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夏日走過山間》(1)
趕着羊群翻過群山
在加利福尼亞,中央谷是一個很遼闊的地方,一年只有春、夏兩個季節。11月,第一場暴風雨過後,春天就要來了。短短几個月裏,谷里的各種樹木開始生機盎然,到處都是蔥蘢綠意和絢麗的花朵。到了5月底,夏天來了,植被和花兒們被太陽烤得奄奄一息,開始乾燥、泛黃,就像被放進了烤箱一樣。
這個時候,人們不得不把在高溫炙烤下萎靡不振、氣喘吁吁的牛羊趕到空氣更加涼爽、植被更為茂密的內華達高山牧場去。此時我也非常想去那個地方,但囊中羞澀的我該怎麼度過一段艱難的日子呢?
流浪者每天都在為自己的生計問題而煩惱,此時我也是如此,首先就是要解決吃喝問題,我甚至想到是否能靠吃野生動物維生,我還考慮是不是可以採集一些植物的種子和漿果吃,或者放下所有的錢財和其他行李,毫無牽挂地去遊盪。
德萊尼先生突然在此時來訪。他是一個農場主,以牧羊為生,我曾在他的牧場工作過幾個星期。那時候我和其他牧羊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羊群趕到默塞德和圖奧勒米河的上游,我嚮往那裏已久,所以無論做什麼樣的工作,只要能讓我到那山上去,我都不會介意。前一個夏天我到過約塞米蒂山區,那裏可真是美,那風景讓我久久難忘。德萊尼先生說:“由於積雪正在融化,羊群會順着長長的林帶一路往山上去,一直走到景色最好的地方,停留幾個星期。”
德萊尼先生的話讓我開始思考,可以籌劃以營地為中心、圍繞周邊八到十英里[1]範圍內的短途旅行,那一定是一段愉快的行程。我能專心地研究植物、動物和石頭。德萊尼先生也向我保證,我可以自由從事研究。
不過,權衡過後,我還是向德萊尼先生坦白自己並非最佳人選:我既不熟悉高山地形,也不確定是否能成功渡過那些河流,森林裏可能會有捕食羊群的野獸……另外,我告訴德萊尼先生,我害怕熊、野狗、山洪、峭壁,還有那些佈滿荊棘、容易使人迷路的灌木叢。我擔心這些會讓他的羊群走失,甚至損失大半。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儘管我坦承了自己的不足,德萊尼先生卻並不這麼認為。他覺得,他最需要的是一個能忠誠於他,讓他可以充分信任的人。德萊尼先生向我保證,在我未來的行程中,我所顧慮的那些危險和困難自然會逐漸消失。而且,和我同行的牧羊人也能幫助我,我只需要專心鑽研植物、動物和石頭,並好好地欣賞美景。此外,他還準備和我們一起出發,走到第一個主營地。之後到了高山營地,他也會隔三岔五地上來給我們提供補給,看看我們的情況。既然德萊尼先生都這樣說了,我便答應了。
在羊群出發之前,牧羊人和德萊尼先生清點數量,我在旁邊心裏還是有些忐忑,生怕這兩千零五十隻羊會一去不復返。
幸運的是,我得到了一隻聖伯納德牧羊犬做伴。這隻狗的主人與我僅有一面之緣,可他一聽說我夏天要到內華達山區去,就立刻帶着他最心愛的這隻名叫“卡羅”的狗來見我,讓我帶着它上山。
他擔心平原夏天的炎熱會要了卡羅的命,於是對我說:“我相信你一定會好好照顧卡羅的,卡羅也一定能幫到你,它既忠誠又能幹,熟悉這山區的所有動物,它還可以幫你守着帳篷,看着羊群。”
他這樣說的時候,卡羅就靜靜地趴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們,那一刻,我相信它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我輕輕地喊了它一聲,想知道它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卡羅的眼睛裏頓時閃着光,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主人。主人摸了它幾下,又拍了拍它,示意我可以帶走卡羅了。就這樣,我帶着卡羅一同上路了。
1869年6月3日
清晨,我們在馬背上穩穩地捆綁了乾糧、水壺、露營用的毛毯還有植物標本壓制器等,然後跟隨前行的羊群,從容地行進在褐色的山麓上。德萊尼先生又瘦又高,臉上的輪廓十分清晰,就像堂吉訶德一樣。他走在最前面,牽着那兩匹載着裝備的馬,跟在他後面的是高傲的牧羊人比利,比利後面是一個中國人和一個掘食族的印第安人,我們需要他們協助在灌木叢生的山麓、丘陵地帶趕羊群,而腰帶里別著一本筆記本的我走在隊伍的最後面。
