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重華 (2)
第71章重華(2)
李泰在父母面前重重跪下:“兒臣不敢忘記。不過當他們竟然敢派人將大皇兄的腳弄得差些傷殘,做出那種陰險而惡毒的事情之後,兒臣就沒再把他們當做是同為一父所出的親人,而只不過是不可不防的敵人。”
“你說什麼?”李世民面色森然道,“是他們把承乾給射傷了?”
李泰的聲音也是一沉,“兒臣已經派人把那個藏在樹叢中的射箭之人從李恪手上救了回來,現下正關在王府里,他也已經把前後的事情全部給供出了。”
“承乾知不知道?”李世民艱難地問道。
“兒臣在知道李恪他們三個的計劃之後就給大皇兄送去了密信,不過還是遲了一步,否則皇兄的腳也不會……”
若水緩緩地起身,把李泰從地上扶起:“青雀,不要自責,有孫思邈在,你大哥的腳不會留下什麼遺患的,放心吧。”
說出了三年來只存在於自己和大哥之間的那個約定,李泰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儘管現在的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沉默的孩子,但對母親的信任與依賴卻絲毫沒有中斷過。只見娘親拍了拍他的肩膀,溫柔的臉上帶着一絲驕傲與感慨道:“說了那麼久,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我和你爹還有些話要說。”
李泰深深地朝父母行禮告退,看得若水輕笑道:“五個孩子裏,就屬青雀最講究禮數,這一點上倒是和哥哥也越來越像了。”
李世民的聲音有些喑啞:“若水,你相信青雀方才說的話嗎?”
若水迴轉過身子,抬頭凝視着他,反問道:“二哥是不信還是不願相信呢?”只見對方雙唇翕動,卻沒有出聲,便繼續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要我說,這兄弟倆還沒做過讓我驚訝至此的一件事呢。現在說信與不信,大概還太早,等人證、物證都擺在了我們面前,再作決斷也不遲。”
“若水,從一開始,你就沒懷疑過吧。”李世民聽出了她平靜的聲音下暗藏着的冰冷之意。
若水悠然一笑:“二哥,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去懷疑兒子們說的話,而你不同,除了承乾他們,其他的那些也是你的兒女,即使平日裏並無多少接觸和相處,可一旦出了那樣的事情,就不免讓你想起過去,不是嗎?”
李世民的身子微微一動,繼而無奈道:“有時候,我不想讓它發生的事情,它偏偏就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若水的神色變得有些冷漠起來:“二哥,他們是你的兒子和女兒,可於我並無太大的干係,若是他們懂得身為皇子的規矩,那我自然不會有任何的異議,可一旦他們的行為超出了那條底線,於公,於私,我都不會容忍下去的。”
李世民微微頜首:“我明白,等回到太極宮中,我會把承乾召來,徹底地問上一次,這段時間以來,他們背着我究竟做了多少的事情!”
“別的不說,單單是承乾的腳傷就讓我絕不會放過真正主使之人。”事情還未真正水落石出,若水也就避開李恪的名字不提,“這用心的惡毒足以勝過其他種種,若是承乾的腳真的這麼廢了,依他那般氣傲的性子又如何能容忍自己的殘疾,這不是比殺了他更稱得上是高明的一招嗎?”
李世民的眼中露出清晰可見的苦澀來,前段日子,自己為了若水的事忽略了不少現在想來真的是頗為重要的事情,而幾乎差些落下不可挽回的疏忽來,可要不是若水,青雀也不會選擇把秘密和盤托出吧。
“前朝的事情,我自不會插手。”若水的聲音異常平穩,“不過倘若禍起後宮,我也同樣不會放手。”
直到此刻,曾經令李世民欣喜萬分的那似乎沒有一點波瀾、爭吵甚至冷漠相向的重逢終於散盡了它的迷霧,他終於明白若水那時為何會用如此悲哀的眼神說出,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過去在一朝一夕中瀰漫開的溫情、安心與信任已經搖搖欲墜,愛情早已無法留住她的身影,而自己不過只是用了家人來挾制住她的心,兄長、兒女,這些與其血脈相連的親人才是若水回來的真正原因,當有誰觸及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即使是自己,如果有必要也會被她毫不猶豫地放棄吧?
“我們明日就回太極宮。”李世民緊緊地勒住若水的身子,“無論何種情況,我都不會再放手。”
若水沒有回答,只是在心中默念着,只要你不再給我放棄的理由,這一生,可是這一生,恐怕我們都無法全心全意地愛着對方了吧,如此遺憾的結局就是當初長孫所期盼的幸福嗎?
