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我的心曾悲傷七次》(3)
先知
我已預備好要去了,
我的熱望和帆篷一同扯滿,
等着風來。
我只要在這靜止的空氣中,再呼吸一口氣,
我只要再向後拋擲熱愛的一瞥,
那時我要站在你們中間,一個航海者群中的航海者。
船的來臨
當代的曙光,被選而被愛戴的亞墨斯達法(Almustafa),在阿法利斯(Orphalese)城中等候了十二年,等他的船到來,好載他歸回他生長的島上去。
在第十二年綺露(Ielool)收穫之月的第七天,他出城登上山頂,向海凝望。他看見了他的船在煙霧中駛來。他的心扉砉然地開了,他的喜樂在海面飛越。他合上眼,在靈魂的嚴靜中禱告。
但當他下山的時候,忽然一陣悲哀襲來,他心裏想:
我怎能這般寧靜地走去而沒有些憂哀?不,我要精神上不受創傷地離此城郭。
在這城圍里,我度過了悠久的痛苦的日月和孤寂的深夜。誰能撇下這痛苦與孤寂,沒有一些悼惜?
在這街市上,我曾撒下過多的零碎的精神,在這山中也有過多的赤裸着行走的我所愛惜的孩子,離開他們,我不能不覺得負擔與痛心。
這不是今日我脫棄了一件衣裳,乃是我用自己的手撕下了一塊自己的皮膚。
也不是我遺棄了一種思想,乃是遺棄了一顆用飢和渴做成的甜蜜的心。
然而我不能再遲留了。
那召喚萬物來歸的大海,也在召喚我,我必須登舟了。
因為,若是停留下來,我的歸思,在夜間雖仍灼熱奮發,漸漸地卻要冰冷變石了。
我若能把這裏的一切都帶了去,何等地快樂啊,但是我又怎能呢?
聲音不能把付給他翅翼的舌頭和嘴唇帶走。他自己必須尋求“以太”。
鷹鳥也必須撇下窩巢,獨自地飛過太陽。
現在他走到山腳,又轉面向海,他看見他的船徐徐地駛入灣口,那些在船頭的舟子,正是他的故鄉的人。
於是他的精魂向著他們呼喚,說:
弄潮者,我的老母的孩兒,
有多少次你們在我的夢中浮泛。現在你們在我更深的夢中,也就是我蘇醒的時候駛來了。
我已預備好要去了,我的熱望和帆篷一同扯滿,等着風來。
我只要在這靜止的空氣中,再呼吸一口氣,我只要再向後拋擲熱愛的一瞥,
那時我要站在你們中間,一個航海者群中的航海者。
還有你,這無邊的大海,無眠的慈母,
只有你是江河和溪水的寧靜與自由。
這溪流只還有一次的轉折,一次林中的潺湲,
然後我要到你這裏來,無量的涓滴歸向這無量的海洋。
當他行走的時候,他看見從遠處有許多男女離開田園,急速地趕到城邊來。
他聽見他們叫着他的名字,在阡陌中彼此呼喚,報告他的船來臨。
他對自己說:
別離的日子能成為會集的日子嗎?
我的薄暮實在可算是我的黎明嗎?
那些放下了耕田的犁耙,停止了榨酒的輪兒的人們,我將給他們什麼呢?
我的心能成為一棵累累結實的樹,可以採擷了分給他們嗎?
我的願望能奔流如泉水,可以傾滿他們的杯嗎?
我是一個全能者的手可以彈奏的琴,或是一管全能者可以吹弄的笛嗎?
我是一個寂靜的尋求者,在寂靜中,我發現了什麼寶藏,可以放心地布施呢?
倘若這是我收穫的日子,那麼,在何時何地我曾撒下了種子呢?
倘若這確是我舉起明燈的時候,那麼,燈內燃燒着的火焰,不是我點燃的。
空虛黑暗的我將舉起我的燈,
守夜的人將要添上油,也點上火。
這些是他口中說出的,還有許多沒有說出的存在心頭,因為他說不出自己心中更深的秘密。
他進城的時候,眾人都來迎接,齊聲地向他呼喚。
城中的長老走上前來說:
你還不要離去我們。
在我們的朦朧里,你是正午的潮音,你青春的氣度,予我們以夢想。
你在我們中間不是一個異鄉人,也不是一個客人,乃是我們的兒子及親摯的愛者。
不要使我們的眼睛因渴望你的臉面而酸痛。
一班道人和女冠[2]對他說:
不要讓海波在這時把我們分開,把你在我們中間所度的歲月成了一個回憶。
你曾是一個在我們中間行走的神靈,你的影兒曾明光似的照亮我們的臉。
我們深深地愛着你。不過我們的愛沒有聲響,而又被輕紗矇著。
但現在他要對你呼喚,要在你面前揭露。
除非臨到了別離的時候,“愛”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深淺。
別的人也來向他懇求。
他沒有答話。他只低着頭,站近他的人看見他的淚落在胸前。
他和眾人慢慢地向殿前的廣場走去。
有一個名叫愛爾美差(Almitra)的女子從聖殿裏出來,她是一個預言者。
他以無限的溫藹注視着她,因為她是在他第一天進這城裏的時候,最初尋找他相信他的人中之一。
她慶賀他,說:
上帝的先知,至高的探求者,你曾常向遠處尋望你的航帆。
現在你的船兒來了,你必須歸去。
你對於那回憶的故鄉,和你更大願望的居所的渴念,是這樣地深切;我們的愛,不能把你系住,我們的需求,也不能把你拘留。
但在你別離以前,我們要請你對我們講說真理。
我們要把這真理傳給我們的孩子,他們也傳給他們的孩子,綿綿不絕。
在你的孤獨里,你曾守衛我們的白日,在你的清醒里,你曾傾聽我們睡夢中的哭泣與歡笑。
現在請把我們的“真我”披露給我們,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關於生和死中間的一切。
他回答說:
阿法利斯的民眾啊,除了那現時在你們靈魂里激蕩的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呢?
愛除自身外無施與,除自身外無接受。
愛不佔有,也不被佔有。
因為愛在愛中滿足了。
論愛
於是愛爾美差說:請給我們談愛。
他舉頭望着民眾,他們一時靜默了。他用洪亮的聲音說:
當愛向你們召喚的時候,跟隨着他,
雖然他的路程艱險而陡峻。
當他的翅翼圍卷你們的時候,屈服於他,
雖然那藏在羽翮中間的劍刃也許會傷毀你們。
當他對你們說話的時候,信從他,
雖然他的聲音也許會把你們的夢魂擊碎,如同北風吹荒了林園。
愛雖給你加冠,他也要將你釘在十字架上。他雖栽培你,他也刈剪你。
他雖升到你的最高處,撫惜你在日中顫動的枝葉,
他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搖動你的根柢的一切關節,使之歸土。
如同一捆稻粟,他把你束聚起來。
他舂打你使你赤裸。
他篩分你使你脫殼。
他磨碾你直至潔白。
他揉搓你直至柔韌。
然後他送你到他的聖火上去,使你成為上帝聖筵上的聖餅。
這些都是愛要給你們做的事情,使你知道自己心中的秘密,在這知識中你便成了“生命”心中的一屑。
假如你在你的疑懼中,只尋求愛的和平與逸樂,
那不如掩蓋你的裸露,而躲過愛的篩打,而走入那沒有季候的世界,在那裏你將歡笑,卻不是盡量的笑悅;你將哭泣,卻沒有流乾眼淚。
愛除自身外無施與,除自身外無接受。
愛不佔有,也不被佔有。
因為愛在愛中滿足了。
當你愛的時候,你不要說,“上帝在我的心中”,卻要說,“我在上帝的心裏”。
不要想你能導引愛的路程,因為若是他覺得你配,他就導引你。
愛沒有別的願望,只要成全自己。
但若是你愛,而且需求願望,就讓以下的做你的願望吧:
溶化了你自己,像溪流般對清夜吟唱着歌曲。
要知道過度溫存的痛苦。
讓你對於愛的了解毀傷了你自己;
而且甘願地、喜樂地流血。
清晨醒起,以喜揚的心來致謝這愛的又一日;
日中靜息,默念愛的濃歡;
晚潮退時,感謝地回家;
然後在睡時祈禱,因為有被愛者在你的心中,有讚美之歌在你的唇上。
彼此贈獻你們的心,卻不要互相保留。
因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們的心。
要站在一處,卻不要太密邇:
因為殿裏的柱子,也是分立在兩旁,
橡樹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樹蔭中生長。
論婚姻
愛爾美差又說:夫子,婚姻怎樣講呢?
