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夏日走過山間》(10)
圖奧勒米營地
8月22日
今天萬里無雲,刮著清涼的西風,草場上微微有霜。卡羅走丟了,我找了一整天,結果還是沒找到。我在營地和河流中間的樹林裏發現了一隻幼鹿,它躺在高高的草叢和倒地的松樹中間。起初它好像在向我走來,但當我試圖去抓它的時候,它就扭頭走開了,腳步輕盈,彷彿一隻要去捕食的貓科動物,行動謹慎、隱秘。之後,突然像聽見了呼喚或警告,它開始像一隻成年鹿一樣奔跑起來,高高地跳過倒地的樹榦,快速地消失了。或許它聽到了它母親的呼喚,但我沒有聽到。我想,如果沒有聽到召喚或受到驚嚇,幼鹿是不會離開灌木叢中的家或追隨母親的。卡羅的丟失令我十分難過。離我們的營地不遠的地方,有幾個營地和幾隻狗,我很希望找到卡羅,因為之前它一直陪在我身邊。這裏很少有美洲豹出沒,所以,我認為不會有貓科動物去碰它。何況它還很了解熊,不會被熊抓住的,至於印第安人,他們不會想着捉它。
8月23日
清爽而明亮的一天,昭示着小陽春即將到來。德萊尼先生去史密斯農場了。那是個位於赫池赫奇山谷下方圖奧勒米河流域的農場,距離我們的營地三十至四十英里,因此,我要一個人度過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甚至更長時間。當然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孤獨,因為卡羅回來了。它這幾天跑到了西北方向幾英裡外的另一個營地。我問它去了哪裏,為什麼自作主張地離開,它就表現得非常羞怯。它試圖讓我撫摸它並表示我已經原諒它了。這隻狗實在太聰明了。此刻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了。倘若找不到它,我是不會離開這裏的。它似乎非常高興又回到了我身邊。
太陽下山的時候,餘暉是玫瑰色和深紅色的。然後星星閃現,月亮也升起來了,掛在達納山頂上,氣勢雄偉,令人印象深刻。白色月光陪伴我走到了草原高處。烏黑的樹影非常清晰,就如實體一樣,我常常誤將它們視為黑色的焦木,經常高高地抬腳邁過它們。
8月24日
又是個迷人的日子。太陽升起后不久,一片溫暖和平靜,天空只有少量的雲——幾束淡淡的、幾乎察覺不到的捲雲。小陽春那風和日麗的感覺伴着輕微的霜到來,山巒的輪廓也因此如夢幻般柔和,削去了原本粗獷的稜角。傍晚時分,天空中出現了柔和的紫色,像極了聖華金平原上空紫色的黃昏。在達納山的頂峰上,月亮正在凝視大地。清新的空氣令人振奮。我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還有一座海拔相似的山脈會有如此美妙的天氣,是不是也如此敞開懷抱,親切,好客,平易近人。
8月25日
同往常一樣,清晨微涼,很快又像往常一樣寧靜、明亮、溫暖。傍晚時分,西風非常涼爽,我們又一次聚集在篝火旁。在山巒構築的廳堂里,我們坐在大自然的鮮花地毯上,沒有比這片冰川草場更美的地方了。蜜蜂和蝴蝶似乎像往常一樣繁多,飛舞着。鳥兒依舊流連此處,儘管霜凍一定會讓它們想到冬天要來了,但它們看起來從沒有要離開的跡象。我也是如此,寧願在這裏度過一整個冬天或者一生,甚至永遠留在此地。
8月26日
