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緊身褲”
我一腳剎車停下來。
雖然我知道這個人是碰瓷兒,但我人生地不熟,並不知道此地的“劇本”是怎麼寫的,不免有些慌亂。最後,我翻出一隻口罩戴上,然後走下車去。
地上躺着一個20出頭的男子,很瘦,姑且叫他“瓷器男”好了。
我首先看了看自己的車頭,基本完好,然後我用手機拍了兩張現場照片,接着就回到了車上,開始撥打110。
我正在手機上查詢當地的區號,就有人“咚咚咚”地敲車窗了,我抬頭看了看,外面已經圍上來十幾個看熱鬧的人,一個大爺一邊敲一邊憤怒地說:“創了人還想跑?你下來!”
我再次走下車,扒拉開圍觀的群眾,在那個“瓷器男”跟前蹲下來,小聲說:“兄弟,你干這行多久了?”
他馬上痛苦地說:“大哥,我不行了,我的腿肯定折了,賊拉疼,你把我送到醫院去吧。”
我搖了搖頭:“你聽說過‘三不一沒有’原則嗎?不墊付,不探望,不調解,沒有錢。有傷跟醫生說,有冤跟警察說,要錢跟保險公司說。”
“瓷器男”突然換了一副嘴臉,變成了精明的商人,他壓低聲音說:“那你知道‘三沒有一不’原則嗎?”
我很誠懇地說:“還真沒有。”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了:“沒有自尊心,沒有哪兒不疼,沒有任何親屬。不起來就是勝利。”
我懷疑這是他現編的。
我突然問:“你知道404嗎?”
他被我問懵了:“你啥意思?”
我擺擺手:“算了……你繼續。”
他接著說:“你也知道我是幹啥的,這疙瘩沒監控,就是警察來了你也說不清楚,至少在交警隊待一晚上,錄口供,簽字畫押啥的,很耽誤事兒。不如你給我拿點錢,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都省事兒。”
我站起來就要上車,“瓷器男”立即喊起來:“他要蹽,救命啊!”
圍觀群眾迅速把我包圍了,有些人的口水已經噴到了我的臉上。我懷疑這些人都是他的托兒,但是他能訛幾個錢啊,夠分嗎?
我只好再次蹲下來,說:“我不可能給你錢,那我們就這麼耗着吧。”
“瓷器男”貌似很痛苦地支起半個身子,靠着車頭坐起來,從兜里掏出一盒煙,自己點上一根,又遞給了我一根。
我擺了擺手,示意不要。他像個長輩一樣,語重心長地說道:“大哥,你說你,有車有房有工作,一表人才,跟我一社會渣滓較啥勁啊。就200塊錢,200塊錢買清閑。”
你怎麼就知道我有房有車有工作了?
我說:“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清閑,用不着買,我還想賣給你點呢。”
他坐着,我蹲着。
他坐着,我蹲着。
他坐着,我的腿有點蹲麻了,換個姿勢蹲着。
終於,他捱不下去了:“沒見過你這麼犟的。這樣吧,你假裝送我去醫院,然後把我捎回家,就算是給我個面子。這麼多圍觀群眾陪咱們耗了這麼長時間,咋地也得給大家個交代啊。”
我抬頭看了看,然後說:“上車吧。”
“瓷器男”坐在副駕上,自行車放在了後備箱。我按了按喇叭,大家終於讓出了一條路,有人還帶頭鼓起了掌。那位敲我車窗的大爺朝我豎起了大拇指:“年輕人,這麼做才叫有擔當!”
我把車開走之後,問“瓷器男”:“你家在哪兒?”
他說:“你把我送到洗浴中心吧,一直朝前開就到了。”接着,他主動跟我聊起來:“其實,我過去一直在本溪做買賣。”
我不冷不熱地問:“你做什麼買賣啊?”
他說:“去大超市,花一元硬幣買個購物車,推出來,再以五塊錢的價格賣給老頭老太太。”
我愣了愣,馬上說:“高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掙錢就得靠腦袋。”
我說:“現在你改用身體了。”
他當然聽得出來這是諷刺,不過他無所謂,又搖頭晃腦地說:“唉,那買賣來錢太慢了,所以才改了路子。”
洗浴中心不過是個低矮的門面房,牌匾上畫著一個外國女郎,袒胸露乳的。窗子裏的燈光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似乎是某種暗示。
我把車停下了。他下車之後還特意跟我說了聲:“我叫小馬哥,江湖路遠,有緣再見。”
我沒搭理他。
他把自行車搬下去,去了洗浴中心。
我看看手機,時間太晚了,於是拐個彎兒,直接回了招待所。
asa已經睡著了,我洗漱完畢,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看來,在城市裏失眠都是矯情。
過去,我每次被鬧鐘吵醒,總會有一種衝動,想砸爛全世界的鬧鐘,但這天早上我是被公雞叫醒的,居然神清氣爽,一點都不想砸死那隻公雞。看看手機,還沒到五點,但我卻感覺精力充沛,甚至很想出去跑一圈。
上次晨跑是哪年了?
