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我的心曾悲傷七次》(4)
沙與沫
我永遠在沙岸上行走,
在沙土和泡沫的中間。
高潮會抹去我的腳印,
風也會把泡沫吹走。
但是海洋和沙岸
卻將永遠存在。
我曾抓起一把煙霧。
然後我伸掌一看,哎喲,煙霧變成一個蟲子。
我把手握起再伸開一看,手裏卻是一隻鳥。
我再把手握起又伸開,在掌心裏站着一個容顏憂鬱、向天仰首的人。
我又把手握起,當我伸掌的時候,除了煙霧以外,一無所有。
但是我聽到了一支絕頂甜柔的歌曲。
僅僅在昨天,我認為我自己只是一個碎片,無韻律地在生命的穹蒼中顫抖。
現在我曉得,我就是那穹蒼,曉得生命是在我裏面有韻律地轉動的碎片。
他們在覺醒的時候對我說:“你和你所居住的世界,只不過是無邊海洋的無邊沙岸上的一粒沙子。”
在夢裏我對他們說:“我就是那無邊的海洋,大千世界只不過是我的沙岸上的沙粒。”
只有一次把我窘得啞口無言,就是當一個人問我“你是誰”的時候。
想到神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個天使。
說到神的第一個字眼是一個人。
我們是有海洋以前千萬年地撲騰着、飄遊着、追求着的生物,森林裏的風把語言給予了我們。
那麼我們怎能以昨天的聲音來表現我們心中的遠古年代呢?
斯芬克斯只說過一次話。斯芬克斯說:“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就是一粒沙子。現在再讓我們沉默下去吧。”
我聽到了斯芬克斯的話,但是我不懂得。
我看到過一個女人的臉,我就看到了她所有的還未生出的兒女。
一個女人看了我的臉,她就認得了在她生前已經死去的我的歷代祖宗。
我想使自己完滿起來。但是除非我能變成一個上面住着理智的生物的星球,此外還有什麼可能呢?
這不是每一個人的目標嗎?
一粒珍珠是痛苦圍繞着一粒沙子所建造起來的廟宇。
是什麼願望圍繞着什麼樣的沙粒,建造起我們的軀體呢?
當神把我這塊石子丟在奇妙的湖裏的時候,我以無數的圈紋擾亂了它的表面。
但是當我落到深處的時候,我就變得十分安靜了。
給我靜默,我將向黑夜挑戰。
當我的靈魂和肉體由相愛而結婚的時候,我就得到了重生。
從前我認識一個聽覺極其銳敏的人,但是他不能說話。在一場戰役中他喪失了舌頭。
現在我知道在這偉大的沉默來到以前,這個人打過的是什麼樣的仗。我為他的死亡而高興。
這廣闊的世界對我們兩個人也是不夠大的。
我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了很久,沉默着,而且忘卻了季節。
然後太陽把生命給了我,我起來,在尼羅河岸上行走。
和白天一同唱歌,和黑夜一同做夢。
現在太陽又用一千隻腳在我身上踐踏,讓我再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下。
但是,請看一個奇迹和一個謎吧!
那個把我聚集起來的太陽,不能把我打散。
我依舊挺立着,我以穩健的步履在尼羅河岸上行走。
記憶是相會的一種形式。
忘記是自由的一種形式。
我們依據無數太陽的運轉來測定時間;
他們以他們口袋裏的小小的機器來測定時間。
那麼請告訴我,我們怎能在同一的地點和同一的時間相會呢?
對於從銀河的窗戶里下望的人,空間就不是地球與太陽之間的空間了。
人性是一條光河,從永久以前流到永久。
難道在以太里居住的精靈,不妒羨世人的痛苦嗎?
在到聖城去的路上,我遇到另一位香客,我問他:“這條就是到聖城去的路嗎?”
他說:“跟我來吧,再有一天一夜就到達聖城了。”
我就跟隨他。我們走了幾天幾夜,還沒有走到聖城。
使我驚訝的是,他帶錯了路,反而對我大發脾氣。
神啊,讓我做獅子的獵物,要不就讓兔子做我的獵物吧。
除了通過黑夜的道路,人們不能到達黎明。
我的房子對我說:“不要離開我,因為你的過去住在這裏。”
道路對我說:“跟我來吧,因為我是你的將來。”
我對我的房子和道路說:“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如果我住下來,我的住中就有去;如果我去,我的去中就有住。只有愛和死才能改變一切。”
當那些睡在絨毛上面的人所做的夢,並不比睡在土地上的人的夢更美好的時候,我怎能對生命的公平失掉信心呢?