早上落了霜,草場上的草葉和一些松樹的針葉在陽光下閃爍着晶瑩的光芒——那是光之花。達納山上空聚集了很多大片別具一格的雲彩,像岩石一樣陡峭、嶙峋,與下方的山脈一樣泛着紅色。在靠近地平線的地方,天空泛着微微的紫色,松樹們像把自己的枝梢伸了進去,蘸上顏色,構成了最美麗的畫面。今天我像平常一樣把時間都花在觀賞周圍的景緻以及光線的變化上,當然也少不了鑒賞草葉、種子、開花晚的龍膽草、紫菀和一枝黃花,看看秋天到來后它們的色彩。我還在草地上流連,然後離開。我俯視地上的青苔和蘚類,端詳一下正在忙碌的螞蟻和甲殼蟲,它們正在進行的工作似乎和森林中的松鼠、熊的工作性質相當。我也研究了湖泊、草場、冰磧、山石刻蝕痕迹等。這些研究和觀察讓我在每個方面都有了小小的進展,我為這所有的寧靜之美沉醉不已。
天空中的雲格外多,不過天色總體上很明亮,只因這些雲比往常還要明亮。這種天氣若是在瑞士,會被視為格外晴朗。自由的陽光播灑到壯麗的山巒間,這兒似乎是我見過或聽過的陽光最充足的地方。最晴朗的天氣,岩石那被冰川打磨后的光亮,壯麗的瀑布噴濺出的所有水花映射出的五彩斑斕的顏色,還有銀冷杉和松樹形成的閃亮的樹林,再加上星光和月光,這裏比其他地方的山脈都要耀眼,還有無數明鏡般的湖泊在陽光的傾灑下泛着瑰麗的光!在短暫的夏日陣雨和霜降之夜過後,草場上、松針上結滿了晶瑩透徹的霜,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着耀眼的光芒,而山巔的朝霞和晚霞聖潔得令人難以描述!內華達山脈因此應該得名為“光之山脈”,而不是“雪之山脈”。
8月27日
今天雲只佔天空百分之五的空間,都在霍夫曼山上空飄浮,傍晚時分,其中大部分變成了白色或粉紅色的積雲。清晨依舊落霜,在寂靜的夜裏,這些可愛、完美的晶體以奇妙的方式生成,每一顆都像精心打造出來的,能和聖潔華美的殿堂媲美,像打算永遠存在一樣。
我們凝視着群山間的溪流,它們像流動的緞帶,我不禁想到,萬物都在流動,無論是動物還是無生命的岩石和水。因此,雪以冰川或雪崩的方式或緩慢或快速地流動;空氣則像洪流一樣流動,帶着礦物質,植物的葉子、種子和孢子,與音樂和芳香一起流動;而地上的溪水攜帶着岩石、沙礫、鵝卵石或礫石奔流而下。熔岩從火山中湧出,像泉水一樣流動;動物聚集在一起移動,在大自然中行走、跳躍、飛翔、滑動、游泳等;恆星在太空中浮動,像大自然溫暖心臟中流淌的血液一樣從不停息。
8月28日
黎明唱了一曲色彩之歌。天空萬里無雲,大地收穫了白霜,如豐收季節一樣。到了十點,天氣就開始轉暖了。龍膽草的花瓣怎麼看都是嬌弱的,卻在第一次霜凍中堅強挺立。每晚它們都會閉合,像人們進入夢鄉一樣;在明媚的清晨,它們被陽光喚醒后,依舊神采奕奕。從上一個星期開始,草場上的青草開始變黃,只不過,我還沒發現霜降造成了哪一種植物枯萎。每天夜裏,蝴蝶和很多體形小的飛蟲都會被凍僵,但是還沒到中午,它們就又在陽光下恢復了活力,翩翩起舞,在嬉戲和快樂中揮灑全部的生命力。儘管不久它們也會像花瓣一樣枯萎、飄落,最後沒有一隻可以熬過這個冬天,但是只要春天一到,生命就會重新飛升,到處充滿歡樂,好似在嘲笑那些冷寂的死亡。
8月29日
天空中幾乎沒有雲彩,有微微的霜凍,是小陽春溫和寧靜的天氣。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觀察群山之間光線的變化。光線是群山的外衣,變得越來越清晰,白色中微微帶着紫色,中午時分顏色最淡,只有清晨和晚上色彩最豐富。萬物似乎有意地保持平和,沉思着,忠實地等待上帝的旨意。
