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不信宿命論,唯獨遇見她的那一刻,
第12章他不信宿命論,唯獨遇見她的那一刻,他對命運深信不疑。
梁小青來杭州這麼久,這是她第一次來靈隱寺。
途中她在網上搜了一下有名的景點,大致了解了這裏都有什麼可看的風景,決定借這個機會好好逛逛這座江南古剎。只是她畢竟是和許斯年一起來看爺爺,總不好隨便跑,她想了想,問專心開車的許斯年:“有幾個景點我還挺感興趣的,我們有時間去嗎?”
“寺院有規矩,等晚些時候我們才能和爺爺見面,一會兒到了我先帶你隨處看看,你還想去哪兒?”
聽他這麼說,梁小青放心了,趕緊把感興趣的地方一一報上名來。
許斯年忍俊不禁,有時候他覺得她像一隻小狗,需要時不時帶出來溜溜彎心情才會好。
秋高氣爽,杭州的天氣像被濯洗過似的,他們途經梅靈北路,兩旁樹影婆娑,陽光透過林蔭照過來,映得人恍恍惚惚的,好像進入了夢裏才會有的光影隧道。
因這樣美的景緻,網上的謾罵一股腦被梁小青拋到了腦後。她知道許斯年帶她來看爺爺不假,更重要的,也是尋一個辦法幫她轉移注意力。
許斯年突然問:“想聽故事嗎?”
她點點頭。
他說:“有一年,葯堂接到了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婆婆,她的病情需要在頭部進行針灸治療,那時我剛拿到從醫資質,爸爸負責施針,我在一旁觀摩學習。治療結束后,爸爸要求我為婆婆拔針,我明明記得每一根針都拔掉了,數量也沒錯,便送婆婆和她的家人走了。沒想到,兩天後婆婆的家人找上門,告訴我們婆婆前天夜裏過世了,家人在為老人處理喪事的時候發現老人頭頂遺留了一根沒有拔除的銀針,因這根針便把老人的死全部歸咎於葯堂。”
梁小青倒吸一口涼氣:“然後呢?”
“後來警察介入調查,那根針確實系葯堂所有,也的確驗出了我的指紋,只是無論如何我也無法接受老人的死是我的失職,當時針的數量我一數再數,確定無誤才扶婆婆起身的。”
“無奈口說無憑,我沒有任何證據為我證明。最後葯堂還是支付了老人的喪葬費用,並賠償家屬一大筆錢。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病人來葯堂看病,月收入少得可憐,又正逢那年經濟危機,要不是我媽還在經營醫藥生意,簡直不敢想要怎麼過日子。”
“風波過去后,這件事不知道怎麼回事,又在學校里傳開了,一時間被大家討論得沸沸揚揚,那時正值大四,院裏忽然撤銷了我的保送名額。然後這件事就越傳越離譜,有同寢室的哥們為我辯白,沒少和別人吵,可是那麼多張嘴,怎麼管得住?”
許斯年說著終於在停車場找到了停車位,這時有兩輛旅行社的大巴車緩緩駛來。他們跟在一群遊客後面,還沒入寺,梁小青就被寺外的飛來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山體上的浮雕栩栩如生,那尊最為有名的佛像看起來無憂無愁。
秋陽里,金黃的樹葉落在溪澗中,清涼的溪水從黑黢黢的山洞裏緩緩流出。有樹葉落在水面上,激起層層漣漪。溪水映出她的臉,還有他的。
他說:“那件事一直是我心裏的刺,後來又過了幾年,直到有一天,有一位自稱是婆婆兒子的男人出現在葯堂門口,那人患了絕症,自知時日無多,想起婆婆當年的死,決定說出實情。原來那根針並非被我忘記,而是在我清點過後被家屬偷了去,婆婆也是正常死亡,只是家屬們想訛些錢,就商量着將婆婆的死嫁禍於葯堂。時隔多年,那人已是一腳邁進鬼門關的人,每每想起這樁舊事都於心難安,才親自從外地千里迢迢找到葯堂將此事澄清。當地有媒體聽聞了訊息,大肆報道后葯堂的生意比從前還要紅火,我心裏的刺也終於被拔掉了。那件事不久,老同學們也陸續知道了真相,有人找到我,告訴我當年在學校散播此事的正是我們宿舍中平時和我關係還不錯的朋友,畢業后我們就沒有聯繫了,我也想過要不要找他問清楚,可是點進他的朋友圈,發現他過得並不好,想想還是算了,人我沒拉黑,只是逢年過節他再給我發信息,我都沒回過。”
梁小青聽得入神,她只知他與眾不同,永遠沉得住氣,卻不知他也曾被人中傷,被人誤解,當年婆婆死後,他一定很難過吧?那時的他又是怎麼過來的呢?
