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日本人

第二十五章:日本人

此人理了個圓寸頭,穿得整整齊齊,他轉頭看見我醒了,馬上直起身,對着我鞠了一躬:“對不起,我把您吵醒了。”

我有點發矇,第一句話竟然是:“現在……幾點了?”

他看了下腕上的手錶:“下午四點十五分。”接着他又說:“您睡的被褥是我的。”

我趕緊站了起來。

他擺了擺手,說:“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我說:“我朋友去哪兒了?”

他說:“噢,他出去轉悠了。”

我看了看他,突然問:“你不是中國人?”

他點了點頭,說:“我是日本人,我叫李噴泉。”

外國人起中國名字總是很奇怪,我曾經遇到過兩個美國人,一個叫米老鼠,一個叫唐老鴨。

我說:“我叫小趙,我的朋友叫asa,我們是來旅遊的。”

他笑了笑,說:“我也是。”

我說:“你的中文講的很不錯。”

他把頭一低,說:“謝謝。我是個交換生,大學是在中國讀的,我選修的也是漢語言專業。”

“謝謝”應該是最簡單的漢語了,他偏偏在這兩個字上露出了破綻,聽起來更像是“射射”。

我又問他:“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李噴泉說:“兩天前。”

我接着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李噴泉說:“很不容易,我去過三次大使館。”

我有些不舒服了:“武警沒攔着你?”

李噴泉反問我:“武警為什麼要攔我?”

我說:“不是在搞軍事演習嗎?”

還有句話我沒有說出來——軍事演習最應該防備的就是你們這些外國人啊。

他說:“估計我進來的時候還沒有開始吧。”接着他問我:“你們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說:“剛進來。”

他說:“不是搞軍事演習嗎?”

我支吾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託了點關係。”

他點點頭,又說:“一起吃點東西吧?”

我說:“好哇。”

接着,他就像變戲法一樣從公交車裏找出了煤氣爐、煮鍋和速凍水餃。

我說:“這些都是你帶進來的?”

他說:“不,這是辦公大樓的人送給我的。”

我馬上問他:“你知道辦公大樓在哪兒?”

他說:“知道啊。”

我說:“我們正找它呢。”

他說:“待會兒我就去辦公大樓,你們跟我走吧。”

我趕緊說:“好的,謝謝。”

上天好像不想讓我們變成無頭蒼蠅,專門給我們派了一個日本導遊!

李噴泉燒水的時候,asa回來了,我們一起聊了聊。原來這個攝影愛好者,他喜歡拍廢棄的建築物,之前網上特別有名的那張首鋼照片就是他的作品。

首鋼在北京,我和李噴泉的距離一下拉近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李噴泉說:“我聯繫上了一個來過404的攝影家,他給了我路線圖。就算是這樣,我也走了很多冤枉路,花了幾天時間才找到。”

我的心裏平衡了一些。

餃子熟了。

沒有碗,李噴泉給我們發了筷子,大家從鍋里撈着吃,變成了“餃子火鍋”。

asa問:“你在哪兒上的大學?”

李噴泉說:“南京。”

中國人和日本人提到這座城市就不免有些敏感,他馬上說:“我每年都會去大屠殺紀念館做義工。”

我對他的好感度“噌噌噌”地往上長了。

我又問:“你怎麼看待你們的領導人參拜靖國神社這件事?”

他笑了一下:“在日本,我們年輕一代並不怎麼關心政治。”

吃過飯,李噴泉收起了煤氣爐和煮鍋,又把被褥疊起來,還從背包里掏出一隻燈泡放在了發電機上。

我問他:“你還回來嗎?”

他搖搖頭:“留給後來的驢友。”

然後,我們離開公交車,沿着主路往西走去。

建築物越來越密集了,但是都很破敗,多數建築的窗子都碎了,窗框上有陳年的雨漬,如果說窗戶是眼睛,雨漬就是它的眼淚,多年來它們把眼淚都哭幹了。

牆上依稀能看到標語——

中朝人民力量大!

一定要解放台灣!

提高警惕,保衛祖國!

獻完青春獻終生,獻完終生獻子孫!……

如果404沒撤離,我就是被獻出去的“子孫”。

我問李噴泉:“你一個人在這裏四處亂跑,不怕有危險嗎?”

李噴泉說:“凡是有警戒線的地方就不要進去,只要保證這一點就沒有問題。”

我又問:“你在這裏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反應?”

李噴泉困惑地看了看我:“什麼意思?”

我說:“比如看到一些不正常的東西,或者聽到一些沒來源的聲音。”

李噴泉說:“都是心理作用。由於很多人都傳說這個地方很詭異,所以我們來了之後,就真的會發現很多詭異之處,實際上,唯一的原因是——我們相信了,‘相信’本身就是個可怕的磁場。”

這個日本人竟然給中國人上起課來了,到底誰是誰的老師啊?

