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大唐狄公案·伍》(4)

第二十章《大唐狄公案·伍》(4)

太子棺柩

本篇故事發生在蘭坊,位於大唐帝國西北邊陲的塞外孤城,是狄公第四次出任縣令的地方。他一到蘭坊便遇到了重重困難,這些困難在《迷宮奇案》一篇中都有詳細的描述。咸亨三年的冬天,就在狄公出任蘭坊縣令兩年後,大唐的安全受到了嚴重的威脅。本篇講述狄公一夜連破兩大難題,救國於危難之中的蓋世功績。第一道難題關繫着國家的命運,第二道難題則關繫着兩個平民百姓的命運。

一踏入這家酒店頂樓的雅室,狄公便知道這筵宴將被凄風苦雨所籠罩。兩隻巨大的枝形燭台映亮了滿室雕龍畫鳳的古老傢具,但空曠的房間裏卻只燒了一隻小火盆,盆內只有兩三塊煤炭在不死不活地燃着。單薄的繡花絲綢窗帘擋不住襲人的寒風,冷風陣陣,不禁讓人想起西部邊陲綿延數千里的茫茫雪原。

圓桌旁坐着一個孤寂的男子,他看上去既瘦削又蒼老,他就是偏遠的邊城大石口的縣令匡正。在他身後立着兩位姑娘,她們無精打采地望着這位剛剛進來的留着一把大鬍子的高個子客人。

一見狄公,匡縣令忙站起身迎了上來。

“安排草率,請狄兄千萬海涵!”他苦笑了一下,說道,“我本來還請了兩位將軍和兩位行董,但兩位將軍突然被趙元帥召入府內,兩位行董也臨時被軍需大人喚去。事出無奈,在下也是措手不及……”他抬起雙臂,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此言差矣,關鍵是我將聆聽你的教誨,並從中受益!”狄公彬彬有禮地說道。

主人把他引到桌旁,叫身後的兩位姑娘快來見過狄縣令,並說左邊這位叫玫瑰,右邊那個叫茉莉。兩人都穿着俗艷的衣裙,戴着廉價的首飾。本來,在席上侍宴的應該是曼妙風雅的上廳行首,而不是這兩位三流粉頭。但狄公知道,這是因為大石口所有的官妓都為趙元帥麾下的大將保留着,以備他們不時之需。茉莉為狄公斟上了酒。匡縣令舉起自己的酒杯說道:“蘭坊與鄙縣是近鄰,‘雞犬之聲可以相聞’,狄大人又是我的同僚,我今日特備薄酒,為年兄接風洗塵。來呀,祝我大唐天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滿飲此杯!”

“祝天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狄公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樓下的街道上傳來了轆轆車聲,那是包着鐵甲的車輪碾過冰凍的路面。

“必是我軍正開往前線,反擊的時刻終於到了。”狄公滿腔喜悅地說道。

匡正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是,”他簡短地說道,“走得這麼慢,定是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

狄公站起身,拉開窗帘,打開了窗子,只覺一股冷風迎面撲來。在妖異的月光下,他看到下面的街市上正行進着一列長長的車隊,拉車的馬匹都疲憊不堪。車上擠着受傷的士兵,還堆滿了用油布遮蓋着的長長的屍體。他連忙關上窗子。

“請,我們且吃我們的!”匡正用筷子指點着桌上的銀盤銀碗說道。盤子裏只裝了一點兒腌鹹菜、幾片臘肉和一些煮豆子。

“裝在銀器里的狗食,正是當前形勢的寫照!”匡正苦澀地說道,“戰爭爆發前,鄙縣物產豐富,應有盡有,現在卻食品匱乏。要是不儘快扭轉戰局的話,飢荒就在眼前。”

狄公剛想開口安慰他,卻慌忙掩住了嘴,隨着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那高大的身軀晃動不已。他的同僚擔憂地望着他,問道:“肺病已傳到了你那一縣了嗎?”

等到咳嗽平息后,狄公才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他聲粗氣喘地答道:“只發現了少數幾例,都稱不上嚴重,就像我這樣。”

“年兄真是吉星高照,”匡正淡淡地說道,“在我這一縣,染上它的人一兩天之內就開始咯血,咳着咳着就凄慘地死去了。閣下的住處還舒適嗎?但願如此。”他焦急地補充道。

“哦,還不錯。我在城內最大的客棧要了一間上房。”狄公答道。事實上他不得不與三位軍官合住在一間四面漏風的小閣樓里。狄公不願再讓主人增添內疚之感,遂對自己的窘境絕口不提。匡正本應將狄公安置在自己的官邸,但他的官邸已被官軍徵用,一家老小也被迫遷往一幢搖搖欲倒的陋室。怪哉!天下太平時,縣令是一縣之長,權傾一方,威儀赫赫,可是現在卻不得不屈尊於官軍之下了。

“明日一早我便動身回蘭坊,”狄公接著說道,“衙門裏還有許多公事急待處理,我那一縣的糧食儲備也不多了。”

匡正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問道:“趙元帥召你前來是為何事?蘭坊到此地要走整整兩日,路也着實難走。”

“蘭坊與回紇部僅有一條界河相隔,”狄公答道,“趙元帥想知道回紇部與韃靼是否可能聯手叛亂。我告訴他——”他收住了口,目光在兩個姑娘身上打了個問號,韃靼的細作可是無孔不入啊。

“她們不礙事。”匡正立刻說道。

“那好。我稟報元帥,回紇部最多只能投入兩千人的兵力。此外,就在韃靼使者抵達可汗營地,請求可汗與韃靼合力作亂之前,可汗已策馬深入廣漠腹地狩獵去了。那回紇部的可汗智慧聰明,他最疼愛的公子又被軟禁在長安,投鼠也須忌器。”

“兩千兵馬,杯水車薪,不足畏忌。”匡正說道,“可韃靼三十萬大軍壓境,隨時都有揮師來犯的可能。可恨啊,可恨!韃靼軍攻勢凌厲,大唐邊境的守軍一觸即潰。趙元帥麾下有二十萬大軍,卻不知反擊敵寇,只是空喊殺敵,坐以待斃。”

兩人相對無言,默然了半晌,姑娘們又為他們斟滿了美酒。他倆吃光了豆子和鹹菜。匡縣令抬起頭不耐煩地向玫瑰問道:“米飯怎麼還未上?”