我們的出發點位於圖奧勒米河的南面,就在法蘭西沙壩附近,那裏是一片丘陵地帶,含有大量變質的含金板岩,一直延伸到中央谷積層礦的地下。才出發一英里左右,羊群當中的領頭羊就時而快速奔跑,時而向前張望,用行動表達了興奮之情,因為它們曾在這個地帶品嘗過甘美的牧草。一時間,羊群在領頭羊的帶動下也開始興奮和躁動起來。母羊呼喚小羊,小羊回應母羊,聲音十分美妙,好似充滿了人類的情感,這微微發顫、情感四溢的聲音因為拽食滿嘴的枯草而時斷時續。山坡上儘是四處奔跑的羊群,聲音也是此起彼伏,儘管如此,母羊和小羊之間仍能辨認出彼此。有時小羊因為過於疲憊而沒有及時做出回應,母羊就會立刻穿過羊群,回到小羊最後一次回應的地方去尋找。母羊在這個尋找的過程中不需要任何撫慰,只有在羊群中找到它的那隻小羊,才是唯一的慰藉。在我們眼中,羊兒之間並沒有什麼大的區別,更別提小羊的叫聲了。
羊群在向山區行進時會分散成一個底邊長約一百英尺[2]、高約一百五十英尺的不規則三角形,前進的速度大約是每小時一英里。在這個三角形最前端的是幾隻最強壯的覓食羊,儘管走起來歪歪扭扭,但它們是羊群的“領袖”。它們和那些活躍在三角形主體兩側參差不齊的覓食羊會不斷地從灌木叢中和石頭縫裏尋找各種食物,有草葉,也有樹葉,如此“排兵佈陣”是為了保障“三角形”底邊那些孱弱的母羊和小羊羔的基本需求。
接近中午,酷熱來襲,羊群艱難地喘着氣,紛紛向樹蔭奔去。在烈日的炙烤下,我們幾個人則急切地尋找近處白雪皚皚的山巒以及潺潺的溪流,只可惜除了明晃晃的日光之外,只能看到那向遠處延伸的山麓、丘陵,其中還佈滿了灌木、樹叢以及外露的板岩,山麓看起來崎嶇不平。山麓上生長的大多是三十到四十英尺高的藍橡樹,樹葉泛着淡淡的藍綠色,樹皮是白色的,在最貧瘠的土地或岩石縫隙中頑強地生長。在很多地方,我們都能看到被青苔覆蓋的尖銳板岩在黃褐色的草叢中凸起,乍一看這些板岩就像亂葬崗上的墓石。儘管山麓、丘陵上的植被和平原上的看上去區別不大,但除了那稀稀拉拉的橡樹,還有幾種熊果屬植物和美洲茶屬植物。初春時節我到過這裏,當時這裏彷彿是一個草長鶯飛、鳥語花香的公園。
可是,現在因為暑氣,萬物都變得萎靡不振了。地面裂開,裸露的岩石上只有爬行動物——蜥蜴的蹤影。當然也少不了微小的螞蟻,它們似乎不懼怕炎熱。螞蟻們排着長長的隊伍努力尋找食物,就在那如烈火一般的日光下,它們居然不會被烤乾,表現得頑強不息,實在叫人感嘆不已。還有幾條蜷縮着身體的響尾蛇,也都躲在人們見不到的地方。在春天喧鬧的烏鴉和喜鵲現在也不見了動靜,只是靜靜地躲在樹蔭下,耷拉着翅膀,張着嘴深深地呼吸着。鵪鶉們也都在為數不多的幾個池塘里尋找最佳的陰涼處,而棉尾兔在陰涼的鼠李屬灌木叢中跳來跳去。有時候還可以看到一兩隻長耳朵野兔優雅地在開闊的林間慢跑。
到了中午,我們在一片小樹叢中小憩了片刻,隨後又趕忙驅趕羊群向前行進,爭取儘快翻過長滿灌木的那座小山。不過,我們走着走着就發現前方的山路突然消失了,這下我們只能先停下來辨明方向。那個幫助我們的中國人似乎感覺到我們迷路了,於是,他用並不熟練的英語說了許多形容灌木太多、太密的話,印第安人則是相對安靜地掃視着周圍的情況,企圖從層層疊疊的山脊和峽谷中找到出路。我們穿過佈滿荊棘的叢林,才發現一條通往科爾特維爾的大道。既然找到了這條路,我們就趁着太陽還未下山繼續趕路,直到找到乾燥的農場,我們才開始紮營,準備在農場過夜。
我們和羊群一同在山麓丘陵里紮營,雖然這樣露營很簡單,但卻不能說是愉快和舒適的。待太陽下山的時候,牧羊人要驅趕羊群去周圍尋找食物,而剩下的人要做的工作很多,比如撿柴、生火、做飯、拆包和喂馬等。接近黃昏的時候,羊群已疲憊不堪,它們被牧羊人趕到距離營地最近的高地上,很興奮地擠到一起,母羊都找到了自己的小羊,興奮地給自己的孩子餵了奶,然後它們開始休息,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們都不用去照顧它們。