他回答說:
你們一塊兒出世,也要永遠合一。
在死的白翼隔絕你們的歲月的時候,你們也要合一。
噫,連在靜默地憶想上帝之時,你們也要合一。
不過在你們合一之中,要有間隙,
讓天風在你們中間舞盪。
彼此相愛,但不要做成愛的系鏈:
只讓他在你們靈魂的沙岸中間,做一個流動的海。
彼此斟滿了杯,卻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飲。
彼此遞贈着麵包,卻不要在同一塊上取食。
快樂地在一處舞唱,卻仍讓彼此靜獨,
連琴上的那些弦也是單獨的,雖然他們在同一的音調中顫動。
彼此贈獻你們的心,卻不要互相保留。
因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們的心。
要站在一處,卻不要太密邇:
因為殿裏的柱子,也是分立在兩旁,
橡樹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樹蔭中生長。
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從弦上發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無窮之中看定了目標,也用神力將你們引
滿,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遙遠地射了出去。
讓你們在射者手中的“彎曲”,成為喜樂吧;
因為他愛那飛出的箭,也愛了那靜止的弓。
論孩子
於是一個懷中抱着孩子的婦人說:請給我們談孩子。
他說:
你們的孩子,都不是你們的孩子。
乃是“生命”為自己所渴望的兒女。
他們是憑藉你們而來,卻不是從你們而來,
他們雖和你們同在,卻不屬於你們。
你們可以給他們以愛,卻不可給他們以思想。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們可以蔭庇他們的身體,卻不能蔭庇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們在夢中也不能想見的。
你們可以努力去模仿他們,卻不能使他們來像你們。
因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與“昨日”一同停留。
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從弦上發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無窮之中看定了目標,也用神力將你們引滿,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遙遠地射了出去。
讓你們在射者手中的“彎曲”,成為喜樂吧;
因為他愛那飛出的箭,也愛了那靜止的弓。
先省察你自己是否配做一個施與者,是否配做一個施與的器皿。
因為實在說,那只是生命給予生命——你以為自己是施主,其實也不過是一個證人。
論施與
於是一個富人說:請給我們談施與。
他回答說:
你把你的產業給人,那隻算給了一點。
當你以身布施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施與。
因為你的財產,豈不是你存留保守着的東西,恐怕“明日”或許需要它們么?
但是“明日”,那過慮的犬,隨着香客上聖城去,卻把骨頭埋在無痕迹的沙土裏,“明日”能把什麼給它呢?
除了需要的本身之外,需要還憂懼什麼呢?
當你在井泉充溢的時候愁渴,那你的渴不是更難解嗎?
有人有許多財產,卻只把一小部分給人——他們為求名而施與,那潛藏的慾念,使他們的禮物不完美。
有人只有一點財產,卻全部都給人。
這些相信生命和生命的豐富的人,他們的寶櫃總不空虛。
有人喜樂地施與,那喜樂就是他們的酬報。
有人痛苦地施與,那痛苦就是他們的洗禮。
也有人施與了,而不覺出施與的無痛[3],也不尋求快樂,也不有心為善;
他們的施與,如同那邊山谷里的桂花,香氣浮動在空際。
從這些人的手中,上帝在說話,在他們的眼后,上帝在俯對大地微笑。
因請求而施與的,固然是好,而未受請求,只因默喻而施與的,是更好了;
對於樂善好施的人,去尋求需要他幫助的人的快樂,比施與還大。
有什麼東西是你必須保留的呢?
必有一天,你的一切都要交付出來;
趁現在施與吧,這施與的時機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的後人的。
你常說:“我要施與,卻只要舍給那些配受施與者。”
你果園裏的樹木和牧場上的羊群,卻不這樣說。
他們為要生存而施與,因為保留就是毀滅。
凡是配接受白日和黑夜的人們,都配接受你施與的一切。
凡配在生命的海洋里啜飲的,都配在你的小泉里舀滿他的杯。
還有什麼德行比接受的勇氣、信心和善意還大呢?
有誰能使人把他們的心懷敞露,把他們的狷傲揭開,使你能看出他們赤裸的價值和無慚的驕傲?
先省察你自己是否配做一個施與者,是否配做一個施與的器皿。
因為實在說,那只是生命給予生命——你以為自己是施主,其實也不過是一個證人。
你(們)[4]接受的人們——你們都是接受者——不要負起報恩的重擔,恐怕你們要把軛加在你(們)自己和施者的身上。
不如與施者在禮物上一齊展翅飛騰;
因為過於思量你們的欠負,就是懷疑了那以慈悲的大地為母、以上帝為父的人的仁心。
在秋天,你在果園裏摘葡萄榨酒的時候,心裏說:
“我也是一座葡萄園,我的果實也要摘下榨酒。
和新酒一般,我也要被收存在永生的杯里。”
在冬日,當你斟酒的時候,你的心要對每一杯酒歌唱,
讓那曲成為一首紀念秋天和葡萄園以及榨酒之歌。
論飲食
一個開飯店的老人說:請給我們談飲食。
他說:
我恨不得你們能藉著大地的香氣而生存,如同那“空氣植物”受着陽光的供養。
既然你們必須殺生為食,而且從新生的動物口中,奪它的母乳來止渴,那就讓它成為一個敬神的禮節吧,
讓你的肴饌擺在祭壇上,那是叢林中和原野上的純潔清白的物品,為更純潔清白的人們而犧牲的。
當你殺生的時候,心裏對它說:
“在宰殺你的權力之下,我同樣地也被宰殺,我也要同樣地被吞食。
那把你送到我手裏的法律,也要把我送到那更偉大者的手裏。
你和我的血都不過是澆灌天樹的一種液汁。”
當你咬嚼着蘋果的時候,心裏對它說:
“你的子核要在我身中生長,
你來世的嫩芽要在我心中萌茁,
你的芬香要成為我的氣息,
我們要終年的喜樂。”
在秋天,你在果園裏摘葡萄榨酒的時候,心裏說:
“我也是一座葡萄園,我的果實也要摘下榨酒。
和新酒一般,我也要被收存在永生的杯里。”
在冬日,當你斟酒的時候,你的心要對每一杯酒歌唱,
讓那曲成為一首紀念秋天和葡萄園以及榨酒之歌。
在你工作的時候,你是一管笛,從你心中吹出時光的微語,變成音樂。
你們誰肯做一根蘆管,在萬物合唱的時候,你獨痴獃無聲呢?
論工作
於是一個農夫說:請給我們談工作。
他回答說:
你工作為的是要與大地和大地的精神一同前進。
因為惰逸使你成為一個時代的生客,一個生命大隊中的落伍者,這大隊是莊嚴的、高傲而服從的,向著無窮前進。
在你工作的時候,你是一管笛,從你心中吹出時光的微語,變成音樂。
你們誰肯做一根蘆管,在萬物合唱的時候,你獨痴獃無聲呢?
你們常聽人說,工作是禍殃,勞力是不幸。
我卻對你們說,你們工作的時候,你們完成了大地的深遠的夢之一部,他指示你那夢是從何時開頭,
而在你勞力不息的時候,你確在愛了生命,
從工作里愛了生命,就是通徹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倘然在你的辛苦裏,將有身之苦惱和養身之詛咒,寫上你的眉間,則我將回答你,只有你眉間的汗,能洗去這些字句。
你們也聽見人說,生命是黑暗的,在你疲瘁之中,你附和了那疲瘁的人所說的話。
我說生命的確是黑暗的,除非是有了激勵;
一切的激勵都是盲目的,除非是有了知識;
一切的知識都是徒然的,除非是有了工作;
一切的工作都是虛空的,除非是有了愛。
當你仁愛地工作的時候,你便與自己、與人類、與上帝聯繫為一。
怎樣才是仁愛地工作呢?