奇怪得很,對某些娛樂的願望,也是我的痛苦的一部分。
曾有七次我鄙視了自己的靈魂:
第一次是在她可以上升而卻謙讓的時候。
第二次是我看見她在瘸者面前跛行的時候。
第三次是讓她選擇難易,而她選了易的時候。
第四次是她做錯了事,卻安慰自己說別人也同樣做錯了事。
第五次是她容忍了軟弱,而把她的忍受稱為堅強。
第六次是當她輕蔑一個醜惡的容顏的時候,卻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面具中之一。
第七次是當她唱一首頌歌的時候,自己相信這是一種美德。
我不知道什麼是絕對的真理。但是我對於我的無知是謙虛的,這其中就有了我的榮譽和報酬。
在人的幻想和成就中間有一段空間,只能靠他的熱望來通過。
天堂就在那邊,在那扇門后,在隔壁的房裏;但是我把鑰匙丟了。
也許我只是把它放錯了地方。
你瞎了眼睛,我是又聾又啞,因此讓我們握起手來互相了解吧。
一個人的意義不在於他的成就,而在於他所企求成就的東西。
我們中間,有些人像墨水,有些人像紙張。
若不是因為有些人是黑的話,有些人就成了啞巴。
若不是因為有些人是白的話,有些人就成了瞎子。
給我一隻耳朵,我將給你以聲音。
我們的心才是一塊海綿;我們的心懷是一道河水。
然而我們大多寧願吸收而不肯奔流,這不是很奇怪嗎?
當你想望着無名的恩賜,懷抱着無端的煩惱的時候,你就真和一切生物一同長大,升向你的大我。
當一個人沉醉在一個幻象之中,他就會把這幻象的模糊的情味當作真實的酒。
你喝酒為的是求醉;我喝酒為的是要從別種的醉酒中清醒過來。
當我的酒杯空了的時候,我就讓它空着;但當它半滿的時候,我卻恨它半滿。
一個人的實質,不在於他向你顯露的那一面,而在於他所不能向你顯露的那一面。
因此,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聽他說出的話,而要去聽他的沒有說出的話。
我說的話有一半是沒有意義的;我把它說出來,為的是也許會讓你聽到其他的一半。
幽默感就是分寸感。
當人們誇獎我多言的過失,責備我沉默的美德的時候,我的寂寞就產生了。
當生命找不到一個歌唱家來唱出她的心情的時候,她就產生一個哲學家來說出她的心思。
真理是常久被人知道的,有時被人說出的。
我們的真實的我是沉默的,後天的我是多嘴的。
我的生命內的聲音達不到你的生命內的耳朵;但是為了避免寂寞,就讓我們交談吧。
當兩個女人交談的時候,她們什麼話也沒有說;當一個女人自語的時候,她揭露了生命的一切。
青蛙也許會叫得比牛更響,但是它們不能在田裏拉犁,也不會在酒坊里牽磨,它們的皮也做不出鞋來。
只有啞巴才忌妒多嘴的人。
如果冬天說,“春天在我的心裏”,誰會相信冬天呢?
每一粒種子都是一個願望。
如果你真的睜起眼睛來看,你會從每一個形象中看到你自己的形象。
如果你張開耳朵來聽,你會在一切聲音里聽到你自己的聲音。
真理是需要我們兩個人來發現的:一個人來講說它,一個人來了解它。
雖然言語的波浪永遠在我們上面喧嘩,而我們的深處卻永遠是沉默的。
許多理論都像一扇窗戶,我們通過它看到真理,但是它也把我們同真理隔開。
讓我們玩捉迷藏吧。你如果藏在我的心裏,就不難把你找到。但是如果你藏到你的殼裏去,那麼任何人也找不到你的。
一個女人可以用微笑把她的臉蒙了起來。
那顆能夠和歡樂的心一同唱出歡歌的憂愁的心,是多麼高貴啊。
想了解女人,或分析天才,或想解答沉默人的神秘,就是那個想從一個美夢中掙扎醒來坐到早餐桌上的人。
我願意同走路的人一同行走。我不願站住看着隊伍走過。
對於服侍你的人,你欠他的還不只是金子。把你的心交給他或是服侍他吧。
沒有,我們沒有白活。他們不是把我們的骨頭堆成堡壘了嗎?