這一夜,對於大明宮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不眠之夜,而尤以後宮的妃嬪為甚,尚未從皇后死而復生的驚懼與愕然中平復過來的她們甚至沒有去找尋平日裏交好的姐妹,而是待在自己的殿所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四年前的一點一滴,與剛才御筵中那個母儀天下的女子的一顰一笑。
楊蕊跪坐着的身影宛若塑像一般,久久不見一絲的微動,忽然,她對着面前的李恪開口道:“回去,明日一早,你立刻回到你的封地去,一刻也不要遲疑,今後,你和愔兒若不是陛下的旨意,都不許給我回長安來。”
李恪悶悶地嗯了一聲,繼而又不甘地抬頭道:“母妃,有那麼嚴重嗎,不過也就是皇后沒死讓人詫異了些,我們之前的行事都很隱秘,況且也都把事情給了斷乾淨了,哪裏需要這麼擔心啊?”
楊蕊的身子微微一顫,紅潤的嘴唇被咬得發白:“你……恪兒……難不成你忘了房遺愛把你的名字可是說給李泰聽了啊,如今皇后回來,他又怎麼還會想着如何與太子爭奪儲位?”
李恪低頭不語,良久之後,惑然道:“母妃的話,兒子倒是不大讚同,即使是一母所出的皇子,在這皇位面前,又哪裏還顧得了什麼母親的情面,這樣的例子往前看去,難道不是比比皆是嗎?遠的不提,就說前朝文帝的兩個兒子,廢太子楊勇和煬帝不也都是獨孤氏所出,可最後,連他們的母后都攪到了這樁廢儲的爭鬥里來?”
楊蕊聽著兒子滿不在乎地說著他外祖家的禍事,心中不由得一涼,這世間原本就是勝者王,敗者寇,前朝的尊嚴早已消散在所有人的心裏,甚至是他們後代的子孫。看着長子翩翩的相貌與氣度,她緩緩地輕嘆道,“恪兒,儘管母妃對長孫若水恨之入骨,可也不得不說一句,同樣是皇后,她就能做到完美無缺,無嫉無妒,寬厚明理,這樣的她又怎會容忍自己的兩子為儲位相爭,又怎會容忍自己的家族也一齊被捲入蕭牆之禍中,更不會允許他們重蹈玄武舊事的覆轍,更何況,自始至終,無論是太子還是魏王對皇后的恭順都從未有過絲毫的改變,所以,要是有一天,李泰說出了你和李蓮的名字,母妃倒還不會怎樣,可你們,就有危險了。”
李恪的心下一沉,這麼多年的封王為官,預謀奪儲這樣的事,不需要有什麼太過確定的證據,光憑有心之人的數言數語就能置自己於死地,這其中的利害他自然不需要母妃再過多地解釋,儘管此刻放棄意味着過去四年的一切都付之東流,可總比到時候輸得一無所有好吧。至於李泰那邊,他倒並不在意,畢竟,不過是房遺愛的寥寥數語,魏王總不會為此把自己的野心也暴露在皇後跟前吧。只是……“母妃為何不擔心自己呢?”
“你以為我憑持的是自己的地位或是你父皇的舊恩嗎?”楊蕊自嘲地一笑,“我倚仗的不過是皇后一貫的行事罷了,如同對待當年的長孫安業,長孫若水與長孫無忌從沒有落井下石過,從頭到尾不過都高高在上地施捨着他們的恩情,他們不是高尚,只是不屑罷了。而母妃賭得正是這份不屑,對失敗者的不屑。”
李恪握緊了雙手,曾經所奢望過的一切,還未真正開始便徹底地夭折,而此時他卻不得不承認,儘管接下來,自己可以完全預料到皇后的一舉一動,勸諫父皇,彌合裂痕,讓一切再回到貞觀十年之前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李承乾的儲君之位將再無任何變數,可自己只能無奈地待在封地中,靜靜地看着這場毫無懸念的勝利歸屬。
翌日,在李世民與若水的行駕還在歸途中時,一份份蓋有御印的詔書已經被貼在了長安各處,為了慶賀皇后病癒歸來,鳳體安康,自二月十五到十七三日仿元宵佳節開宵禁,百姓張燈結綵,徹夜歡慶。
回到了太極宮,若水第一個涉足的地方,便是東宮。殿前早已恭敬地跪了一群人,太子妃難掩泣聲,將皇后迎進了內殿,未晞有些失望道:“母后,父皇沒有一同來嗎?”