8月30日
今天天氣和昨天一樣。幾片雲在天空中一動不動,顯然,除了展現自己的美麗,它們沒有別的事可以做。霜結晶了,然而這些冰鑽石的壽命僅為一夜。大自然做了一個浩大奢華的工程,拆解、創造、破壞、追逐每一個物質粒子,使它們從一種形態變換為另一種形態,不斷變化,美麗永恆。
早上,德萊尼先生回來了。他走的這些天,我並不覺得孤單,反倒有了此前從未有過的感受。荒野好像一個生命體,令人熟悉,充滿人性。岩石似乎非常健談,且充滿同情心,我同它們之間有着兄弟般的默契,難怪我會覺得我們同它們有相同的父母——造物主。
8月31日
今天雲只佔天空百分之五的空間。絲綢般的捲雲邊緣纖細,不細看幾乎難以察覺。草場上霜結晶了,樹林中卻沒有結霜。龍膽草屬植物、一枝黃花和紫菀彷彿從一開始就不懼怕霜凍,雖然它們的花瓣和葉子看起來非常嬌嫩。它們的花每天都在重複着開放、閉合,無聲無息,毫不費力。神聖的和平使這片壯麗的地區閃耀着光芒,就像品行高尚的人臉上沉默卻充滿熱情的愉悅之光。
9月1日
今天雲只佔天空百分之五的空間,在空中一動不動,沒有什麼特別的色彩,也沒有一絲要下雨或下雪的跡象。這是平靜的一天,可是我可以感覺到大自然另一種偉大的悸動,使晚熟的花朵和種子成熟,為下一個夏天做準備。大自然生機盎然,為未來的生命思考着、計劃着,而成熟之物即將面對的死亡也如生命般美好,大自然正在訴說神聖的智慧、仁慈和不朽。由於歸期將至,我急切地爬上了達納山,儘可能地多看幾眼。山頂的視野遼闊,向東延伸到莫諾湖和莫諾沙漠,而遠處的群山看起來異常貧瘠,灰濛濛、光禿禿的,幾乎像從天上傾斜下來的一堆灰燼。直徑為八至十英里的湖閃閃發光,如同被擦得鋥亮的銀盤,灰白色如灰燼般的湖岸邊沒有一棵樹。向西看去,壯觀的森林遍佈在無數山脊和丘陵之上,包圍着圓頂丘和附屬山巒,以眾多長長彎彎的林帶為分水嶺山脊鑲邊,填充每一座凹谷,無論冰川裹挾的土壤造就的凹谷是多石的還是平坦的。向南北走向的山脈望去,我看到了高山、峭崖和山峰組成的壯觀行列,上面的積雪是眾多河流的源頭,這些河流有的向西流經金門大橋,匯入大海,有的向東流經炙熱的鹽湖和沙漠,通過蒸發迅速地回到空中。不計其數的湖泊位於一道道岩石邊緣下方,像眼睛一樣閃爍着光芒,有的湖岸裸露着,有的被樹木環繞着,有的嵌入黑色的森林。林中草場的數量和湖泊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在覆蓋著冰磧的山坡上以及碎裂的岩石縫隙中,我發現了許多嬌嫩耐寒的植物,其中一些正處於花期。我這趟旅行最重要的收穫就是了解了我正在做的課業,那就是大自然中所有景觀彼此相接,相互關聯。湖泊和草場位於古老冰川途經之地最陡峭的底部,那裏是冰川傾軋大地最為嚴重的地方。湖泊和草場的最大直徑大致與側冰磧和中冰磧上曲折綿延的長長林帶平行,這些林帶廣泛分佈在冰河時代末期因冰河消退而沉積的冰磧岩上。從圓頂丘、山脊和支脈的形貌上可以看出冰川造成的影響,它們大概是在冰川覆蓋式的掃蕩和向下軋磨所產生的極大壓力下雕磨出來的。凡是能夠留存的,不是抵抗力最大的,就是所處的位置最得天獨厚的。這一切是多麼吸引人啊!