“回大人,店小二說一粒米也沒有了。”玫瑰回道。

“一派胡言!”匡縣令大怒。他站起身對狄公說道:“請年兄稍坐片刻,我親自去料理此事!”

他帶着玫瑰下樓去了。另一個姑娘嬌滴滴地對狄公說道:“大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求大人相助。”

狄公抬頭看了看她,見她芳齡在二十上下,並非毫無動人之處,只是臉色枯黃,顴骨高聳,雖塗著厚厚一層脂粉,也難掩憔悴之態。她的眼睛大得有些不自然,並且紅得發亮。

“你有何事?”他問道。

“我想我是病了,大人。要是您走得早的話,求您帶着我一塊兒走。小女子只要一緩過勁來,定會以身相報。”

他注意到她因為虛弱雙腿正不住地顫抖着。“本縣答允你就是,”他答道,“不過把你送回家后,我便回下榻處歇息。”他微微一笑,接下去說道,“要知道,本縣自己的身子也有病啊。”

她滿含感激地看了狄公一眼。

匡縣令和玫瑰回來了。匡正歉疚地對狄公說道:“狄兄,請恕在下失禮。我去看過了,確實一粒米也沒有。”

“閣下不必多慮,”狄公說道,“今日相見,談笑甚歡,茉莉姑娘也惹人喜愛。在下想告退了,大人不會怪我差了禮數吧?”

匡正連稱時辰尚早,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自己也認為這是下台階的最好辦法。他引着狄公走下樓梯,和他在大廳里長揖作別。茉莉伺候着狄公穿上皮裘,二人雙雙邁出酒店來到寒冷的街上。街上沒有轎子,就算有可意的人兒和雪亮的銅錢也雇不到轎子,因為所有的轎夫都被官軍征去做民夫了。

裝着死者、傷者的大車仍沿着街衢緩緩移動。狄公和他的同伴常常不得不緊貼牆壁為車馬讓路,馬上的騎兵驅趕着疲憊的坐騎,連聲叫罵。

沿着一條狹窄的小巷,茉莉領着狄公來到一座小小的茅屋。茅屋斜靠着一座高大漆黑的貨棧,門扉開裂,兩旁各種着一棵半死不活的松樹,樹枝被厚厚的積雪壓彎了許多。

狄公從袖中掏出一兩銀子,遞給茉莉,說道:“就此別過罷,我要回客棧去了……”他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進來歇歇,至少也得喝杯熱的東西,”她不容狄公推辭地說道,“這個樣子怎麼能再到處亂跑?”她打開門,拽住狄公的衣袖把他拖了進去。狄公還在不停地咳嗽着。

進屋后,她脫掉狄公的皮裘,把他安頓在一張搖搖晃晃的茶桌邊的竹椅上。直到這時,狄公的咳嗽才慢慢地平息下來。房間雖又小又黑,卻很暖和。屋角的銅盆里堆滿了燒得發紅的煤塊。她注意到狄公一臉的詫異,於是嘴角一撇,冷笑着說道:“這就是現在當妓女的好處。我們弄到了好多煤,都是官軍的配給。那是伺候那幫能征善戰的勇士所換來的!”

她拿起一根蠟燭,就着銅盆里的火點燃后把它放回桌上。后牆的門上垂下了一道布簾,她掀起帘子,消失在門后。就着搖曳的燭光,狄公掃視了一下房間,只見緊靠着他對面的牆壁放着一張大床,簾帷低垂,隱約可見皺成一團的被子和骯髒的枕頭。

突然什麼東西發出了一聲奇怪的聲響。狄公舉目四顧,發現這響聲來自一道褪了色的藍布簾之後,這帘子似乎遮蓋着什麼緊靠牆壁放置的東西。狄公腦海中頓時閃過一個念頭:莫非這裏是個陷阱?雖然偷兒們常在街角吃軍曹的皮鞭,甚至連脊梁骨都被打得露了出來,但搶劫和姦淫在城中仍是猖獗一時。他連忙站起身,走上前去拉開了帘子。

“唰”地一下,狄公的臉紅到了脖子根。一張小木床靠牆而放,打着補丁的厚厚被子下露出了一顆圓腦袋——那是個幼小的嬰兒,他正睜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瞪着狄公。狄公慌忙拉好帘子,回到竹椅上坐下。

茉莉提着一把大茶壺走了進來。她給狄公倒了杯茶,說道:“在這兒,就喝這個吧。這茶可不一般,人家說它專治咳嗽。”

她轉到帘子後面,回來時手裏抱着一個小孩兒。她把他抱到床邊,用一隻手拍平被子,又把枕頭翻了個個兒。

“屋裏亂得很,讓大人見笑了。”她一邊把孩子放到床上,一邊說道,“就在縣令大人喚我前去侍宴之前,我還在這裏接待了一位客人。”帶着她那種職業女人慣有的滿不在乎的神態,她脫去了長袍,只穿着一條寬鬆的燈籠褲斜靠在枕頭上。

她解脫一般長吁了一口氣,然後抱起孩子,用左乳喂他。那孩子開心地吧嗒着嘴吃了起來。

狄公喝着藥茶,發覺雖然味道苦,喝到肚中卻令人心神一爽。喝了一陣,他問道:“這孩子多大啦?”