一句“開飯了”開始了我們的晚餐。我們每個人手中都拿着一個錫制的盤子,先從鍋里盛出自己所需要的食物,然後圍坐在一起聊關於露營的話題,比如餵羊、礦藏、叢林裏的狼和熊等,自然也少不了要談那些在淘金時代大賺一筆的冒險經歷。那個印第安人似乎始終和我們不屬於一個物種,他總是一言不發。吃完晚飯,喂完卡羅,有人在篝火邊上抽煙。或許是因為煙草的作用,每個人的臉上都表現得很平靜,那是一種常常在聖人臉上出現的表情,一種陷入沉思柔和、淡定的神采。隨後又一瞬間從夢境中驚醒,我們不是嘆氣就是嘟囔,都默默地把煙斗中的煙灰倒出來,注視了一會兒篝火,打了聲哈欠,自言自語道:“睡吧,睡覺吧。”話音還沒落,人就已經縮進毯子裏了。篝火一直燒着,時明時暗,直到兩個小時后才熄滅。那時候,天上的星星也開始閃爍,浣熊、山狗和貓頭鷹都在樹林中不斷地叫着,打破夜的沉寂,蟋蟀和雨蛙也演奏起了屬於它們自己的快樂的音樂,成為這美好的夜的一部分。唯獨那不知是誰入睡后的鼾聲,還有一些羊因為白天的塵囂而發出的咳嗽聲,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星空下,羊群看上去彷彿是覆蓋在高地上的一床巨大的灰色毯子。
6月4日
黎明的到來讓原本安靜的營地頓時騷動起來。大家吃完咖啡、腌肉和豆子組成的早餐,洗好餐具,開始打包。太陽微微露頭,羊群開始發出咩咩的叫聲。母羊剛醒,小羊就興奮地湊過來,用頭去蹭媽媽的身體,想從媽媽那兒獲得自己的早餐。上千隻小羊都喝完奶后,羊群就開始吃草。其中,最躁動不安的要數那些閹羊了,飢餓使它們的行動更加迅速,只不過它們始終不敢遠離羊群。比利、印第安人和中國人都圍着羊群,驅趕它們繼續朝那令人感覺疲憊的路前行,三個人都盡量把羊群圈在一個約四分之一英里的範圍內,羊群也只能在那樣的範圍中覓食。前面已經有不少人驅趕羊群走過這條路,所以剩下的不論是綠色的還是枯黃的葉子都為數不多。而對我們來說,必須儘快將這群飢餓的羊驅趕過這片酷熱的山丘,這才有希望到達二十到三十英里之外的綠色牧場。
德萊尼先生牽着那兩匹馱着我們所有人行李的馬,此外,他瘦削的肩上扛着一支重重的來複槍,這槍是用來防範熊和狼的攻擊的。今天和第一天的天氣幾乎一樣,同樣是酷熱難當,且塵煙瀰漫。我們今天要翻過一道道平緩的棕褐色丘陵,路上的植被同第一天並沒有大的不同,只不過我們還看見了長得十分奇特的塞賓松。塞賓松在這裏不是散長在藍色的橡樹中間,就是自己形成一片小小的樹叢,它們的主幹長到十五到二十英尺高的時候,就會分叉成更多的枝丫,有的筆直生長,有的斜着生長,每根枝丫上都長滿了長長的灰色針葉以及雜亂的枝杈,這些都不足以形成樹蔭。塞賓松和其他的松樹長得並不相似,它更像棕櫚樹。它的松球會長到六七英寸[3]長,直徑大概五英寸,重量比一般的松球重,就算從樹上掉下來很長時間,它也不至於完全腐爛,所以塞賓松樹下一般都鋪滿了掉落的松球。塞賓松的松球富含油脂,可以用來生火,照明效果在眾多的燃料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我所知道的燃料中只有玉米穗比它強一些。德萊尼先生告訴我:“印第安人喜歡大量收集塞賓松的松球,因為他們以其中大小同榛子一般的松子為食。”太神奇了,這種果實既能用作食物,也能用作祭神之火的燃料!
6月5日
早上,羊群就如移動的雲朵一般隨着我們在山麓上攀爬。幾個小時后,我們和羊群都到達了皮諾布蘭克山側面的一塊台地,那裏輪廓分明,可供我們休息一下。突然,我對塞賓松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忍不住要為這種長得像棕櫚樹一樣外形奇特且身姿挺拔的松樹畫一張素描。可是,興奮過頭的我顯然畫不好。幸運的是,我有足夠的時間在那裏停留,最終,我還是完成了一張讓自己比較滿意的素描,畫裏除了有塞賓松,還有從西南角俯視下的皮諾布蘭克山峰。言歸正傳,台地上還有一塊小小的田地和一片葡萄園,它們邊上有一條小溪,可以滿足灌溉的需要。溪流順着峽谷奔涌直下,掛出了一道風景絢麗的瀑布。