我們不要挑剔計較吧。詩人的心思和蠍子的尾巴,都是從同一塊土地上光榮地升起的。
每一條毒龍都產生出一個屠龍的聖佐治來。
樹木是大地寫上天空中的詩。我們把它們砍下造紙,讓我們可以把我們的空洞記錄下來。
如果你要寫作(只有聖人才曉得你為什麼要寫作),你必須有知識、藝術和魔術——字句的音樂的知識,不矯揉造作的藝術,和熱愛你讀者的魔術。
他們把筆蘸在我們的心懷裏,就認為他們已經得了靈感了。
如果一棵樹也寫自傳的話,它不會不像一個民族的歷史。
如果我在“寫詩的能力”和“未寫成詩的歡樂”之間選擇的話,我就要選那歡樂。因為歡樂是更好的詩。
但是你和我所有的鄰居,都一致地說我總是不會選擇。
詩不是一種表白出來的意見。它是從一個傷口或是一個笑口湧出的一首歌曲。
言語是沒有時間性的。在你說它或是寫它的時候,應該懂得它的特點。
詩人是一個退位的君王,坐在他的宮殿的灰燼里,想用殘灰捏出一個形象。
詩是歡樂、痛苦和驚奇穿插着詞彙的一場交道。
一個詩人要想尋找他心裏詩歌的母親的話,是徒勞無功的。
我曾對一個詩人說:“不到你死後我們不會知道你的評價。”
他回答說:“是的,死亡永遠是個揭露者。如果你真想知道我的評價,那就是我心裏的比舌上的多,我所願望的比手裏現有的多。”
如果你歌頌美,即使你是在沙漠的中心,你也會有聽眾。
詩是迷醉心懷的智慧。
智慧是心思里歌唱的詩。
如果我們能夠迷醉人的心懷,同時也在他的心思中歌唱,
那麼他就真箇地在神的影中生活了。
靈感總是歌唱;靈感從不解釋。
我們常為使自己入睡而對我們的孩子唱催眠的歌曲。
我們的一切字句,都是從心思的筵席上散落下來的殘屑。
思想對於詩往往是一塊絆腳石。
能唱出我們的沉默的,是一個偉大的歌唱家。
如果你嘴裏含滿了食物,你怎能歌唱呢?
如果你手裏握滿金錢,你怎能舉起祝福之手呢?
他們說夜鶯唱着戀歌的時候,把刺扎進自己的心膛。
我們也都是這樣的。不這樣,我們還能歌唱嗎?
天才只不過是晚春開始時節知更鳥所唱的一首歌。
連那最高超的心靈,也逃不出物質的需要。
瘋人作為一個音樂家並不比你我遜色,不過他所彈奏的樂器有點失調而已。
在母親心裏沉默着的詩歌,在她孩子的唇上唱了出來。
沒有不能圓滿的願望。
我和另外一個我,從來沒有完全一致過。事物的實質似乎橫梗在我們中間。
你的另外一個你總是為你難過。但是你的另外一個你就在難過中成長;那麼就一切都好了。
除了在那些靈魂熟睡、軀殼失調的人的心裏之外,靈魂和軀殼之間是沒有鬥爭的。
當你達到生命的中心的時候,你將在萬物中甚至於在看不見美的人的眼睛裏,也會找到美。
我們活着只為的是去發現美。其他一切都是等待的種種形式。
撒下一粒種子,大地會給你一朵花。向天祝願一個夢想,天空會給你一個情人。
你生下來的那一天,魔鬼就死去了。你不必經過地獄去會見天使。
許多女子借到了男子的心;很少女子能佔有它。
如果你想佔有,你千萬不可要求。
當一個男子的手接觸到一個女子的手的時候,他倆都接觸到了永在的心。
愛情是情人之間的面幕。
每一個男子都愛着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想像的作品,另外一個還沒有生下來。
不肯原諒女人的細微過失的男子,永遠不會欣賞她們偉大的德行。
不日日自新的愛情,變成一種習慣,而終於變成奴役。
情人只擁抱了他們之間的一種東西,而沒有互相擁抱。
戀愛和疑忌是永不交談的。
愛情是一個光明的字,被一隻光明的手寫在一張光明的冊頁上的。
友誼永遠是一個甜柔的責任,從來不是一種機會。
如果你不在所有的情況下了解你的朋友,你就永遠不會了解他。
你的最華麗的衣袍是別人織造的;
你的最可口的一餐是在別人的桌上吃的;
你的最舒適的床鋪是在別人的房子裏的。
那麼請告訴我,你怎能把自己同別人分開呢?
你的心思和我的心懷將永遠不會一致,除非你的心思不再居留於數字中,而我的心懷不再居留在雲霧裏。
除非我們把語言減少到七個字,我們將永不會互相了解。
我的心,除了把它敲碎以外,怎能把它打開呢?
只有深哀和極樂才能顯露你的真實。
如果你願意被顯露出來,你必須在陽光中裸舞,或是背起你的十字架。
如果自然聽到了我們所說的知足的話語,江河就不去尋求大海,冬天就不會變成春天。
如果她聽到我們所說的一切吝嗇的話語,我們有多少人可以呼吸到空氣呢?