“兩個月,”茉莉倦怠地答道,“是個男孩兒。”

他的眼睛落在她左肩一道長長的白色傷疤上,那道寬寬的傷口幾乎撕裂了她的右胸。她抬起頭,看到了他的一瞥,於是淡淡地說道:“哦,這都怪我自己不好,本來他們不想把我打成這樣的。他們抽我的時候,我掙扎着想逃走,結果,鞭子抽過來,正抽在我肩膀上,還順帶着撕裂了前胸。”

“你為何要受鞭笞?”狄公問道。

“說來話長!”她不再多講,低頭專心地喂起孩子來。

狄公無言地喝光了杯子裏的茶。他的呼吸已平穩了許多,但頭仍舊隱隱作痛。他又倒了一杯,在他喝第二杯茶的時候,茉莉把孩子放回小床,拉上了布簾。她回到桌邊,打着哈欠伸了個懶腰,然後指了指大床,問道:“怎麼樣?現在我緩過點兒勁了。那壺茶也差不多可以抵你付給我的那筆錢了。”

“好茶,好茶,”狄公疲倦地說道,“不是差不多,而是多於我給你的錢。”為了不讓她難堪,他急忙補充道,“我可不想讓你也染上這可惡的時疫。我再喝一杯就回去。”

“大人隨意好了!”她一屁股坐在他對面,接著說道,“我自己也喝一杯。喉嚨渴得像火燒一樣。”

覆蓋著積雪的街道上傳來了吱吱咯咯的腳步聲,那是更夫們在巡夜。他們敲響了手中的梆子,原來已是子夜時分了。茉莉縮回椅中,把手放在喉嚨上,驚叫道:“怎麼,已到了三更天了?”

“正是,”狄公焦急地說道,“若是我軍不儘早反擊的話,只怕韃靼兵會長驅直入,韃靼人的鐵蹄將踐踏這片土地。雖說我軍終究會收復失土,殺退來犯之敵,但你身攜黃口小兒,還是收拾細軟,明日一早逃向東方方為上上之策。”

她直勾勾地瞪着前面,眼睛裏滿含着深深的痛苦。過了一會兒,她說道:“離天亮只有三個時辰了!”看了看狄公,她又加了一句:“天一亮他爹就要被砍頭了。”

狄公放下茶杯。“砍頭?”他大聲問道,“恕我冒昧,他是何人?”

“他是名軍校,名叫吳誠。”

“他犯了何罪?”

“並無罪過。”

“無罪豈會被砍頭?!”狄公怒聲說道。

“他是冤枉的。他們說他掐死了另一名軍官的老婆,就按照軍中的法律判了他死罪。他已經在軍牢裏關了將近一年,只等上司的批文一到,就要被拉出去殺頭。批文今天到了。”

狄公捋着長須說道:“我也常跟軍中的軍正們共事,在我看來,軍中審案雖比不得民間精細,卻絕不拖宕,判錯的時候也不多。”

“可這次卻是真的判錯了。”茉莉說道,“太晚了,沒辦法啦。”一副聽天由命的腔調。

“是啊,天一亮,他就會被處決,我們做不了什麼事。”狄公並沒有否認。他想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可是為何不跟我說說?這樣一來,我就忘掉了我的煩惱,說不定也能助你渡過難關。”

“好吧,”她聳了聳肩說道,“反正我也是愁得睡不着覺。是這樣的,大約一年半以前,有兩名駐守大石口的校尉經常光顧妓院,其中一個姓潘,叫潘平,另外一個就是這吳誠。他二人都在丙營效力,可雖然同在軍中為官,關係卻不好。他們兩人的個性真是水火不容。那潘平長着一張光溜溜的臉,一根鬍子也沒有,做事極為圓滑討巧,看上去哪裏像行伍之人?倒像風流俊俏的白面書生。他雖然嘴巴甜,可還是惹人厭,院子裏的姑娘都煩他。吳誠卻正好相反,雖說魯莽,卻並不粗俗,而且拳腳功夫好,劍術也精通,不但手快,嘴也快,笑話一個接一個。人家都說兵士們會跟着他赴湯蹈火,衝鋒陷陣。你見了他,不會覺得他長得漂亮,可我就是喜歡他。他呢,也只愛我一個。每逢我月事來時他就給院子裏的虔婆一筆錢,好讓我在這期間不用跟第一個主顧睡覺。他答應,得到提升就把我從院子裏贖出來,所以我才不管不顧地跟他養了這個孩子。要在平常,一懷上孩子,我們不是打掉,就是生出來賣掉。但我想要我自己的孩子。”她喝光了杯中的茶水,拿下束頭的纏巾,接下去說道,“就這樣,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後來,到了那天晚上,大概是在十個月前,潘平回到家,發現老婆金花被人掐死在床上,吳誠昏頭昏腦地站在床邊。潘平叫來了巡邏的兵丁,說吳誠殺了他娘子。兵士們把他倆帶到大堂上,潘平說吳誠一直糾纏着他家娘子,而他家娘子卻堅守貞操,拒不就範。這惡棍還說他警告過吳誠多次,叫他不要亂來,他因為看在與吳誠同在軍中為官的分兒上,不願傷了和氣,才沒有告到將軍那裏。潘平還說吳誠知道他在軍械庫守夜,所以才溜進他家,想要姦淫金花,被拒絕後,因惱羞成怒,而撲上去把她掐死。”

“吳誠做何解釋呢?”狄公問道。

“吳誠說潘平是個無恥小人,他知道潘平對他恨之入骨,因此認為是潘平自己掐死了老婆,然後栽贓陷害。”

“你那郎君可不是個聰明人啊。”狄公淡淡地說道。

“大人,可否聽我一一道來?吳誠說那晚他路過軍械庫時,潘平叫住他,請吳誠到他家去一趟,因潘平娘子午後身體不適,可能需要有人扶持。於是吳誠去了潘家,只見潘宅前門大開,不見僕人蹤影。他高聲喚人,卻無人應答,一尋到內室,就看到了金花的死屍。這時潘平那廝沖了進來,直着喉嚨叫來了官兵。”

“此事甚為怪異,”狄公說道,“軍正大人又是憑什麼判他有罪呢?不,不,這就不是你所能知道的了。”