許斯年卻不想讓氣氛更加嚴肅,趁梁小青不備,他忽然蹲下,捧起溪水朝她揚了去。梁小青突然被潑了水,也沒時間繼續感時傷事,下意識掬水反擊,許斯年反應迅捷,卻還是中了招。
水珠從天而降,晶瑩剔透落在他身上。她嘻嘻哈哈抬頭看,只見那張俊朗無瑕的臉上是一抹艷麗的笑,她忽然被迷惑,以前她不信前世今生,直到和許斯年在一起,她希望有生生世世。
與飛來峰接連的是蓮花峰,路過“咫尺西天”的照壁,走不了多遠就是天竺路,聽聞傳說中的“三生石”就在這兒附近。
站在被雜草環繞的三生石前,梁小青不由喟嘆,杭州真是一座盛產愛情傳說的地方,一花一草都是情意綿綿,一街一景都適合讓戀人約會。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們才正式進入靈隱寺,一隊隊身穿薑黃色僧衣的僧侶從廊下匆匆而過,這個時間大家都去吃飯了。
梁小青收回視線,詢問:“我們會不會打擾爺爺?”
“放心。”許斯年牽住她的手,“爺爺正等我們一起吃齋飯呢。”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走過長廊,經過影壁,整面牆映出他們並肩而行的側影,她只覺時間靜止,只有他和她整齊劃一的腳步。
別說前方是一桌素食,就是萬丈深淵,被他這樣牽着,她也願意與他共赴。
在來之前梁小青試想過許斯年爺爺的模樣,卻怎麼都沒想到是這樣健談活潑的老人,看起來也不過六十餘歲,一點都看不出來已經年逾古稀。
在老人家打量的目光下,梁小青規規矩矩喚了聲:“爺爺好。”
許斯年介紹:“爺爺,這就是青青,梁小青。”
老人欣慰地笑笑,給孫子使了一個眼色,意味深長地說:“這小丫頭是比小時候俊多了,你要不說,我都認不出來了。”
許斯年面露驕傲。
一旁的梁小青卻有些糊塗,許爺爺剛才說什麼?
午休時間匆匆而過,吃過飯,爺孫倆不知不覺聊到了家事,梁小青在一旁靜靜地聽着。直到分別時,許斯年想起車子的後備箱裏還放着拿給爺爺的保健藥材,隻身回去取,剩下樑小青陪爺爺說話,這時候她才尋到機會問:“許爺爺,您剛才說我比小時候俊多了是什麼意思啊?”
老人家卻會錯了意,還以為是自己說話不周,解釋道:“丫頭,爺爺可不是說你小時候丑哦。”
梁小青苦笑:“爺爺,我知道您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您見過我?”
簡單的一句詢問惹得許爺爺眉開眼笑,立刻打開了話匣子:“可不是嗎,你小時候最怕吃藥,聞到藥味就哭,發燒四十度還硬撐着不肯配合大夫,抱着枕頭滾到床底下去。我和斯年好說歹說才把你勸出來,你卻像個小馬駒子,四腳朝天,逮誰踹誰。哈哈,你生病真是連身邊的人都跟着遭殃。”
梁小青聽得一愣一愣的,許爺爺說的這些事,為什麼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小時候……
那是在她六歲之前?