當你背向太陽的時候,你只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在白天的太陽前面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前面也是自由的;
在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辰的時候,你也是自由的。
就是在你對世上一切閉起眼睛的時候,你也是自由的。
但是你是你所愛的人的奴隸,因為你愛了他。
你也是愛你的人的奴隸,因為他愛了你。
我們都是寺院門前的乞丐,當國王進出寺院門的時候,我們每人都分受到恩賞。
但是我們都互相忌妒,這是輕視國王的另一種方式。
你不能吃得多過你的食慾。那一半食糧是屬於別人的,而且也還要為不速之客留下一點麵包。
如果不為待客的話,所有的房屋都成了墳墓。
和善的狼對天真的羊說:“你不光臨寒舍嗎?”
羊回答說:“我們將以造訪貴府為榮,如果貴府不是在你肚子裏的話。”
我把客人攔在門口說:“不必了,在出門的時候再擦腳吧,進門的時候是不必擦的。”
慷慨不是你把我比你更需要的東西給我,而是你把你比我更需要的東西也給了我。
當你施與的時候你當然是慈善的,在授予的時候要把臉轉過一邊,這樣就可以不看那受者的羞赧。
最富與最窮的人的差別,只在於一整天的飢餓和一個鐘頭的乾渴。
我們常常從我們的明天預支了來償付我們昨天的債負。
我也曾受過天使和魔鬼的造訪,但是我都把他們支走了。
當天使來的時候,我念一段舊的禱文,他就厭煩了;
當魔鬼來的時候,我犯一次舊的罪過,他就從我面前走過了。
總的說來,這不是一所壞監獄;我只不喜歡在我的囚房和隔壁囚房之間的這堵牆;
但是我對你保證,我決不願責備獄吏和建造這監獄的人。
你向他們求魚而卻給你毒蛇的那些人,也許他們只有毒蛇可給。那麼在他們一方面就算是慷慨的了。
欺騙有時成功,但它往往自殺。
當你饒恕那些從不流血的兇手,從不竊盜的小偷,不打誑語的說謊者的時候,你就真是一個寬大的人。
誰能把手指放在善惡分野的地方,誰就是能夠摸到上帝聖袍的邊緣的人。
如果你的心是一座火山的話,你怎能指望會從你的手裏開出花朵來呢?
多麼奇怪的一個自欺的方式!有時我寧願受到損害和欺騙,好讓我嘲笑那些以為我不知道我是被損害、欺騙了的人。
對於一個扮作被追求者的角色的追求者,我該怎麼說他呢?
讓那個把臟手擦在你衣服上的人,把你的衣服拿走吧。他也許還需要那件衣服,你卻一定不會再要了。
兌換商不能做一個好園丁,真是可惜。
請你不要以後天的德行來粉飾你的先天的缺陷。我寧願有缺陷,這些缺陷歸我所有。
有多少次我把沒有犯過的罪都拉到自己身上,為的讓人家在我面前感到舒服。
就是生命的面具,也都是更深的奧秘的面具。
你可能只根據自己的了解去判斷別人。
現在告訴我,我們裏頭誰是有罪的,誰是無辜的。
真正公平的人就是對你的罪過感到應該分擔的人。
只有白痴和天才,才會去破壞人造的法律,他們離上帝的心最近。
只在你被追逐的時候,你才快跑。
我沒有仇人,上帝啊!如果我會有仇人的話,
就讓他和我勢均力敵,
只讓真理做一個戰勝者。
當你和敵人都死了的時候,你就會和他十分友好了。
一個人在自衛的時候可能自殺。
很久以前一個“人”,因為過於愛別人,也(因)太可愛了,而被釘在十字架上。
說來奇怪,昨天我碰到他三次。
第一次是他懇求一個警察不要把一個妓女關到監牢裏去;第二次是他和一個無賴一塊兒喝酒;第三次是他在教堂里和一個法官拳斗。
如果他們所談的善惡都是正確的話,那麼我的一生只是一個長時間的犯罪。
憐憫只是半個公平。
過去唯一對我不公平的人,就是那個我曾對他的兄弟不公平的人。
當你看見一個人被帶進監獄的時候,在你心中默默地說:“也許他是從更狹小的監獄裏逃出來的。”
當你看見一個人喝醉了的時候,在你心中默默地說:“也許他想躲避某些更不美好的事物。”
在自衛中我常常憎恨;但是如果我是一個比較堅強的人,我就不必使用這樣的武器。
用唇上的微笑來遮掩眼裏的憎恨的人,是多麼愚蠢啊!
只有在我以下的人,能忌妒我或憎恨我。
我從來沒有被忌妒或被憎恨過,我不在任何人之上。
只有在我以上的人,能稱讚我或輕蔑我。
我從來沒有被稱讚或被輕蔑過,我不在任何人之下。
你對我說“我不了解你”,這就是過分地讚揚了我,無故地侮辱了你。
當生命給我金子而我給你銀子的時候,我還自以為慷慨,這是多麼卑鄙啊!