就在我爬上台地最高、最開闊的頂部時,海拔一千英尺的高度所帶來的開闊視野叫人興奮,而那些收入眼底的景緻也讓人心生諸多的憧憬。默塞德山谷中的一段位於被人們俗稱為馬蹄彎地的地方。站在高處,這一地帶的雄壯、恢宏盡收眼底。在我看來,這一地帶彷彿正奏響一千種優美的樂音以發出自己最為磅礴的呼喚。在那陡峭的斜坡之上,松樹彷彿羽毛一般裝點着山坡,還有那叢生的熊果屬灌木,陽光落在它們中間的空地上。更有那層層疊疊形狀優美的山丘和山脊,向遠處綿延,越來越高,漸漸地同遠處的山巒融在一片朦朧之中。還有一簇簇的沙巴拉灌木生態群覆蓋整個山間,其中不少是艾德諾斯特馬屬植物,它們的習性很奇特,緊緊地挨着彼此,密得就彷彿地上覆蓋了一層細膩柔軟且厚實的長毛絨,其間既沒有高大的樹木,也沒有裸露的地面。遠遠望過去,那連綿起伏、佈滿長毛絨的山巒就像藍色的海洋一樣向前延伸,整齊劃一,完美地將高山的雄偉、壯觀都融合在了一起,此外,水光瀲灧的河流在其中襯托、點綴,水的柔軟融合在山脈優雅的褶皺當中,磨光了每一個可能裸露在外的岩角,那所有變質板岩中的凹槽和凸脊也好像是被用砂紙仔細打磨和雕刻出來的。整個地貌所呈現出來的無一不是出神入化、巧奪天工的藝術品。它所傳遞的藝術美是何等震撼人心啊!我懷着敬畏之心,久久地注視着眼前的景象,現在哪怕讓我放棄一切我也願意。我願意竭盡全力去找尋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淬鍊了大自然的神奇,創造了如岩石、植物、動物和天氣之間這樣完美的搭配。這幾乎無處不在的美是那樣不可思議,上到天邊,下到山間,不論是已經造就的,還是正在造就的,綿延千萬年,生生不息!我凝視、我懷想、我憧憬、我渴望、我沉浸其中,直到羊群離開我的視線,我才回過神來匆匆畫下了一幅素描。只是這樣做彷彿是多餘的,因為那片充滿神聖色彩、線條和風貌的景緻已經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海里,永遠不會忘記。
這一天讓人陶醉不已。到了晚上,天氣變得涼爽,天空中幾乎沒有雲彩,可是,閃電一直在其中閃耀着,彷彿光團一般射入樹叢和灌木叢中,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似乎看到無數只來自威斯康星州牧場的螢火蟲振翼高飛,而非我們所常見的野火。馬尾上四散開的長毛和毛毯上不時擦出的火星都在向我們表明因為有了這閃電,空氣中的靜電無處不在。
6月6日
一路上,我們翻過了一座座如波浪般起伏的小山,最終到了這組山脈的第二塊台地。在這裏,我們看到了同此前不一樣的植被。部分空曠的地區覆蓋著較多低地植物,其中有低地菊科、大百合以及其他品種的百合科植物。山麓丘陵地帶最為常見的藍橡樹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加州櫟樹,高大優美,長着邊緣呈裂狀的葉子,樹榦上有較多分枝,樹冠豐滿厚實,看起來很是秀麗別緻。這裏的海拔已經高約兩千五百英尺,覆蓋著大片的針葉林,其中大部分是黃松,還有一小部分糖松。
那一刻我們被群山包圍着,已融入群山之中,它們燃起了我們心中的熱情,觸動了我們的神經,將我們的每一個毛孔和細胞都填滿。這種美將我們的肉體變得如玻璃一般透明,成為這種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和空氣、樹木、溪流和岩石一樣,在太陽的照射下以同樣的方式顫動着。大自然和我們合二為一,我們既不老態龍鍾,也不青春年少,既沒有疾病,也無所謂健康,總之一切都處在不滅的永恆之中。此時,我彷彿和大地、藍天一樣,不需要食物或呼吸,天哪!這個變化是那樣神秘、那樣突然、那樣徹底!曾經肉體的牽絆在記憶中已經慢慢模糊,僅能作為我在這個世界存在的憑據。因為生命所處的環境發生如此突變,我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鮮感!
松林中有一塊空牧場,沿着它向遠處望去,我看到了約塞米蒂堆着皚皚白雪的山峰,它就在默塞德河源頭附近,在藍色的天空下,更確切地說,是在藍色的空氣中,我感覺它們離我那麼近!此刻它們的輪廓是那樣清晰!這藍色的天空、藍色的空氣好像和它們也融為一體,正用一種令人難以自持的撩撥引誘着我,我在思考是不是要前去看看。為此我每日每夜都在虔誠地祈禱。如此的機會幾乎讓我無法相信它真實地存在着。能承擔此神聖任務的人必定是賢達的人,自然可以欣然前往,可是我呢,只不過是流浪在這些愛情紀念碑中的一個普通人,但我願意成為一個最卑微的隨從,欣然前往。