六歲以前的記憶她真的不太記得了,就算記得,也只是零星的碎片,想來想去只能想到三個關鍵詞:杭州、姑姑、蛇。
六歲生日過去不久她就被蛇咬了,是一條毒蛇,稍微搶救晚些恐怕性命不保。那件事發生后,姑姑很是自責,懊惱沒有把她照顧好。她只記得自己因此生了一場大病,病癒后就被媽媽接回了家。
她實在記不起許爺爺所說的事情,聽他回憶得那麼清楚,只能配合著笑笑。大概一點多的時候,許爺爺打了一個哈欠,身體有些倦了,起身回禪房午休。許爺爺告訴她,等斯年回來把藥材放在禪房就好,他午睡醒了會叫人去拿。
午後寺中清靜,空氣里繚繞着熏熱的風,還有淡淡的桂花香。寒露一過,氣溫漸漸降了下來,隨着日影偏斜,風也有了涼意。許爺爺離開后,梁小青又等了一會兒,後來收到了許斯年的信息,他把藥材和茶葉直接送進了爺爺的禪房,攪了爺爺的午睡,這會兒正沏了清茶聽爺爺聊天呢,問她要不要過去。
梁小青想四處轉轉,回復他:我隨處看看,你好好陪爺爺說話。
她的方向感極差,從進了寺廟開始就辨不清東南西北了。
她懶洋洋地靠着廊柱坐了下來,忍不住拿出手機刷微博,這下可好,粉絲們已經吵起來了。她翻了翻微博,她和溫婉的名字還在熱搜上,“豌豆”執意要求她道歉,她的粉絲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在營銷號的評論底下叫囂有本事放出全部視頻。
她正打算把手機收起來,熟悉的信息提示音卻響了起來。
在“@我的”那一欄,顯示着紅色阿拉伯數字“1”。
她順手點開,先是一愣,緊接着整顆心都彷彿被蜜糖包裹住一樣,絲絲甜意侵入血脈,灌入她的四肢百骸。她做夢都沒想過,今生今世有這樣好的福氣遇到他。
相識之初,他是長得過分好看的毒舌鄰居。
相愛之後,他連一句尋常安慰都說得像情話一樣扣動心弦。
猶記得她也曾寄希望於一個不可能的人,在裴禪和遠赴法國之後,學校里流傳着關於他們分手原因的不同版本,被人指指點點議論已是司空見慣的事。
那一年的秋天熱得厲害,氣溫怎麼都降不下來,她躺在空調壞掉的舞蹈教室,渾身是汗,大家都結伴去游泳館消遣,她是旱鴨子,就這樣落了單。電腦音響里隨機播放到了ErinLang的歌,扭頭看,整面鏡子映出她疲憊不堪且汗涔涔的樣子。
有兩個女孩子從窗旁結伴而行,邊走邊聊,她聽到自己的名字,近乎條件反射地感到一陣心悸。
“聽說禪和學長的女朋友是舞蹈專業的,那一定很漂亮吧?”
“漂亮有什麼用,學長還不是扔下她去了法國。”
“啊?他們分手啦?”
“你怎麼慢半拍,這件事已經盡人皆知了好不好?”
“為什麼呀?”
“不知道,不過我聽人說梁小青那個人特傲,大概玩膩了,裴禪和懶得伺候了唄。不就是追她的人多了點嗎,還真把自己當成貌美如花的天仙啊,搞笑!”
也不是什麼過分的話,她卻備感委屈,恨不得追出去理論。她像砧板上無法抗爭的魚,有氣無力地自言自語“事情根本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微弱的聲音被歌曲淹沒,除了她自己,沒人聽得見。
只是那一刻,她特別希望有一個人站出來,對她說:“我相信你。”
而現在,這個人終於出現了。
許斯年發了一條微博:“@月滿屋樑無論別人怎麼說,我都是你的頭號粉絲。[心]”
最後面那顆鮮艷的小紅心在滿屏怒罵中分外顯眼。
她獃獃地和這條微博對視,直到許斯年的電話打進來。
他問:“在哪兒呢?”
他的聲音里自帶笑意,不用看就知道一定很得意。
“五百羅漢堂。”話音剛落,梁小青才聽出自己說話時隱隱透着鼻音,眼角也有些濕潤。
“哦?”許斯年向堂內望了一眼,“巧了,我就在門口。”
梁小青環顧四周,她也在門口呀。
她走到雕花門旁,向里張望:“我怎麼沒看到你?”
這羅漢堂不止一個門,聽她這麼說,許斯年便徑直走了進去:“你進來。”
堂內佈局特殊,梁小青兜兜轉轉,卻怎麼都尋不到許斯年。
午後暖陽照進雕花窗格,落在堂內灰白澄凈的地面上。她的尖頭小皮鞋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
她問:“你不是和爺爺喝茶嗎,怎麼跑出來了?”