當你達到生命心中的時候,你會發現你不高過罪人,也不低於先知。
奇怪的是,你竟可憐那腳下慢的人,而不可憐那心裏慢的人。
可憐那盲於目的人,而不可憐那盲於心的人。
瘸子不在他敵人的頭上敲斷他的拐杖,是更聰明些的。
那個認為從他的口袋裏給你,可以從你心裏取回的人,是多麼糊塗啊!
生命是一支隊伍。遲慢的人發現隊伍走得太快了,他就走出隊伍;
快步的人又發現隊伍走得太慢了,他也走出隊伍。
如果世上真有罪孽這件東西的話,我們中間有的人是跟着我們祖先的腳蹤,倒退着造孽。
有的人是管制着我們的兒女,趕前地造孽。
真正的好人,是那個和所有的大家認為壞的人在一起的人。
我們都是囚犯,不過有的是關在有窗的牢房裏,有的就關在無窗的牢房裏。
奇怪的是,當我們為錯誤辯護的時候,我們用的氣力比我們捍衛正確時還大。
如果我們互相供認彼此的罪過的話,我們就會為大家並無新創而互相嘲笑。
如果我們都公開了我們的美德的話,我們也將為大家並無新創而大笑。
一個人是在人造的法律之上,直到他犯了抵觸人造的慣例的罪;
在此以後,他就不在任何人之上,也不在任何人之下。
政府是你和我之間的協定。你和我常常是錯誤的。
罪惡是需要的別名,或是疾病的一種。
還有比意識到別人的過失還大的過失嗎?
如果別人嘲笑你,你可以憐憫他;但是如果你嘲笑他,你絕不可自恕。
如果別人傷害你,你可以忘掉它;但是如果你傷害了他,你須永遠記住。
實際上別人就是最敏感的你,附托在另一個軀殼上。
你要人們用你的翅翼飛翔而卻連一根羽毛也拿不出的時候,你是多麼輕率啊。
從前有人坐在我的桌上,吃我的飯,喝我的酒,走時還嘲笑我。
以後他再來要吃要喝,我不理他;
天使就嘲笑我。
憎恨是一件死東西,你們有誰願意做一座墳墓?
被殺者的光榮就要他不是兇手。
人道的保護者是在它沉默的心懷中,從不在它多言的心思里。
他們認為我瘋了,因為我不肯拿我的光陰去換金錢;
我認為他們是瘋了,因為他們以為我的光陰是可以估價的。
他們把最昂貴的金子、銀子、象牙和黑檀排列在我們的面前,我們把心胸和氣魄排列在他們的面前。
而他們卻自稱為主人,把我們當作客人。
我寧可做人類中有夢想和有完成夢想的願望的、最渺小的人,而不願做一個最偉大的、無夢想、無願望的人。
最可憐的人是把他的夢想變成金銀的人。
我們都在攀登自己心愿的高峰。如果另一個登山者偷了你的糧袋和錢包,而把糧袋裝滿了,錢包也加重了,你應當可憐他。
這攀登將為他的肉體增加困難,這負擔將加長他的路程。
如果在你消瘦的情況下,看到他的肉體膨脹着往上爬,幫他一步。這樣做會增加你的速度。
你不能超過你的了解去判斷一個人,而你的了解是多麼淺薄啊。
我決不去聽一個征服者對被征服的人的說教。
真正自由的人是忍耐地背起奴隸的負擔的人。
千年以前,我的鄰人對我說:“我恨生命,因為它只是一件痛苦的東西。”
昨天我走過一座墳園,我看見生命在他的墳上跳舞。
自然界的競爭不過是混亂渴望着秩序。
孤寂是吹落我們枯枝的一陣無聲的風暴;
但是它把我們活生生的根芽,更深地送進活生生的大地的活生生的心裏。
我曾對一條小溪談到大海,小溪認為我只是一個幻想的誇張者;
我也曾對大海談到小溪,大海認為我只是一個低估的毀謗者。
把螞蟻的忙碌捧得高於蚱蜢的歌唱的眼光,是多麼狹仄啊!
這個世界裏的最高德行,在另一個世界也許是最低的。
深和高在直線上走到深度和高度;只有廣闊能在圓周里運行。
如果不是因為我們有了重量和長度的觀念,我們站在螢火光前也會同在太陽面前一樣地敬畏。
一個沒有想像力的科學家,好像一個拿着鈍刀和舊秤的屠夫。
但既然我們不全是素食者,那麼你該怎麼辦呢?
