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一位或者三位老先生
你經歷過翻車嗎?
我經歷過。
那時候我還在東北讀初中,當時我坐在一輛長途客車上,突然就翻了。事後我才知道,風擋玻璃被冰雪凍住了,司機伸手去划拉,結果車輪一偏,齊刷刷地撞斷了路旁的一棵大樹,直接衝進了壕溝,導致側翻。我們平時看到的車內空間就像這個世界,上面是天,下面是地,左右搖晃總在一定幅度之內,但突然超過了這個幅度,那種驚恐無法形容,類似你站着朝後躺下去,有人答應接着你,他卻沒有伸出手……
這輛貨車是封閉的,沒有外面的參照物,我只感覺身體突然失重了,接着就飛起來。
……
我壓到了一個人的身體上,那是asa。
隨着一個沉悶而巨大的落水聲,車廂門被摔開了,豎門變成了橫門。
老滬似乎受過訓練,他第一個爬了出去,接着,他把小差也拉了出去,小差又把c加加和小馬哥拉了出去。她在外面喊道:“小趙,asa,你倆怎麼樣?”
我從asa身上尷尬地爬起來,大聲說:“沒事兒!”然後朝外爬。
鬼知道會不會爆炸。
原來,貨車衝進了沼澤中。
asa把大家的行李一件件扔了出來。
除了小馬哥的腦袋擦破了,其他人都沒有受傷。小馬哥罵罵咧咧地喊起來:“司機呢?你給我出來!”
asa淌着水走到車頭看了看,大聲喊道:“快來救人!”
我跑了過去。
貨車側翻,駕駛室的車門在下面,從玻璃看進去,司機半個身子都浸在水裏,臉色更白了,樣子很慘。
asa跳到車上,用力拽開了副駕駛的門,大聲問:“你還能動嗎?”
司機指了指自己的腿:“卡住了。”
駕駛座變形了,他的腿被卡在了方向盤和座位之間。
asa挽起來袖子:“小趙,你上來搭把手!”
我剛剛爬到車上,遠處就傳來了車聲,司機說:“有人來了,你們不要管我,趕緊走!”
asa說:“我們怎麼也得把你拽出來啊!”
司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你們要是被抓住的話我就完了!”
我理解了,要是他被查出私自帶進來五個人,那工作肯定保不住了,弄不好還會被拘捕。
小馬哥也爬上來了,他居高臨下地對司機說:“要我們走可以,你先把車費還給我!”
司機就像被困在陷阱里的動物,他痛苦地皺了皺眉。
小馬哥說:“要不我就去醫院,天天輸進口葯,直到你叫爹,信不?”
asa說:“你這不是碰瓷兒嗎?”
我說:“這是他的職業啊。”
小馬哥瞪着asa說:“咋地?你削我?”
asa真的揚起了巴掌。兄弟,男人打架用拳頭,女人打架都不用巴掌,那是母親教育兒子的打法!
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進口袋,握住了我的瑞士軍刀。asa不會打架,如果小馬哥跟他動起手來,我肯定上。
小差喊道:“你們在幹什麼!”
我朝路上看了看,小差正嚴肅地盯着我們。c加加還在專註地玩手機,連頭都沒抬。老滬則靜靜地看着我們,沒有任何錶情。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跟小馬哥打起來了,老滬會怎麼做?說不定他會幫我,不然如果我死在一個東北小痞子手裏,他找誰要石頭去?這麼說,有他在我竟然是安全的。
小馬哥看着asa舉起來的巴掌笑了:“我告訴你啊,你打哪兒哪兒有價!”接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打這兒,腦震蕩,1000。”又指了指自己的胸部:“打這兒,內臟損傷,800。”接着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打這兒,股骨體骨折,400……”
車聲越來越近了,引擎聲很大,那應該是一輛卡車。
司機又說:“快走啊!求求你們了!”
我朝遠處看去,已經看到那輛卡車的前臉了,它正在蘆葦中朝我們逼近。我們必須得離開了,我拉了asa一把,說:“走!”
司機說:“記着,走小路!”
asa只好跟我一起跳下車,然後大家紛紛拿上行李箱和背包,順着主路快步朝前走去。
最初,我以為404隻是個大工廠,進來之後我才發現這裏太大了,目前還看不到城區,只在路邊看到了一座很小的平房,門前立了一個牌子,藍底白字,寫着“配給站”,字跡已經斑駁不清,最初我還以為那是“配合站”。
腳下的路比哨卡外的沙土路寬闊多了,一眼望去,視野里沒有任何遮擋物,到處都是蘆葦,看不到一個人。我第一次領略了什麼叫荒。
走出不遠,就出現了一條小路,它朝着西南方向伸去,消失在蘆葦中。
我拽着asa跑了過去。
asa說:“慢點兒,等等他們。”
我說:“等什麼等,正好趁這個機會甩掉他們。”
asa停下來了:“為什麼?”
我拽着他一邊繼續朝前走一邊說:“那個老滬就是張本利的人!”
asa說:“你怎麼知道?就因為他穿着黑風衣?”
我說:“他說了,他是來追債的!”
asa說:“什麼時候說的?”