所有岩石、山巒、溪流、植物、湖泊、草場、森林、花園、鳥雀、野獸和昆蟲似乎都在召喚我們,熱情地邀請我們去學習它們的歷史以及彼此間的關係。可是我這樣可憐愚鈍的學習者能被允許去學習這樣的課程嗎?這樣的厚禮實在太貴重、太美好了,對我而言簡直是一種奢求。很快我就要返回低地,而提供麵包的營地也會很快被拆除。要是能有一把斧頭、一些火柴和幾袋麵粉的話,我一定會在這裏搭一座松木小屋,堆積大量的木柴,停留一整個冬天,欣賞那壯觀的暴風雪,觀察鳥兒和其他動物怎樣度過這裏的寒冬,看看積雪怎樣覆蓋或掩埋大片森林,還要看看雪崩怎樣沿着山路奔襲而下,聽聽它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響。但是我必須走,因為我的給養已經不夠了。我一定會回來的,不論怎樣,我一定會回來的。再也沒有比這片熱情好客且帶着神聖之光的原野更令我心馳神往的地方了。
9月2日
紅色、玫瑰色和緋紅色的天空絢麗迷人,這是無比壯美的一天。我不知道這種景象意味着什麼。往常的日子裏,清晨和黃昏寧靜,泛着紫色,正午白晃晃的,可是這一天,一切都發生了改變,但是並沒有暴風雪要降臨的跡象。天空中的雲依舊非常少,而風也沒有從森林中吹來天氣巨變的氣息。清晨和傍晚,天空不像往常一樣泛着暈染開的紫色,而是紅色的,分佈在一片片隔開且輪廓鮮明的雲上,那些雲一動不動,像在被山巒切割成的鋸齒狀地平線上拋錨了。一片邊緣參差不齊的雲像一頂紅色的帽子,長時間地罩着達納山和吉布斯山頂,之後向下方移動,遮住了其下的大部分山脊,只有達納山的圓頂露在外面,彷彿在大朵的緋紅色雲上飄浮的孤獨行者。吉布斯山和血峽南側的猛獁象山上呈條紋狀覆蓋著積雪和一叢叢矮松,備受另一朵完美的緋紅色雲帽的喜愛,大自然似乎不計代價,創造了一朵這麼巨大的雲,那完美的深紅色充滿了激情,似乎重要到足以被送到星辰中燃燒,獨自綻放壯麗的光彩。
萬千聖境總是使人想起大自然最偉大的慷慨和無窮無盡的創造力,它以一種極浪費的方式來展現自己永不枯竭的富足。然而,我們仔細地研究大自然的運作方式就會發現,沒有一塊材料、沒有一個粒子被浪費,永恆的反覆只是讓它細水長流,更加美麗。很快,我們就不再為浪費和死亡而哀嘆,而是為生生不息且永不消失的宇宙財富而歡欣,誠心誠意地觀察和等待一切融化、褪色並在我們周圍死去,確信它們下一次出現時一定會更加美好。
我急切地注視着天空中紅色的雲土不斷地生長,就像觀看新的山脈正在長成一樣。很快,白雪皚皚的山峰就被之前描述過的色彩鮮明且壯觀的雲眷顧,裝扮一新——圖奧勒米河、默塞德河和聖華金河北支的最高源頭在這些山峰的深處流淌,雲景越來越豐富,與其下方壯觀的河流源頭相呼應。營地南面的內華達大教堂峰看上去和《聖經》中描述的西奈山一樣,雲霧纏繞其間。我以前從未見過岩石和雲彩在形式、色彩和物質組成上這麼完美地相融,天與地似乎融為了一體,而且富有人性,每一道景象、每一種色彩都因此潛入我們心中,喚醒我們心中最狂野的激情,我們因此歡呼,好像所有的神聖都和我們有關。置身此地,我們會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與萬物同源。這一天,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山谷北側的高處,俯視着雲彩將它們的紅色光輝灑在所有盆地之上,而我腳下的岩石、樹木和小小的高山植物似乎正在安靜地沉思,彷彿它們也是這片壯麗雲景的觀眾。