當你歌唱的時候,飢餓的人就用他的肚子來聽。
死亡和老人的距離並不比和嬰兒的距離更近,生命也是如此。
假如你必須直率地說的話,就直率得漂亮一些。要不就沉默下來,因為我們鄰近有一個人快死了。
人間的葬禮也可能是天上的婚筵。
一個被忘卻的真實可能死去,而在它的遺囑里留下七千條的實情實事,作為料理喪事和建造墳墓之用。
實際上我們只對自己說話,不過有時我們說得大聲一點,使得別人也能聽見。
顯而易見的東西是:在被人簡單地表現出來之前,從不被人看到的。
假如銀河不在我的意識里,我怎能看到它或了解它呢?
除非我是醫生群中的一個醫生,他們不會相信我是一個天文學家的。
也許大海給貝殼下的定義是珍珠。
也許時間給煤炭下的定義是鑽石。
榮名是熱情站在陽光中的影子。
花根是鄙棄榮名的花朵。
在美之外沒有宗教,也沒有科學。
我所認得的大人物的性格中都有些渺小的東西;就是這些渺小的東西,阻止了懶惰、瘋狂或者自殺。
真正偉大的人是不壓制人也不受人壓制的人。
我決不因為那個人殺了罪人和先知,就相信他是中庸的。
容忍是和高傲狂害着相思的一種病症。
蟲子是會彎曲的,但是連大象也會屈服,不是很奇怪嗎?
一場爭論可能是兩個心思之間的捷徑。
我是烈火,我也是枯枝,一部分的我消耗了另一部分的我。
我們都在尋找聖山的頂峰;假如我們把過去當作一張圖表而不作為一個嚮導的話,我們的路程不是可以縮短嗎?
當智慧驕傲到不肯哭泣,莊嚴到不肯歡笑,自滿到不肯看人的時候,就不成為智慧了。
如果我把你所知道的一切,把自己填滿的話,我還能有餘地來容納你所不知道的一切嗎?
我從多話的人那裏學到了靜默,從褊狹的人那裏學到了寬容,從殘忍的人那裏學到了仁愛,但奇怪的是我對於這些老師並不感激。
執拗的人是一個極聾的演說家。
忌妒者的沉默是太吵鬧了。
當你達到你應該了解的終點的時候,你就處在你應該感覺的起點。
誇張是發了脾氣的真理。
假如你只能看到光所顯示的,只能聽到聲所宣告的,
那麼實際上你沒有看,也沒有聽。
一件事實是一條沒有性別的真理。
你不能同時又笑又冷酷。
離我心最近的是一個沒有國土的國王和一個不會求乞的窮人。
一個羞赧的失敗比一個驕傲的成功還要高貴。
在任何一塊土地上挖掘你都會找到珍寶,不過你應該以農民的信心去挖掘。
一隻被二十個騎士和二十條獵狗追逐着的狐狸說:“他們當然會打死我。但他們準是很可憐很笨拙的。假如二十隻狐狸騎着二十頭驢子帶着二十隻狼去追打一個人的話,那真是不值得的。”
是我們的心思屈服於我們自製的法津之下,我們的精神是從不屈服的。
我是一個旅行者,也是一個航海者,我每天在我的靈魂中發現一個新的王國。
一個女人抗議說:“當然那是一場正義的戰爭。我的兒子在這場戰爭中犧牲了。”
我對生命說:“我要聽死亡說話。”
生命把自己的聲音提高一點說:“現在你聽到他說話了。”
當你解答了生命的一切奧秘,你就渴望死亡,因為它不過是生命的另一奧秘。
生與死是勇敢的兩種最高貴的表現。
我的朋友,你和我對於生命將永遠是個陌生者,
我們彼此也是陌生者,對自己也是陌生者,
直到你要說、我要聽的那一天,
把你的聲音作為我的聲音;
當我站在你的面前,覺得我是站在鏡前的時候。
他們對我說:“你能自知,你就能了解所有的人。”
我說:“只有我尋求所有的人,我才能自知。”
一個人有兩個我,一個在黑暗裏醒着,一個在光明中睡着。
隱士是遺棄了一部分世界,使他可以無驚無擾地享受着整個世界。
在學者和詩人之間伸展着一片綠野;如果學者走過去,他就成了聖賢;如果詩人走過來,他就成了先知。
昨天我看見哲學家們把他們的頭顱裝在籃子裏,在市場上高聲叫賣:“智慧,賣智慧咯!”
可憐的哲學家!他們必須出賣他們的頭來餵養他們的心。
一個哲學家對一個清道夫說:“我可憐你,你的工作又苦又臟。”
清道夫說:“謝謝你,先生。請告訴我,你做什麼工作?”