我說:“你睡着的時候。”
asa想了想說:“那你等我換條褲子。”
我們的褲子都是濕的。
我說:“別換了,太陽這麼大,一會兒就幹了。”
asa絕不將就,他打開行李箱,拿出一條幹凈的長褲換上了。
我緊張地回頭看了看,沒看到那幾個人的身影。有c加加拖後腿,他們走不快。
接下來,我和asa加快了腳步。
走過幾個岔路口之後,我們來到了一處很高的地勢上,終於看見遠方出現了高高低低的樓房,但沒有一個移動之物,比如人和車,有點像海市蜃樓。
我又回頭看了看,還是不見任何人影,謝天謝地,我和asa終於跟那些人徹底走散了。
四周**靜了,靜得有些吵,我想說的是——滿世界都是青蛙的叫聲,還有各種蚊蠅飛舞的聲音,還有天上飛鳥的叫聲,不吵嗎?
路越來越窄了,兩旁的雜草不甘寂寞地爬出來,都快擠到路中間了。很泥濘,一步一個腳印。如果老滬來追我們,亦或是武警來追我們,那真是按圖索驥,一抓一個準。
太陽很大,我的褲子早就幹了,硬邦邦的。
我開始琢磨,404的邊界到底在哪兒?
那個哨卡?
那是人為修建的。404沼澤遍佈,蘆葦叢生,只有一條路可以進入,哨卡當然設在那裏。可是從地理上來說,404肯定要有個邊界啊?
我就像站在一個巨人的身上,但是並不知道我是站在手背上,腳面上,還是站在他的嘴裏……
asa說:“如果老滬真是個殺手,我們怎麼辦?”
“我們”,這個詞一下把我和他變成了“命運共同體”,這讓我頗為感動。我說:“他們的目標不是我們,而是‘錯’,既然這裏遍地都是‘錯’,我們就不那麼重要了。”
asa說:“你過於樂觀了,‘錯’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找到的。”
兩旁的蘆葦越來越高,充斥着沼澤的腐朽氣味,小路彎彎繞繞,就像在跟我們兜圈子。
迎面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鈴聲,我抬眼望去,前面冒出了一輛老式的大二八自行車,騎車人是個老先生,大概60歲左右,他的穿着打扮似乎還停留在上個世紀——灰色的中山裝,前襟上的五顆銅紐扣象徵“五權分立”,袖口的三顆銅紐扣代表“三民主義”。
我立刻揚了揚手:“哎!”
老先生一隻腳支着地,停下了。
404就在前面,其實我沒什麼要打聽的,但他是我在404見到的第一個人,我總覺得應該問點什麼。
我說:“大爺,這裏是404嗎?”
他說:“是啊,你們要去哪兒?”
很標準的普通話,我感覺他退休之前應該是個搞科研的。看來404是個泛指,它應該包括很多區域,我的問題等同於問人家:這裏是東北嗎?
我說:“辦公大樓。”
他朝身後一指,說:“順着路一直走吧。”
我說:“謝謝。”
老先生“嗯”了一聲,然後就踩了一下車蹬子,晃晃悠悠地騎走了。
我們的方向是對的。
我和asa繼續朝前奔走,走着走着又遇到了一位老先生,他跟剛才那位老先生還很像,他也騎着一輛老式的大二八自行車,只是衣服不一樣,這位老先生穿着深藍色的套服,肩膀上帶着白色的條紋。
我看着他的臉,有點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剛才的那位老先生,如果是,他為什麼又繞回來了,還換了一身衣服?
我再次叫住了他:“您好。”
老先生一隻腳支着地,停下了。
我說:“這裏是404嗎?”
asa低聲說:“你不是剛剛問過嗎……”
我瞪了他一眼。
老先生說:“是啊,你們要去哪兒?”
我說:“辦公大樓。”
他朝身後一指,說道:“順着路一直走吧。”
連台詞都一模一樣!
我說:“謝謝……”
老先生“嗯”了一聲,然後就踩了一下車蹬子,晃晃悠悠地騎走了。
我忽然意識到,他身上穿的那不是囚服嗎?接着我就想起了小李子主演的電影《禁閉島》,一個姓柒的同事這樣形容過這部電影:小李子在裏面可帥了,他老婆“嘩”一下就變成土了!沒過多長時間他就被辭退了。當初我還嘲笑過他,現在我也成了無業游民……
asa說:“你對人怎麼這麼缺乏信任呢?”
我朝後看去,那位老先生已經不見了,他似乎是從蘆葦中冒出來的,又消失在了蘆葦中。我小聲說:“你沒發現嗎?他就是我們剛才遇到的那位老先生。”
asa愣了一下,好像沒明白。
我說:“他剛剛騎着自行車過去,然後又出現了。”
asa說:“胡說,衣服都不一樣。”
我說:“你沒看他的臉嗎?臉是一樣的。”
asa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恐懼:“不可能!”
我說:“不管你信不信,一會兒我們可能還會碰到他。”
接下來,我和asa警惕地朝前移動,一直走出了十多分鐘,再沒有遇到一個人,我這才漸漸放鬆下來。
路旁出現了一個廢棄的廠房,隱約能看見一些水泥袋,死氣沉沉的。
我想進去看看,被asa阻止了。
我們剛剛走過這個廠房,前面突然傳來了鈴聲。我愣了愣,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asa,他已經停下了,愣愣地看着前面,表情十分緊張。
果然,蘆葦中又出現了一個老式的大二八自行車,騎車人是一位老先生,這次,他穿的是一身白色的睡衣,中間繫着又長又軟的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