我躺在炕上磨蹭了一會兒,天終於大亮了,屋外山清水秀,屋內窗明几淨。燒柴的味道順着門縫飄進來。
我去衛生間洗漱的時候,並沒有找到任何洗漱用品,asa自己帶了電動牙刷、牙膏和杯子,他轉頭看了看我,然後又拿出了一個備用牙刷頭,說:“等會兒你用我的吧。”
早飯是碴子粥煮雞蛋,老闆娘自己做的。這些質樸的鄉下人不知道什麼叫溏心蛋,雞蛋煮的時間過長,蛋黃邦邦硬,但拌在碴子粥里格外好吃。老闆娘說:“可勁造吧,沒污演(染)。”
吃過早飯,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忽然發現車胎被人扎了。
老闆娘馬上告訴我們,肯定是附近汽修廠的人乾的,為了增加收入,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
我權衡了一下利弊,覺得在這裏修車太不值了,沒準還會被人敲竹杠。我跟老闆娘打聽了一下,得知每天八點半有一趟長途客車從依龍鎮開往通化市。我對asa說:“打電話叫租車公司把車拖走吧,我們坐長途車去市裡再租一輛。”
asa說:“不行,我們得去那個汽修廠跟他們說道說道!”
我說:“這裏可是東北。”
asa說:“東北怎麼了?”
我卡了一下,只好說:“你有證據嗎?”
asa指了指老闆娘:“她就是人證啊。”
我看了看老闆娘,老闆娘趕緊說:“我啥都沒說啊。”
asa立刻盯住了她:“您怎麼這麼軟弱呢?”
我說:“asa,那些債主隨時都可能找到我,我們先辦事兒吧。”
說完,我不再徵求他的意見,直接給租車公司的人打了電話。
在等待期間,asa還是不甘心,他問老闆娘:“汽修廠在哪兒?”
老闆娘躲開了他的眼睛:“我可不知道。”
asa不再問,一個人朝外走去。
老闆娘趕緊說:“有三四個汽修廠呢,你去找哪家?”
asa想了想,這才轉身走回來。
租車公司的人很快就到了,我們賠了補胎的錢,還給他們打了個五星好評,終於結了這一單。本來我打算讓他們捎我和asa一段,沒想到不同路,只好作罷。
接着,我和asa拖着行李箱走出鎮子,看到了兩棵大楊樹,那裏就是長途客車的“車站”了。
“突突突……”一輛吉林牌照的黑色老式桑塔納停在了我們旁邊,司機直接下來了:“兄弟,打車嗎?”
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蘑菇頭,豆豆鞋,緊身褲,戴着一副墨鏡,看上去很像那些喊麥的主播。
我擺擺手說:“不用了,謝謝,我們等長途車。”
“緊身褲”一副萬事通的樣子:“別等了,那大客昨天晚上壞在二道崗了。”
騙子。
asa說話了:“依龍鎮的汽修廠在哪兒?”
天哪,他還沒完了。
“緊身褲”說:“汽修廠就是我哥開的啊,你有啥事兒?”
asa說:“他把我們的輪胎給扎了。”
“緊身褲”馬上說:“哎,我家從來不幹那種缺德事兒,肯定是霍老五乾的。”
我拽了asa一把,朝着那個“車站”走過去,我低聲對他說:“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asa說:“你說。”
我說:“從現在開始,不管遇到什麼人什麼事你都不要講話了,我來對付。”
他困惑地看了看我。
我說:“恕我直言,你就像一個幼兒園的小孩兒來到了成人社會,如果按照你的世界觀做事情,我們會處處碰壁,最後耽誤大事兒。”
他很不滿地說:“我怎麼就幼兒園了?”
我說:“在你眼裏,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好人和壞人?”
他說:“當然啊。”
我說:“實際上不是這樣。”
他說:“為什麼不是這樣?”
我知道我跟他講不清道理,必須快刀斬亂麻:“你是來幫我的,對吧?那你就聽我的。”
他想了想,終於把耳機戴上了:“好吧。”但馬上又補充了一句:“只要不觸犯我的原則就行。”
我長長鬆了一口氣。累。
那個“緊身褲”竟然追了上來:“別走啊兄弟,你們就說你們去哪疙瘩吧,我比長途車快多了。”
我試探性地問:“溝鎮你知道嗎?”
asa聽見了,他對我使了個眼色,責怪我不該透露目的地。
“緊身褲”摘下了墨鏡,大聲說:“我太知道了,我家就是溝鎮的!你們遇到我算是運氣好,那裏很難找,導航上都沒有,必須找本地人帶。”
他居然知道溝鎮!
asa拽了拽我,一點都不避諱地說:“我不相信這個人……”
是的,東三省的面積是全國的九分之一,而遼吉分界線長達600公里,我們隨便問到了他,他就說他知道溝鎮在哪裏,這太巧了。
“緊身褲”看出我們不信任他了,又說:“兄弟,我看你倆是從大城市來的,我知道你們要去哪兒。”接着他壓低了聲音:“是去404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