從你的心中抽絲,織成布帛,彷彿你的愛者要來穿此衣裳。
熱情地蓋造房屋,彷彿你的愛者要住在其中。
溫存地播種,喜樂地刈獲,彷彿你的愛者要來吃這產物。
這就是用你自己靈魂的氣息,來充滿你所製造的一切,
要知道一切受福的古人,都在你上頭看視着。
我常聽見你們彷彿在夢中說:“那在蠟石上表現出他自己靈魂的形象的人,是比耕地的人高貴多了。
那捉住虹霓,傳神地畫在布帛上的人,是比織履的人強多了。”
我卻要說,不在夢中,而在正午極清醒的時候,風對大橡樹說話的聲音,並不比對纖小的草葉所說的更甜柔;
只有那用他的愛心,把風聲變成甜柔的歌曲的人,是偉大的。
工作是眼能看見的愛。
倘若你不是歡樂地卻厭惡地工作,那還不如撇下工作,坐在大殿的門邊,去乞求那些歡樂地工作的人的周濟。
倘若你無精打采地烤着麵包,你烤成的麵包是苦的,只能救半個人的飢餓。
你若是怨恨地壓榨着葡萄酒,你的怨恨,在酒里滴下了毒液。
倘若你能像天使一般地唱,卻不愛唱,你就把人們能聽到白日和黑夜的聲音的耳朵都塞住了。
當你歡樂的時候,深深地內顧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過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歡樂。
當你悲哀的時候,再內顧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實在是那曾使你喜悅的,又在使你哭泣。
論哀樂
於是一個婦人說:請給我們講歡樂與悲哀。
他回答說:
你的歡樂,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
連你那涌溢歡樂的井泉,也常是充滿了你的眼淚。
不然又怎樣呢?
悲哀的創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歡樂。
你的盛酒的杯,不就是那曾在陶工的窯中燃燒的坯子嗎?
那感悅你的心神的笛子,不就是曾受尖刀挖刻的木管么?
當你歡樂的時候,深深地內顧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過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歡樂。
當你悲哀的時候,再內顧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實在是那曾使你喜悅的,又在使你哭泣。
你們有些人說:“歡樂大於悲哀。”也有人說:“不,悲哀是更大的。”
我卻要對你們說,他們是不能分開的。
他們一同來到,當這個和你同席的時候,要記住那個正在你床上酣眠。
真的,你似天平般懸在悲哀與歡樂之間。
只在盤中空洞的時候,你才能靜止、持平。
當守庫者把你提起來,稱他的金銀的時候,你的哀樂就必需升降了。
願山谷成為你們的街市,綠徑成為你們的里巷,使你們在葡萄園中相尋相訪的時候,衣袂上帶着大地的芬芳。
論居室
於是一個泥水匠走上前來說:請給我們談居室。
他回答說:
在你在城裏蓋一所房子之前,先在野外用你的想像蓋一座涼亭。
因為你在黃昏時有家可歸,而你那更迷茫更孤寂的漂泊的精魂,也有個歸宿。
你的房屋是你的較大的軀殼。
他在陽光中發育,在夜的寂靜中睡眠,而且不能無夢。你的房屋不做夢嗎?不夢想離開城市、登山入林嗎?
我願能把你們的房子聚握在手裏,撒種似的把他們灑落在叢林中與綠野上。
願山谷成為你們的街市,綠徑成為你們的里巷,使你們在葡萄園中相尋相訪的時候,衣袂上帶着大地的芬芳。
但這個一時還做不到。
在你們祖宗的憂懼里,他們把你們聚集得太近了。這憂懼還要稍為延長,你們的城牆,也仍要把你們的家庭和你們的田地分開的。
告訴我吧,阿法利斯的民眾啊,你們的房子裏有什麼?你們鎖門是為守護什麼呢?
你們有“和平”,不就是那呈露好魄力的寧靜和鼓勵嗎?
你們有“回憶”,不就是連跨你心峰的燦爛的橋嗎?
你們有“美”,不就是那把你的心從木石建築上引到聖山的嗎?
告訴我,你們的房屋裏有這些東西嗎?
或者你只有“舒適”和“舒適的慾念”,那詭秘的東西,以客人的身份混了進來始做家人、終做主人翁的嗎?
噫,他變成一個馴獸的人,用鉤鐮和鞭笞,使你較偉大的願望變成傀儡。
他的手雖柔軟如絲,他的心卻是鐵打的。
他催眠你,只需站在你的床側,譏笑你肉體的尊嚴。
他戲弄你健全的感官,把它們塞放在薊絨里,如同脆薄的杯盤。
真的,舒適之欲,殺害了你靈性的熱情,又哂笑地在你的殯儀隊中徐步。
但是你們這些“太空”的兒女,你們在靜中不息,你們不應當被網羅,被馴養。
你們的房子不應當做個錨,卻應當做個桅。
他不應當做一片遮掩傷痕的閃亮的薄皮,應當做那保護眼睛的睫毛[5]。
你不應當為穿走門戶而斂翅,也不應當為恐觸屋頂而低頭,也不應當為怕牆壁崩裂而停止呼吸。
你不應當住在那死人替活人築造的墳墓里。
無論你的房屋是如何地壯麗與輝煌,也不應當使他隱住你的秘密,遮住你的願望。
因為你裏面的“無窮性”,是住在天宮裏,那天宮是以曉煙為門戶,以夜的靜寂與歌曲為窗牖的。
你們的衣服掩蓋了許多的美,卻遮不住醜惡。
你們雖在衣服里可尋得隱秘的自由,卻也尋得橛飾與羈勒了。
我恨不得你們多用皮膚,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陽和風,
因為生命的氣息是在陽光中,生命的把握是在風裏。
論衣服
於是一個織工說:請給我們談衣服。
他回答說:
你們的衣服掩蓋了許多的美,卻遮不住醜惡。
你們雖在衣服里可尋得隱秘的自由,卻也尋得橛飾與羈勒了。
我恨不得你們多用皮膚,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陽和風,
因為生命的氣息是在陽光中,生命的把握是在風裏。
你們中有人說:那紡織衣服給我們穿的是北風。
我也說:對的,是北風,
但他的機杼是可羞的,那使筋肌軟弱的是他的線縷。
當他的工作完畢時,他在林中喧笑。
不要忘卻,“羞怯”只是遮擋“不潔”的眼目的盾牌。
在“不潔”完全沒有了的時候,“羞怯”不就是心上的桎梏與束縛嗎?
