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啼烏山祭(三)
天色將亮未亮之時,反而更為漆黑。
一處石台之上,劉赤亭提着一壺酒,身邊短髮青年盤坐。
“意思是,那位寇姓老者被成公尚安帶去換了一身新衣裳,然後被連打帶罵送下了山?”
寨黎笑着點頭,“老傢伙忒討厭,可又不至於死,不連打帶罵還能如何?那位成公兄就是面相兄,實際上不是什麼壞人,其實就是嚇唬嚇唬。就是這個姓氏,着實少見。”
劉赤亭險些被逗樂,難道姓寨黎的就多了嗎?
寨黎提起酒壺與劉赤亭的葫蘆碰了碰,好奇問道:“莫兄這酒葫蘆哪裏來的?能儲物還能裝酒,別不是你收進去的物件兒全泡在水裏吧?”
這番話有些噁心人,“那倒是……真不知道。”
話鋒一轉,劉赤亭輕聲道:“寨黎兄,抱歉,我不姓莫。”
寨黎咧嘴一笑,翻手取出一張懸賞令。
“曉得,姓劉嘛!出劍之時就暴露了,瀛洲可沒有那麼多劍修,還如此年輕。只不過,桑山那邊的傳聞說你身邊有一頭異獸呢,怎麼沒見着?”
提起這個,劉赤亭張了張嘴,呢喃道:“為護我受了重傷,現今是假死之態,需要至陽之物才能喚醒。”
玄陽長得實在是太快了,劉赤亭還是比較喜歡貪吃且偷懶的玄陽。
寨黎一副瞭然模樣,“原來如此,來這裏就是為了碧海令,進碧海奪至陽之物,救愛寵對嗎?”
劉赤亭一愣,滿臉疑惑,反問道:“碧海令?這裏?”
寨黎點頭道:“是啊!拿到太平真君手中信物,就可以與那些本地人換取進入碧海的碧海令,只不過只有兩……”
話音未落,一巴掌憑空扇來,寨黎當場側翻過去,腦袋將石頭砸了個大坑。
寨柳幻影似的出現,眯眼望向劉赤亭,話卻是對着寨黎說的:“你那是嘴還是漏斗,生怕別人不知道是嗎?”
劉赤亭雙眼一眯,轉頭望去后尚未說話,一位身穿竹青長衫的赤腳姑娘憑空出現。
“你是想打架?”
寨柳一臉心疼,看向劉赤亭時直咬牙,此刻聽見虞曉雪說話,便回嗆一句:“怕你不成?”
劉赤亭又看了一眼寨柳,只是一笑,隨後伸手拉起寨黎,先與其碰了碰,自個兒喝下一口酒,自顧自問道:“我們喝我們的。”
寨黎一臉為難,望向劉赤亭卻又不敢作聲,只得喝酒。
兩位姑娘針鋒相對,劉赤亭泰然自若。
寨柳冷聲道:“他要救靈獸,我要救我家人,我的家人比不上他靈獸重要?”
虞曉雪冷聲道:“誰攔你了?”
寨柳一愣,“不攔啊?”
虞曉雪冷聲道:“不攔。”
寨柳神色一下子由陰轉晴,“那……你們聊,我先走了。”
說走就走,一轉身就不見了。
寨柳一走,虞曉雪也扭頭兒離去,那叫有乾脆。
劉赤亭與寨柳對視一眼,各自嘟囔:“有毛病!”
又是一口酒下肚,劉赤亭問道:“寨黎兄有無打聽過,這太平真君到底是何許人也?”