科爾特維爾附近有一叢艾德諾斯特馬屬植物,我在那兒的背陰處找到了一株卡勒修圖斯屬百合,還在百合的旁邊發現一株智利鐵線蕨。卡勒修圖斯屬百合花為白色,花瓣底部內側微微泛紫,因此花兒看起來如雪的結晶一般純凈,讓人過目不忘。如此聖潔的花朵,誰見了能不愛上它呢,更何況它的芳澤還足以讓人的心靈變得更加純凈。粗鄙的登山者見到它之後會變得檢點。有了它,即便沒有其他植物,世界也會變得豐饒富足。它們在路邊生長着,彷彿在向我佈道,想追上那如雲朵一般的羊群確實困難重重。
下午,我們路過一片草木豐茂的牧場,周圍環繞着樹姿挺拔、呈箭鏃形的黃松,其中不乏一些形貌高貴的糖松。糖松的枝丫如羽翼一般向高處伸展着,遮蓋了其他松樹的枝頭,顯得與眾不同。糖松看起來十分尊貴,松球長達十五至二十英寸,掛在枝丫的末端,像搖曳的流蘇,有着華麗的裝飾效果。我曾經在格里利鋸木廠見過糖松的原木,除了底部因為砍伐而造成幾處支棱和參差不齊之處外,其他的部分都保持着渾圓勻稱的樣子,看上去像加工過的一樣。鋸木廠和伐木廠都瀰漫著糖松甜絲絲的味道。在糖松的樹下,碩大的松球和纖細的松針鋪滿地,呈現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絢麗。如鱗片般的果鱗、種翅、果殼等在樹下堆積着,很明顯,松鼠們常常在這裏大快朵頤。松鼠們把松球那規則排列的螺旋狀果鱗一點點剝下,取出松子,那就是它們的口糧。一般果鱗的基部會有兩粒松子,所以一顆松球里就有一兩百粒松子,這足夠松鼠們開心地飽餐一頓啦!道格拉斯松鼠吃松子的方法與眾不同,它們更喜歡把黃松以及其他松樹上掉落下來的松球放在地上一直滾,直到果殼裂開,露出松子。
松鼠喜歡背貼着樹身坐着,這是它們的習慣動作,或許是出於安全考慮吧。奇怪的是,它們這麼做,身上卻從來不會沾滿樹膠,即便是爪子和腮邊的鬍鬚也從來沒有弄髒過,更重要的是它們還習慣把自己吃過的果殼、果屑整齊地堆起來,像古人堆積貝殼那樣,非常整齊利索,還十分賞心悅目。
我們正一步步接近那個佈滿朵朵白雲且流淌着清涼溪流的地區。中午時分,我們突然發現約塞米蒂上空出現了壯觀的積雲,如飄浮流動的泉水滋養着這片大地。在珍珠色的層層雲山之中,溪流突然現身,在碧空之下流經大地,給予這片土地最涼爽的雲影和最甘甜的雨水。此時的雲朵變化多端,美不勝收,不論地面上的岩石線條如何變化多端,造型多麼精緻細微,都無法與之媲美。雲彩構成的蒼穹同高聳的山峰一同升起,如優質大理石那樣潔白且輪廓鮮明,又彷彿初創世界時所展示出的那樣叫人難以忘懷。儘管雨雲轉瞬即逝,可是也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千萬繁花綠樹因為有了雨雲而有了生命,溪流和湖泊因為有了雨雲而水量豐沛。無論我們是否察覺,岩石上都有雨雲遺留的足跡。
我始終在細緻地觀察艾德諾斯特馬屬灌木叢,只因它的奇特,見了它之後,我就不能忘懷。它第一次吸引我的注意力是在馬蹄彎地附近,就在靠近科爾特維爾第二台地的低洼山坡那裏,艾德諾斯特馬屬灌木叢在那裏鬱鬱蔥蔥地生長着,幾乎已經成了一片無法跨越的叢林,遠遠望去就像一座黑暗叢林。艾德諾斯特馬屬灌木屬於薔薇科,高六到八英尺,長八到十二英寸的白色小花按照總狀花序排列,葉子呈圓形針狀,樹皮微微泛紅,樹齡較大的灌木主幹上會出現斑駁的條紋。炎炎烈日之下,灌木生長在暴晒的山坡上,雖然和草地一起被驕陽灼燒,但是它能由根部再生。很多生長在灌木叢中的樹木卻在烈日的暴晒下走向死亡。無疑,這頑強的灌木叢最終會長成一片連綿不斷的灌木林,其中不會有其他的樹種,秘密就在於它們生命力的差異。能和它們一樣生存下來的還有幾種熊果屬植物,它們同樣能浴火重生,只有它們能與艾德諾斯特馬屬灌木共存。此外,還有一部分菊科植物夾雜在灌木叢中,比如,香根菊屬和麻菀屬,另外還有百合科的植物,譬如,卡羅修圖斯屬和卜若地屬植物。它們之所以能存活,是因為自身的鱗莖深深地扎在土壤最深處,因此,似火的驕陽對它們來說沒有巨大的摧毀力。還有不少鳥類會選擇在這片巨大的灌木叢中棲身,就如“體形小巧、皮色油亮、怯生生的動物”。在這片灌木叢邊緣有幾條小徑,冬天的時候,因為躲避暴風雪而從高山牧場下來的鹿群會在這裏找到食物和避難所。這植物太讓人敬佩了!它們此時正處於花期,於是,我要把這些美麗且香氣襲人的花兒扣在我的扣眼兒上。