“總不能把你一個人丟下,萬一迷路了怎麼辦。”他悠然自得地開起了玩笑,她卻知道他是擔心她一個人無聊時上網,看到網上的評論又會不開心,他考慮事情遠比她要周全。
她抿嘴笑笑,又繞過一排,仍沒見到他的蹤影:“這裏像迷宮一樣,你在哪兒呢?”
“算了。”他的聲音從左手邊這排羅漢像後面傳出來,梁小青感覺近在咫尺,聽筒里又傳出他的聲音,“你就在那兒,我去找你。”
她果然聽話,側耳傾聽那熟悉的腳步聲。不過眨眼的工夫,他已出現在路的盡頭,彷彿從天而降,尋常的白襯衫他也能穿得那樣好看。他在諸佛的注視下向她走來,她怔怔地看着他,溫柔的眼眸片刻也捨不得從他身上移開。
有些事真的不能不信,比如緣分,比如冥冥之中的定數,比如遇見一個讓你的心臟頻頻失重的人。
她舉起手機屏幕在他面前晃了晃:“謝謝你。”
許斯年踱步到她的面前,凝望着她,不加掩飾的愛意洶湧如潮。
梁小青卻忽然向前邁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一陣猛搖:“你和爺爺為什麼知道我小時候的事?”
被審之人發覺自己竟然被出賣了,實在心有不甘,咬緊牙關堅決不說,梁小青開出各種條件他都不為所動,沒辦法,她只好拿出必殺技:“這樣吧,只要你告訴我,你隨便提出一個條件,我都答應你。”
“真的?”
“嗯。”
“那行,你嫁給我吧。”
“……”
“你自己說的,隨便什麼條件都行。”
“那也不能這麼草率啊!”
沒辦法,最後梁小青還是忍辱負重答應了他。
回程途中,許斯年問:“你對小時候在杭州的事還記得多少?”
梁小青仔細地回想了一會兒,搖頭。
懷抱期待的許斯年哀怨不已,所以她真的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冬天,剛升入初中不久的許家小少爺明明只有十二歲,性情卻沉穩得很。班裏的男孩子最近迷上了《拳皇》,他仍沉浸在醫學世界裏,對一切新興有趣的事物無動於衷。
他的記憶力總是格外好,成長於杏林世家,家中書房遍佈古書典籍,不過多是文言文,讀起來生澀難懂,又有繁體著作,大部頭啃起來分外吃力,所以挑來挑去他只對那本《傷寒雜病論》情有獨鍾。他偶爾會把這本書帶去學校,和《新華字典》並排放在教室後面的專用書柜上,成為他課間的消遣讀物。
他經常早早完成家庭作業就潛心攻讀《傷寒雜病論》,連放學回家的這段路上,也要默背一段來消化新了解到的內容。
這些古文以他的年紀還不能完全弄明白,只是興趣使然,他便想要背下來,希望有一天也像爸爸和爺爺一樣,對醫學無所不知,為人診脈,開方,治病。
背完這一段,抬頭看,泉香堂的百年招牌醒目地懸挂在粉牆黛瓦的檐前。與以往不同,那天葯堂門檻上坐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小女孩在冬日艷陽里坐成小小的一團,頭戴一隻毛線帽,頂端的小毛球毛茸茸的,少年莫名打了一個噴嚏。
小姑娘看起來五六歲的樣子,膝上鋪着一張牛皮紙,盛着鹽津棗、毛豆還有香糕這種小零食,坐在那裏吃得滿臉都是渣滓。
許斯年以為這個小姑娘是來葯堂看病的客人帶過來的,只是夜幕降臨,客人都走了,她還坐在那裏。葯堂要打烊了,他去安放板門,踟躕着想要問問她的來歷。那時他不懂如何和女孩子相處,媽媽才去貴州不久,宿宿還未成為家中一員。
一向有些年少老成的許斯年在她面前站定,良久,終於“喂”了一聲。
女孩抬起頭來,看着面前這個小哥哥,不知為何竟感到親近,於是奶聲奶氣地問:“姑姑什麼時候來接我回家呀?”
許斯年一臉茫然,什麼姑姑?