我越走越遠,越爬越高,走到散佈着許多小花園和蕨類植物叢的地方,人們可能會想當然地以為沒有植物能在那裏生存。但是,在這個地區,在最為蠻荒、海拔最高的莫諾山道口和達納山頂,我卻發現了最美麗、最嬌嫩、最熱情的植物群。我一次又一次在這些迷人的植物中間流連,我問道:“它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又是如何度過寒冬的?”它們解釋道:“夏天我們的根深深地扎進岩石縫隙里;到了冬天,白雪斗篷會幫助我們抵禦霜凍,我們在黑暗中沉睡半年,夢想着春天來臨。”
自從我被准許進入這片山區,我一直在找一種岩須屬植物。我聽說,在眾多的石南中數它最招人愛、最美麗,但是說來奇怪,我始終沒有找到。在高山上漫步的時候,我一直默默念着:“岩須屬,岩須屬……”正如加爾文教徒所說的那樣,我已經被這個名字迷住了,儘管如此,我一現身,許多美麗的植物不經召喚便會出現在我身邊。這個名字看上去是所有小型松毛翠植物中最高貴的名字,它好像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價值,故意避開我。我必須儘快找到它們,要在今年找到。
9月4日
天空澄凈,到處都瀰漫著小陽春那種柔和的陽光。松樹、鐵杉和銀冷杉上的球果幾近成熟,一整天都在做自由落體運動。松鼠們開始忙碌地收割、採集它們。幾乎所有植物的種子都成熟了,夏天的工作到現在已經結束。很多夏天出生的鳥和鹿都要在冬天來臨,花紛飛之前,和父母一道遷徙到山麓丘陵和平原上。
9月5日
萬里無雲。天氣涼爽,天空平靜,明亮,好像未來不會有大的變化。一整天,我都在為北圖奧勒米大教堂峰畫素描。日落時分,我看到了絢爛的霞光。
9月6日
又是萬里無雲的一天,早晨和傍晚天空是紫色的,中午陽光純凈且寧靜。日出后不久,空氣變得溫暖,沒有風。這個時候人們自然會停下來看看大自然接下來作何安排。這樣寧靜、沉悶、有些薄霧的天氣預示着真正的小陽春來了。黃色雲雖然很薄,但卻是小陽春雲氣的一個特徵,與東部的小陽春一樣。空氣中瀰漫著奇特的香氣,或許部分是因為空氣中飄浮着無數成熟的孢子。
德萊尼先生正在一刻不停地談論離開高山的話題,很是嚴肅,他還舉了幾個羊群被暴風雪毀掉的例子。說著說著,他就告訴我們,此刻如此美好的天氣可能很快就會被暴風雪取代。他說:“不論現在大家享受到的陽光如何燦爛、溫暖,我還是不會冒險留在海拔這麼高的深山裏,我們最晚待到這個月中旬。”他計劃着先慢慢地趕着羊群離開,一天行進幾英里,直到到達並穿越約塞米蒂溪谷,然後在茂密的松樹林裏逗留一段時間,只要天氣惡劣,他就趕緊趕往下方的山麓丘陵地帶,那裏的積雪永遠不會深到足以令陷入其中的羊群窒息而死的程度。在剩餘的幾天時間裏,我當然想要多看看這片荒野。我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會帶上足夠的給養,隨心所欲地在這裏待着,遠離踐踏花園草場的羊群。而對於這個夏天,我還是充滿了感激。無論如何,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必須去哪裏,也不知道我們將得到什麼樣的指引——興許是人,興許是暴風雨,也可能是守護神或羊群。所有的荒野似乎擁有無盡的詭計和安排,驅使我們前往,指引我們走進上帝的光芒之中。