還有一種讓我難忘的灌木叢,那就是歐洲杜鵑,它們通常生長在清涼的溪流邊,那一片的海拔要比約塞米蒂高得多。傍晚時分,我們開始準備在距離格里利鋸木廠幾英里的地方紮營的時候,我看到旁邊有一些盛開的歐洲杜鵑。它們和北美杜鵑是近親,花姿妖嬈,芳香濃郁,非常迷人。歐洲杜鵑深受人們的喜愛,不僅是因為其特色,還因為總有多蔭的榿樹、柳樹以及佈滿蕨類的草地、涓涓細流圍繞着它們。
我們今天還發現了一種被稱作擬肖楠的針葉類植物。這是一種非常高大的植物,扁平呈羽毛形狀的樹葉泛着暖黃綠色,這和有着肉桂色樹皮的崖柏屬樹的樹葉頗為類似。老樹的樹榦如果沒有枝丫,就像引人注目的巨柱挺立在林中,每當陽光透過林中的縫隙照射到它們身上時,樹榦便會泛着光,即使和有着君王一樣高貴氣質的糖松和黃松並列,也不遜色。這種樹對我而言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我看到那棕色木材的紋路很細密,它們和鱗片狀的葉子一樣,都散發著香氣。老樹扁平羽毛狀的葉子重疊起來似一張舒服的床墊,還能作為擋雨的篷子。如果此時有人在風雨中無法前行,那麼這種樹寬闊的枝丫就會像帳篷一樣垂下來為他遮風擋雨,顯然,如此有高貴氣質且好客的大樹會帶給暴風雨中的人們愜意的感覺。掉下來的樹枝如果可以用來生一把火的話,人們不但可以取暖,還能在裊裊升起的香氣中感受到來自頭頂最為真誠的風之頌歌。
只是今晚並沒有暴風雨,非常平靜,我們的營地也只是一個簡單的牧羊營地罷了。我們紮營的地方靠近默塞德河北支流,微微的夜風吹來時,它們就好似在訴說高山上的奇妙景色,還有雪中的泉水、花園、森林和樹叢,這曲調高高低低,甚至在訴說那裏的地形、地貌。繁星彷彿是夜空中永遠綻放的百合花,它們在遠離低地塵土的我們眼裏是那樣晶瑩、明亮。地平線被重重疊疊如尖塔一般的松樹林環繞着,裝飾着,松樹和諧整齊地排列着,在陽光的照耀下,形成清晰的圖景,彷彿神聖的象形文字。我多麼希望有一天能領悟這些文字的含義啊!涓涓細流從蕨類植物、百合和榿樹身邊流過,流經我們的營地,無時無刻不在演奏沁人心脾的音樂。松樹林在天邊環繞着,譜寫着怡人的樂章。啊,這神聖的美!在我看來,只要待在這裏,儘管只有麵包、清水相伴,我就不會寂寞,那樣我對萬物的愛會逐漸加深,儘管遠隔千山萬水,但我會因為這樣的愛而感覺和朋友、鄰居的關係越來越近。
6月7日
前一晚,羊群突然生病了。直到今天羊群還病着,它們只能待在營地里咳嗽、呻吟,生病的羊楚楚可憐。或許是吃了杜鵑花葉子的緣故,這受了詛咒的葉子讓它們生了病,這是牧羊人比利和“堂吉訶德”的想法。離開平原之後,羊群能吃的青草就越來越少了,事實上,它們總在挨餓,因為只要看到綠色的東西,它們就會飢不擇食。畜養羊的人認為杜鵑花對羊來說就是毒藥,所以,他們始終不明白造物主為何要創造這樣一種植物。牧羊這個職業已經因為時代的發展而顯得越來越落後,儘管我們也從書中認識到在遙遠的古代,這無疑是最高雅的教化事業中的一種。但現在放牧不再需要太多的成本就能成功,宜人的氣候讓畜養羊的人不再需要準備過冬的飼料,擋風遮雨的羊圈和穀倉自然也不需要了。加利福尼亞畜養羊的人更多的是出於致富的需要,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確實如願了。小小的花費就能換來豐厚的利潤,大群的羊能讓他們投資的錢每兩年翻一番。短時間的利潤回報激起更大的對金錢的慾望。這些人已經可憐到了像被羊毛遮住了眼睛,只見羊毛而不見其他所有值得欣賞的東西了。
而牧羊人的情況甚至更糟。到了冬天,他們在小木屋裏獨自度過,那情況可想而知。即便有一天,他們能像他們的僱主即畜養羊的人一樣,羊兒成群,發家致富——這美好的未來時時激勵着他們,可是眼下的境況只會讓他們步入墮落之途,他們當中不是所有人都能夢想成真,實現名利雙收,只有一小部分人才能實現,何況這些所謂的好處還不如說是壞處呢!墮落的牧羊人是什麼原因造成的,顯而易見:一年中的大多數時間他們都很孤獨,這種生活對誰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在此期間,他們很少動腦,更不會去看書。幹了一天活兒,晚上回到環境和羊圈不相上下的簡陋小屋裏,疲憊、木訥,甚至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消遣,自己的生活和整個世界格格不入。他們在放了一天的羊以後,還要吃晚飯,可是他們也是消極地應付過去,抓到什麼就吃什麼,目的只是填飽肚子。