哲學家回答說:“我研究人的心思、行為和願望。”
清道夫一面掃街一面微笑着說:“我也可憐你。”
聽真理的人並不弱於講真理的人。
沒有人能在需要與奢侈之間畫一條界線。只有天使能這樣做,天使是明智而熱切的。
也許天使就是我們在太空中的更高尚的思想。
在托缽僧的心中找到自己的寶座的是真正的王子。
慷慨是超過自己能力的施與,自尊是少於自己需要的接受。
實際上你不欠任何人的債。你欠所有的人一切的債。
從前生活過的人現在都和我們一起活着。我們中間當然沒有人願意做一個怠慢客人的主人。
想望得最多的人活得最長。
他們對我說:“十鳥在樹不如一鳥在手。”
我卻說:“一鳥一羽在樹勝過十鳥在手。”
你對那根羽毛的追求,就是腳下生翼的生命;不,它就是生命的本身。
世界上只有兩個原素,美和真;美在情人的心中,真在耕者的臂里。
偉大的美俘虜了我,但是一個更偉大的美居然把我從掌握中釋放了。
美在想望它的人的心裏比在看到它的人的眼裏,放出更明亮的光彩。
我愛慕那對我傾訴心懷的人,我尊重那對我披露夢想的人。但是為什麼在服侍我的人面前,我卻靦腆,甚至於帶些羞愧呢?
天才曾以能侍奉王子為榮。
現在他們以侍奉貧民為榮。
天使們曉得,有過多的講實際的人,就着夢想者眉間的汗,吃他們的麵包。
風趣往往是一副面具。你如能把它扯了下來,你將發現一個被激惱了的才智,或是在變着戲法的聰明。
聰明把聰明歸功於我,愚鈍把愚鈍歸罪於我。我想他倆都是對的。
只有自己心裏有秘密的人才能參透我們心裏的秘密。
只能和你同樂不能和你共苦的人,丟掉了天堂七個門中的一把鑰匙。
是的,世界上是有涅槃;它是在把羊群帶到碧綠的牧場的時候,在哄着你孩子睡覺的時候,在寫着你的最後一行詩句的時候。
遠在體驗到它們以前,我們就已經選擇了我們的歡樂和悲哀了。
憂愁是兩座花園之間的一堵牆壁。
當你的歡樂和悲哀變大的時候,世界就變小了。
願望是半個生命,淡漠是半個死亡。
我們今天的悲哀里最苦的東西,是我們昨天的歡樂的回憶。
他們對我說:“你必須在今生的歡娛和來世的平安之中做個選擇。”
我對他們說:“我已選擇了今生的愉快和來世的安寧。因為我心裏知道那最大的詩人只寫過一首詩,而這首詩是完全合乎音節韻律的。”
信仰是心中的綠洲,思想的駱駝隊是永遠走不到的。
當你求達你的高度的時候,你將想望,但要只為想望而想望;你應為飢餓而熱望;你應為更大的乾渴而渴望。
假如你對風泄露了你的秘密,你就不應當去責備風對樹林泄露了秘密。
春天的花朵是天使們在早餐桌上所談論的冬天的夢想。
鼬鼠對月下香說:“看我跑得多快,你卻不能走,也不會爬。”
月下香對鼬鼠說:“嗐,最高貴的快腿,請你快快跑開吧!”
烏龜比兔子更能多講些道路的情況。
奇怪的是沒有脊骨的生物都有最堅硬的殼。
話最多的人是最不聰明的人,在一個演說家和一個拍賣人之間,幾乎沒有分別。
你應該感謝,因為你不必靠着父親的名望或伯叔的財產來生活。
但是最應感謝的是,沒有人必須靠着你的名譽或財產來生活。
只在一個變戲法的人接不到球的時候,他才能吸引我。
忌妒我的人在不知不覺之中頌揚了我。
在很久的時間內,你是你母親睡眠里的一個夢,以後她醒來把你生了下來。
人類的胚芽是在你母親的願望里。
我的父母願意有個孩子,他們就生下我。
我要母親和父親,我就生下了黑夜和海洋。
有的兒女使我們感到此生不虛,有的兒女為我們留下終天之憾。
當黑夜來了而你也陰鬱的時候,就堅決地陰鬱着躺了下去。
當早晨來了而你還感着陰鬱的時候,就站起來,堅決地對白天說:“我還是陰鬱的。”
對黑夜和白天扮演角色是愚蠢的。
他倆都會嘲笑你。
霧裏的山嶽不是丘陵;雨中的橡樹也不是垂柳。
看哪,這一個似非而是的論斷:深和高是比“折中”和“兩可”更為相近。
當我一面明鏡似的站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注視着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
然後你說:“我愛你。”
但是實際上你愛的是我裏面的你。
當你以愛鄰為樂的時候,它就不是美德了。
不時常涌溢的愛就往往死掉。
你不能同時又有青春又有關於青春的知識。
因為青春忙於生活,而顧不得去了解;而知識為著要生活,而忙於自我尋求。
你有時坐在窗邊看望過往行人。望着望着,你也許看見一個尼姑向你右手邊走來,一個妓女向你左手邊走來。
你也許無心地說出:“這一個是多麼高潔,那一個又是多麼卑賤。”
假如你閉起眼睛靜聽一會兒,你會聽到太空中有個聲音低語說:“這一個在祈禱中尋求我,那一個在痛苦中尋求我。在各人的心靈里,都有一座供奉我的心靈的庵堂。”
每隔一百年,拿撒勒的耶穌就和基督徒的耶穌在黎巴嫩山中的花園裏相會。他們做了長談。每次當拿撒勒的耶穌向基督徒的耶穌道別的時候,他都說:“我的朋友,我恐怕我們兩人永遠、永遠也不會一致。”
求上帝餵養那些窮奢極欲的人吧!