“我知道。他斷案的時候,我就混在人堆里聽着。大人啊,那時節我滿身是汗,膽戰心驚,因為要是被人發覺軍寨重地竟然混進了一個妓女,我可就難逃鞭笞的苦刑了。那將軍判道:吳誠與朋友之妻通姦,依律當斬。他說謀殺之罪就不必多談了,因為他的屬下已查明是潘平親自遣散僕人,而且潘平一到軍械庫,便告訴軍曹說他家附近有賊,讓他們對他家宅院多加留意。將軍說潘平可能察覺到其妻與吳誠通姦,所以將她勒斃在床。那將軍說,淫婦無德,潘平憤而殺妻,依律無罪;不但如此,若是當場將二人捉姦在床的話,還可以連吳誠也一併除去。潘平沒有直接與吳誠對質,恐怕是心存畏懼的緣故。不過,將軍大人說,這些都不必提了,事實是吳誠與朋友之妻私通,犯了軍中大忌,傷了將士們的士氣,所以啊,吳誠的這顆頭也只能讓它掉了。”

她不再說話。狄公撫摸着長須,半晌說道:“如此聽來,軍正所斷極為公正,與潘、吳二人素日的秉性也並無不符之處。你為何如此確信吳誠與潘平之妻並無姦情?”

“因為吳誠愛的是我,別的女人他看都不看。”她脫口說道。

狄公感到這真真是個女人家的答案。他換了個話題,問道:“打你的人是誰?為了何事?”

“都怪我自家蠢笨!”她悲悲切切地說道,“退堂后我簡直恨透了吳誠,因我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他卻背着我與潘平之妻勾勾搭搭,且從未間斷過!想到此,我急急奔到大牢,謊稱是吳誠的妹妹,獄卒便放我入內。一見到吳誠,我便一口啐到了他臉上,罵他是背信棄義的色鬼,然後轉身便走。可是日子一長,我就像丟了魂一樣做不了活計。我思來想去,終於明白過來,吳誠愛的是我,我怎會那麼傻呢!兩個月前,我生下了孩子,身子好了些,就又去了一趟大牢,想告訴吳誠我冤枉了他。可是他一定告訴了那些獄卒我上次騙了他們。他沒做錯,光是聽聽我叫的那些話,就知道我是什麼人了!我一進牢門,他們就把我拴在架子上,劈頭蓋臉地抽打我。我運氣好,因為拿鞭子的那個獄卒認識我,因此下手不重,要不軍寨又得賠上一具棺材了。即便如此,我的後背和肩膀還是給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可我不怕,咬牙挺了過來。我爹為了交租,把我賣給了妓院,在家時他總說我倔得像頭牛。再後來,謠言滿天飛,都說韃靼兵要殺進城了,駐守在這裏的將軍被召入京城,兩軍開了戰。雖說接二連三地出事,吳誠的案子也還是沒能拖延多久。今天早上刑部的批文到了,天一亮他就要被殺頭了。”

她猛地把臉埋進掌中,嗚咽着哭了起來。狄公慢慢撫弄着三縷長髯,等她止住了悲泣才開口問道:“潘平與其妻成婚後,可是夫唱婦隨,兩相歡愛?”

“這從何得知?我又沒躲在人家夫妻床下偷聽過。”

“他二人可育有子女?”

“沒有。”

“他們成親有幾年了?”

“讓我想想看。想起來了,大約有一年半了。我第一次見到這兩位軍爺時,吳誠告訴我,潘平剛從家鄉奉父命完婚回來,新娘子是父母為他挑選的。”

“他父親的名字你可知道?”

“不知道。只聽潘平吹過牛,說他父親在蘇州城裏可是大大有名哩。”

“那必是刺史潘偉良無疑了,”狄公脫口說道,“此公大有名望,古史造詣極深。我雖然與他緣慳一面,卻拜讀過他的許多大作,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璣。他的公子竟在此地?!”

“在,他在大帥帳下供職。大人若是對潘家心存仰慕,還是親自登門與這些畜生結交為好!”她輕蔑地說道。

狄公站起身。“本縣正要登門拜訪。”他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講給茉莉聽。

茉莉叫嚷着罵了起來:“天下烏鴉一般黑,你們這群昏官!真高興啊,我可是個老老實實的妓女!老爺們挑剔得很,不願意跟一個少了一隻奶的女人睡覺,是不是?想把錢要回去嗎?”

“留着吧!”狄公心平氣和地說道。

“見鬼去吧!”她“呸”的一聲朝地上吐了口痰,背過身去。

狄公默默地穿上皮衣,轉身離去。

大街上仍擁擠着大群的士兵。狄公一邊走,一邊心裏暗自叫難。退一萬步講,縱使找到了潘校尉,縱使他成功地從校尉嘴裏打探到必要的事實來證實他的推測,也還得闖過趙元帥這一關,因為不知道他願不願意聽啊。此刻只有元帥才有權做出推遲處斬的決定,可是一來,元帥日理萬機,身負國家命運之重責;二來,他性如烈火,是個鼎鼎有名的暴性子。狄公咬緊了牙關,要是朝廷下了這樣一道詔書——縣令可阻止無辜者被推上刑場殺頭就好了。

元帥府設在“西狩苑”,這幢宮殿宏偉壯觀,是當今聖上為他所寵愛的長子所建的。皇太子酷愛到西域狩獵,卻不幸英年早逝。薨前遺命葬於大石口,那處拱頂便是他埋棺之所。太子妃後來也葬於太子旁。

守衛的兵士們對每個百姓都心存疑竇,狄公頗費了些口舌才被允許入內。他被帶進一個又小又冷的廳堂,兵士則把他的紅色名刺拿去送給潘校尉。狄公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才盼來了一個年輕的軍官。這軍官身穿鐵甲,腰系寬寬的劍帶,越發顯得身形矯健。銀盔下是一張眉清目秀的俊臉,俊俏中暗含着冷酷。他面白無長須,只在唇上留了一抹短短的唇須。他僵硬地抱拳施過一禮,便站在一旁,傲慢地等着狄公先開口。論官級,一縣之長自然比小小的校尉高出許多,但潘平的態度卻暗示這是在戰時,與平日的大小之分自然有所不同。

“坐,坐!”狄公樂呵呵地說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可是本縣的口頭禪!雖說來得遲了點兒,卻總比不來強!”