寨黎一笑,“你還別說,真打聽過。只不過打聽來打聽去,都只是三百六十幾年前在瀛洲有過消息。不過那些事情虛無縹緲,誰也不知道真假,唯獨一樣,我覺得是真的。傳說四百年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總之北邊有百萬凡人無家可歸即將餓死,是那位太平真君以一人之力帶着百萬人南下至此,建立九府,走了好幾年呢。而且從前此地玄黃氣並不貧瘠,是那位太平真君用了什麼法子,將此地變成修士們瞧不上的不毛之地。只不過……那位太平真君,就只是個第五境而已。”
一人之力帶着百萬難民南下,走了好幾年。
劉赤亭聞之咋舌,百萬人啊!光是吃喝用度,一日就需要多少?即便是個金丹修士,也難以辦到。
將此地變作不毛之地,那就更好理解了。修士看不上,就不會來打擾,凡人們也就能安居樂業了。
太平真君,用心良苦啊!
寨黎又道:“但自三百六十年前起,真君便不見了,都以為他死了,於是九府便開始祭真君,祭着祭着,這不改成太平仙人了……”
劉赤亭想了想,有些不明白了。
“既然只是祭拜,那你們如何知道信物在此地?”
寨黎左顧右盼一番,傳音道:“不要跟別人說啊!是從前進過湯谷的長輩從湯谷里的本地人口中得知的。而且真君手中信物只有兩份,故而只能換取兩枚碧海令。信物會在第三百六十祭時出現,也是那些個本地人的預言。”
本地人?又是本地人。徐放舟得到的消息也是本地人那裏聽來的,莫不是還有另外消息?或是另外的信物?
奇了怪了,他們身在另外一處天地之中,若有能預測到十幾年後外界發生的本事,還待在裏面作甚?再是一方天地,也比不得外界廣闊啊!
劉赤亭只得灌下一口酒,也抬頭望最高處的樓台處望去。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第一縷日光灑在樓頂,琉璃瓦絢爛至極。
寨黎突然乾笑一聲,遞來一片葉子,“把這個嚼一嚼。”
劉赤亭一笑,“解蠱?”
寨黎一愣,不敢置信道:“你發現了?”
劉赤亭擺手道:“不止我發現了,不過不用了,我有劍氣護體,寨柳姑娘給我下蠱的一瞬間,巫蠱便被劍氣攪碎了。”
其實是劍罡。
寨黎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那會兒姐姐為何一副心痛模樣。
眼瞅着下方人越聚集越多,寨黎沉聲道:“辰時開始祭典,祭典開始之後或許會有亂子,劉老弟要小心。”
劉赤亭點了點頭,“多謝提醒。”
不過他的眼睛,是一直望向栗子攤兒的。
孩子的病已經治好了,你還會想着魚死網破嗎?又或者如今孩子有了強勁靠山,你更加無所顧忌了?
不能再喝了,劉赤亭收起酒葫蘆,輕輕摸了摸未名。
那把本命劍就叫未名了,千里取人頭做不到,十里總不是個事兒吧?
下方平台,靠近岩壁處被清理出一大片空地。
岩壁之上忽地一聲轟隆巨響,崖壁巨石竟是朝着下方砸了過來,像是被翻開一片書頁。
寨黎皺眉起身,卻見那並非石壁滑落,而是……而是一處懸挑在山崖之上的……平台!
落下之時,那處三十丈見方的平台再次一翻,竟是有石頭階梯露出,東南西三面皆是階梯,唯獨北邊,是光華崖壁。
寨黎臉皮抽搐,“好傢夥!這麼大的雕像,得多少年才能雕好啊?這便是那位太平真君的模樣吧?”
原來是那處石台被放下之後,石壁再無遮擋,一座高達百丈的立像便赫然出現。
石像道士模樣,一手持斬妖劍,一手拖着石璽,雕的那叫一個栩栩如生。
寨黎扭了扭頭,嘀咕道:“怎麼這麼眼熟呢?”
下方人群此刻也逐漸沸騰,一個個爭先恐後往高台下方湊去。其中便有一位素衣男子,不過他依仗一身力氣,已經站到了最前方。
正在此時,大批護衛自山上下來,將人潮攔在石台數丈之外。
稀里糊塗的,已經辰時。
虞曉雪抱着張翠翠落地,將捂着她眼睛的手鬆開,笑道:“沒騙你吧?”