一個偉大的人有兩顆心:一顆心流血,另一顆心寬容。
如果一個人說了並不傷害你或任何人的謊話,為什麼你不在心裏說,他堆放事實的房子是太小了,擱不下他的胡想,他必須把胡想留待更大的地場。
在每扇關起的門后,都有一個用七道封皮封起的秘密。
等待是時間的蹄子。
假如困難是你東牆上的一扇新開的窗戶,那你怎麼辦呢?
和你一同笑過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過的人,你卻永遠不忘。
在鹽裏面一定有些出奇的神聖的東西。它也在我們的眼淚里和大海里。
我們的上帝在他慈悲的乾渴里,會把我們——露珠和眼淚——都喝下去。
你不過是你的大我的一個碎片,一張尋求麵包的嘴,一隻盲目的、為一張乾渴的嘴舉着水杯的手。
只要你從種族、國家和自身之上,升起一腕尺,你就真成了神一樣的人。
假如我是你,我決不在低潮的時候去抱怨大海。
船是一隻好船,我們的船主是精幹的;只不過是你的肚子不合適就是了。
我們想望而得不到的東西,比我們已經得到的東西總要寶貴些。
假如你能坐在雲頭上,你就看不見兩國之間的國界線,也看不見莊園之間的界石。
可惜的是你不能坐在雲頭上。
七百年以前有七隻白鴿,從幽谷里飛上高山的雪峰。七個看到鴿子飛翔的人中,有一個說:“我看出第七隻鴿子的翅膀上,有一個黑點。”
今天這山谷里的人們,就說飛上雪山頂峰的是七隻黑鴿。
在秋天,我收集起我的一切煩惱,把它們埋在我的花園裏。
四月又到,春天來同大地結婚,在我的花園裏開出與眾花不同的美麗的花。
我的鄰人們都來賞花,他們對我說:當秋天再來,該下種子的時候,你把這些花種分給我們,讓我們的花園裏也有這些花好不好呢?
假如我向人伸出空手而得不到東西,那當然是苦惱;但是假如我伸出一隻滿握的手,而發現沒有人來接受,那才是絕望呢。
我渴望着來生,因為在那裏我將看到我的未寫出的詩和未畫出的畫。
藝術是從自然走向無窮的一步。
藝術作品是一堆雲霧雕塑成的一個形象。
連那把荊棘編成王冠的雙手,也比閑着的雙手強。
我們最神聖的眼淚,永不尋求我們的眼睛。
每一個人都是以往的每一個君王和每一個奴隸的後裔。
如果耶穌的曾祖知道在他裏面隱藏着的東西的話,他不會對自己肅然起敬嗎?
猶大的母親對她兒子的愛,會比馬利亞對耶穌的愛少些嗎?
我們的弟兄耶穌還有三樁奇迹沒有在經書上記載過:第一件是他是和你我一樣的人;第二件是他有幽默感;第三件是他知道他雖然被征服,而卻是一個征服者。
釘在十字架上的人,你是釘在我的心上;穿透你雙手的釘子,穿透了我的心壁。
明天,當一個遠方人從各各他[6]走過的時候,他不會知道這裏有兩個人流過血。
他還以為那是一個人的血。
你也許聽說過那座福山。
它是我們世上最高的山。
一旦你登上頂峰,你就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往下走入最深的峪谷里,和那裏的人民一同生活。
這就是這座山叫作福山的原因。
我的每一個禁閉在表情里的念頭,我必須用行為去釋放它。
[1]阿希馬大學,現一般譯作“希克瑪學校”。
[2]女冠,亦稱女道士、道姑。
[3]此處“無痛”應為“痛苦”。
[4]原文“receivers”為複數形式。
[5]冰心譯作“睫毛”,原文為“eyelid”,譯“眼瞼”更合適。
[6]各各他,耶穌蒙難處,見《聖經·新約·馬可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