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長安
第74章長安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
夜深人靜,太子殿下與魏王殿下相攜離開了帝王的寢殿,看着面前的弟妹們,哀傷地搖了搖頭,欲言,卻又止。
明達撲到長姐的懷中低聲啜泣:“爹……爹他會好的,對嗎?”
明瑤的聲音破碎而沙啞:“大哥,青雀哥哥,爹他真的……”
“爹把你們趕走之後,又昏沉了一陣,方才似乎有些清醒了,恐怕只是……”李泰的話語一澀,“爹現在只想和娘在一起,別的人統統都不許在場,而遺詔也已經備好,所以……”
末子彷彿不願意接受似的閉起眼,身子不由自主地打着戰:“大哥,那御醫怎麼說的?”
承乾將末子攬在懷中:“就連孫思邈也說已經藥石用盡,也許今夜或明晨爹他就會……”
末子緊緊拽住大哥的衣袖,爹總是說儘管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可是男孩子就應該從小懂得保護自己的母親和姐姐,將來才能夠保護住自己的妻子和兒女,所以他一定不能哭。
承乾拍了拍弟弟的後背:“末子,要哭就哭吧,不要忍着。”
末子抬起紅紅的眼睛:“大哥,你說要是我哭出來了,爹爹會不會就站到我面前,和我說,你是天可汗的兒子,所以一定要堅強。”
承乾的臉上儘是無淚的悲傷,此刻的他不能有任何的軟弱,他稍稍仰起頭,似乎這樣就可以不讓淚水流下:“娘在送我們出來的時候,對我說,如果,爹不在了,那她也許也……她還說,希望我們不要怪她自私。”
空蕩蕩的大殿內一片死寂,突然,一聲讓人心如刀絞的哀哭聲在四壁中迴響着,明達從姐姐的懷中掙脫開來,要向內殿奔去:“不要,我要娘,兕子不要做孤兒,不要!”
李泰第一個反應過來,一把攔住妹妹:“兕子,不要這樣,爹和娘都會難過的。”
明達哭喊着:“才不會,爹和娘要是真的捨不得我們,那為什麼要離開,為什麼啊!”
“兕子,不要……”李泰只能鉗制住妹妹的手臂,喃喃地重複着相同的話。
“他們不要兕子了……不要我們了啊……”明達無力地朝自己的姐姐、哥哥還有雙生的弟弟哭道。
“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的,兕子。”明瑤抬起淚眸,勸道。
明達面色蒼白,死死地握着雙手:“娘曾經答應過我要看着我出嫁,爹答應過我要活得長命百歲,可為什麼這些承諾都不算數了呢,既然無法做到,他們又為什麼要答應我,為什麼要這麼晚才把我生出來呢!結果,我還沒長大,他們就要離開……這……青雀哥哥你做什麼還要攔着我呢?”
末子靜靜地從邊上走了過來,朝兄長搖了搖頭,緩緩地拉開明達的手:“姐姐,其實,我們都應該明白的,不是嗎?爹和娘,曾經分開過一次,就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明達猛地抬起頭,怒視着那張與自己相似的面龐,良久之後,她頹然地沿着柱子慢慢地滑下,雙手環抱着屈起的膝蓋,看着殿外的黑暮,喃喃道:“這天,什麼時候才會亮呢?”
內殿被緊鎖的門內,李世民握着妻子的手,凝視了許久:“若水,你的心在不在我這裏?”
若水的嘴邊淺淺地展開一絲笑容,如同黑夜中靜放的曇花,她點了點頭,如果說愛是純粹,那自己最純粹的愛已經給了面前的他。
“那,這些年,你幸福嗎?”李世民的聲音變得更加急促了些。
若水的目光微微地顫了一下,落在那張憔悴的病容上,她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撫着他冰冷的額頭,人們總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世間最美好的願望,而他們似乎已經做到了。
貞觀十四年的夏天,侯君集統率一眾將領從高昌凱旋而歸,時僅半年收回了三州、五縣二十二城,李世民在宴席中喝得酩酊大醉,那個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天子抱着她,興奮道:“若水,快了,攻下了高昌,接下來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統一整片西域的疆土了。”聲音中帶着萬丈的豪氣,彷彿回到了金戈鐵馬、征戰天下的那段歲月,
可是,這雄心萬丈的百年霸業卻被突如其來的一樁樁禍事接二連三地打斷,李世民不是神,他無法預知未來的一切,而即使若水知道歷史的走向,卻也同樣無法令其避開所有的傷痛與打擊。
貞觀十七年,齊王李佑在其封地起兵謀反,很快李世績平叛了那次毫無懸念的叛亂。在李佑被誅殺的那一天,李世民將自己關在太極殿的大殿中,獨自靜立了許久。若水推開門,緩緩地走到他的身後,伸手緊緊地環在丈夫的腰間。他穿着素服,沒有轉身,只是聲音喑啞地開口:“若水,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給我的報應?”