小丫頭哇的一聲:“這麼高呢,嗖一下就到了?”
虞曉雪揉了揉小丫頭腦袋,將其放下,衝著劉赤亭背影說道:“路給你騰開了,但真就不問是非嗎?”
劉赤亭拿起酒葫蘆,卻又將其重新掛回腰間,只是心念一動,讓未名瞬起自行掛在背後。
“不問,他的是非等他遂願之後再問。只那平淡擺手便斷人生死的模樣,就夠他死了。”
寨黎聞言,轉過頭,瞪大了眼珠子,“你這是要幹嘛?”
劉赤亭眯眼望向那隊開始巡邏的人,喃喃道:“寨黎兄,待會兒可能會出亂子,你做你的就行,不必理會其他的。”
寨黎收回目光,“什麼亂子?”
劉赤亭盯着那隊巡邏人馬。
“若有人不顧一切要報個仇什麼的,我會搭把手。他要是不報仇,暫時就不會出亂子。”
其實自打上了啼烏山,劉赤亭便發現獨臂漢子很平靜,就像是劉赤亭曾經見到的那位高老家主。
正在此時,有三十六人自兩邊緩步登台。在那位太平真君腳底下分成兩隊,一左一右站立。
隨後,山巔之上九道牛角號聲齊鳴,足足數十個呼吸才停。
聲音停下之後,數十人齊聲高呼:“吉時已到,請府主祭太平!”
一句話連說了九遍,有九道身影先後登上高台。有人為其各自遞上早就備好的香,九人各持一束,恭恭敬敬祭拜之後,先後將香插進了鼎爐之中。
中間那位率先轉身,輕聲笑道:“諸位,今日以血破禁,我們算是沒機會長生了,但我們的兒孫輩尚有機會啊!只要人能長生,就不怕這些個刁民再得寸進尺!我兒已經備好了車馬,開始爭碑之後咱們就走,一旦有人爭到碑花,至多再過上一刻,那位上仙所留的大陣便會自行開啟。”
另一位府主詢問道:“那位上仙為何自己不出面?你就沒懷疑過,他幫我們只是想取代太平真君,自己做這處地方的主人嗎?”
中間那人嗤笑一聲:“我們有什麼好遭人惦記的?”
說著,他大步朝前,站在高台邊緣之時,下方人群一下子變得寂靜了起來。
好像都在等懷沙府主開口說點兒什麼。
遠處山峰,虞曉雪疑惑道:“在等什麼?”
張翠翠大聲喊道:“師父,大家都在等府主說開始爭碑。我爹說,年年大祭都要將太平仙人所留石碑搬去,爭碑便是大家搶着上山去摸石碑,第一個摸到石碑的人能爭到碑花。得了碑花,會被賞賜一座大宅子,還會賞黃金千兩呢!”
虞曉雪笑着按住小丫頭腦袋:“翠翠懂得真多。”
可是前方,劉赤亭呢喃一句:“這得有兩萬人吧?山路如此狹窄,出了人命如何是好?”
張翠翠搶着答話:“為爭碑而死,是去陪太平仙人了。”
寨黎聞言,不禁一聲嗤笑。
“太平真君或許都不知道這回事情。”
就在此時,高台之上,九位府主齊聲高呼:“爭碑!”
話音剛落,山上一下子嘩然,人們爭先恐後往山上去,不惜將自己身前的人扯翻在地。
瞧見這一幕,劉赤亭冷笑不止。
“府主如何,可見一斑了。”
以利為餌,釣人性之惡!
為那一處宅子、黃金千兩,絕大多數人都會拚死去爭!捫心自問,若劉赤亭不知天地之廣闊時有如此機會鹹魚翻身,他一樣會捨命去爭!