許大夫出來恰好看到這一幕,跟兒子解釋:“那是你梁阿姨的侄女,她這幾天外出巡演,沒時間照顧她,托爺爺照看兩天,我看爺爺最近精神頭不大好,就接過來照顧了。你這周也別去爺爺那兒鬧了,陪她玩玩。”
許斯年仔細回想,梁阿姨?噢,是橘井堂那邊的鄰居,好像是省話劇團團員。彼時,爺爺還未出家修行,橘井堂一直由爺爺打理。許斯年因為上學的關係,一直和爸媽住在泉香堂,只有周末才會回龍井村看望爺爺,與那邊的街坊鄰居並不熟悉。
許大夫還有新進的藥材沒整理好,匆匆向後院天井走去,他的聲音漸行漸遠:“這小女孩也不嫌冷,都坐那兒一下午了。”
許斯年向門口看去,小丫頭抓起一塊香糕吃得正香,看上去倒真是一點都不嫌冷。他的腳尖微動,遲疑半晌,還是轉身坐回了櫃枱旁,拿出還沒寫完的練習冊,埋頭奮鬥。
等作業全部做完了,他抬頭向門口瞄了一眼,夕陽無蹤,夜色闌珊,星星陸續現身,小丫頭仍然津津有味地和那些小零食做鬥爭,這麼小的年紀,吃太多甜食對牙齒不大好吧?
筆桿不知不覺在他的指尖旋轉成花,突然啪的一聲落在了桌面上。
他嘆了口氣,離開了座椅。
直到零食被人拿走,梁小青才注意到,剛才那個小哥哥又回來了。
許斯年不聲不響地把零食收了起來,低頭看着她:“進屋。”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分明是好意,擔心她在外面太冷,容易生病,話一出口卻有些不近人情。
梁小青不情願地蹙起了眉頭,伸出軟軟的小手,捂住鼻子,煞有介事地指着葯堂:“臭!”
這回輪到許斯年皺眉了,臭?哪裏臭?
他仔細嗅了嗅,恍然大悟,她說的是中藥散發的苦味。
原來她是不喜歡苦味才不進來的呀。
“這樣吧,你和我進屋去,這些零食就都歸你。”他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說著向她伸出手去。
那雙乾淨漂亮的手停在梁小青面前,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在思考到底應不應該相信這個小哥哥的話,最後還是為零食屈服了,把手交給了這個小哥哥。小小的一隻手,像剛出蒸屜的小饅頭,又白又小又軟,許斯年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只覺得滑滑的、軟軟的,想握得再緊一些,卻連勁都不敢使,怕弄疼她。
她的步子小,他的步子大,為了配合她,他小步小步地走,模樣有些滑稽,連他自己都笑了起來,卻又有些樂在其中。雖然班級里那些女孩子嘰嘰喳喳鬧騰極了,但身邊這個聽話乖巧的小妹妹倒真是惹人喜歡。
南方的冬天透着一股濕冷,那時家中還未安空調,只有電暖氣,偶爾在外面曬太陽還會在身邊架一個炭火爐。晚上臨睡前,許大夫拿了一床新被子送到兒子房間,許斯年一如往常地啃着讀不太懂的“大部頭”,而梁小青就安安分分地坐在老式電視機前,看正在播放的動畫片。
許斯年見狀,把書籤插進書頁,做好標記,轉身不解地問:“這是?”
許大夫一邊鋪床一邊解釋:“這兩天你去我那屋睡,讓青青住你的房間。”
少年回想爸爸那堪比震天響的呼嚕聲,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那感覺,沒經歷過的人不會懂,絕對是精神折磨。
他不滿地發問:“為什麼?不是還有一間客房嗎?”