潘平在桌子另一頭坐下,恭敬卻吃驚地望着狄公。

“半年前,”狄公接著說道,“我去蘭坊時途經蘇州,與令尊有了一番長談。知道嗎?我在處理政務之餘也研習古史!就在我起身告辭之際,令尊說道:‘我的長子駐防在大石口,就在你的鄰縣,要是你碰巧經過此地的話,請代我前去探視。這孩子運氣不佳。’正好,我應昨天趙元帥之召來此,回蘭坊前,我便想來看看你,也算是言出必行。”

“大人真乃仁義之士!”潘平困惑不解,訥訥說道,“在下方才多有冒犯,請大人海涵。我不知道……我心緒不佳。您看,前方一片混亂……”他喝令兵士上茶,一個士兵送進來一大壺茶。“大人,我父親有沒有……有沒有告訴您那樁不幸的事情呢?”

“他只是說你的夫人去年被人殺害了。閣下遭此不幸,我深為——”

“誰叫他逼我成親的,大人!”潘校尉喊了起來,“我早就跟他說過,我早就想跟他說了,可他總是忙得很,沒有空閑。”他勉強控制住情緒,接著說道,“我覺得自己年紀尚輕,還不到成親的時候。我想讓他把婚期推遲幾年,比方講,等我駐防到大的城鎮再成親也不遲。總得讓人家有時間做點兒準備吧。”

“你是不是愛上了別的姑娘啊?”

“若有此事,天打雷劈!”年輕的軍官高聲發誓,“斷無此事,大人。我只是覺得自己不合適娶妻,還沒到時候。”

“她是不是被劫匪所殺?”

潘平憂鬱地搖了搖頭,臉上一片慘白:“兇手與我同在軍中為官,大人。他風流成性,追逐女人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他的話題除了女人,還是女人,要想跟他談些情操高潔的正經話,簡直比登天還難。他總是陷進娘兒們那些骯髒不堪的小圈套里……”年輕人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吐出了最後幾個字。他一把抓起茶杯,猛地灌下了一大口茶,而後悶悶地補充道:“他還想勾引我家娘子,遭到拒絕後,竟喪盡天良地把她扼斃在床。天一亮,他就要被拉出去砍頭了。”他突然用手捂住了面孔。

狄公靜靜地觀察着這個哀痛不已的年輕人,過了一會兒,他柔聲說道:“唉,你的運氣實在是太不佳了。”他站起身,又恢復了那副公事公辦的腔調,“本縣還想再見趙元帥一面,請閣下頭前引路。”

潘校尉馬上站起身來。狄公跟着他穿過一條長長的迴廊,一路上只見哨兵們穿梭往來,忙亂不已。潘校尉回過頭對狄公說道:“大人,在下只能把您送到這間前殿了。後面的地段,只有高級將領方可涉足。”

“閣下請自便。”狄公說道。

潘校尉把狄公引進一間大廳,廳里人頭攢動,俱是軍中將官。潘平說自己會等在堂外把狄公帶回大門口。廳里原本呼張喚李,熱鬧得很,但狄公一踏進房內,嘈雜之音便頓時沉寂下來。一個都尉走到狄公身旁,他瞟了一眼狄公的烏紗帽,冷冷地問道:“縣令大人,有何貴幹啊?”

“本縣有急事要面見趙元帥。”

“不行!”都尉一口回絕,“元帥大人正在商議軍機大事,末將奉令在此把守,無論何人,一律不得入內。”

“事關一條人命。”狄公嚴峻地說道。

“什麼,一條人命?嗤!”都尉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大聲說道,“縣令大人,我家元帥考慮的可是二十萬條人命啊!您請回吧。”

狄公臉上一白,無計可施了。那都尉恭恭敬敬卻不容辯駁地用手指着大門,說道:“大人,在下也是奉令行事,您不會不知。”

“縣令大人!”猛聽一聲高叫,廳內又闖進一名都尉。雖是嚴冬天氣,他卻汗流滿面。只聽他問道:“您可認識狄仁傑狄縣令?”

“在下正是狄仁傑。”狄公答道。

“老天保佑!我已找了您好幾個時辰了!元帥有請!”

他一把抓住狄公的衣袖,把他拖進大廳後面的一扇門裏。門后是一條半明半暗的通道,厚厚的毛氈覆蓋在牆壁上,擋住了外面的聲響。通道盡頭是一扇沉重的大門,都尉上前推開大門,請狄公入內。

門內是宮殿般氣派堂皇的大廳,奇怪的是廳內卻寂然無聲。一群身披金盔銀甲的高級將領站在一張堆滿了地圖和公文的巨大書案周圍,默不作聲地望着一位身形威猛的巨人。這巨人正倒背着雙手,在書案前來回踱步。

他身披鐵甲,穿着騎兵穿的肥大皮褲,兩塊護肩已有些磨損。裝扮雖然平常,高高的銀盔上卻盤着一條張牙舞爪的帶角金龍。伴隨着他沉重的腳步,懸挂在腰間的那把長劍的劍尖也敲擊着精美的大理石地面,走一步,便“鐺”的一聲。看來趙元帥對此並沒有注意。

狄公匍匐在地。都尉走到元帥身邊,筆直地施了個禮后,簡單地說了幾句。

“狄仁傑?!”趙元帥咆哮起來,“我這裏用不着他來伺候了,送他回去!不,等一下!下令撤退前,我還有些時辰可以見他。”他又對狄公吼道:“嘿,別再趴在地板上了!過來!”