也別忘了大地是歡喜和你的赤腳接觸,風是希望和你的頭髮相戲的。
大地貢獻果實給你們,如果你們只曉得怎樣獨取,你們就不應當領受了。
在交易着大地的禮物里,你們將感到豐裕而滿足。然而若非用愛和公平來交易,則必有人流為饕餮,有人流為餓殍。
論買賣
於是一個商人說:請給我們談買賣。
他回答說:
大地貢獻果實給你們,如果你們只曉得怎樣獨取,你們就不應當領受了。
在交易着大地的禮物里,你們將感到豐裕而滿足。
然而若非用愛和公平來交易,則必有人流為饕餮,有人流為餓殍。
當在市場上,你們這些海上、田中和葡萄園裏的工人,遇見了織工、陶工和採集香料的——
就當祈求大地的主神,臨到你們中間,來聖化天平,以及那較量價值的核算。
不要容遊手好閒的人來參加你們的買賣,他們會以言語來換取你們的勞力。
你們要對這種人說:
“同我們到田間,或者跟我們的兄弟到海上去撒網;
因為海與陸地,對你們也和對我們一樣地慈惠。”
倘若那吹簫的和歌舞的人來了,你們也應當買他們的禮物。
因為他們也是果實和乳香的採集者,他們帶來的物事,雖系夢幻,卻是你們靈魂上的衣食。
在你們離開市場以前,要看着沒有人空手回去。
因為大地主神,不到你們每人的需要全都滿足了以後,他不能在風中寧靜地睡眠。
如同一片樹葉,除非得了全樹的默許,方能獨自變黃,
所以那作惡者,若沒有你們大家無形中的慫恿,也不會作惡。
如同一個隊伍,你們一同向著你們的神性前進。你們是道,也是行道的人。
論罪與罰
於是本城的法官中,有一個走上前來說:請給我們談罪與罰。
他回答說:
當你的靈性隨風飄蕩的時候,
你孤零而失慎地對別人也就是對自己犯了過錯。
為著所犯的過錯,你必須去叩那受福者之門,要被怠慢地等待片刻。
你們的神性像海洋;
他永遠純潔不染。
又像“以太”,他只幫助有翼者上升。
你們的神性也像太陽;
他不知道田鼠的徑路,也不尋找蛇虺的洞穴。
但是你們的神性,不是獨居在你們裏面。
在你們裏面,有些仍是“人性”,有些還不成“人性”,
他只是一個未成形的侏儒,睡夢中在煙霧裏蹣跚,自求覺醒。
我現在所要說的,就是你們的人性。
因為那知道罪與罪的刑罰的,是他,而不是你的神性,也不是煙霧中的侏儒。
我常聽見你們論議到一個犯了過失的人,彷彿他不是你們的同人,只像是個外人,是個你們的世界中的闖入者。
我卻要說連那聖潔和正直的,也不能高過於你們每人心中的至善,
所以那姦邪和懦弱的,也不能低過於你們心中的極惡。
如同一片樹葉,除非得了全樹的默許,方能獨自變黃,
所以那作惡者,若沒有你們大家無形中的慫恿,也不會作惡。
如同一個隊伍,你們一同向著你們的神性前進。
你們是道,也是行道的人。
當你們中有人跌倒的時候,他是為了他後面的人而跌倒,是一塊絆腳石的警告。
是的,他也為他前面的人而跌倒,因為他們的步履雖然又快又穩,卻沒有把那絆腳石挪開。
還有這個,雖然這些話會重壓你的心:
被殺者對於自己的被殺,不能不負咎,
被劫者對於自己的被劫,不能不受責,
正直的人,對於惡人的行為,也不能算無辜,
清白的人,對於罪人的過錯,也不能算不染。
是的,罪犯往往是被害者的犧牲品,
刑徒更往往為那些無罪無過的人擔負罪責,
你們不能把至公與不公、至善與不善分開,
因為他們一齊站在太陽面前,如同織在一起的黑線和白線。
黑線斷了的時候,織工就要視察整塊的布,也要察看那機杼。
你們中如有人要審判一個不忠誠的妻子,
讓他也拿天平來稱一稱她丈夫的心,拿尺來量一量他的靈魂。
讓鞭撻“擾人者”的人,先察一察那“被擾者”的靈性。
你們如有人要以正義之名,砍伐一棵惡樹,讓他先察看樹根;
他一定能看出那好的與壞的,能結實與不能結實的樹根,都在大地的沉默的心中,糾結在一處。
你們這些願持公正的法官,
你們怎樣裁判那忠誠其外而盜竊其中的人?
你們又將怎樣刑罰一個肉體受戮,而在他自己是心靈泯滅的人?
你們又將怎樣控告那在行為上刁猾、暴戾,
而在事實上也是被威逼、被虐待的人呢?
你們又將怎樣責罰那悔心已經大於過失的人?
懺悔不就是那你們所喜歡奉行的法定的公道嗎?
然而你們卻不能將懺悔放在無辜者身上,也不能將他從罪人心中取出。
不期然地他要在夜中呼喚,使人們醒起,反躬自省。
你們這些願意了解公道的人,若不在大光明中視察一切的行為,你們怎能了解呢?
只在那時,你們才知道那直立與跌倒的,只是一個站在“侏儒性的黑夜”與“神性的白日”的黃昏中的人,
也要知道那大殿的角石,並不高於那最低的基石。
你們喜歡立法,
卻也更喜歡犯法。
如同那在海濱遊戲的孩子,勤懇地建造了沙塔,然後又嬉笑地將它毀壞。
論法律
於是一個律師說:可是,我們的法律怎麼樣呢,夫子?
他回答說:
你們喜歡立法,
卻也更喜歡犯法。
如同那在海濱遊戲的孩子,勤懇地建造了沙塔,然後又嬉笑地將它毀壞。
但是當你們建造沙塔的時候,海洋又送許多的沙土上來,
等你們毀壞那沙塔的時候,海洋又與你們一同鬨笑。
真的,海洋常和天真的人一同鬨笑。
可是對於那班不以生命為海洋,不以人造的法律為沙塔的人,又當如何?
對於那以生命為岩石,以法律為可隨意刻石的鑿子的人,又當如何?
對於那憎惡舞者的跋人,又當如何?
對於那喜愛羈軛,卻以小牛和林中的麋鹿為流離顛沛的人,又當如何?
對於自己不能蛻脫,卻把一切蛇豸稱為赤裸無恥的老蛇的人,又當如何?
對於那早赴婚筵,飽倦歸來,卻說“一切筵席都是違法,那些設筵的人都是犯法者”的人,又當如何?
對於這些人,除了說他們是站在日中以背向陽之外,我能說什麼呢?
他們只看見自己的影子。他們的影子,就是他們的法律。
太陽對於他們,不只是一個射影者嗎?
承認法律,不就是佝僂着在地上尋跡陰影嗎?
你們只向著陽光行走的人,那種地上的映影,能捉住你們嗎?
你們這乘風遨遊的人,那種風信旗能指示你們的路程嗎?
如果你們不在任何人的囚室門前,敲碎你們的鐐銬,那種人造的法律能束縛你們嗎?
如果你們跳舞,卻不撞擊任何人的鐵鏈,你們還怕什麼法律呢?
如果你撕脫你們的衣裳,卻不丟棄在任何人行的道上,有誰能把你帶去受審呢?
阿法利斯的民眾啊,你們縱能悶住鼓音,松卻琴弦,但有誰能禁止那雲雀高唱?
我心裏憂傷,因為只有那求自由的願望也成了羈飾,你們再不以自由為標杆、為成就的時候,你們才是自由了。
論自由
於是一個辯士說:請給我們談自由。
他回答說:
在城門邊,在爐火光前,我曾看見你們俯伏敬拜自己的自由,
甚至於像那些囚奴,在誅戮他們的暴君之前卑屈、頌讚。
噫,在寺院的林中,在城堡的影里,我曾看見你們之中最自由者,把自由像伽銬似的戴上。
我心裏憂傷,因為只有那求自由的願望也成了羈飾,你們再不以自由為標杆、為成就的時候,你們才是自由了。
當你們的白日不是沒有牽挂,你們的黑夜也不是沒有願望與憂愁的時候,你們才是自由了。
不如說是當那些事物包圍住你(們)的生命,而你(們)卻能赤裸地無牽挂地超騰的時候,你們才是自由了。
但若不是在你們了解的曉光中,扭斷了捆綁你們朝氣的鎖鏈,你們怎能超脫你們的白日和黑夜呢?
實話說,你們所謂的自由,就是最堅牢的鎖鏈,雖然那鏈環閃爍在日光中,炫耀了你們的眼目。
“自由”豈不是你們自身的碎片,你們願意將他拋棄換得自由嗎?