若水心中明白,他最想問的並不是這一句,而是,這是不是李建成與李元吉給自己留下的毒咒。“二哥。”她低聲喃語道,“人總要為他所做出的一切付出代價,只求不愧於心罷了,李佑的事情和過去又有什麼關聯呢?”
李世民深深地嘆了口氣:“只要承乾和青雀相安無事,我就不用擔心什麼報應之說,也不必擔心大唐會重蹈前朝的二世而亡。”
忽然,若水覺得自己的雙手是如此的無力,安慰的言語也異常的蒼白,即使能夠知道未來,可又能如何呢,直到那一天,一向極少生病的明達在第二年的時候,令人猝不及防地病倒了。
無法查明的病因,終日裏昏昏沉沉的女兒幾乎撕裂了若水原本就心懷恐懼的心,貞觀十九年,正是晉陽公主早夭的那一年,每時每刻的驚恐,不知道哪一天,也許這個無雙的寶貝就會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自己。
整日裏的煎熬與淚水讓同樣悲痛欲絕的李世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政務,整整一個月,他們一同守在明達的榻前,一遍又一遍地喚着兕子、兕子。那是若水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將自己依靠在身邊的那個男人身上,她信任他、依戀他,並且愛着他。
有一天,明達就這麼莫名地清醒了過來,慢慢地恢復了進食,恢復了往日的嬌憨與生氣。看着失而復得的女兒對着漆黑的湯藥皺着鼻子,看着父女倆一同嬉戲的場景,看着李世民抱着大病痊癒的兕子又重新面對着那些有苦難言的朝臣們,若水的心是從未有過的完整與安穩。不錯,就連神也無法改變所有,而她所有的願望也不過只是身邊的親人能夠擺脫厄運的纏繞,承乾和青雀不再為了皇位而爭鬥,明瑤找到了屬於她自己的未來,哥哥也不會因為對儲君的堅持而使自己落到身死族滅的境地,還有稱心,還有杜荷,她已經改變了那麼多人的命運,人總是應該知足而長樂的吧。
可平靜在李世民決定親征高麗的那一刻被徹底地打破了,若水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沉默了,明知道這是一場被迫撤離的出征,明知道李世民的身體將被徹底地毀在這場艱難的戰爭中。可自己卻無從勸起,面對一個由於皇帝的身份而離開沙場幾乎二十年的男人,所有的勸諫都是徒勞的。若水可以有無數的理由將大興土木的勢頭給攔住,可卻沒有辦法擋住天子因為即將面對戰場而意氣風發的腳步,在征服了西北兩境后,東部的高麗在幾個朝代以來都是無法忽視的隱患,而沒有什麼比親自踏平一片過去鮮有人征服的土地更讓人驕傲與激動的了。
李世民不可能沒有覺察到若水異常的靜默與擔憂,他安撫着因為噩夢而驚醒的妻子,一次次地告訴她自己必勝的理由與自信。
只有一次,若水低聲問他:“二哥,派別人去不也是一樣的嗎,又何必一定要親征呢?”
李世民雙眼炯炯有神,聲音卻異常溫柔:“打高麗,不比過去,若是李靖還能披掛上陣,我倒能放心地留在長安,可如今他畢竟年事已高,其他人,我實在放心不下。”
看着若水依舊猶豫的神色,他朗聲笑道:“放心吧,若水,我在有生之年定要留給我們子孫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唐疆域和盛世王朝!”