狄公立刻站起身。他走到趙元帥身邊,先深深地作了個揖后才直起腰來。狄公本就是個高個子,但元帥比他還要高半個頭。這巨人用拇指鉤住劍帶,右眼如電,犀利地盯着狄公。他的左眼帶着黑罩,在北疆作戰時,這隻眼曾被一隻帶鉤的長箭射中過。

“狄仁傑,據說,你善解難題,是這樣嗎?好,我出一道題,你來解解看!”他轉向書案邊那堆人,吼道:“劉千!毛萬!”

兩個身穿甲胄的將軍應聲而出。狄公認出那金甲金盔的瘦子是劉千,統率左軍人馬;那金甲銀盔的寬肩矮壯漢子是毛萬,總管軍中法度;統率右軍人馬的桑雷卻不見蹤影。這數十萬軍中,除過趙元帥,便要以這三人為首了。大唐此番有難,當今聖上已將百姓的生死和社稷的安危託付給了他們。狄公對二人深施一禮,兩位將軍卻如木雕泥塑一般沒有反應。

趙元帥大步穿過大廳,一腳踹開一扇門。幾個人默不作聲地穿過好幾道空空蕩蕩的寬闊長廊,三位將軍的馬刺敲擊着大理石地面,長廊里回蕩着空洞的鏗鏗聲。長廊盡頭有兩名軍士在把守,這二人一見眾位長官,忙行軍禮。趙元帥把手一揮,他倆便緩緩推開了那兩扇沉重的大門。

眾人走進一間屋頂拱起、極其寬闊的大廳。室內光線暗淡,高高的四壁沒有窗戶,只是每隔一段放置一盞銀質油燈用於照明。大廳中央有兩具巨大的棺木,棺木上塗著明亮的紅漆,那是象徵吉祥永生的顏色。這兩具棺木大小相同,都是十尺寬,三十尺長,十五尺高。

趙元帥對着棺木施禮,其他三人也跟着施禮。直起身後,趙元帥轉向狄公,指着棺木說道:“狄仁傑,這就是我給你出的難題!今日午後,我正要下令進攻,桑將軍闖入我帳內,口口聲聲告發這位劉千謀反。他說劉千已跟韃靼的可汗接上了頭,一俟我軍進攻,劉千就同韃靼狗兵合一處,夾擊我軍。得手后,韃靼人會把長江以南的地域作為賞賜封給劉千。你問證據何在?桑雷說劉千在太子及太子妃這兩具棺中藏匿了兩百套盔甲及長劍,上面都標上了叛軍的印記。時辰一到,劉千在軍中的高官內應便會打開棺木,披上這些做了記號的盔甲,把不知情的將領通通斬於劍下。”

狄公倒吸一口冷氣,忙偷眼瞄了劉將軍一眼。但見這個瘦子渾身僵硬地杵在那裏,面白如紙,緊繃著一張臉,兩眼直視前方。

“我相信劉千,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樣!”趙元帥猛地一揚留着鬍鬚的下巴,接著說道,“但桑雷多年來秉公執法,口碑極佳,又讓我不得不信。我必須查明此事,而且要快。反擊韃靼人的方案已經擬好,我本想命劉千為開路先鋒,率一萬五千軍馬插入敵軍腹地,我親領十五萬名將士隨後殺來,一舉把韃靼狗趕回老巢。但有跡象表明,風向即將轉變。如果我舉棋不定,拖延了時機,三軍將士將不得不與冰雪風暴奮力苦戰。

“我已跟桑雷最得力的手下在此檢驗了好幾個時辰,但沒有跡象表明這棺木已被人動了手腳。桑雷一口咬定劉千等人鋸掉了一大塊外板,把盔甲等物從洞中塞進去后,再用新板重新補好。據他說,有人可以做到天衣無縫,不露痕迹。或許有這種人,但我必須拿到確鑿的證據。可我怎敢擅自打開聖上愛子的棺木而褻瀆聖祖苗裔?沒有當今聖上的許可,就是在棺木上劃一道也是使不得的。再說,聖上的旨意最快也要六天後才能傳回到這裏,而在否決桑將軍的指控前,我無法下令進攻。要是兩個時辰之內我想不出辦法,就只能下令全線撤退了。狄仁傑,快乾吧!”

狄公先是繞着太子的棺木走了一圈,又隨意檢視了一下太子妃的棺木。

他指着地板上的幾根長釘,問道:“這些釘子派何用場?”

“把棺木支起來,”毛萬冷冷地說道,“好看看棺木底是不是被人動過。凡是可能動手腳的地方,我們都檢驗過了。”

狄公點了點頭。他沉思着說道:“我曾經讀過一篇描述這個宮殿的文章。文中記載,那年八月,太子的遺體先用金棺裝殮,外套一具銀槨,銀槨外再套上一具鉛槨,棺槨之間填充太子生前無數珍愛之物和他的朝服。但石槨里卻只放了一些厚厚的柏木,再在槨外塗上一層紅漆。兩年後太子妃薨時,也是照此辦理。因為太子妃生前喜愛划船,所以在這宮殿之後開挖了一個大湖,湖中放置了妃子和侍女們曾經劃過的船隻的一些摹品。不知下官說的對不對?”

“對,沒錯!”趙元帥咆哮道,“此事盡人皆知。別傻站着扯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了,狄仁傑!回到正題上來!”

“大人,您能給我一百名兵士嗎?”

“幹什麼?我不是告訴過你,這棺木不能動嗎?”