假如那是你們所要廢除的一條不公平的法律,那法律卻是你們用自己的手寫在自己的額上的。
你們雖燒毀你們的律書,傾倒全海的水來沖洗你們法官的額,也不能把他抹掉。
假如那是個你們所要廢黜的暴君,先看他的建立在你(們)心中的寶座是否毀壞。
因為一個暴君怎能轄制自由和自尊的人呢?除非他們自己的自由是專制的,他們的自尊是可羞的。
假如那是一種你們所要拋擲的牽挂,那牽挂是你(們)自取的,不是別人勉強給你(們)的。
假如那是一種你們所要消滅的恐怖,那恐怖的座位是在你(們)的心中,而不在你(們)所恐怖的人的手裏。
真的,一切在你(們)裏面運行的物事:願望與恐怖、憎惡與愛憐、追求與退避、都是永恆地互抱着。
這些事物在你(們)裏面運行,如同光明與陰影成對地膠粘着。
當陰影消滅的時候,遺留的光明又變成另一種光明的陰影。
這樣,當你(們)的自由脫去他的鐐銬的時候,他本身又變成更大的自由的鐐銬了。
你們的理性與熱情,是你(們)航行的靈魂的舵與帆。假如你(們)的帆或舵破壞了,你們只能泛盪,漂流,或在海中停住。
論理性與熱情
於是那女冠又說:請給我們講理性與熱情。
他回答說:
你們的心靈常常是個戰場,在戰場上,你們的“理性與判斷”和你(們)的“熱情與嗜欲”開戰。
我恨不能在你(們)的心靈中做一個調停者,使我可以讓你們心中的分子從競爭與釁隙變成合一與和鳴。
但除了你們自己也做個調停者,做個你們心中的各分子的愛者之外,我又能做什麼呢?
你們的理性與熱情,是你(們)航行的靈魂的舵與帆。
假如你(們)的帆或舵破壞了,你們只能泛盪,漂流,或在海中停住。
因為理性獨自治理,是一個禁錮的權力,熱情不小心的時候,是一個自焚的火焰。
因此,讓你們的心靈把理性升到熱情之最高點,讓它歌唱。
也讓心靈用理性來引導你們的熱情,讓它在每日復活中生存,如同大鸞在它自己的灰燼上高翔。
我願你們把判斷和嗜欲,當作你們家中的兩位佳客。
你們自然不能敬禮一客過於他客;因為過分關心於任一客,必要失去兩客的友愛與忠誠。
在萬山中,當你(們)坐在白楊的涼蔭下,享受那遠田與原野的寧靜與和平——應當讓你(們)的心在沉靜中說:上帝安息在理性中。
當颶暴捲來的時候,狂風震撼林木,雷電宣告穹蒼的威嚴——應當讓你(們)的心在敬畏中說:上帝運行在熱情里。
只因你們是上帝大氣中之一息,是上帝叢林中之一葉,你們也要同他安息在理性中,運行在熱情里。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時常讚歎日常生活的神妙,你苦痛的神妙必不減於你的歡樂;
你要承受你心靈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從田野上度過的四時。
你要靜守,度過你心裏凄涼的冬日。
論苦痛
於是一個婦人說:請給我們談苦痛。
他說:
你的苦痛是你那包裹知識的皮殼的破裂。
連那果核也是必須破裂的,使果仁可以暴露在陽光中,所以你也必須曉得苦痛。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時常讚歎日常生活的神妙,你苦痛的神妙必不減於你的歡樂;
你要承受你心靈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從田野上度過的四時。
你要靜守,度過你心裏凄涼的冬日。
許多的苦痛是你自擇的。
那是你身中的醫士,醫治你病身的苦藥。
所以你要信託這醫生,靜默安寧地吃他的葯:
因為他的手腕雖重而辣,卻是有冥冥的溫柔之手指導着。
他帶來的葯杯,雖會焚灼你的嘴唇,那陶土卻是陶工用他自己神聖的眼淚來潤濕調團而成的。
不要說,我找到了真理,只要說,我找到了一條真理。
不要說,我找到了靈魂的道路,只要說,我遇見了靈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論自知
於是一個男人說:請給我們講自知。
他回答說:
在寧靜中,你的心知道了白日和黑夜的奧秘。
但你的耳朵渴求聽取你心的知識的聲音。
你常在意念中所了解的,你願能從語言中知道。
你願能用手指去撫觸你的赤裸的夢魂。
你要這樣做是好的。
你的心靈隱秘的湧泉,必須升溢,吟唱着奔向大海;
你無窮深處的寶藏,必須在你目前呈現。
但不要用秤來衡量你未知的珍寶,
也不要用杖竿和響帶去探測你知識的淺深。
因為“自我”乃是一個無邊的海。
不要說,我找到了真理,只要說,我找到了一條真理。
不要說,我找到了靈魂的道路,只要說,我遇見了靈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因為靈魂在一切的道路上行走。
靈魂不只在一條道上行走,也不是蘆草似的生長。
靈魂像一朵千瓣的蓮花,自己開放着。
除了那已經半睡着,躺卧在你知識的曉光里的東西之外,沒有人能向你啟示什麼。
論教授
於是一位教師說:請給我們講教授。
他說:
除了那已經半睡着,躺卧在你知識的曉光里的東西之外,沒有人能向你啟示什麼。
那在殿宇的陰影里,在弟子群中散步的教師,他不是傳授他的智慧,乃是傳授他的忠信與仁慈。
假如他真是大智,就不會命你進入他的智慧之堂,卻要引你到你自己心靈的門口。
天文家能給你講述他對於太空的了解,他卻不能把他的了解給你。
音樂家能給你唱出那充滿太空的韻調,他卻不能給你那聆受韻調的耳朵和應和韻調的聲音。
精通數學的人,能說出度量衡的方位,他卻不能引導你到那方位上去。
因為一個人不能把他理想的翅翼借給別人。
正如上帝對於你們每人的了解是不相同的,所以你們對於上帝和大地的見解也應當是不相同的。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應的需求。
他是你用愛播種,用感謝收穫的田地。
他是你的飲食,也是你的火爐。
因為你饑渴地奔向他,你向他尋求平安。
論友誼
於是一個青年說:請給我們談友誼。
他回答說: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應的需求。
他是你用愛播種,用感謝收穫的田地。
他是你的飲食,也是你的火爐。
因為你饑渴地奔向他,你向他尋求平安。
當你的朋友向你傾吐胸臆的時候,你不要怕說出心中的“否”,也不要瞞住你心中的“可”。
當他靜默的時候,你的心仍要傾聽他的心;
因為在友誼里,不用言語,一切的思想,一切的願望,一切的希冀,都在無聲的喜樂中發生而共享了。
當你與朋友別離的時候,不要憂傷;
因為你覺得他最可愛之點,當他不在時愈見清晰,正如登山者從平原上望山峰,也加倍地分明。
願除了尋求心靈的加深之外,友誼沒有別的目的。
因為那隻尋求着要顯露自身的神秘的愛,不算是愛,只算是一張撒下的網,只網住一些無益的東西。
讓你的最佳美的事物,都給你的朋友。
假如他必須知道你潮水的下退,也讓他知道你潮水的高漲。
你找他只為消磨光陰的人,還能算作你的朋友嗎?
你要在生長的時間中去找他。
因為他的時間是滿足你的需要,不是填滿你的空虛。
在友誼的溫柔中,要有歡笑,與相共的喜樂。
因為在那微末事物的甘露中,你的心能尋到他的清曉,而煥發了精神。
讓你聲音里的聲音,對他耳朵的耳朵說話;因為他的靈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卻,酒杯也不存留,而酒味卻要永遠被憶念。
論談話
於是一個學者說:請你講談話。
他回答說:
在你不安於你的思想的時候,你就說話:
在你不能再在你心的孤寂中生活的時候,你就要在你的唇上生活,而聲音是一種消遣,一種娛樂。
在你許多的談話里,思想半受殘害。
思想是天空中的鳥,在語言的籠里,也許會展翅,卻不會飛翔。
你們中間有許多人,因為怕靜,就去找多言的人。
在獨居的寂靜里,會在他們眼中呈現出他們赤裸的自己,他們就想逃避。
也有些說話的人,並沒有知識和考慮,卻要啟示一種他們自己所不明白的真理。
也有些人的心裏隱存着真理,他們卻不用言語訴說。
在這些人的胸懷中,心靈是居住在有韻調的寂靜里。
當你在道旁或市場遇見你朋友的時候,讓你的心靈,運用你的嘴唇,指引你的舌頭。
讓你聲音里的聲音,對他耳朵的耳朵說話;
因為他的靈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卻,酒杯也不存留,而酒味卻要永遠被憶念。
你要測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時間。
你要按照時辰與季候來調節你的舉止,引導你的精神。
你要把時光當作一條溪水,你要坐在岸邊,看它流逝。
論時光
於是一個天文學家說:夫子,時光怎樣講呢?
