他對兩名親隨熱情地笑了一笑,然後說:“聽你這麼說,我感到很欣慰,喬泰。”
他們登上了通往二樓狄公住處的寬樓梯。喬泰看到外間裏那兩張豪華的、帶有床簾的床架,便對陶干咧嘴苦笑道:“你隨便睡哪張吧,或者兩張都給你!”他轉過身來對狄公說:“我就在你卧室門前的席墊上打個盹兒就行了,大人!天氣可真是熱!”
狄公點了點頭。他將門帘拉開,進了卧室。裏面又熱又悶的,於是他走到寬寬的拱形窗前,卷上了竹簾。但他很快又將它放下來,因為中午的烈日照在毗鄰房子的琉璃瓦上又反射進來,直刺他的眼睛。
他走到房間的後部,將帽子放在榻旁的小茶几上。他的匕首就擱在茶壺後面。當他摸着茶壺還熱不熱的時候,目光落在掛在牆上的“雨龍”劍上。見到他珍愛的寶劍,他突然想起梁家祠堂里那幅“南海王”畫像中的大劍。沒錯,將軍有疍民的血統,但是,他血液中那種原始的野性已被一顆高貴的心給抑制了,那種強烈的激情已升華為一種近乎超人的勇氣。狄公壓制住傷感,脫下他的厚緞子長袍,只穿了一件白色絲綢睡袍,便伸開四肢躺在榻上。
他兩眼盯着高高的天花板,想到了他的兩名親隨。他覺得自己該為喬泰的傷心經歷負起部分責任。確實如此,他早就該讓喬泰有個家了,那是他對下屬該有的關心。
馬榮已經娶了木偶影戲班主的兩個漂亮女兒,他也早該為喬泰安排一個合適的人選。回京后,他就着手去辦這件事。不過,這不太容易,因為喬泰出身於名將家族,他的先輩幾百年前就在西北定居了,他們性格樸實、堅強、吃苦耐勞,活着就是為了戰鬥、打獵和飲酒。他們喜歡那種同他們一樣強壯、獨立性強的女子。所幸陶干在這方面沒有問題,因為他生來一見女人就討厭。
後來,他想到回京后要做的一些重大決定。他知道,忠於聖上的大臣們會請他接手已故劉大人的政務。但是,等陛下駕崩之後再走這一步豈不更好?他竭力設想所有可能發生的事,但發覺思路很難清晰起來。門帘外隱約傳來喬泰和陶干輕柔的說話聲,這使他漸生倦意。等說話聲一停,狄公也打起盹兒來了。
都督府這個偏僻的廂房此刻非常安靜,除了外面大門口的衛兵外,每個人都在午睡。
這時,伴隨着一陣輕輕的沙沙聲,竹簾被拉開了。曼蘇爾悄無聲息地越過窗檯進到屋裏來。他只纏着一塊白色的腰布,彎匕首別在腰間,他沒戴他的大包頭巾,而是在頭上緊緊地纏了一塊布。他那肌肉發達的身體佈滿汗珠,閃閃發亮,因為他是一路從房頂爬過來的。他站在窗前,等了片刻好喘口氣。他得意地發現狄公已經睡熟了,狄公的睡袍在胸前鬆了開來,露出他寬闊的胸膛。
曼蘇爾步態靈巧地走向床榻,就像一隻黑豹捕捉它的獵物一般。他將手按在匕首柄上,目光突然落在掛在牆上的那把劍上,於是遲疑了一下。他想,以後向哈里發稟報說他是用這個異教徒自己的劍殺死他的,那該有多好。
他取下劍,然後將劍迅速地拔了出來,但因他不熟悉中國劍,劍鞘滾落在石板地面上,發出了噹啷聲響。狄公不安地挪動了一下,然後睜開了眼睛。曼蘇爾罵了一聲,舉起劍欲刺狄公的胸膛,但聽見背後有人大喝一聲,於是一下子轉過身來。喬泰只穿了條寬大的褲子,直撲向曼蘇爾,這阿拉伯人也朝前衝去,用劍直刺喬泰的胸膛。喬泰一面搖搖晃晃地向後退,一面還拽着曼蘇爾,這時狄公從榻上一躍而起,從茶几上抓過匕首。曼蘇爾回頭迅速掃了他一眼,不知道該用劍保護自己,還是扔掉它改用自己用慣了的彎匕首。此刻的猶豫註定了他的滅亡。狄公向他急撲過去,將匕首刺入他的脖頸,由於用力過猛,鮮血噴得很高。狄公將阿拉伯人的屍體推到一邊,在喬泰身旁跪了下來。