“大人,恐怕韃靼兵對這兩具棺木也有耳聞。他們要是攻佔了城池,定會打開棺材,把珍寶洗劫一空。大人,下官認為,與其眼看着太子之棺落入異族之手,還不如把它們沉入湖底。”

趙元帥目瞪口呆,過了片刻,他吼叫道:“該死的笨蛋!爾豈不知這兩具棺木乃中空的,它們怎會沉呢?你——”

“沉不沉且不去管他,大人!”狄公飛快地接口說道,“但沉棺入水卻是一個理由,我們可以打着‘保護棺木,免遭異族凌辱’的旗號,堂而皇之地挪動棺木。”

趙元帥用那隻炯炯有神的眼睛瞪着狄公。猛然間,他叫道:“老天爺啊,狄仁傑,我看這難題你已經解出來了!”他轉向毛萬,吼道:“召集一百名兵士,讓他們帶上繩索和滑輪!快去!”

毛萬連忙向樓梯跑去。趙元帥一面踱步,一面口中念念有詞。劉千不露聲色地觀察着狄公。狄公站在太子妃的棺木前,兩手交叉在長袖裏,默默地盯着它看。

毛萬很快便回來了。在他身後跟着一群矮小的結實漢子,都穿着緊身衣和棕色皮褲,戴着一模一樣的尖帽子,圍着長長的護頸和耳套,他們有些扛着長竿,有些則拿着繩索。這些兵士慣會挖掘隧道,攀爬城牆,逢山開道,遇水搭橋,深諳戰爭中所需的特殊技能。

趙元帥向這群人的官長下了命令,十二名士兵得令后撒腿向大廳後部奔去,一道高大的門戶打開了,但見慘淡的月光映照着一方寬闊的大理石檯面,有三級台階從檯面通向下面的湖泊,水面上已結了一層薄冰。

其餘的士兵爬上了棺材,一眼望去,好像一群忙忙碌碌的小螞蟻。雖然他們在忙碌,卻幾乎聽不到一點兒聲音,因為幹活兒時他們都是靠打手勢來進行溝通的,因此可以做到在房屋下挖掘地道而不驚動屋內的居民,只有在牆壁和地板轟然塌陷的那一刻,人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三十名士兵用長竿作為槓桿,支起了太子棺的一端,另一隊在棺下安好滑輪,還有一隊在巨大的石棺上繞上繩索。

趙元帥看了一會兒,便向外面的檯面走去,狄公和兩位將軍緊隨其後。眾人默然無語地站在水邊,遠眺結冰的湖面。

突然,他們身後傳來“轟隆”一聲,那具巨大的棺木慢慢地滑出了大門。幾十名工兵肩扛繩索,拉動棺木前進,另外幾十人不斷在其下安放滑輪。棺木被拖過檯面,下到水中,就似巨船入水一般,湖面傳來破冰之聲,棺木搖晃了一陣,在入水三分之二時停住了。一陣冷風吹過湖面,狄公連聲咳嗽。他拉起領巾,遮住口鼻,做了手勢給工兵頭目,又指了指太子妃的棺木。

又是一陣“轟隆”之聲,第二具棺木也滑過了檯面。兵士們把它放入水中后,它便漂浮在第一具棺木旁。趙元帥彎下腰,看了看兩具棺木,又比對了一下水線,無甚差別,若有,也只是太子妃的棺木比太子的要稍微重一點點。

趙元帥直起身,“啪”地拍了一下劉千的肩膀。“我就知道,你這小子值得信賴,劉千!”他嚷道,“你還等什麼?打出信號,點齊人馬!三個時辰后,我率大軍出發。祝你馬到成功!”

劉將軍緊繃的臉上慢慢綻放出一縷笑容。他抱拳施禮,然後轉身大步離去。士兵官長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對元帥說道:“大人,小的們要用索鏈和石頭稱這兩具棺木的重量,然後再——”

“我犯了個錯誤,”趙元帥打斷了他的話,“把棺木拖回岸上,放回原處。”他又對毛萬吼叫着:“點一百兵馬,急馳西城門桑雷的營地,以通敵罪拿下桑雷,打入木籠囚車,押送京城待罪。他的人馬由高將軍接管。”說完,他轉向仍咳嗽不已的狄公,說道:“你幹得不賴,可不是嗎!桑雷比劉千年長,對劉千跟他平起平坐很不服氣。與可汗狼狽為奸的正是桑雷,這個韃靼狗的兒子。你沒看出來吧?他誣告劉千,就是想阻止我軍反擊,只要我們一後退,他就和韃靼人裏應外合,夾擊我軍。你怎麼咳得那麼厲害,沒完沒了,狄仁傑!我聽着都難受。過來,我們走吧!”

議事廳此刻人聲鼎沸,生氣勃勃。地板上攤開了一張又一張的大地圖,軍師們正核對着反擊的每個細節。一位將軍興奮地對趙元帥說道:“大人,能不能在這些山丘之後再加五千兵馬?”

趙元帥彎腰察看地圖,不一會兒幾個人便熱烈地討論起深奧的戰術問題來。狄公焦急地看了一眼屋角的計時水鍾,浮標顯明,離天亮只有半個時辰了。他走到趙元帥身旁,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請恕下官冒昧,我有一事相求。”

趙元帥直起腰,不悅地問道:“嗯?是什麼事?”

“下官請大人重新審理吳校尉一案。天一亮,他就要被拉出去砍頭了,但實際上他清白無辜,毫無罪過。”

趙元帥的臉漲得通紅,咆哮着說道:“大戰迫在眉睫,朝廷危在旦夕,你怎敢拿一個卑鄙小人的性命來麻煩我堂堂三軍統帥?”

狄公盯着那隻轉動的眼睛,毫不退縮。他平靜地說道:“大人,若是軍情需要,犧牲一千人的生命也應該。但若無此需要,就是一個人的生命也不可輕忽。”

趙元帥大怒,連聲咒罵。但驟然間他停止了叫罵,咧嘴一笑,說道:“狄仁傑,要是哪天你對那些之乎者也的文官公文生了厭,來找我,我對天發誓,會給你個將軍噹噹!你是說重新調查此案?胡說八道,我馬上升堂審問,就在此地!你下令吧!”

狄公轉向身邊的一名都尉,那都尉因為聽見了元帥的叫罵而跑來看個究竟。狄公對他說道:“前殿有一位姓潘的校尉在等我。此人誣告另一名校尉殺人,你能不能把他帶到這裏?”

