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大唐狄公案·伍》(3)
除夕血疑
這個故事也是發生在蘭坊。一般來說,縣令在一地的任期為三年,任滿三年後另行選官。狄公已在蘭坊做了四年縣令,這第四年,也就是上元元年,已經到了歲尾,他卻仍未等到朝廷發來的任何有關調任的隻字片語。就在那乏味無趣的第四年的最後一夜,發生了下面這樣一件事。事實證明,在審理之前發生的罪案時,狄公總是能正確無誤地推斷出案情的來龍去脈。但是,讀者將會發現,在偵破本案時,狄公卻犯下了兩大錯誤。然而,兩個錯誤卻產生了一個正確的結果,真是大出人意料!
狄公收好最後一冊卷宗,鎖上書桌的抽屜,卻突如其來地打了個冷戰。他站起身,裹緊身上那件居家常穿的鑲拼長袍,穿過冷冰冰、空蕩蕩的書齋來到窗前,推開長窗,掃了一眼外面那黑漆漆的縣衙庭院,又連忙把它緊緊地關了起來。雪已停了,但寒風吹來,依舊冷得刺骨,方才開窗時還差一點兒吹熄了書台上的紅燭。
靠後牆安放着一張軟榻,狄公走到榻前,嘆息一聲攤開了被褥。在蘭坊的第四個年頭已過去了,而他,卻要在書齋中孤衾獨枕,寂寞地打發掉這索然無味的第四年的最後一個漫漫長夜。他的家就在大堂後面,但此刻那裏卻冷冷清清,只有幾個僕人在操持家務。兩個月前,大夫人攜二夫人、三夫人和孩子們回鄉探望年邁的母親,忠心耿耿的老謀士洪亮也陪着一道去了。他們說好早春時回來……但是,在這個寒冷孤寂的冬夜,春天的腳步似乎杳不可聞。
狄公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最後一杯茶,卻悲哀地發現茶水已冷。他剛想拍掌召喚書吏,又陡地記起他已給衙門的公人們都放了假,就連他的三名親隨也得到恩准,不必隨侍在側,此刻只有幾名當班的衙役守候在大門前。
他拉下頭上的軟帽護住雙耳,拿起蠟燭,穿過闃無人跡、一團漆黑的文案館,來到衙役們當班的房間。
青石地板的中央放着一隻銅火盆,炭火燒得正紅。四名衙役正蹲坐在火盆周圍烤火。看到狄公走了進來,四人連忙“噌”地跳起身,極利索地整了整頭上的帽子。只有班頭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正探身窗外,唾沫橫飛地對着外面的什麼人破口大罵。狄公只能看見他熊一樣寬的後背。
“大膽,何事喧嘩?!”狄公喝道。班頭轉過身,一見是狄公,忙躬身行了個九十度的長揖之禮,腰都快折斷了。狄公冷淡地說道:“在一年的最後一天,講話不可造次!”
班頭哼哼嘰嘰地說有個蠻橫不講理的小乞兒狗膽包天,這麼晚了還敢來縣衙搗亂。“這小崽子想叫我給他找娘!”他憤憤不平地加了一句,“是不是把我當成奶娘了?”
“差不多!”狄公嘲諷地說道,“到底是為何事?”他走到窗前向外面望去。
窗下的街道上有一個小小的男孩兒,只見他緊貼牆壁,在刺骨的寒風裏瑟縮成一團。月光映照着一張滿是淚水的小臉蛋兒,只聽他哭叫道:“地……地上都是,我滑了一跤,娘就不見了!”
他盯着兩隻小手看了看,又使勁地在單薄的補丁衣服上擦了擦,想把手弄乾凈。狄公看到了紅色的污跡。他一個急轉身,喝令班頭道:“來呀,給我備馬,再派兩個人跟我來!”
一出衙門,狄公便抱起男孩把他放在馬鞍上。他坐在孩子後面,把腳放進馬鐙里,放緩韁繩,任馬兒慢慢前行。他瑟縮了一下,想道,一躍而起,飛身上馬,好似還是不久前的事呢。一縷懷舊之情令他頓生煩惱。突然間,他感到精力衰竭,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四年的蘭坊歲月啊。他強打精神,平靜了一下情緒,用歡快的語氣對那嗚嗚哭泣的小男孩說道:“好啦,我們一塊兒出發,給你把娘找回來!你爹爹是誰,你家住在哪裏?”