他回答說:
你要測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時間。
你要按照時辰與季候來調節你的舉止,引導你的精神。
你要把時光當作一條溪水,你要坐在岸邊,看它流逝。
但那在你裏面無時間性的“我”,卻覺悟到生命的無窮,
也知道昨日只是今日的回憶,而明日只是今日的夢想。
那在你裏面歌唱着、默想着的,仍住在那第一刻在太空散佈群星的圈子裏。
你們中間誰不覺得他的愛的能力是無窮的呢?
又有誰不覺得那愛,雖是無窮,卻是在他本身的中心繞行,不是從這愛的思念移到那愛的思念,也不從這愛的行為移到那愛的行為呢?
而且時光豈不也像愛,是不可分析、沒有罅隙的嗎?
但若在你的意想里,你定要把時光分成季候,那就讓每一季候圍繞着其他的季候。
也讓今日用回憶擁抱着過去,用希望擁抱着將來。
在無數的事上,你是善的,在你不善的時候,你也不是惡,
你只是流連,荒亡。
論善惡
於是一位城中的長老說:請給我們談善惡。
他回答說:
我能談你們的善性,卻不能談惡性。
因為,什麼是“惡”,不只是“善”被他自身的饑渴所困苦嗎?
的確,在“善”飢餓的時候,他肯向黑洞中覓食,渴的時候,他也肯喝死水。
當你與自己合一的時候便是善。
當你不與自己合一的時候,卻也不是惡。
因為一個隔斷的院宇,不是賊窩,只不過是個隔斷的院宇。
一隻船失了舵,許會在礁島間無目的地漂蕩,而卻不至於沉入海底。
當你努力地要犧牲自己的時候便是善。
當你想法自利的時候,卻也不是惡。
因為當你設法自利的時候,你不過是土裏的樹根,在大地的胸懷中啜吸。
果實自然不能對樹根說:“你要像我,豐滿成熟,永遠貢獻出你最豐滿的一部分。”
因為,在果實,貢獻是必需的,正如吸收是樹根所必需的一樣。
當你在言談中完全清醒的時候,你是善的,
當你在睡夢中,舌頭無意識地擺動的時候,卻也不是惡。
連那錯誤的言語,也有時能激動柔弱的舌頭。
當你勇敢地走向目標的時候,你是善的。
你顛頓而行,卻也不是惡。
連那些跛者,也不倒行。
但你們這些勇健而迅速的人,要警醒,不要在跛者面前顛頓,自以為是仁慈。
在無數的事上,你是善的,在你不善的時候,你也不是惡,
你只是流連,荒亡。
可憐那麋鹿不能教給龜鱉快走。
在你冀求你的“大我”的時候,便隱存着你的善性;這種冀求是你們每人心中都有的。
但是對於有的人,這種冀求是奔越歸海的急湍,挾帶着山野的神秘與林木的謳歌。
在其他的人,是在轉彎曲折中迷途的緩流的溪水,在歸海的路上滯留。
但是不要讓那些冀求深的人,對冀求淺的人說:“你為何這般遲鈍?”
因為那真善的人,不問赤裸的人說:“你的衣服在哪裏?”也不問那無家的人:“你的房子怎樣了?”
你們總在悲痛或需要的時候祈禱,我願你們也在完滿的歡樂中,及豐富的日子裏祈禱。
論祈禱
於是一個女冠說:請給我們談祈禱。
他回答說:
你們總在悲痛或需要的時候祈禱,我願你們也在完滿的歡樂中,及豐富的日子裏析禱。
因為祈禱不就是你們的自我在活的“以太”中開展嗎?
假若向太空傾吐出你們心中的黑夜是個安慰,那麼傾吐出你們心中的曉光也是個喜樂。
假若在你的靈魂命令你祈禱的時候,你只會哭泣,她也要從你的哭泣中反覆地鼓勵你,直到你笑悅為止。
在你祈禱的時候,你超凡高舉,在空中你遇到了那些和你在同一時辰祈禱的人,除了那些析禱時辰之外,你不會遇到他們。
那麼,讓你那冥冥的殿宇的朝拜,只算個歡樂及甜柔的聚會吧。
因為假如你進入殿宇,除了請求之外,沒有別的目的,你將不能被接受。
假如你進入殿宇,只為要卑屈自己,你也並不被提高。
甚至於你進入殿宇,只為他人求福,你也不被嘉納。
只要你進到了那冥冥的殿宇,那就夠了。
我不能教給你們怎樣用語言析禱。
除了他藉著你的嘴唇說出的他自己的言語之外,上帝不垂聽你的言語。
而且我也不能傳授給你那大海、叢林和群山的祈禱。
但是你們生長在群山、叢林和大海之中的人,能在你們心中默會他們的祈禱。
假如你在夜的肅默中傾聽,你會聽他們在嚴靜中說:
“我們自己的‘高我’的上帝,你的意志就是我們的意志。
你的願望就是我們的願望。
你的神力轉移了你賜給我們的黑夜,成為白日。
我們不能向你求什麼,因為在我們起念之前,你已知道了我們的需要:
你是我們的需要,在你把自己已賜予我們的時候,你把一切都賜給我們了。”
逸樂是一闋自由的歌,
卻不是自由。
是你的願望所開的花朵,
卻不是所結的果實。
論逸樂
於是有個每年進城一次的隱士,走上前來說:給我們談逸樂。
他回答說:
逸樂是一闋自由的歌,
卻不是自由。
是你的願望所開的花朵,
卻不是所結的果實。
是從深處到高處的招呼,
卻不是深,也不是高。
是閉在籠中的翅翼,
卻不是被圍繞住的太空。
噫,實話說,逸樂只是一闋自由的歌。
我願意你們全心全意地歌唱,我卻不願你們在歌唱中迷戀。
你們中間有些年輕的人,尋求逸樂,似乎這便是世上的一切,他們已被裁判、被譴責了。
我不要裁判、譴責他們,我要他們去尋求。
因為他們必會尋到逸樂,但不止找到她一人。
她有七個姊妹,最小的比逸樂還嬌媚。
你們沒聽見過有人因要挖掘樹根卻發現了寶藏嗎?
你們中間有些老人,想起逸樂時總帶些懊悔,如同想起醉中所犯的過失。
然而懊悔只是心靈的蒙蔽,而不是心靈的懲罰。
他們想起逸樂時應當帶着感謝,如同秋收對於夏季的感謝。
但是假如懊悔能予他們以安慰,就讓他們得到安慰吧。
你們中間有的不是尋求的青年人,也不是追憶的老年人;
在他們畏懼尋求與追憶之中,他們遠離了一切的逸樂,他們深恐疏遠了或觸犯了心靈。
然而他們的放棄,就是逸樂了。
這樣,他們雖用震顫的手挖掘樹根,他們也找到寶藏了。
告訴我,誰能觸犯心靈呢?
夜鶯能觸犯夜的靜默嗎,螢火能觸犯星辰嗎?
你們的火焰和煙氣能使風覺得負載嗎?
你們想心靈是一池止水,你能用竿子去攪撥嗎?
常常在你拒絕逸樂的時候,你只是把慾望收藏在你心身的隱處。
誰知道在今日似乎避免了的事情,等到明日不會再浮現呢?
連你的身體都知道他的遺傳和正當的需要,而不肯被欺騙。
你的身體是你靈魂的琴,
無論他發出甜柔的音樂或嘈雜的聲響,那都是你的。
現在你們在心中自問:“我們如何辨別逸樂中的善與不善呢?”
到你的田野與花園裏去,你就知道在花中采蜜是蜜蜂的逸樂,
但是,將蜜汁送給蜜蜂也是花的逸樂。
因為對於蜜蜂,花是它生命的泉源,
對於花,蜜蜂是它戀愛的使者,
對於蜂和花,兩下里,逸樂的接受是一種需要與歡樂。
阿法利斯的民眾啊,在逸樂中你們應當像花朵與蜜蜂。
美是永生攬鏡自照。
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鏡子。
論美
於是一個詩人說:請給我們談美。
他回答說:
你到處追求美,除了她自己做了你的道路,引導着你之外,你如何能找着她呢?