許大夫頭也不抬,以為兒子不滿有人住他的房間,理所當然地說:“客房沒有電暖氣,晚上冷,青青容易感冒。”
許斯年靈機一動:“沒關係,我睡客房。”
許大夫這回抬起了頭,在兒子的目光中讀到了一絲僥倖,他尷尬地咳嗽了兩聲,語重心長地說:“客房冷,馬上就期末考試了……”
許斯年嘀咕:“那也總比徹夜難眠,飽受精神折磨強。”
許大夫:“……”
這天晚上,許斯年如願以償。
只是房間真的太冷,一床被子根本沒用,到了半夜熱水袋也涼了,被他一腳踹到地上。他被凍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翻來覆去地想,自己怎麼為那個素不相識的小丫頭片子犧牲這麼大?於是心有不甘,他抱着一床被子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藉著窗外寒月,他發現梁小青睡得酣暢,只是睡相實在不怎麼好。她似乎不怎麼願意枕枕頭,枕頭近乎要掉在地上了,而且她睡覺也四仰八叉的,她那麼小,但是現在看來整張床都不夠她折騰。
少年湊近些,幫她把枕頭撈過來,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卻有些彆扭。他從來都沒有這麼體貼入微地照顧過女孩子,這還是第一次。等他糾正好她的睡姿,才開始給自己打地鋪,輕手輕腳盡量壓低聲響。等他整理妥當早已睏倦,抱着被子便沉沉睡去。
那半年,梁小青的姑姑還是省話劇團的骨幹,尚未開辦屬於自己的話劇團,平時要跟着劇團巡演四處跑,特別是那段時間,巡演頻繁,她幾乎每隔幾天就要把青青寄放在許家,於是梁小青和許家小哥哥就漸漸熟悉起來了。
許斯年對哄小孩束手無策,每逢青青來家裏暫住,他也只能想到拿零食逗她,或者打開電視調到動畫頻道。後來他幾乎習慣了青青的存在,她也乖,倒不用他刻意去哄,只需叮囑她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就好。
有時他和朋友約好星期天打球,回來的晚,總會順路給她帶一份香糕,然後一進門,便聽她迅速地從樓上跑下來,開心地謝他:“謝謝斯年哥哥!”她已進入換牙期,吐字並不十分清晰,總是把“年”念成第四聲,聽在了耳朵里就像是“思念哥哥”,撩得他心痒痒的。這時候他就想,如果家裏有個妹妹也挺好。
有一次,梁阿姨又要出遠門,當天演出結束,團員統一在劇團門口集合,她實在不好意思麻煩許家,卻還是給許大夫打了電話,負責跑腿來接青青的當然是許斯年。
他到得早,演出還沒結束,跟工作人員解釋明白,就被帶到了後台,一進門就看到了藏在幕布後面的青青。彼時春意濃,她穿着一套印花小綠裙,有模有樣地學着舞台上舞者們正在表演的《踏歌》。
直到看到斯年哥哥,她才從幕布後面跑出來,像小老鼠一樣,趁幕布合上的間隙,迅速跑到他面前,仰着脖子瞅他,表現得分外驚喜:“斯年哥哥,你怎麼來啦?”
他很隨意地揉了揉她的頭髮,順口就說:“接你回家。”說完不禁失笑,她明明是別人家的孩子,怎麼不知不覺就成了自家人?
後來天漸漸暖和起來,梁阿姨晉陞為副團長,不用再東奔西走,青青去他家的次數也慢慢少了,反倒是許斯年往龍井跑的次數越來越多,每逢節假日就以幫爺爺照看葯堂的名義往那兒去。
那天正好遇到青青生日,她的姑姑因前段時間工作繁忙心生內疚,特別訂做了一個二十寸的水果蛋糕,分送給左鄰右舍一起給她祝賀。
蛋糕送到橘井堂,青青黏着姑姑一同前往,見到斯年哥哥卻是一愣,或許是太久沒見,小女孩有些怕生,端着盛蛋糕的碟子躲在姑姑身後。許斯年只覺好笑,不過一個月的工夫,怎麼這樣怕他?他又不是大灰狼。
自那以後,他一旦有空就來龍井陪爺爺,天氣好時就帶吵着要去探險的青青在山路上走走。直到那一年的夏至,溽暑難消,他一時疏忽帶她進了風景區的深山,林中多蟲蟻蛇蠍,雖然路側多美景,但是越到山林深處越有些瘮人的陰森感覺。
青青小小年紀卻不怕那些蟲子,與一般的小姑娘很不一樣,亦與現在畏懼蟲蟻的她很不同。她那時只覺那些蟲子長了好幾隻腳,看上去有趣,於是蹲在草叢裏聚精會神地觀察,卻不知在樹叢深處的石塊旁盤着一條蛇。
那蛇靜悄悄的,連他也沒察覺。直到青青腳下一軟,發覺自己踩在一團什麼東西上時,她才驚覺不好。那蛇在江浙一帶都稱“五步蛇”,是毒蛇中會主動攻擊人的一種。果然,不等他有所防範,蛇身已經盤繞到了青青腿邊,突如其來地在她的腿上留下兩個帶着血跡的尖利牙印。
他在醫書上看到過,這種五步蛇有藥用價值,例如祛風濕、瀉火解毒等,但它的毒性也極強,因此被它咬傷的患者死亡率奇高。
青青被五步蛇咬了,許斯年還沒回過神來,心臟已經驟然加速,他知道接下來會產生什麼後果,這是少年第一次直面死亡。後來他細細回想,在他的醫學生涯中,青青當真無愧是他的第一個患者。
雖然他心態上比一般男孩要成熟,可歸根到底還是一個孩子,不緊張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有些手足無措。當他反應過來,想要去叫人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裏是山上,行人寥寥。
完了。
怎麼辦?