“我爹是個貨郎,人家都叫他貨郎王二,”男孩忍住哭泣說道,“我家就住在孔廟西面第二條巷子裏,再走幾步就是水閘。”
“這可一點兒都不難找!”狄公說道。雪後路滑,他小心翼翼地拍馬前行,班頭則帶着兩名衙役默默地騎着馬跟在後面。一陣狂風呼嘯而至,吹起檐上的積雪,細小的雪粒打在他們臉上,有如針扎一般疼痛。狄公擦了一下眼睛,又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小寶,大人。”男孩哆哆嗦嗦地答道。
“小寶,小小的寶藏也,”狄公說道,“多好聽的名字!你爹在哪裏呢?”
“不知道,大人,”男孩不高興地喊了起來,“我爹一回家就跟我娘大吵大鬧。我娘沒做飯,她說家裏連麵條都沒有了。後來,後來我爹就開始罵她。他又喊又叫,說我娘跟開當鋪的沈員外鬼混了一個下午。我娘一聽就哭了起來。我急忙跑出家門,想到雜貨鋪賒上一盤挂面,好讓爹娘別再吵了,大家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可是雜貨鋪前擠了好多人,我擠呀擠,怎麼也擠不進去,只好回家。回家一看,爹娘都不在,地上流了好多血,我滑了一跤,我……”
他大哭了起來,瘦小的後背一抽一抽的。狄公摟緊孩子,用皮裘裹住他,兩人默默無言地騎馬前行。
狄公一看到孔廟那扇在冬日的天穹下若隱若現的大門后便下了馬,他把孩子也從馬上抱了下來,對班頭說道:“此地距男童家不遠。將馬匹寄在廟門,我等徒步進巷,以免驚擾百姓。”
他們走進那條窄巷,只見巷兩旁都是低矮破舊的木板房。男孩指了指臨街一扇半隱半開的小門,從底樓紙糊的窗子裏透出了一線燈光,但二樓卻是燈火通明,還傳出歌聲和叫鬧之聲。
“何人住在樓上?”狄公在門前止住腳步,問道。
“是劉裁縫,”男孩說道,“他家今晚請了幾個朋友來喝酒。”
“小寶,你把班頭帶到樓上去,”狄公說道。他又低聲吩咐班頭道:“把這孩子交給樓上的人照看,不過,需把劉裁縫帶下來問話。”
說完,他跨進房門,兩名衙役緊隨其後。
房內沒有幾樣傢具,冷得如冰窖一般。角落裏有一張搖搖晃晃的架子,上面一盞啪啪作響的油燈發出昏黃的亮光。房子當中擺着一張做工粗糙的大圓桌,桌上有三隻裂了縫的泥碗,一端放着一柄大廚刀,刀上沾滿了鮮血。石板地面上的血更多,匯成了一個大血窪。
年紀較大的一個衙役指了指廚刀,叫道:“大人,有人用這把刀砍斷了另一個人的喉嚨,可能差點兒連頭都割下來了。”
狄公點了點頭。他用食指沾了沾廚刀上的血跡,發現血還未乾。他環顧四周,掃視了一眼這昏暗房間的其餘部分,發現靠後牆有一張大床,四周圍着褪了色的藍布帘子;靠着左邊的牆則放着一張小床,四周沒有圍簾,顯然是那孩子的床。光禿禿的石灰牆上亂七八糟地貼着破紙。狄公走到大床邊一扇緊閉的房門前,發現門后是一個小廚房,火爐里的灰是冷的。
狄公走回房間時,正聽見那年輕的衙役冷笑一聲說道:“這種地方,鬼都不會上門,大人!小人聽說過貨郎王二,他可是窮得叮噹響。”
“行兇動機是憤而殺人。”狄公指了指床邊地板上一方真絲手帕,簡短地說道。搖曳不定的油燈照着手帕上面金線綉着的大大的“沈”字。“在小寶離家賒面的時候,”狄公接著說道,“貨郎發現了妻子情夫遺留的這方手帕,兩人本來就吵得面紅耳赤,這塊手帕更是火上澆油,貨郎忍無可忍,抄起廚刀,憤而殺妻。老套了。”他聳了聳肩膀,“他必是埋藏屍身去了。貨郎可是個壯漢?”