我不再說話了。

漸漸的,我們跨入了真正的城區,和之前的街道完全不同,這裏的馬路很寬,兩旁的店鋪都是板搭門,現在幾乎看不到了,這種門非常有特點,開門的時候由夥計一塊塊拆下來,關門的時候再一塊塊裝上去。

我看到了一個牌匾,由於多年風吹日晒雨淋,字跡都模糊了,不過依然能看出那是“平價商店”四個字,雖然普通,但卻很國際化,下面還配了一行蒙文和一行韓語。

李噴泉拿着相機不停地拍照。

他是個健談的人,不停地找話題跟我們聊天,從大學的籃球比賽聊到他現在加入的攝影團隊,比起攝影來他更愛籃球,這讓我們找到了共同話題,我也愛籃球,但是籃球無法讓我在北京生活下去,成年人總得服軟。

我問起了公交車上的那張地圖,李噴泉也不知道它的來歷,他住進去的時候那張地圖就已經存在了。

我說:“那上面有個骷髏,你知道什麼意思嗎?”

他說:“墓地?”

我說:“可能。我們進來的時候確實看見過一片墓地,不過都是衣冠冢。你知道什麼是衣冠冢吧?”

他說:“我知道啊,有人說楊貴妃的墓就是個衣冠冢,她其實埋在日本。”接着他問我:“我聽說中國的墓地都類似於日本的皇陵,每個人都有個地宮,是這樣嗎?”

為了民族自豪感,我決定騙他一下:“是的,不過普通人的地宮很小,只能放進靈柩,達官貴人的地宮就大了,能停進去一輛車。”

李噴泉很羨慕,他說日本的公墓就像菜市場,擁擠不堪,一個墓碑挨着一個墓碑,都無法立足,只能遠遠地祭拜。

asa自言自語地說:“除了墓地,還有什麼東西會被標記成骷髏呢?”

我問李噴泉:“看到骷髏,你首先會想到什麼?”

他說:“《onepiece》?”

那是日本動漫《海賊王》的英文名。

我說:“還有呢?”

他說:“《piratesofthecaribbean》。”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總想影視作品?”

他想了想說:“化學危險品。”

我覺得這個猜測有點靠譜了。

馬路旁出現了曾經的飯館,理髮店,照相館,新華書店……新華書店是毛主席題的字,看起來很熟悉,很親切。一塊板搭門掉了下來,我湊過去朝里看了看——裏面很大,書架都空着,不過地上散落着一些書籍,都蒙上了灰。

書店旁邊有個綠色的郵筒,李噴泉走過去,興緻勃勃地拍起了照片。我們也湊了過去。這個郵筒太舊了,asa伸手拉了拉取信口,竟然拉開了,裏面躺着一張明信片,我把它拿起來,上面寫着——

老戰友:近期工作繁忙,我無法參加畢業十周年全系聚會了,甚是遺憾,等退休之後我們再喝茶敘舊吧。鄭建國。

毛筆字,字跡蒼勁。

郵筒替這張明信片遮擋了風吹雨淋,隔了這麼多年,筆跡依然很清晰。

背景是一幅簡筆畫,那是一個巨大的長方體建築,黃磚灰瓦,豎著很多煙囪,到處都是管道,很像電腦遊戲《紅色警戒2》裏蘇軍的主基地,讓人感覺很壓抑。

明信片的右上角印着一行小字:404廠。

看着這張明信片,我覺得我們可能誇大了404的神秘性。在當時,監管也許並不那麼嚴格,不然怎麼會有印着“404廠”的明信片,大搖大擺地從404寄出呢?

又一想,即使有人收到了這張明信片,也不會知道404在哪裏,就像部隊的番號。

asa說:“鄭建國?這個名字怎麼有點耳熟。”

我說:“這個名字就像李桂英一樣,全國不知道有多少。但至少可以確定,他是我們父輩的同事。”

李噴泉馬上問我:“你們的父親也在這裏工作過?”

我說:“他們都在這裏殉職了。”

李噴泉馬上鞠了個躬:“對不起!”

我說:“沒關係,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李噴泉說:“我也很久沒見過父親大人了,他從沒出過國。我出來留學之後,也一直沒有回去過,平時我跟他聊天都是通過facetime。”

我說:“我要是想跟我爸聊天,只能通過夢裏的facetime了。”

忘了前面說沒說過,我對父親沒什麼印象,只知道他不喜歡照相。我長這麼大,幾乎很少想起他,而這次親身來到了他曾經戰鬥過的地方,觸景生情,忽然有點懷念他了。

一座空房門口扔着塊三合板,上面寫着:鼻通靈。下面寫着:耗子葯。

李噴泉問:“你們原來在這裏生活過?”

我說:“當時太小,沒什麼記憶了。”

李噴泉說:“我覺得過去的404肯定特別繁華。”

我說:“嗯,比你們的浪江町還熱鬧。”

浪江町是日本的“404”,2011年,它遭受三重災難打擊——地震、海嘯以及核電站發生核泄漏,致使16萬人逃離,變成了一座鬼城。

街邊出現了一個生鏽的冰箱,我走過去才看清,那竟然是個自動售貨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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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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