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暮鼓 (1)
第72章暮鼓(1)
睜開眼,室內還是昏暗昏暗的,若水低頭看着纏繞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淡淡一笑,從回宮后的那天起,每天醒來,都會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明明身體之間已是沒有了距離,可心卻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被溫暖,也許是完整的記憶,也許是山中那四年清靜的生活。這個時候,該到了早朝的時辰了吧,輕輕地閉上眼,過了一會兒,身旁的男人動了動,接着小心翼翼地將手從她身上拿開,最後幾乎沒什麼聲響地起身,替自己掖了掖被子後方才離開寢間。
等到那輕微的關門聲響起,若水又睜開了眼睛,事實上,李世民從來不是一個溫柔的男人,不過那也是自然的,歷史的優勝劣汰註定了若想成為一個偉大的君主,放在首位的必定是雄才大略,高瞻遠矚,甚至是忍辱負重,若只單說一個男人,他的英雄氣概,霸氣狠冽,出身尊貴自然註定了在亂世的戰火中鋒芒畢露,無往不勝。溫柔、體貼,這從來不會是一個明君所為人讚賞的特質,可在面對自己的時候,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總會帶着一份讓人詫異的細緻,而在不經意間打動了自己,他是愛自己的,可這份愛究竟能不能成為幸福的開始,卻依然是一個未知的答案……畢竟自己的歸來為的不是他,而是他們的孩子們。
春季還未過去,清晨的天還帶着絲隱隱的寒意,獨居時養成的習慣,讓若水幾乎不再有嗜睡的時候。回來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可廣月每日為若水梳妝的時候,總會忍不住眼眶微紅,總覺得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一樣。
若水心無旁騖地看着窗外淡淡的晨霧,聽見門外傳來似乎是淡雲的腳步聲,於是悠然轉頭,問道:“原先定好的後宮嬪妃上我這兒來請安的日子就是今天吧?”
淡雲一邊端着早膳,一邊回道:“是,說好的是今天,方才有宮女來稟報說,有幾位娘娘已經在門口候着了。”
“讓她們候在外殿吧,外邊有霧,不宜久站。”若水眉目間一派淡定,無喜也無怒。
廣月在一邊笑道:“還好明霞仍在東宮,不然依她的性子,又要嘀咕半天了。”
若水嘴角微微一翹:“說到東宮,這些年,也真把你們給忙壞了,我原本以為韋貴妃會接管後宮的呢。”
淡雲接口道:“小姐,我倒覺得陛下做得沒錯,一來,一旦有嬪妃接過了皇后的權責,極容易讓有心之人想到另立新后的揣測上來,再者,太子妃不屬後宮嬪妃,做起事情來,自然更公正些,至於我們,這原本就是分內的事情。”
“怎麼?”若水聽了些端倪,“這些年,宮裏不太平嗎?”
廣月猶豫了一下:“小姐,那倒也不是,只不過,自從貞觀十一年,許多年輕貌美的世家女子入宮后,這各宮之間的爭寵就越發有些不擇手段了,那種事,陛下不管,太子妃自然也不好插手,因此……”
“還沒出什麼大的亂子吧?”若水的聲音中依然聽不出喜怒之色。
“大的是沒有的,畢竟陛下對任何一位妃子的寵幸長的也不過兩個月,更不用提短的了。”廣月垂下眼帘道。
若水沉默了一下:“兩個月,倒也真不算短了,可為何後宮中至今再無子嗣所出呢?”