食物可能是沒有烤好的麵包、煎餅,不管是不是髒兮兮的,他們都在平底鍋上胡亂煎一下,煮些茶,再配一些已經變味的臘肉。他們還會在自己的小屋裏存一些桃干或蘋果乾,即便如此,他們也懶得煮。他們只是就着前面說到的那些食物,胡亂地把大餅和臘肉塞進嘴裏,剩下要打發的時間基本就交給了煙草,唯有那忘卻一切的麻醉感能消磨剩餘的時光。大多數時候,他們就那樣睡過去了,連白天工作的臟衣服也不脫。牧羊人的健康狀況可想而知,就更別提心理健康了。一個人幾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不和其他人接觸,最後只會是半痴半癲,很多牧羊人因此精神失常。
蘇格蘭的牧羊人很專心於自己的牧羊事業,極少再去做其他的工作。或許是因為牧羊是從祖先那裏傳承下來的職業,蘇格蘭人對牧羊的熱情以及所掌握的牧羊技巧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這一點似乎和那些體大毛長、頭部尖瘦的柯利牧羊犬一樣。蘇格蘭人牧羊的時間一般不多,因此有時間探望家人和鄰居,等天氣好的時候還會讀點兒書。蘇格蘭牧羊人在牧羊時常常會帶上幾本書,和書中的國王進行精神上的交流。我們讀過的書中提到東方的牧羊人習慣給自己的羊起名字,然後在放牧時呼喚它們的名字,羊兒聽到呼喚以後就能緊緊地跟着牧羊人。只有放牧一小群羊的牧羊人才能用這種管理方式,他們才會有足夠寬裕的時間到山上吹笛子、看書或者思考。無論在哪個年代、哪個國家,牧羊業即便再發達,根據我的所見所聞,我還是認為加利福尼亞的牧羊人不會讓心智健全、清醒的情況維持過長的時間。大自然中有各種各樣奇妙的聲音,可是他們真正能聽到的只有一種,那便是羊兒的叫聲。如果稍微用點兒心聆聽,在他們身邊,上帝還賜予了郊狼的犬吠聲,這彷彿也是天籟之聲!只可惜他們的眼裏只有羊肉和羊毛,再沒有心思去聆聽大自然的萬籟之音。
羊群的病情漸漸有些好轉了,牧羊人比利對我們說起了高山牧場上的各種“毒物”,比如,杜鵑花、山月桂屬植物以及鹼土。我們繼續趕着羊群前行。穿過默塞德河的北支流,我們開始向左走,前方就是派勒特峰。在滿是岩石和灌木叢的山脊上,我們耗費了很長的時間,隨後到達了布朗平原。我們的羊群第一次看到綠草如茵的平原。德萊尼先生要在這裏待上幾個星期,於是,他開始在附近找紮營的地方。
在中午之前,我們穿過了鮑爾山洞,那兒彷彿是一座令人舒適的大理石宮殿,陽光從南面寬大的洞口灑入洞內,使整個山洞內部都變得很亮。洞裏有一泓深深的湖水,水面清澈見底,湖岸長滿青苔,在楓葉的掩映下若隱若現。這洞裏的一切景象都在地下,和我曾經看到的眾多山洞的景象迥異。在肯塔基州的很多地方都密佈着大大小小的山洞,我卻沒見過像這個山洞一樣的景緻。如此獨特的地下奇觀正好在一條綿延的大理石帶上,據說這一條長長的石帶縱貫整個山脈的北端和南端,兩端還遍佈其他眾多的洞穴。只是我的經驗告訴我,這個洞穴的景緻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它不但有廣闊明亮的空間,還生長着植物,更有如水晶一樣瑰麗的地下世界。曾有一個法國人對外聲稱自己擁有這個山洞的所有權,於是用柵欄封了洞口,在湖岸周圍擺上了椅子,在湖面上停了一艘小遊船,門票定為一美元。就此這個山洞成了前往約塞米蒂多條線路中的一條。當夏日旅遊旺季到來的時候,除了約塞米蒂,這個山洞也成了遊覽線路中一個有趣的景點。
“毒漆”也被稱作毒藤,它既是灌木,也是攀緣植物。從山麓丘陵到海拔三千英尺以上的高地都能看到這類植物,它們能攀爬樹木或山岩。這種植物常常會使人們的皮膚和眼睛發炎,所以旅遊者都很討厭它們。可是,它們和周圍的植物和諧相處,很多美麗的小花依偎在它們身旁,求得庇護和陰涼。經常看到一種奇特的蔓百合攀附着它們,兩者和諧地生長,顯示出一副十分甜蜜的模樣。羊兒將它們作為食物,吃下后也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馬儘管對它們不感興趣,但吃下后也不會感到不適。事實上,對很多人來說,這種植物也是無毒的,只是它們對人類而言始終沒有明顯的用途,所以,它們和其他類似的事物一樣缺少朋友。所以總有人看到它們後會問:“造物主為什麼要創造它們呢?”這些人難道就沒有想過造物主創造它們僅僅是為了創造嗎?