貞觀十九年元月,若水在大明宮送走了御駕東征的丈夫,一切彷彿完全是按照歷史的走向,二月抵洛陽,三月至定州、幽州,五月渡過遼水,並親領精兵與李勣圍困遼東城,繼而破城大勝,六月依然攜勝勢連破數城,然而,七月,擋在平壤面前的安市卻久攻不下,而由於天氣日益寒冷,糧食將盡,不宜再攻,李世民不得不於九月下令撤軍,結束了這場令人扼腕不已的東征。
從高麗回并州的路上,李世民病倒的消息就已經傳入了若水的耳中,天子離京,若是此時皇后再離開,前朝後宮便等於再無主人,不免人心惶惶,所幸承乾監國已有一段時日,若水也就放心前往并州。
長別後的相見卻令若水幾乎無法自持,那個一向強壯驕傲的天子虛弱而黑瘦地躺在軟榻上,神色中帶着顯而易見的焦躁與頹喪。若水牢牢地抱住丈夫,潸然淚下:“二哥,你說過要我放心的,你記得嗎?”
李世民絲毫沒有預料到若水的出現,可心中的狼狽與鬱結始終縈繞在心底,以至於直接說道:“若水,你快回去。”
若水心中驀地一疼,這個驕傲而霸道的男人是在害怕自己的軟弱被她看見嗎?雙手捧住李世民那張心力憔悴的面龐:“二哥,你還有什麼是我沒見過的,當初如此氣傲的你被父親的兩個嬪妃壓得說不出話來,最後還不是都過去了,你這是在生誰的氣呢。”
李世民定定地盯着妻子的眼眸,那裏只有憐愛與心疼,沒有一絲的異樣與閃避。一直以為被若水依賴是一樁最值得欣喜的事情,可其實,那麼多年來,每一次的九死一生,每一次的刀槍劍雨之後,心底的安心正是緣自這道纖細卻溫暖的身影。這幾個月來,他第一次展開了笑顏:“我生氣的是,今年的除夕和明年的正月我們大概都不能回長安過了。”
“不回長安也好,那就不用整天在宴席上坐得連身子都快僵直了。”若水嗔笑道,“就是那幾個孩子們該如何是好?”
李世民忍不住吻上那思念許久的紅唇,良久后才道:“好不容易才有了我們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要他們來湊什麼熱鬧。”
在并州的兩個月,或許是他們這輩子最自由的兩個月,沒有太多的朝事,沒有大臣的覲見,沒有後宮的諸多瑣事,李世民悠閑地養着病,若水喜悅而輕鬆地照看着身旁的男人,就像一對尋常的夫妻,相濡以沫,鶼鰈情深。
可讓若水擔憂的病根終於還是落下了,三月返京后,李世民還是病倒了,這一病,時好時壞,陸陸續續地拖到了貞觀二十一年,孫思邈回到了長安,給皇帝的身子留了一帖葯,接着便毫無隱瞞地告訴若水,至多能保陛下兩年性命,兩年之後,就是生死由天了。
兩年,確實,原本就只剩下兩年了,若水微笑着送走孫思邈,只希望他兩年之後能再回一次長安。隨後,同周圍的人一樣欣悅地看着李世民的身體一天天好轉起來,和他一起哀傷地送走一個又一個的臣子與親人,一起驕傲地看着孩子們的快樂與成長,一起面對着花開花落、雲聚雲散,走過生命中那最後的兩個四季。
“是的,二哥,我真的很幸福。”若水堅定地看着他。
李世民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聲音很低,近似呢喃道:“若水,下輩子,我不再是皇帝,你也不再是皇后,我們再做一世的夫妻,好嗎?”
若水俯下身子,在他的耳邊清晰地說道:“你忘了嗎,我告訴過你的,在未來,這片土地上將不會再有皇族,所以,我們一定可以像普通人那樣,給彼此全部的愛。”
李世民勉強伸出手,最後一次抱住她,最後一次親吻她,最後一次說一聲:“若水,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接着,那雙深幽的眸子緩緩地合上,告別了他所眷戀的土地與妻子。
若水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她伸手慢慢地滑過那張熟悉的臉龐,喃喃自語道:“長孫,我們已經獲得了想要的幸福,對嗎?”
破曉時分,承乾帶着四個弟妹安靜地推開內殿的門,榻上並排躺着他們的爹娘,這個王朝的帝與后,沒有哭泣,沒有驚惶與害怕,他們同時跪下,在榻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這時候,他們真正明白了父親經常所說的彼此宛若半身,也許那是一種比愛更深沉的感情,只能選擇用生命來畫上這完美的句點。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天子崩,謚曰文,廟號太宗,皇后隨之而薨,謚曰文德。八月庚寅,帝后合葬於昭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