我一直忙着計劃要烤多少麵包,以便再到高山頂峰上自由自在地暢遊一天。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以哪一種追名逐利的方式獲得的幸福感,和我對前景的展望所帶來的興奮、愜意相比,都微不足道。
9月7日
黎明時分,我離開營地,徑直朝着大教堂峰走去,我打算從那裏往東、往南前進,在圖奧勒米河、默塞德河和聖華金河源頭的山脊和山峰間漫遊。我一路穿過松林,蹚過了圖奧勒米河,穿過了草場,爬上圖奧勒米盆地最上方樹木蔥鬱的山坡,沿着大教堂峰東側一路漫遊,研究那些充滿魅力的樹木,比如美國黑松、高山松、白皮松、銀冷杉,自然也包括常青樹中最優雅迷人的高山鐵杉,直到中午我才抵達最高的尖頂。高海拔、涼爽的空氣和晚開花的草地也時不時地使我駐足,小湖和雪崩線以及森林上方冰磧形成的巨大採石場也會攔住我的腳步。
我沿着大草場一路到達大教堂峰的底部,看到地面全被冰磧物質覆蓋著,圖奧勒米盆地高處一定完全被巨大的冰川留下的側磧填滿了。更高的地方還有幾小塊殘餘的終磧,在過去被向前推進的時候與圖奧勒米主冰川巨大的單塊側冰磧形成了直角。這是研究山石刻蝕作用和土壤形成過程的最佳地點。從大教堂峰峰頂看下來,每個角度的景色都十分優美。這裏有不計其數的高峰、山脊、圓頂、草場、湖泊和樹林,不管冰川曾留下什麼樣的土壤,四處都有森林沿着田野曲折地向外延伸。最高的山脈斜坡上總是零星分佈着很多矮小的植物,它們紮根在岩石之間的縫隙中,顯然無須土壤,它們也能很好地生長。
大教堂峰頂端所有像石南一樣的黑色植物,原來是矮白皮松,只不過被白白的積雪覆蓋了,它們高三至四英尺,看起來樹齡比較老。它們中的大多數都長着松球,有很多喧鬧的克拉克烏鴉在啃食松子。它們像啄木鳥一樣擁有長長的嘴,把松子從松球中挖出來。峰頂上許多花仍在開放,甚至矮松間也有花兒盛開,最為茂盛的要數一種開着黃色花朵的木質野蕎麥屬植物和一種紫菀花。大教堂峰的主體幾乎是方形的,峰頂的山坡十分規整、對稱,山脊呈東北至西南走向,這無疑是花崗岩的構造節理決定的。山峰東北端的山形牆尺寸巨大,造型簡單,它的底部有一個很大的雪堆,在巨大石牆的陰影下永不消融。山峰前面有許多尖峰和一個造型奇特的尖峰。在這裏,無論是對岩石的形狀、尺寸還是總體的佈局,節理都起了重要作用。據說大教堂峰海拔大約一萬一千英尺,山脊上峰體的相對高度超過一千五百英尺。
西側大約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個美麗的湖,被冰川打磨過的花崗岩在湖邊閃閃發光。在某些地方,岩石和水面的分界線已不那麼清晰,因為兩者都在閃閃發光。從大教堂峰尖尖的頂峰望過去,我可以看到湖水、銀色的盆地,還有草地和樹叢。除此以外,特納亞湖、雲憩山、約塞米蒂南穹隆丘、斯塔爾國王山、霍夫曼山、默塞德峰還有南北走向的泉水峰頂盡收眼底。然而,幾乎沒有一處的宏偉景緻能與大教堂峰的美景相比,如神殿般的大教堂峰用岩石步道,展示了大自然精湛的工藝。我一次又一次從山頂望向山脊,無數次在林間空地上漫遊,虔誠地讚歎、欽佩,滿懷憧憬。可以說,這是我第一次在加利福尼亞找到身處教堂的感覺,我被指引到這裏,每一扇門都為我這個孤獨的朝拜者仁慈地打開了。