若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他們父子之間的事情,你不必再擔心了,晚間的時候,陛下自會親臨東宮,對了,青雀來了嗎?”
蘇未晞悅然點頭道:“他們兄弟在內室中已經說了好一會兒話了。”
若水輕輕一笑,手足情深,承乾和青雀的言行已經足以能讓自己放心了:“這陣子的事,我也聽說了,其他不說,倒是把你給累着了。”
未晞低垂眼眉,有些滿足卻又帶着一絲苦澀低聲道:“承乾對媳婦是很好,可不知道為什麼,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他離我很遠,很陌生。”
“母后,過去,這些話我也只能和魏王妃說說,婉兒也和我有同樣的困惑,明明這樣的夫婿,地位尊貴又對自己一心一意,而我卻還是會不安……”
若水停下腳步,心裏重重地嘆了口氣,溫和地打斷道:“凡事都不會有十全十美的時候,未晞,夫妻終究也是兩個人啊,又何必執著於事事必究呢?承乾是你的夫君,可也是大唐的太子,宮廷之中,有這樣的感情就已經幾乎是神話了,不是嗎?如果連這些都無法接受,未來你又應當如何站在母儀天下的位子上?”夫妻之間的事,即使親如母子,也不好插手啊。
說完,她伸手推開了內室的門,獨留著兒媳站在原地,怔怔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何處,未晞的心中忽然變得有些惶然,一直以來,溫柔敦厚,賢淑寬容,經年之後依舊不變的容顏便是皇后留給自己所有的印象,她幾乎很少有生氣斥責的時候,總是微笑着安撫,寬慰着周圍的人們,她把自己曾經以為殘酷無比的宮廷變得那樣的平靜和諧,不起波瀾。可也許自己錯了,那展現在外人面前的不過是一個皇后的範本,而這個雍容大度的女子究竟在什麼地方會展現出真正的情緒來呢?
依舊還充滿着藥味的內室中,若水靜靜含笑地看着一同坐在榻間的兩個兒子,一時竟有種錯覺,彷彿這四年的時間從未有過絲毫的流逝。
承乾驟然抬起頭來,似乎仍舊不敢相信一樣,緊緊地閉上眼復又睜開:“娘親,真的是你嗎?”
若水深吸了一口氣,舉步上前,只看見青雀從承乾的身邊站起,立在一邊道:“我就知道,大哥也不敢相信。”
“連娘都不認得了,還把自己傷成這樣,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從小的書都念到哪兒去了!”若水含淚笑道,說著,拉開承乾身上的錦被,“好得差不多了嗎?”
承乾遲疑了一下,四年來的思念、悲傷、憤慨,還是不可言說的軟弱一下子湧上心頭,那個身影就這麼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娘,你沒有死?”
若水伸出手,在長子的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也就只有你才敢這麼說!”
承乾顧不上頭上的痛楚,伸手緊緊地把若水抱在懷裏,那絲熟悉的清香又一次纏繞在他的身邊:“娘,那天也是你對不對?”
若水心裏一軟,輕輕撫摸着承乾還未束起的頭髮,就像小時候那樣。她並沒有直接承認,只說:“那天,你把娘給嚇壞了,不是說只是引蛇出洞嗎?那也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去開玩笑啊。”
青雀在一邊笑道:“大哥,你現在抓緊抱吧,等到爹來了,可就沒你的份了。”
話音剛落,只聽見門口處傳來李世民冷怒的聲音:“承乾,你當自己還和末子一樣大嗎?堂堂太子,居然這樣纏着母親,還不讓人笑話!”
若水拍了拍承乾的背脊,扭頭道:“二哥不是說要晚上來嗎?”
李世民一把將若水從承乾的身邊拉了過來:“這個不孝子,都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還總是霸着你,成何體統?”
承乾的嘴角浮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對着李世民道:“兒子腿腳不便,無法行禮,還望爹爹恕罪。”
李世民點了點頭,面上依然還是不動聲色的樣子,可若水隱約覺察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顫,想來不由得失笑,這對父子,四年來都冷面相對,李世民怕是拉不下臉對兒子妥協,承乾也是軟硬不吃,兩人好似就這麼打算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不着痕迹地回到原先的軌道上來。
青雀和母親相視一笑,這恐怕也是最好的結果了。“爹,關於那件事情,是要直接讓刑部出手查,還是……”
李世民眉頭一擰,正色道:“你們兩個把事情從頭到尾地再說一遍吧。”
若水在一邊替他們父子三人斟好了茶水,靜靜地聽了許久,而自己手中的那杯茶直到涼透,也還未曾抿上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