“壯得像頭牛一樣,大人!”年紀較大的衙役答道,“小人經常看見他背着沉重的木箱穿街走巷,從早晨直走到晚上。”
狄公看了一眼門邊那隻蓋着油布的大箱子,慢慢地點了點頭。
班頭推着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走了進來,看樣子此人已醉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他東倒西歪地站着,用那雙躲躲閃閃的小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狄公一眼。班頭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推搡着讓他跪倒在狄公面前。狄公將兩手交叉在寬大的袖筒中,淡淡地說道:“這裏出了人命案,你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跟本縣如實說來。”
“定是那女人作的孽!”裁縫大着舌頭含糊不清地說道,“她總是妖妖嬈嬈地招蜂引蝶,對像我這樣的一個體面人卻正眼也不看一下!”他打了個酒嗝,“在她眼裏,我跟她丈夫一樣,都是窮光蛋!她愛的是開當鋪的手裏的錢,這賤貨!”
“休得胡說八道!”狄公生氣地喝道,“回答本縣的問話!樓上樓下只隔一層薄板,你肯定聽到了他夫婦二人的爭吵!”
班頭朝他的肋骨踢了一腳,吼道:“快說!”
“大人,小人什麼都沒聽見!”裁縫嚇得抖成一團,哀號着說道,“樓上的那幫雜種馬尿灌多了,一個勁兒地大喊大叫!我那蠢婆娘還打翻了碗,醉得連打掃的勁兒都沒有。要把她弄起來幹活兒,小人還得搖她好一陣子哩。”
“有人走出過這屋子嗎?”狄公問道。
“沒有!”裁縫咕噥着說,“李屠戶給我們殺了頭豬,這幫人都流着口水看着!烤豬的活兒誰做?只好小人來做!這些傢伙只會喝我的酒,懶得連撥撥火都不願意動手!屋子裏都是煙,我打開窗戶想通通風,卻正好看見那賤貨一溜煙地跑出了家門。”
狄公揚了揚眉毛,思索片刻,問道:“她丈夫可在她身邊?”
“她會要他陪?”裁縫一撇嘴,“她巴不得一個人待着!”
狄公急忙轉過身。他彎下腰仔細檢視着地板,注意到在一片沾着血跡的足印中有一雙前尖后圓的小小金蓮,這足印一直延伸到了門邊。他逼問裁縫:“她跑向何處?”
“水閘!”裁縫悶悶地答道。
狄公披上皮裘,命令衙役道:“把這無賴帶回樓上!”他走到門邊,又急切地對班頭耳語道:“你留在房中等我。王二一回來就將其拿下!那當鋪東家定是到此地來尋手帕,一頭撞見了剛與妻子爭吵過的王二,王二此時已發現了手帕,便將沈員外殺死,王氏則逃出了家門。”
狄公走出門,踏着積雪來到相鄰的街道上。他上了馬,心急火燎地馳向水閘,同時在心中暗道:“一條人命已足矣。”
狄公在通向水塔的石階處下了馬,然後沿着陡峭的階梯奮力向上爬去。雪已結凍,路滑難行,但狄公已顧不得這許多了,因為他望見在最高的一處圍欄前站着一名女子,她裹着一件長袍,正彎着腰俯視着遠方護城河的河水。
狄公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她身邊,抓住了她的胳膊。“千萬不可如此!”他嚴厲地說道,“縱使犧牲自己也不能救回那條死去的人命。”
女子一驚,縮回了身子。她靠着護欄,睜大了一雙驚恐的眼睛看着狄公,嘴巴也因為恐懼而張開了。狄公看到,這張五官扭曲的臉雖有些憔悴,卻仍有幾分姿色,稱得上清秀標緻。
“您定是衙門裏的人!”她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就是說他們已知道我那可憐的丈夫把他給殺了!這都怪我!”她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他殺的可是開當鋪的沈員外?”狄公問道。
她悲哀地點了點頭,大哭着說道:“我怎麼這麼傻!小女子發誓和那姓沈的絕無半點兒私情,我只是想氣氣我那當家的……”她撩開前額一縷汗濕的頭髮,接著說道,“沈員外向我定做了一套絲綉手帕,要在過年的時候送給他的愛妾。我沒跟王二說,是因為我想讓他在看見錢的時候大吃一驚。今天晚上,王二看到了我還沒綉好的最後一塊手帕,就去灶間拿了一把刀,吼叫着要把沈員外和我捉對兒殺死。我逃出屋外,想到鄰街的姐姐家去避一避,誰想到她家中無人。我只好轉回自己家,卻發現王二不在房中,啊,到處都是血。”她一把捂住臉,哽咽着說道,“沈……他定是在取手帕時撞見了王二,王二就殺了他。都怪我,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個女人家可怎麼——”