短暫的驚慌過後,他很快冷靜下來。被五步蛇咬傷的地方很容易引起潰爛,血流不止。當青青的哭聲在他耳邊響起,他反而想到了辦法,爺爺告訴過他,這種情況要用繩子在傷口十厘米左右的地方紮緊,可迅速抑制出血量。可是五步蛇非比尋常,這種辦法根本起不到什麼實際作用,血液還是涔涔地淌了下來。
青青小臉煞白,早已失了血色,嘴裏呢喃着,不知道在講些什麼。他也無心去聽,立刻從地上挑揀起一塊鋒利的石頭,將留下牙印的兩處傷口割開,毫不猶豫地俯身,用唇吸出了部分毒液,就這樣三四次,青青看起來好些了,但傷口周圍卻出現了血泡。
他立刻把她抱起來,放在溪邊岩石上,他脫掉上衣,把衣服扔在水裏迅速浸濕,而後使勁擰出水來,以此清洗殘餘在傷口附近的毒液。幸運的是,他環顧四周,在樹下發現了一叢半邊蓮,慌忙揪了一把,嚼碎后敷在了傷口處。
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遇事不驚,能夠把傷口處理到這種程度實在令人驚嘆。但他自己卻不知道這一系列的急救是否有效,做完這些又匆忙背起意識全無的青青向山下跑去。
夏至時節,他如腳下生風,可是汗珠子一刻也沒停歇,順着他的額頭滑落下來。他只知向那掩映在翠林深處的農家跑去,大腦一片空白,只覺得背上的人宛如千鈞重,好像在他的心頭也壓了一塊石頭。
假如她醒不來……
他強迫自己別往下想,心裏萬分自責,不該帶她進山。
更暗暗與自己較勁,她怎麼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受傷了呢!
所幸跑下一個坡就看到一輛私家車,許是假期與家人來山中喝茶遊玩的遊客。許斯年什麼都沒想,一步跑到路中央,因為背着青青,他騰不出手來,只衝那車大喊:“有人受傷了!”少年的聲音有些沙啞,隱隱透着懇求。
直到青青被推進急救室,他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半口氣,剩下半口氣在胸口懸着,只等搶救的結果。
這件事徹底驚動了梁許兩家,梁小青的姑姑接到電話立刻從劇團趕到了醫院,這麼大的事她不敢隱瞞,在趕赴醫院的途中,她給哥哥打了一通電話。嫂子聽說女兒有生命危險,情緒很激動,立刻命令丈夫訂機票。身為孩子的姑姑,她不停地道歉,心慌意亂,好像天就要塌了。
與此同時,許大夫也和爸爸一同趕到了醫院。看到一身狼狽的兒子,許大夫忍不住面露慍氣,真是太胡鬧了!兩個小孩子去哪裏不好,偏偏進山。但顧念在公共場合,他把教訓的話都忍下了,冷聲道:“怎麼回事?”