那把鋒利的“雨龍”劍已深深扎入喬泰的胸膛。他臉色慘白,兩眼緊閉,細細的一股鮮血從嘴角慢慢流出來。
這時陶干衝進來了。
“去把都督府的郎中叫來,趕快通知衙役!”狄公大聲吼道。
他把喬泰的頭枕在自己胳膊上,不敢把劍拔出來。一連串的往事胡亂地在他腦海中閃過:他們在林中初次相遇,他就是用這把劍對付喬泰的;他們並肩面對過許多次的危險,他們曾多次救了對方的性命。
他盯着這張寧靜的臉,不知在那裏跪了多久。突然,他發現許多人圍在他身邊。都督府的郎中診視了傷者,當他小心地拔出劍、止住血后,狄公用沙啞的聲音問道:“我們能將他抬到榻上嗎?”
郎中點了點頭。他嚴肅地看着狄公,低聲說:“大人,他只是靠着非凡的意志才挺到現在。”
他們同陶乾和衙役班頭一起將喬泰抬起來,輕輕地放到狄公的榻上。狄公拿起劍,吩咐衙役班頭:“叫你的手下將這阿拉伯人的屍體抬走。”
喬泰睜開了眼睛,看到狄公手中的劍,略帶微笑地說道:“我們因劍而相識,也因劍而分別。”
狄公迅速將劍插入鞘內,把它放在喬泰晒黑的、滿是傷疤的胸膛上,輕柔地說道:“‘雨龍’永遠與你同在,喬泰。我不會攜帶一把沾有我好朋友鮮血的劍。”喬泰面帶幸福的微笑,將他那雙大手捂在劍上。他對狄公注視良久,漸漸地,他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薄霧。陶干用左臂輕輕地抱住了喬泰的頭,眼淚一滴滴地從他那瘦長的臉上淌下來。
“要不要我吩咐兵士敲奏響版報喪,大人?”衙役班頭小聲問道。
狄公搖搖頭。
“不,讓他們敲奏凱旋軍鼓樂。馬上!”
他揮手讓郎中和衛兵離開,以便他們可以單獨相處。他和陶干在榻前深深彎下了腰,望着他們這位朋友的臉,此刻喬泰非常安詳,雙眼閉着。他們盯着他看了許久,發現他的兩頰變紅了,不一會兒,他的臉泛出一種興奮的紅光,汗不斷從這個將死之人的前額上冒出來。他呼吸急促,鮮血從扭曲的嘴裏湧出。
“左隊……前進!”喬泰叫道。
突然,都督府瞭望塔上大鼙鼓咚咚咚的重擊聲打破了外面的寧靜,節奏越來越快,長號尖厲的吹奏聲也隨之傳來,宣告疆場上的戰士凱旋。
喬泰睜開雙眼,目光有些獃滯。他專心地聽着,隨後他那沾有血跡的嘴唇現出一絲幸福的微笑。
“戰鬥勝利了!”他突然說道,聲音非常清晰。
他的喉嚨發出一種嘎嘎聲,高大的身軀戰慄了好一陣子,隨後,微笑凝固了。
二十五
當陶干同四名手下處理完劉大人的命案時,夜幕已經降臨。他悄悄地、萬無一失地掩去了所有的證據,阿拉伯舞女的屍體已被秘密帶回衙門,然後公開送往華塔寺火化。梁福的同夥甚至未經審問就被衙門的捕快抓了起來,只要護送隊一到河上游的山上,這些人就會被立即處決。當陶干以狄公的名義在所有必要的文案上鈐章后,他感到筋疲力盡。狄公在親自安排好護送喬泰遺體回京之事後,就由一支特別的馬隊護送離開廣州了。一小隊衛士在前面開路,他們扛着鑲紅邊的旗子,表明他們有權在路過的每個驛站徵用新的馬匹趕路。這次的行程是十分累人的,但也是返京的最快方式。
陶干離開衙門,吩咐轎夫送他去梁府。梁府大廳里點着油燈和火把,一片明亮,梁福的屍體安放在一個帶天篷的豪華棺架上,一列人舉着香緩緩地從前面走過,向死者致最後的哀悼。一位有身份的長者——陶干認為是死者的舅公——在老管家的協助下接待憑弔者。
陶干陰沉地看着這莊嚴的儀式時,突然發現姚開泰站在他身邊。
“對羊城來說,這是一個傷心的日子!”姚員外說道。但他那傷感的聲音掩蓋不了臉上狡詐的神情。顯然,他已經開始盤算死者的哪些生意他可以接收過來。