在我們最美好的時光里,一切都變得如宗教般神聖,整個世界看起來就像一座大教堂,而山巒就是祭壇。天哪!我終於在這座大教堂里找到了備受祝福的岩須屬植物,成千上萬朵花搖曳着,發出甜美的鈴聲,這是我所聽過的最甜美的教堂音樂。我一直在傾聽、欣賞,直到下午晚些時候才強迫自己往東走,越過許多崎嶇不平、形狀尖銳的山峰。這些山峰都是由花崗岩構成的,其中還有不少閃閃發光的晶石,如長石、石英石、角閃石、雲母、電氣石,等等。我艱難地前行了一段路,攀爬過巨大的冰雪懸崖,堅持往前走,可是地勢越來越陡峭,我一直堅持前行到幾乎無路可走。我在一個很是危險的地方滑倒了,但我設法在一個結冰的深淵邊緣停了下來,腳後跟深深陷在積雪正在融化的地方。之後我在一個小水池邊的一叢矮松邊露營。我重新坐在篝火邊做筆記,那一灣淺淺的小水池倒映着浩瀚的星空,展示着深不可測的美麗。在火光的照耀下,岩石、樹木、小灌木叢、雛菊、莎草似乎都在向前伸,它們像有了思想,要講述它們在荒野里的所有故事。這是一次不可思議、令人印象深刻的盛會,與會者彷彿都有很多有價值的話要講。在篝火外面莊嚴肅穆的黑暗中,眾多小溪組成了唱詩班,一路吟唱着從積雪源頭流向下面的小河,令人印象深刻。只要想到有幾千條快樂的小溪匯聚到溪流中,我們就不會對內華達河流奔向大海時為何總是如此快樂感到驚奇不已了。
日落時分,我看到一群灰雀一路飛過雪原,要去岩石的縫隙中休息。這群可愛的小登山家!在距離雪堤八至十英尺的地方,我找到了一種開花的莎草。就地面的狀況來看,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可供這些莎草享受陽光的照射,很可能一個月後新降的雪就會將它們覆蓋,之後它們會迎來十個月左右的冬天,而剩下的兩個月裏,春、夏、秋三個季節匆匆而過。如果能夠獨自在這裏的話,那就太讓人興奮了。萬物是多麼富有野趣,像天空一樣野性、純凈。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偉大、神聖的一天,大教堂峰、岩須屬植物的花,還有四周的風景,包括我在樹林之上、灰色懸崖間的營地,還有營地上的星空、四周流淌的河流,等等,都會永遠留存我心。
9月8日
一整天的時間,我都在圖奧勒米河和默塞德河最高水源的山峰滑行、攀爬。我爬上了其中三座視野最開闊的山峰,我不知道它們分別叫什麼名字;我還越過難以計數的河流和巨大的冰床。究竟在高原上、山峰間的冰斗和成串的峽谷中分佈着多少湖泊,它們與多少條河流連接,我始終不清楚。我看到片片雲彩籠罩着灰色的荒野,荒野之上有不少被劈砍和損毀的峭壁、山脊和山峰,雲彩彷彿在它們之間飄浮着尋找工作。整體來說,我認為廣袤的圓形山地更像光禿禿、缺乏生命的採石場。可是我們也可以從不計其數的角落和如花園般的小塊土地上看到迷人的花朵。這一天,我行走的路程是往日的三四倍長。直到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我到達萊爾山山腳下的圖奧勒米“上峽谷”,那裏離營地還有八至十英里。那時候我還充滿活力。之後,我在黑暗中往高處走,穿過蘇打泉穹隆丘的松樹林,那裏散佈着許多倒在地上的木材。很快,因為無法看到新鮮的事物,我感到非常疲憊。晚上九點鐘左右,我到達了營地,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