而此時,九位府主先後往台下走去,可有一人,都走到台階邊緣了卻突然停下步子。
他回頭望了一眼山上石像,深吸一口氣,扭頭兒往檯子中間走去。
最前方的懷沙府主猛地轉頭,皺眉道:“牧兄何意?”
那位牧府主走到檯子正中,盤膝而坐。
“為一己私利,良心難安。卻也明白無力阻攔,只好陪着他們了。還望諸位……莫要為難我兒。”
懷沙府主淡漠回頭,懶得多說,快些下山要緊。
而劉赤亭,此時目光一直放在獨臂漢子身上。
那位少府主帶着的巡邏隊伍即將到他不遠處。
有人小步上前,對着貴公子抱拳:“少主,那兩人……找不見了。”
貴公子點了點頭:“猜到了,不用找了。多半是來湊熱鬧的修士吃飽了沒事幹,救人順便殺人了。”
說著,一道身影冷不丁闖入貴公子視線。
嘈雜聲中,有個獨臂漢子手持匕首,咬着牙奔向那位少府主,後者皺起眉頭,想要轉身抽刀,可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得。
劉赤亭一笑,“亂子要出了,那就更亂些吧。”
再放任不管,這爭碑路上,得死傷多少人?
一襲白衣狂奔而出,於半空中踏了幾步,猛地拔劍,一道熾熱劍氣瞬發。
下一刻,劍光落在石像之上,一顆幾丈高的巨大頭顱轟然墜地,正砸在那位牧府主身後。
爭碑之人,一下子全停下了。
就連去護衛少府主的幾人,也盡數愣住。
也是趁此間隙,有個獨臂漢子將一把匕首自那位少府主咽下插進去,直搗入胸膛中,血水頓時噴涌而出。
劉赤亭轟然墜地,一拳遞出擊退護衛,隨即自顧自坐在栗子攤兒。
那位少府主臨死之前,仍舊一臉不敢置信。
“你……你是誰?為何……殺我?”
未等到獨臂漢子答話,他便再無進氣。
面前年輕人往後倒去,獨臂漢子怔了怔,卻突然發瘋了一般。半山腰皆是他的聲音,四處回蕩。
“我為何殺你?你問我為何殺你?四年前你駕車在街頭狂奔,撞死我妻子,撞斷我一臂,撞得我只一歲的愛女心室受損無醫可治,你竟問我為何殺你?”
劉赤亭抿了一口酒,酒水壓不住怒氣。
貴公子啊!他根本就不記得他撞死了人,撞斷了人的胳膊。
又或者說,他知道他撞了人,但他絲毫不在意,丁點未放在心上!
“我兒啊!”
一聲哀嚎傳來,劉赤亭轉頭望去,嗤笑不已。
“賤民!你想做什麼?”
劉赤亭走去漢子身邊,拍了拍其肩膀,沉聲道:“站直了。”
轉身望向那位府主,劉赤亭聲如洪鐘,遍山可聞。
“你兒死了,你死不死?”
爭碑之人皆停在道上,誰還敢再上去?
可是山巔那處樓台,有個穿着百褶裙的女子已經落地,且要伸手去觸碰石碑了。
就在她的手即將放在石碑上時,一道素衣身影蠻牛一般衝出來,一拳砸出,元炁在血肉之中流淌。寨柳不得不收手阻攔,可成公尚安的手,已經按在了石碑之上。
拳頭並未落下,成公尚安笑着望向寨柳,道:“何必非要交手,兩個信物,你我一人一個。”
寨柳雙眼一眯,“下方那位,不爭?”
成公尚安沒看向山下,只是說道:“不熟。”
一處山林之中,虞曉雪拉着張翠翠的手。小姑娘時不時轉身望去,問道:“師父,怎麼這麼吵?我爹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虞曉雪搖了搖頭,聲音溫柔:“不是,別擔心。就是那個背劍的,這會兒有點生氣。”
她知道,劉赤亭氣的是爭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