除了她做了你的言語的編造者之外,你如何能談論她呢?
冤抑的、受傷的人說:“美是仁愛的、和柔的,
如同一位年輕的母親,在她自己的光榮中半含着羞澀,在我們中間行走。”
熱情的人說:“不,美是一種全能的可畏的東西。
暴風似的,撼搖了上天下地。”
疲乏的、憂苦的人說:“美是溫柔的微語,在我們心靈中說話。
她的聲音傳達到我們的寂靜中,如同微暈的光,在陰影的恐懼中顫動。”
煩躁的人卻說:“我們聽見她在萬山中叫號,
與她的呼聲倶來的,有獸蹄之聲,振翼之音,與獅子之吼。”
在夜裏守城的人說:“美要與曉暾從東方一齊升起。”
在日中的時候,工人和旅客說:“我們曾看見她憑倚在落日的窗戶上俯視大地。”
在冬日,阻雪的人說:“她要和春天一同來臨,跳躍于山峰之上。”
在夏日的炎熱里,刈者說:“我們曾看見她與秋葉一同跳舞,我們也看見她的發中有一堆白雪。”
這些都是他們關於美的談說,
實際上,你卻不是談她,只是談着你那未曾滿足的需要,
美不是一種需要,只是一種歡樂,
她不是乾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虛的手,
卻是發焰的心,陶醉的靈魂。
她不是那你能看見的形象,能聽到的歌聲,
卻是你雖閉目時也能看見的形象,雖掩耳時也能聽見的歌聲。
她不是犁痕下樹皮中的液汁,也不是結系在獸爪間的禽鳥,
她是一座永遠開花的花園,一群永遠飛翔的天使。
阿法利斯的民眾啊,在生命揭露聖潔的面容的時候的美,就是生命。
但你就是生命,你也是面紗。
美是永生攬鏡自照。
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鏡子。
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殿宇,你的宗教。
何時你進去,把你的一切都帶了去。
論宗教
於是一個老道人說:請給我們談宗教。
他說:
這一天中我曾談過別的嗎?
宗教豈不是一切的功德,一切的反省,
或者那不是功德,也不是反省,只是在鑿石或織布時,靈魂中永遠涌溢的一種嘆異、一陣驚訝嗎?
誰能把他的信心和行為分開,把他的信仰和事業分開呢?
誰能把時間展現在面前,說“這時間是為上帝的,那時間是為我自己的;這時間是為我靈魂的,那時間是為我肉體的”呢?
你的一切光陰都是那在太空中鼓動的翅翼,從自我飛到自我。
那穿上“道德”,只如同穿上他的最美的衣服的人,還不如赤裸着,
太陽和風不會把他的皮膚裂成洞孔。
那把他的舉止范定在倫理之內的,是把善鳴之鳥囚在籠里。
最自由的歌聲,不是從竹木弦線上發出的。
那以“禮拜”為窗戶的人,開啟而又關上,他還沒有探訪到他心靈之宮,那裏的窗戶是天天開啟的。
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殿宇,你的宗教。
何時你進去,把你的一切都帶了去。
帶着犁耙和鐵爐,木槌和琵琶,
這些你為著需要或怡情而製造的物件。
因為在夢幻中,你不能超升到比你的成就還高,也不至於墜落到比你的失敗還低。
你也要把一切的人都帶着:
因為在欽慕上,你不能飛躍得比他們的希望還高,也不能卑屈得比他們的失望還低。
假如你要認識上帝,就不要做一個解謎的人。
不如舉目四望,你將看見他同你的孩子們遊戲。
也觀看太空;你要看見他在雲中行走,在電中伸臂,在雨中降臨。
你要看見他在花中微笑,在樹中舉着搖他的手。
只在你們從沉默的河中啜飲時,才真能歌唱。
只在你們達到山巔時,你們才開始攀援。
只在大地索取你們的四肢時,你們才真正地跳舞。
論死
於是愛爾美差開口了,說:現在我們願意問“死”。
他說:
你願知道死的奧秘。
但是除了在生命的心中尋求以外,你們怎能尋見呢?
那夜中張目的梟鳥,它的眼睛在白晝是盲瞎的,不能揭露光明的神秘。
假如你真要瞻望死的靈魂,你當對生的肉體大大地開展你的心。
因為生和死是一件事,如同江河與海洋也是一件事。
在你的希望和願欲的深處,隱藏着你對於來生的默識;
如同種子在雪下夢想,你們的心也在夢想着春天。
信賴一切的夢境吧,因為在那裏面隱藏着永生之門。
你們的怕死,只是像一個牧人,當他站在國王的座前,被御手恩撫時的戰慄。
在戰慄之下,牧人豈不因為他身上已有了國王的手跡而喜悅嗎?
可是,他豈不更注意到他自己的戰慄嗎?
除了在風中裸立,在日下消融之外,“死”還是什麼呢?
除了把呼吸從不息的潮汐中解放,使他上升,擴大,無礙地尋求上帝之外,“氣絕”又是什麼呢?
只在你們從沉默的河中啜飲時,才真能歌唱。
只在你們達到山巔時,你們才開始攀援。
只在大地索取你們的四肢時,你們才真正地跳舞。
你如能看見你呼吸的潮汐,你就看不見別的一切,你如能聽見那夢想的微語,你就聽不見別的聲音。
你看不見,也聽不見,這卻是好的。
言別
現在已是黃昏了。
於是那女預言者愛爾美差說:願這一日,這地方,與你講說的心靈都蒙福佑。
他回答說,說那話的是我嗎?我不也是一個聽者嗎?
他走下殿階,一切的人都跟着他,他上了船,站在艙面。
轉面向著大眾,他提高了聲音說:
阿法利斯的民眾啊,風命令我離開你們了。
我雖不像風那般地迅急,我也必須去了。
我們這些漂泊者,永遠地尋求更寂寞的道路,我們不在安歇的時間地點起程,朝陽與落日也不在同一地方看見我們。
大地在睡眠中時,我們仍是行路。
我們是那堅牢植物的種子,在我們的心成熟豐滿的時候,就交給大風紛紛吹散。
我在你們中間的日子是很短促的,而我所說的話是更短了。
但等到我的聲音在你們的耳中模糊,我的愛在你們的記憶中消滅的時候,我要重來,
我要以更豐滿的心,更受靈感的唇說話。
是的,我要隨着潮水歸來,
雖然死要遮蔽我,更大的沉默要包圍我,我卻仍要尋求你們的了解。
而且我這尋求不是徒然的。
假如我所說的都是真理,這真理要在更清澈的聲音中、更明白的言語裏,顯示出來。
阿法利斯的民眾啊,我將與風同去,卻不是墜入虛空;
假如這一天不是你們的需要和我的愛的滿足,那就讓這個算是一個應許,直到踐言的一天。
人的需要會變換,但他的愛是不變的,他的“愛必須滿足需要”的願望,也是不變的。
所以你要知道,我將在更大的沉默中歸來。
那在曉光中消散,只留下露水在田間的煙霧,是要上升凝聚在雲中,化雨下降。
我也未嘗不像這煙霧。
在夜的寂靜中,我曾在你們的街市上行走,我的心魂曾進入你們的院宅,
你們的心搏曾在我的心中,你們的呼吸曾在我的臉上,我都認識你們。
是的,我知道你們的喜樂與哀痛,在你們的睡眠中,你們的夢就是我的夢。
我在你們中間常像山間的湖水。
我照見了你們的高峰與峭崖,以及你們思想和願望的徘徊的雲影。
你們的孩子的歡笑,和你們的青年的望慕,都溪泉似的流到我寂靜之中。
當它流入我心中深處的時候,這溪泉仍是不停地歌唱。
但還有比歡笑更甜柔,比想慕還偉大的東西流到。
那是你們身中的“無窮性”;
你們在這“巨人”裏面,都不過是血脈與筋腱,
在他的吟誦中,你們的歌音只不過是無聲的顫動。
只因為在這巨人里,你們才偉大。
我因為關心他,才關心你們,憐愛你們。
因為若不是在這闊大的空間裏,“愛”能達到多遠呢?