“因為每次侍寢之後,無論是誰,都得喝下避子的湯藥,從未有過例外。”
若水微嘲地一笑:“那還真是有夠難為的了。”
廣月與淡雲的眼神交會了一下,都不明白這話指的到底是誰,接着,只見小姐逕自在案幾前坐下:“對了,那些新近的宮妃名冊拿來讓我先看看,這些天忙着承乾那邊的事情,差些給忘了。”
“小姐為何那麼著急呢?”廣月忍不住道,“累了那麼久,還是要休息一陣吧。”
若水搖了搖頭:“有些事情晚做不如早做,拖久了,人心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巳時,立政殿。
外殿裏已經陸陸續續站滿了前來請安的嬪妃,凡是貞觀十年之前入宮的妃子都異常沉默地按各自的品階站着,而之後的那些都還未及二八年華的女子們忐忑不安地交換着彼此打聽到的消息,這裏面除了已是正三品的徐惠,再沒有第二人見過皇后的模樣,可偏偏這個素來性子溫婉的婕妤此刻一聲不吭地靜靜立着,垂下眼瞼的眸子裏藏着深深的哀傷。
“小姐不穿朝服嗎?”淡雲有些奇怪地問道。
若水卻似不在意道:“又不是什麼太過正式的宴席,不必麻煩了。難不成我不穿那身衣服就不是皇后了?”
淡雲不禁失笑,終於又聽了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話來,上一次的回憶似乎還很遙遠。
“殿後的內室里,茶具點心都備好了嗎?”
“一切都備齊了。”
“嗯,我在名冊中勾出的那幾個人你和廣月也都記住了吧?”若水蹙眉道。
淡雲謹慎地回道:“是,小姐,不過剛才慶恩殿的宮女來說,楊賢妃身體不適,改日再來向皇后賠罪。”
若水點頭,不再說話,跨過最後一道門檻,前邊就是立政殿的前殿了,她溫和的眼眸下隱帶着幾分淡然,莊重筆直地跪坐在上首的位子上,殿中的妃嬪們齊齊下跪,行禮問安。她微笑地抬手叫起,重新開始執掌這偌大的後宮,從那一刻起真正又回到了母儀天下的鳳座上來。
一個時辰將至,若水朝淡雲微微頜首,接着便道:“本宮在病中休養之時,就聽說宮中新入了不少德才兼備的女子,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往後的日子,你們互相之間更要互相照拂,謹遵宮規……”說完,便在又一次的跪拜中離開了大殿。
在內室中等了沒一會兒,韋貴妃、燕德妃、楊淑妃還有徐婕妤步履有些不穩地走了進來,淡雲與廣月看見若水的眼神,便關上門,恭敬地退了出去。
“坐下吧。”若水的目光掠過她們的面龐,淡笑道。
幾人皆有些拘謹地跪坐在兩旁,稍稍抬眼,只見皇后斂色端坐着,專註着手中的茶葉與茶具,一連串流暢優雅的動作下來,案几上的五個青瓷茶盅里被斟上了帶着清香的茶水:“要試一試本宮的茶藝嗎?”
四人受寵若驚地小心地謝恩接過,見皇后抿了一口后,才紛紛細品了起來。徐惠眼帶茫然,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當初韋貴妃在同樣沏了一壺茶后所說的那番話,似乎是截然相反的境遇呢。
若水神態自若,對着韋珪徐徐笑道:“這四年來,辛苦韋姐姐了,一杯清茶聊表本宮的謝意。”
韋珪連忙謙遜地俯身回道:“皇後娘娘有所不知,這幾年皆是太子妃在操勞後宮的事物,臣妾未曾有過什麼功勞。”
“韋姐姐過謙了。”若水溫聲道,“太子妃年歲尚輕,若沒有貴妃在後邊扶持,又如何能保證凡事皆有條不紊,不起爭執?”
韋珪神色微變,還未說話,只聽見楊茜在一邊忽然柔聲一笑:“依臣妾看,皇后此言才是過謙了呢,太子妃大婚前在您身邊待了那麼久,耳聞目染下來,自然能將後宮管得井井有條,就連陛下也盛讚不已呢。”話音剛落,她忽然狀似隨意地朝徐惠斜斜遞上一眼道:“如今宮裏的新人可是越發出挑了,徐婕妤可不正是這個中的翹楚,說起歲數來倒比太子妃還小上不少啊。”
徐惠微微有些尷尬,低着頭,不知該說什麼好。靜默了片刻,只聽見皇后清潤的聲音道:“不說未晞,婕妤十一歲入的宮,還沒明瑤大呢,可看上去竟比那丫頭要懂事上不少。”
燕德妃跟着說道:“要真的說起來,皇後娘娘嫁給陛下時也只年方十三,如今又有誰能及得上娘娘半分呢?”