在默塞德河的北支流和牛溪分水嶺頂部的肥沃淺谷就是布朗平原,不管身處哪個方向,人們都能清楚地看到這裏壯觀的景象。多年來,探險先驅大衛·布朗先生把自己的大本營扎在這裏,他主要做的兩件事情就是淘金和獵熊。獵人通常都是獨來獨往,所以他們總是離群索居,這個地方顯然是最佳的選擇。在這裏狩獵,在岩石中淘金,還能感受到清新的空氣,有利於健康,且能振奮精神,望着天空中多彩的雲朵隨着氣候而千變萬化的樣子,得到有益的啟示。大衛先生十分老練,他同眾多的拓荒者一樣非常務實,只不過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他過分依戀這片不同尋常的自然風光。德萊尼先生對布朗先生很是了解,他告訴我,布朗先生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爬上山脊的頂端,因為那裏視野開闊,利於極目遠眺。在那裏,視線可以輕易地穿過樹林,遠遠望到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山峰和河流的源頭,還可以越過近處的山谷溝壑,再根據看到的炊煙、篝火和聽到的斧頭聲做出判斷,了解何處是礦工開工的地方、何處是被廢棄的礦山;當來複槍響的時候,布朗先生還可以依此判斷是印第安人的槍聲還是盜獵者的槍聲。布朗先生有一條名叫桑迪的狗,無論布朗先生走到哪兒,桑迪都跟到哪兒。桑迪不僅是個登山能手,而且對它的主人十分忠誠和熱愛。布朗先生去獵鹿的時候,桑迪不需要做太多事情,只要在布朗先生穿過森林的時候,也同主人一樣腳步輕盈,避免發出大的聲響就可以了,同時,它也伺機用敏銳的雙眼掃視灌木叢中的動靜,因為獵物常常會在日出和黃昏時分到這個地方尋找食物。在布朗先生到達新的瞭望點的時候,桑迪會跟在主人身後謹慎地觀察山脊和那長滿綠草的溪流兩岸。在布朗先生獵熊的時候,桑迪就變得非常重要了,也因為有了這個幫手,布朗先生成了獵熊高手。布朗先生曾經住過的那座小木屋,德萊尼先生也沒少借宿過,這也是他會知道那麼多布朗先生舊事的原因。在德萊尼先生的描述中,每次狩獵,布朗先生都會帶上桑迪、來複槍以及幾磅[4]麵粉,小心翼翼地穿過熊最愛出沒的草場。他先找到熊出沒的痕迹,然後一路窮追不捨直到獵到獵物為止,從不介意整個過程耗費多長時間。不管熊在哪些地方出沒,桑迪都會幫他找到熊的足跡。桑迪的嗅覺非常敏銳,哪怕是在怪石路面也從未有過錯誤的判斷。布朗先生和桑迪在到達地勢開闊的地方后,就會先仔細檢查附近是不是有獵物藏匿之處。儘管熊出沒的地方隨着季節交替發生變化,但是獵人大概能掌握它們的活動規律。春天和初夏,熊都喜歡在靠近溪流和泉水旁的開闊空地吃苜蓿和羽扇豆等雜草,也可能在乾燥的草地上找草莓吃;夏末時節,乾燥的山脊是它們最愛去的地方,它們會在那裏找熊果屬植物的漿果,它們用爪子拽下長滿果實的枝條,攏在一起之後塞進嘴裏,絲毫不顧及吃進去了多少枝葉;小陽春時節,松樹下被松鼠咬掉的松球是它們的最愛,當然它們也會爬上樹去把果實累累的枝條咬斷;深秋時節,熊最愛去的就是掛滿成熟橡樹果的橡樹林,所以它們常常出沒在如同公園的峽谷平原,因為那裏有一整片加利福尼亞橡樹林。獵人對熊的習性很熟悉,很容易找到它們,很少會出現意外的情況。強烈的刺鼻氣味出現的時候,獵人就知道附近一定有危險的獵物出現,於是,他們會在原地久久靜立,不慌不忙地對周圍的環境和植被進行掃視,目的是搜尋到毛茸茸的遊走動物,或者至少需要判斷出它可能藏匿的地方。布朗先生曾經說過:“只要能在熊發現我之前發現它的蹤跡,那麼獵殺它對我來說就毫無困難。首先我要熟悉地形,無論它距離多遠,我都會選擇繞到它的下風區,再一點點謹慎地往上移動,盡量把我和它之間的距離縮短為幾百碼[5]。然後我要找一棵小樹,必須是我能輕鬆爬上去但熊認為過小的樹,我就在那棵樹下面,開始仔細檢查來複槍,脫掉靴子,做好一切準備。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等着熊轉身,它一轉身,我就一槍命中它。如果我發現熊企圖攻擊我,我就要爬上小樹以避免被傷害。熊的反應比較遲緩,視力也不太好,所以它總是很笨拙,更何況我所處的地方是它的下風區,它不會聞到我的氣味。我通常會在它嗅到火藥味之前就發第二槍。受傷的熊習慣逃跑到灌木叢中。為了保證安全,我會任由它逃跑一段時間,隨後再跟上去,桑迪也會跟着我,它很快就能找到熊的屍體。假設熊還活着,桑迪可以吸引它的注意力,我就可以給它最後致命的一槍了。就是這麼做,凡是按照安全的方法來辦,獵殺熊的過程就會很安全。但是偶爾也會有意外發生,這和其他行業一樣,我和桑迪也曾遇到過非常危險的時候。通常熊會避開人類,不過如果遇到的是一隻又老又瘦且極度飢餓的母熊,身邊還有幾隻嗷嗷待哺的小熊,它們一定會抓住人並且吃掉他。這樣做是公平的,因為人也吃熊!不過,直到現在我還沒發現身邊有人被熊吃掉。”
就在我們到達那裏之前,布朗先生離開了小木屋,不過還是有許多掘食族印第安人在平原的邊緣地帶徘徊,他們住在雪松樹皮搭成的窩棚里。最初他們是被這位白人獵人吸引來的,慢慢地,這位白人獵人就成了他們敬重的對象,他可以保護和指引他們以對抗帕猶他族印第安人,他們再也不用畏懼對方會突然襲來,掠走自己儲存的物品,甚至是自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