“記住,你還有個不諳世事的兒子要照看呢。”狄公打斷了她的話。他緊緊抓住她的胳膊,領着她走下階梯。
回到王二家,他吩咐班頭把這女人帶到樓上去。班頭依言,把女人送到了樓上。他下來后,狄公說道:“我們應背靠牆壁,守在門邊。我們只有守株待兔,等着他自投羅網了。王二在這裏殺死沈員外后,便出門去埋藏屍身。他本想回來后再清洗血跡,但他的兒子卻搶先一步把我們帶到了這裏,所以他的如意算盤落了個空。”
四人分成兩組,各守門的一側。他們緊貼牆壁站在門邊守候着。狄公的身邊就是那隻大木箱。樓上有人在大着嗓門兒爭執着什麼。
突然,門開了,一個寬肩膀的大個子走了進來。衙役們如老鷹撲小雞一般撲了上去。大個子大吃一驚,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便被拿下。衙役們用鐵鏈把王二的雙手捆在背後,又推搡着要他跪倒在狄公腳下。一個牛皮紙包從他的袖筒里落了下來,紙包散開,裏面的麵條灑了一地。一個衙役一腳把紙包踢進了牆角。
樓上有人在跳動,薄薄的天花板嘎吱作響,向下彎曲。
“不要糟蹋了好東西!”狄公對那衙役怒喝一聲,“撿起來,”
衙役受此責備,慌忙用手捧起麵條,把它們放到了桌上。他嘟囔着說道:“什麼好東西,天花板上掉下來的灰早把它弄得一塌糊塗了。”
“這雜種的右手上有血,大人!”班頭驗查過王二身上的鐵鏈后興奮地叫道。
王二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瞪着面前那攤血。他的嘴唇雖在顫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聽到班頭的叫聲后他才抬起頭望着狄公喊道:“我老婆在哪兒?她出了什麼事?”
狄公在木箱上坐下,他把兩手交叉在寬寬的袖筒中,冷冷地說道:“問你話的人是本縣縣令!說,你——”
“我老婆在哪兒?”王二狂亂地叫道。他掙扎着想站起來,班頭舉起鞭子,用沉重的鞭頭擊打着他的頭部。王二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結結巴巴地說道:“我老婆,我兒子……”
“快說!今晚到底發生了何事?”狄公問道。
“今天晚上……”王二語不成調地說了幾個字,又猶豫起來。
班頭給了他一腳:“老爺問你呢,快如實招來!”
王二皺了皺眉頭,又看了看地板上那攤血,終於開口說道:“今晚,我正往家裏走,開雜貨店的馮七跟我說當鋪掌柜沈員外今天來過。我進了家門,只見家裏冰鍋冷灶,什麼吃的也沒有,連當年夜飯的麵條也沒有。我就對銀杏說,我要休了她,她拿到休書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跑到姓沈的那裏跟他成雙成對、雙宿雙飛了。我說整條街都知道我一出家門,沈老頭子就鑽進來和她鬼混。她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後來我又看見了那塊手帕,一氣之下就跑進灶間拿了把廚刀。我要先殺這賤人,再去收拾那姓沈的。可是等我提着刀從灶間出來時,我老婆已經跑了。我拿起手帕,想在砍斷沈老頭兒的脖子前扔到他臉上去,但手帕上的一根針扎了我的手。”
王二停下來喘了口氣。他咬了咬嘴唇,吞了口口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手帕不是沈員外遺落的,而是他向銀杏定做的,這一塊是銀杏還沒綉好的。我跑出去找她,先到了她姐姐家,可是她姐姐家沒人,我又去了沈員外的鋪子,想把衣服當掉,給銀杏買些好吃的。可是沈員外卻說他還欠我一弔銅錢,因為他請銀杏綉了二十塊手帕,工錢還沒付過呢。他說今天下午到我家時,雖說最後一塊還沒綉好,但他把綉好的那些送給他的愛妾后,她喜歡得簡直不想放手。今天是除夕,他說,怎麼著也得把錢給我。我用這筆錢買了一袋麵條,又給銀杏買了一朵紙花,就回來了。”他瞪着狄公,發狂似的叫道,“告訴我,銀杏出了什麼事兒?!她在哪兒?”