“連他的頂頭上司也一起帶來!”趙元帥加了一句,“快去!”

都尉急忙跑到門邊。門一開,只聽見一聲低沉的號聲傳入耳中。這號聲越來越響,直穿透宮殿厚厚的牆壁,那是軍中的號角,它吹響了集合人馬、進攻敵營的信號。

趙元帥雙肩一抖,大笑着說道:“狄仁傑,聽啊!這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說完,他又轉向了地上的地圖。

狄公兩眼緊盯着大門。那都尉不到片刻便回來了,潘平和一位年紀較大的軍官跟在他身後。狄公對趙元帥說道:“大人,他們到了。”

趙元帥猛地轉過身來。他把兩隻拇指按在劍帶上,帶着一臉怒容看着兩人。兩人雙膝一併,站得筆直,目不轉睛地盯着趙元帥——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見到這位大唐最偉大的軍人。只聽巨人對年長的軍官吼叫一聲:“校尉是何等樣人?!”

“治軍有道,遵守軍紀,不會與人相處,沒有打過仗……”那軍官像報流水賬一樣說道。

“是怎麼回事?”趙元帥問狄公道。

狄公對潘平冷冷地說道:“潘校尉,你是不適合成親的,因為你喜歡的不是女子,而是同在軍中為官的吳誠,可是他對你卻不屑一顧。因此你便扼死了自己的妻子,又誣告吳誠。”

“可有此事?”趙元帥暴叫着喝問潘平。

“有,大人!”潘校尉神色恍惚地答道。

“把他拖出去,”趙元帥命道,“一鞭一鞭地抽死,選根細藤條。”

“請大人手下留情!”狄公忙插言道,“此人成親是迫於父命。他天性不同於常人,又無法應付隨之而來的感情問題。請大人准他自盡。”

“好,准了!”趙元帥又對潘平說道:“你能死得像個軍人嗎?”

“能,大人!”潘平答道。

“幫校尉一把!”元帥對那年長的軍官叫道。

潘平解開紫紅的頸巾,把它遞給自己的上司。然後他拔出寶劍,跪在趙元帥面前,劍柄拿在右手,劍尖抓在左手,鋒利的劍刃深深地割開了他的手指,他卻似乎沒有感覺到。年長的軍官跨前一步,抖開頸巾。潘平抬起頭,望着趙元帥巨人般的身軀,大叫一聲:“大唐萬歲!”

然後,他猛一揮手,割斷了自己的喉嚨。年長的軍官急忙用頸巾縛住潘平的脖頸,不讓鮮血噴濺出來。趙元帥點頭嘆息,對那軍官說道:“潘校尉死得英勇,不愧是一條好漢。按軍官的禮數葬了他吧。”他又對狄公說道:“你去把那個冤大頭放出來,給他官復原職。”說完后,他又俯下身察看了一下地圖,對那將軍咆哮着說道:“在此山谷入口處再加五千兵馬!”

四個兵士把潘平的屍身抬了出去。狄公走向那張大書案,拿起一支毛筆,飛快地在元帥專用的公文箋紙上寫下幾行字,寫好后他蓋上元帥的大印,又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跑出大廳前,狄公急急地看了一眼水鍾,他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從宮殿到軍中大牢本來沒幾步路,但眼下街道上擠滿了開拔的兵士。六匹高頭大馬一字排開,馬上坐着雄赳赳的騎兵,他們高舉着刀槍劍戟,令韃靼兵聞風喪膽。馬兒膘肥體壯,將士的盔甲閃着金光,他們是劉千的先鋒隊,是大唐官軍的精銳之師。鼓聲陣陣,催促元帥帳下的人馬前來聽令。大反攻就要開始了。

狄公手持蓋有元帥大印的公文,不費吹灰之力便見到了牢頭。四個禁子帶進來一個壯實的年輕人,他那拳師一般粗壯的脖頸已被刮光了汗毛,就等着時辰一到,便要開刀問斬。牢頭向他高聲宣讀了公文,又命一名副手幫助吳誠穿上盔甲。吳校尉戴上頭盔后,牢頭親手遞上他的佩劍。狄公看到吳誠雖不聰明,卻長着一張討人喜歡的開朗面容。“你過來!”他對吳誠說道。

吳校尉瞪着狄公的烏紗帽,發了一會兒呆才問道:“縣令大人,您怎麼會過問這樁案子?”

“哦,”狄公淡淡地說道,“軍法司重審你的案子時,我碰巧在場。他們都忙得不亦樂乎,所以就讓我來辦手續。”

兩人來到外面的大街上,吳誠訥訥地說道:“我在這間該死的監獄裏關了快一年了,我無處可去。”

“那就跟我走吧。”狄公說道。

兩人走在街上,吳誠聽到了戰鼓之聲。“我軍終於開始進攻了,啊?”他憂鬱地說道,“好,我還趕得上歸隊戰鬥。至少,我還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你為什麼一心求死呢?”狄公問道。

“為什麼?因為我笨,笨得無藥可救,就是這個原因!我雖沒碰過潘娘子一根指頭,卻背叛了一個可愛的女人。她到牢裏來看我,被軍曹們用鞭子抽死了。”

狄公還是沒有作聲。這時他們已穿過了一條僻靜的後街,狄公在一處斜靠着倉庫的小小茅屋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什麼地方?”吳誠張大了嘴巴,驚訝地問道。

“一個勇敢的女人,帶着她給你生的兒子,就住在這裏。”狄公簡短地說道,“這是你的家,校尉,咱們就此別過。”

他疾步走開。

轉過街角,一陣冷風迎面撲來。狄公拉起頸巾,遮住口鼻,勉強把咳嗽壓了回去。他希望那家小旅舍的店小二已經起身了,能給他上一壺熱茶,這是狄公最大的心愿了。

胡洋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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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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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大唐狄公案·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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