有什麼幻象、什麼期望、什麼臆斷能夠無礙地高翔呢?
在你們本性中的巨人,如同一株緣滿蘋花的大橡樹。
他的神力把你(們)纏系在地上,他的香氣把你(們)超升入高空,在他的“永存”之中,你(們)永不死。
你們曾聽說過,像一條鎖鏈,你們是脆弱的鏈環中最脆弱的一環。
但這不完全是真的。你(們)也是堅牢的鏈環中最堅牢的一環。
以你(們)最小的事功來衡量你(們),如同用柔弱的泡沬,來核計大海的威權。
以你(們)的失敗來論斷你(們),就是怨責四季之常變。
是啊,你們是像大海,
那重載的船舶,停在你(們)的岸邊待潮。你們雖似大海,也不能催促你(們)的潮水。
你們也像四季,
雖然在你們冬天的時候,你們拒絕了春日,
你們的春日,和你們一同靜息,他在睡中微笑,並不怨嗔。
不要想我說這話是要使你們彼此說:“他誇獎得好,他只看見我們的好處。”
我不過用言語說出你們意念中所知道的事情。
言語的知識不只是無言的知識的影子嗎?
你們的意念和我的言語,都是從封緘的記憶里來的波浪,這記憶是保存下來的我們的昨日,
也是大地還不認識我們也不認識她自己、正在混沌中受造的太古的白日和黑夜的記錄。
哲人們曾來過,將他們的智慧給你們。我來卻是領取你們的智慧:
要知道我找到了比智慧更偉大的東西。
那就是你們心裏愈聚愈旺的火焰似的心靈,
你(們)卻不關心他的發展,只哀悼你(們)歲月的凋殘。
那是生命在宇宙的大生命中尋求擴大,而軀殼卻在恐懼墳墓。
這裏沒有墳墓。
這些山嶺和平原只是搖籃和墊腳石,
無論何時你(們)從祖宗墳墓上走過,你(們)若留意,你(們)就會看見你們自己和子女們在那裏攜手跳舞。
真的,你們常在不知曉中作樂。
別人曾來到這裏,為了他們在你們信仰上的黃金般的應許,你們所付與的只是財富、權力與光榮。
我所給予的還不及應許,而你們待我卻更慷慨。
你們將生命的更深的渴求給予了我。
真的,對那把一切目的變作枯唇,把一切生命變作泉水的人,沒有比這個更大的禮物了。
這便是我的榮譽和報酬——
當我到泉邊飲水的時候,我覺得那流水也在渴着;
我飲水的時候,水也飲我。
你們中有人責備我在領受禮物上是太狷傲、太羞怯了。
在領受勞金上我是太驕傲了,在領受禮物上卻不如此。
雖然在你們請我赴席的時候,我卻在山中採食漿果,
在你們款留我的時候,我卻在寺院的廊下睡眠,
但豈不是你們對我的日夜的關懷,使我的飲食有味,使我的魂甜妙嗎?
為此我最要祝福你們:
你們給予了許多,卻不知道你們已經給予。
真的,“慈悲”自己看鏡的時候,變成石像,
“善行”自錫嘉名的時候,變成了咒詛的根源。
你們中有人說我高傲,與我自己的“孤獨”對飲,
你們也說過“他與山林談論卻不同人說話。
他獨自坐在山巔,俯視我們的城市。”
我確曾攀登高山,孤行遠地。
但除了在更高更遠之處,我怎能看見你們呢?
除了相遠之外,人們怎能相近呢?
還有人在沉默中對我呼喚,他們說:
“異鄉人,異鄉人,‘至高’的愛慕者,為什麼你住在那鷹鳥做巢的山峰上呢?
為什麼你要追求那不能達到的事物呢?
在你的窩巢中,你要網羅甚樣的風雨,
要捕取天空中哪一種的虛幻的飛鳥呢?
加入我們吧。
你下來用我們的麵包充饑,用我們的醇酒解渴吧。”
在他們靈魂的靜默中,他們說了這些話;
但是他們若再靜默些,他們就知道我所要網羅的,只是你們的喜樂和哀痛的奧秘,
我所要捕取的,只是你們在天空中飛行的“大我”。
但是獵者也曾是獵品:
因為從我弓上射出的箭矢,有許多只是瞄向我自己的胸膛。
並且那飛翔者也曾是爬行者;
因為我的翅翼在日下展開的時候,在地上的影兒是一個龜鱉。
我是信仰者也曾是懷疑者;
因為我常常用手指撫觸自己的傷痕,使我對你們有更大的信仰與認識。
憑着這信仰與認識,我說:
你們不是幽閉在軀殼之內,也不禁錮在房舍與田野之中。
你們的“真我”是住在雲間,與風同游。
你們不是在日中匍匐取暖,在黑暗裏鑽穴求安的一隻動物,
卻是一件自由的物事,一個包含大地在以太中運行的魂靈。
如果這是模稜的言語,就不必尋求把這些話弄明白。
模糊與混沌是萬物的起始,卻不是終結,
我願意你們當我是個起始。
生命,與一切有生,都隱藏在煙霧裏,不在水晶中。
誰知道水晶就是凝固的雲霧呢?
在憶念我的時候,我願你們記着這個:
你們心中最軟弱、最迷亂的,就是那最堅強、最堅決的。
不是你的呼吸使你的骨骼豎立堅強嗎?
不是一個你覺得從未做過的夢,建造了你的城市,形成了城中的一切嗎?
你如能看見你呼吸的潮汐,你就看不見別的一切,
你如能聽見那夢想的微語,你就聽不見別的聲音。
你看不見,也聽不見,這卻是好的。
那蒙在你眼上的輕紗,也要被包紮這紗的手揭去,
那塞在你耳中的泥土,也要被那填塞這泥土的手指戳穿。
你將要看見,
你將要聽見。
你不為曾經失明而悲痛,你也不為曾經聾聵而悲悔。
因為在那時候,你要知道萬物的潛隱的目的,
你要祝福黑暗與祝福光明一樣。
他說完這些話,舉目四顧,他看見他船上的舵工憑舵而立,凝視着那脹滿的風帆,又望着無際的天末。
他說:
耐心的,我的船主是太耐心的了。
大風吹着,帆篷也煩躁了;
連船舵也急要起程;
我的船主卻靜候着我說完話。
我的水手們,聽見了那更大的海的嘯歌,他們也耐心地聽着我。
現在他們不能再等待了。
我預備好了。
山泉已流入大海,那偉大的母親又將他的兒子抱在胸前。
別了,阿法利斯的民眾啊。
這一天完結了。
他在我們心上閉合,如同一朵蓮花在她自己的“明日”上合閉。
在這裏所付與我們的,我們要保藏起來,
如果這還不夠,我們還必須重聚,齊向那給予者伸手。
不要忘了我還要回到你們這裏來。
一會兒的工夫,我的“願望”又要聚些泥土,形成另一個軀殼。
一會兒的工夫,在風中休息片刻,另一個婦人又要孕懷着我。
我向你們,和我曾在你們中度過的青春告別了。
不過是昨天,我們曾在夢中相見。
在我的孤寂中,你們曾對我歌唱,因着你們的渴慕,我曾在空中建立了一座高塔。
但現在我們的睡眠已經飛走,我們的夢想已經過去,也不是破曉的時候了。
中天的日影正照着我們,我們的半醒已變成了完滿的白日,我們必須分手了。
如果在記憶的朦朧中,我們再要會見,我們再在一起談論,你們也要對我唱更深沉的歌曲。
如果在另一夢中,我們要再握手,我們要在空中再築一座高塔。
說著話,他向水手們揮手作勢,他們立刻拔起錨兒,放開船兒,向東駛行。
從人民口裏發出的同心的悲號,在塵沙中飛揚,在海面上奔越,如同號筒的聲響。
只有愛爾美差靜默着,凝望着,直至那船漸漸消失在煙霧之中。
大眾都星散了,她仍獨自站在海岸上,在她的心中憶念着他所說的:
“一會兒的工夫,在風中休息片刻,另一個婦人又要孕懷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