班頭咯咯地笑了起來。他高聲說道:“聽聽這狗東西都胡說了些什麼呀!這雜種就想拖時間!”他舉起鞭,問狄公道:“大人,是不是要我把他的牙齒打掉,好讓他痛快點兒招供?”
狄公搖了搖頭。他慢慢地撫摸着三縷長髯,一眨不眨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貨郎那張棕色的臉龐。過了一陣,他命令班頭道:“搜搜他身上是否帶着紙花!”
班頭把手伸進貨郎的懷裏,從裏面掏出一朵紅艷艷的紙花。他高舉着紙花呈給狄公驗看,隨後便不屑一顧地把它扔在了地板上,還在上面踩了一腳。
狄公站起身,走到大床邊,彎腰撿起那方手帕,翻來覆去地細看了一陣。接着,他走到圓桌旁,眼睛盯着骯髒的油紙包里的麵條想了一會兒。屋內悄然無聲,只聽見跪着的男人沉重地喘着氣。
突然,樓上又爆發出一陣叫鬧之聲。狄公抬頭看了看屋頂,便轉過身向班頭下令道:“把那兩位帶下來!”
貨郎一見妻兒,真是又驚又喜,一張嘴巴張得老大。他叫道:“謝天謝地,你們都平安無事!”他差點兒從地上蹦起來,衙役們忙狠狠地把他按了下去。
王氏猛地撲倒在跪在地上的貨郎面前,嗚咽着說道:“寬恕我吧!都是我害了你!我真傻,我原只想讓你難受一陣,可看我都幹了些什麼啊,我怎麼這麼糊塗呢!可是你已經,他們就要把你抓走——”
“你們兩位,起來吧!”狄公威嚴地大喝一聲,打斷了婦人的哭訴。看到狄公不容置喙地把手一揮,兩個衙役只得鬆開王二的肩膀。
“除去鐵鏈!”狄公命令道。班頭雖驚得瞠目結舌,但還是照狄公的吩咐解開了鐵鏈。狄公又對王二說道:“今天晚上,你喝了一缸莫名其妙的酸醋,差點兒要了自己老婆的命。是你兒子讓你脫去這場災禍,正是因為他到衙門送信,我們才能及時趕到。你們夫婦二人都要記住今夜,除夕之夜發生的事不會輕易忘記。記住上天賜予你們的福分。我們接受恩賜時總是覺得理所應當,得到手后卻不知珍惜,轉眼間就忘得一乾二淨。你二人彼此相愛,身強力壯,還有個好兒子,這些比什麼都強!好好下定決心,讓人家看看你們確實對得起這些福分!”他轉向那個小男孩,拍着他的頭補充道:“為使你夫婦倆牢記這場教訓,我命你們將這孩子改名為‘大寶’——‘大大的寶貝’!”
他向三名公人擺了擺手,便向門口走去。
“但是,大人,那個殺人案……”婦人結結巴巴地說道。
狄公在敞開的房門口止住了腳步,他微微一笑,說道:“根本就沒有什麼殺人案。樓上的那戶人家殺了一頭豬,裁縫的老婆一腳踢翻了盛豬血的碗,但她已酩酊大醉,所以沒有馬上動手收拾,豬血就從屋頂的板條縫中漏了下來,流到了桌子上和房間的地板上。好啦,本縣要走了!”
婦人把手捂在嘴上,擋住了一聲驚喜的歡呼。她的男人帶着點兒傻氣地笑望着她。他彎下腰,撿起那朵紙花,笨手笨腳地撫平那些花瓣,然後挨近她身邊,把花插在她的鬢旁。男孩仰頭看着父母,圓圓的臉蛋兒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班頭已把狄公的馬牽到了門前。狄公飛身躍上馬背,直到這時他才陡地發覺,惆悵已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街上傳來更夫們的梆聲,已經到了子夜,街市上頓時響起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狄公一面催馬向前,一面在鞍上轉過身來叫道:“新年吉祥!”
他懷疑站在門邊的三名公人是否聽見了他的祝福,但這又何妨呢。
胡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