“我聽說你們大人已經走了,”姚開泰接著說,“你知道,他似乎對我有懷疑,因為他曾經仔細地盤問過我。不過,既然他沒傳喚我就回京了,那就是說,我是清白的。”
陶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好吧,”陶干慢慢地說道,“實際上,我是不可以同外人談論衙門的公事的,不過,因為我喜歡你,我就向你透露一條有用的內部消息。當一個人被綁在行刑架上的時候,他不該忘記請求行刑者的手下在自己的嘴裏放一個木塞子。因為,人在極度痛苦中會咬掉自己的舌頭,這種事是常見的。但如果我是你的話,姚員外,我不會太擔心的,因為擔心是救不了人的。”
陶干說完便轉身走了,獨留姚員外一人站在那兒,獃滯的眼裏充滿了恐懼。
陶干對這次邂逅有點兒高興。他打發走轎夫,決定步行去市場。儘管背疼腳酸,但他仍覺得需要點兒時間理理頭緒。市場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那條黑暗的後街似乎比以前更陰暗了。
他爬上窄窄的樓梯,駐足在門前聽了片刻。他聽到一種細柔的唧唧聲,可見他的推測是正確的。
他敲敲門,走了進去。掛在屋檐下的那些小籠子,在昏黃天色的襯托下顯出輪廓。暮色中,他隱約看見了桌上的那隻茶籃。
“是我。”他說道,這時她從竹帘子後面走出來。他拽着她的衣袖,把她領到長凳上。他們倆肩並肩地坐在那兒。
“我知道會在這兒找到你的。”他接著說,“我準備明天一早回京城,但我不想不辭而別。命運對你我二人打擊都很大,你失去了哥哥,而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他簡短地對她講述了喬泰的事,然後焦慮地問道,“你現在獨自一人怎麼生活呢?”
“謝謝你在悲傷之中還這樣惦記着我,”她平靜地說,“不過,別為我擔心。在我離開梁府之前,我已經讓舅公起草了一份文契,宣佈我願意放棄我哥哥的一切財產。我什麼也不需要,我有蟋蟀。有了它們,我就可以生活下去;有了它們,我就不寂寞了。”
陶干聆聽着蟋蟀的唧唧聲,聽了良久。
“你知道,我一直細心地養着你那兩隻蟋蟀,”他最後說,“一隻是你送我的,還有一隻是我在科場你房間裏發現的。現在我也開始欣賞它們的叫聲了,那是如此的安寧。我覺得我已又老又累,藍麗,安寧是我唯一渴望的東西。”
他迅速瞅了一下她平靜的臉龐。他輕輕地將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怯怯地說道:“如果有一天你能來京城與我同住,我會非常感激的。再帶上你的蟋蟀。”
她並沒有將她的胳膊抽開。
“如果你的大太太不反對的話,”她平靜地說,“我會很高興地加以考慮的。”
“我一直獨身,沒有大太太。”然後,他輕柔地補充道,“但會有一位的。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說句話就行了。”
她抬起那雙失明的眼睛,專心地聆聽。有一隻蟋蟀的鳴叫聲把其他的都壓下去了,那是一種持續的、清晰的音樂聲。
“那是‘金鈴’!”她滿意地笑道,“如果你仔細去聽,你會明白,它的鳴叫不僅意味着安寧,也意味着幸福。”
韓忠華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