楊茜的臉色一冷,低頭道:“是臣妾糊塗了。”
“本宮聽說徐婕妤的才情頗高,而其中又尤以詩文為甚,這倒是和德妃頗有幾分相像。”若水笑言,“你們不必拘束,今日本宮喚你們來,不過就是說說閑話罷了,畢竟我離宮四載,許多人和事都有些生疏了。”
又說了一會兒話,若水頗有深意地望了韋珪一眼,不動聲色地問道:“韋姐姐,前不久的時候,合浦公主常常進宮,一待便是一整天,有這事嗎?”
韋珪有些惶恐地回道:“臣妾只知李蓮確實常常入宮,不過她在安樂殿待的時間極少,似乎去楊賢妃那兒為多。”
楊茜隱約覺察到了一絲不對,貞觀八年的那樁舊事,照楊蕊的說法,皇后與陛下後來應該都是知曉的,不過因為後來皇后病重,又傳似病逝,才沒有再追究下去。而今日,先是楊蕊稱病未到,而皇后又語帶玄機,即使這些年自己對宮中的大小事宜皆漠不關心,可如今看來,楊蕊必定又是做了什麼令皇后也無法容忍的事來。
若水點了點頭,平淡的神色讓人無法看出任何的端倪來,只道:“那孩子出生就沒了娘親,也是在韋姐姐身邊養大的,原以為和孟姜一樣都是知書達禮的公主。可我卻聽說自她下嫁之後,不但沒有孝順公婆,反而把房家攪得不得安生,不知韋姐姐是否有所耳聞?”
韋珪完全沒有料到皇后竟然會當面提及此事,面色一白:“是臣妾教女無方,請皇后罪責。”
若水緩下語氣:“本宮並未怪罪韋姐姐的意思,不過既然是公主就該有公主的樣子,若是這般長久地驕蠻任性下去,還不闖出大禍來?韋姐姐畢竟是她的母妃,有些話還是要母女倆私下說說才會起作用。”
韋珪細想了片刻,似乎有些明白道:“皇后賢明,臣妾立刻派人把李蓮召進宮來,請娘娘放心。”
若水的嘴角扯起一彎端莊的弧度,緩緩說道:“如此甚好,本宮替陛下謝過韋姐姐了。”
話音落地,四座俱靜,四人心中皆是一震,這後宮,也許又要變天了。
離開了立政殿,淑妃和燕妃向各自的宮室走去,絲毫沒有停留,而韋貴妃則與徐婕妤相攜而行在去安樂殿的路上,韋珪看了一眼始終垂着眼的徐惠,輕嘆道:“這不是你第一次見到皇后了吧,怎麼反倒更呆愣了?”
徐惠稍稍抬起眼,躊躇了一會兒道:“貴妃娘娘,皇后真的只比陛下小上三歲嗎?”
韋珪輕笑了一下:“我當你一直默想着什麼呢,皇后十三歲嫁給時年十六的陛下,這似乎不是什麼秘密吧?”
“可是,皇后看上去就只和太子妃的年紀相仿啊,即使再怎麼駐顏有術,也不可能那麼……”
“那是你才見過皇后沒多久。”韋珪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澀意,“日子長了,你就會明白這世上就有這麼一個女子:不逝的容顏,至尊的地位,高貴的氣度,天子的專愛,幾乎每一樣都是其他人遙不可及的夢想,可老天將所有的眷顧都給了她一個人,你明白嗎?”
徐惠下意識地回望着後邊遠去的宮殿:“皇后就難道沒有不如意的時候嗎?”
“不如意?”韋珪喃喃道,“如果我也能擁有那一切,即使要付出一些代價,又有何妨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