許斯年知道自己闖禍了,靠着牆壁,低着頭,將事情原原本本講出來,講到急救措施時,許大夫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兒子做的那些能為醫生延續出更多的救治時間,但願孩子無礙,但願只是虛驚一場。
或許是每個人的虔誠信念打動了上蒼,抑或要歸功於許斯年的冷靜睿智,急救結束,護士告之家屬,梁小青脫離了生命危險。眾人這才徹底鬆了口氣。
從這天半夜,梁小青開始發高燒,體溫直逼四十度,無論怎麼掛吊瓶,體溫都降不下去。大夫說,這是小女孩驚嚇過度,再過一兩天自然就好了。可是一兩天過去了,仍然高燒不退。
梁小青漸漸恢復了意識,雖然有病在身,卻有力氣,每當看到護士拿針進來都哇哇大哭,她就光着腳丫跳下床,直往床下鑽。所有醫護人員都無可奈何,只能強行把她拖出來。
這樣壞的狀況一直持續到第三天。許斯年放了學立刻奔到醫院來看她,正好目睹了她哭着嚷着往床下躲的情景,聽她哭得聲帶沙啞,他只覺得心疼,憐惜那嗓子要是哭壞了就可惜了。
縮在床底角落裏的梁小青哭累了,暈暈乎乎看到斯年哥哥鑽進來陪她,彷彿看到了至親的人,下意識往他懷裏鑽,抽抽搭搭對他說:“青青不要打針,疼……”
“好,不打不打,我讓他們都出去了。”
她那麼小,白白凈凈的,縮在角落裏像個糯米糰子。牆壁太涼,他伸手想要把她摟進懷裏,卻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額頭,燙得很,估摸着有三十八九度。他皺了皺眉頭,想勸她乖乖出去打針,但想到那聲嘶力竭的哭聲,還是算了。
於是柔聲哄她,變着花樣逗她笑,把她抱在懷裏哼着童謠……如今他能對女人和病人充滿耐心多半歸功於此。等她終於睡下,他把她從床下抱出來,招呼等在外面的醫護人員給她打針,臨走之前又從書包里翻出一袋桂花梅。她喜歡吃這些蜜餞,他特地囑咐護士,如果她不願意吃藥,就用桂花梅哄她,興許她就能妥協。
毒辣辣的太陽被雪白色的窗紗阻隔在外,只有簾縫間餘下一抹金燦燦的光亮,乾淨明亮的病房看起來像一盞玻璃罩子,若有人目睹她恬靜美好的睡顏,便會知道洋娃娃的可愛也不過如此。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她。不久之後,學校迎來了期末考試,學業繁忙,等他終於抽出時間去醫院看她,她已經出院了。
那個夏天,還是少年的許斯年騎着腳踏車前往龍井村,下坡時疾風掠耳,直到遇到一個販賣香糕的路邊攤,他才一把按住剎車。可是,等他捧着香糕去敲鄰居的房門,梁阿姨卻告訴他,青青被爸媽接回北方了。
北方,那是與江南相隔千里的遠方,隔着長江,行過黃河,歷經一座座城市,才能抵達。
他在聽到這個消息時有一瞬的悵惘,只是十幾歲的孩子,這份悵惘很快被生活中的瑣事取代。直到遠在貴州工作的媽媽帶回一個尚在襁褓的小女孩,他才再次想起那個坐在葯堂門檻上等姑姑接她回家的小女孩。
那一年大年初一,許斯年有幸在靈隱寺上了頭一炷香,並求了一塊藍琉璃的藥師如來流蘇墜子。藥師如來的第七大願是除眾生眾病,而青青自小體質就差,送給她做護身符正好。
於是等鄰居梁阿姨北上回老家過元宵節時,他便悄悄地把這塊藍琉璃藥師如來托梁阿姨送給了遠在北國的青青。
其實那段與她有過交集的時光只是漫長人生中的一塊記憶碎片,如今的他早就忘記了當初的具體情形,每次回想起來都像是發生在上輩子的事。
只是在未來的某一天,當他推開那扇沾染了葯香的木門,映入眼帘的人讓他恍然間感到似曾相識,他不信宿命論,唯獨那一刻,他對命運深信不疑。
那一次,她拎着五六個購物袋在山路上等車,他一眼就認出了掛在她包上的那枚藍琉璃。
他輾轉打聽到了她的名字,在聽到答案時會心一笑。
原來,他的糯米糰子長大了。
“所以……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梁小青難以置信,“你不會編故事誆我的吧?”
“千真萬確。”許斯年氣定神閑,扔出一顆重磅炸彈,“你高燒不退在醫院撒潑,還是我把你按在床上讓護士打針的。”
梁小青:“……”
“許斯年,你也太兇殘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