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漱金
第3章漱金
楔子
一個人真正開心的時候,笑容會發光的。
1
一男一女從眼前這間“元寶堂”里飛出來,姿勢很流暢,落地很狼狽,女人的髮髻不但散了,長發還被燒焦一大截,冒出來的煙還沒散盡。
此刻傍晚,街市間來往者眾,男女四周很快圍起一個圈,竊語竊笑,看熱鬧不嫌事大。
大開的店門后,閑閑走出個男子來,白頭巾,白襕衫,臉也白嫩,黑髮束得整整齊齊,二十來歲的年紀,眉清目秀的,懶懶靠在門框上,一手提了把尺來長的白玉算盤,一手捉了只點燃的白蠟燭,平平靜靜地跟躺地上還沒爬起來的男女說:“元寶堂的規矩是不講價,我可一早就跟二位說過了。”
“不讓講價也不能打人啊!”那年過四旬的男人坐起來,臉上的巴掌印還紅艷艷的,指着他破口大罵,“你信不信我這就去報官!”
“報官!必須報官!”回過神來的婦人也哭天搶地起來,一手拍膝蓋一手指着他,“你一個做死人生意的下等人,居然敢對我們動手!還燒我的頭髮!沒天理了!沒王法了!”
他呵呵一笑,轉身回屋,那對男女見狀,罵得更來勁了。
片刻,他又回到門口,仍舉着那隻白蠟燭,不過另一手的算盤換成了一隻大碗,裏頭盛着滿滿一碗水似的液體,一句廢話沒有,照準那兩人潑將出去。
空氣里頓時漫出一股怪異的味道,像釀壞的酒。
不等二人說話,他手裏的蠟燭已落了地,火苗一碰到地上沾染的液體,立刻騰出火焰,迅速朝二人躥去。
“啊呀!他又想燒我們啊!”婦人嗖一下彈起來,一把拽起丈夫,在火苗躥到他們身上之前,鬼哭狼嚎地逃了,邊逃邊罵,“你這殺千刀的瘋漢!遲早要封你的店砍你的頭!”
他俯身撿起熄滅的蠟燭,也不看眾人,只說:“各位也想試試我剛調製好的火鳳酒?一旦沾身引火,只消片刻便可燃成灰燼,用來火化屍骨是再好不過的了。”
眾人轟然而散,好幾個還連聲稱晦氣,對他又怕又恨的樣子。
“大家有生意記得照顧我啊!”他把手攏到嘴邊,沒事人一樣朝大家喊,隨後回去端了盆水來,熄了地上的火苗。
門外,有個人站着一直沒動,綁着兩條辮子的紅衣小姑娘,橫抱着雙臂,一言難盡地瞅着他。
“嘖嘖,來啦?”他看了她一眼,沒驚沒喜,只左右環顧一下,“一個人?小和尚呢?”
一個小光頭從她背後惶恐地探出來,光頭上面,又有一隻半黑半白的狐狸臉賊賊地冒出來,三個傢伙的目光都投在他一人身上。
他看着他們,眨眨眼:“你又養寵物啦?”
“哪兒呀,還是廢物。”她一臉遺憾地走上去,抬頭看着店門上那金光閃閃的“元寶堂”三個字,“好久不見呢,葉逢君。”
2
元寶堂內室,檀香繚繞,四周堆滿香蠟紙錢與各式各樣的紙紮,桃夭擺弄着一個剛紮好的紙人:“你這手藝沒怎麼進步嘛,咋扎個這麼胖這麼丑的姑娘,不怕客人不滿意從棺材裏跳出來找你啊?”
“客人生前就喜歡豐腴美人。”葉逢君把一盤糕點擺到磨牙跟狐狸面前,分別摸摸他們的頭,慈愛地說,“多吃點,看你們瘦的,跟着桃夭就沒吃過幾頓飽飯吧?”
磨牙眼含熱淚,表情里全是大寫的“你懂我”。
“葉逢君,你不要杜撰別人的生活。”桃夭頭也不回道,“說得就像跟着你就有好日子似的。”她放下紙人,回頭對剛把糕點放進嘴裏的磨牙說:“我要是你就不吃這種人給的食物。”
“可是……好好吃啊!”磨牙一手抓一個,一個自己吃,另一個餵給懷裏的狐狸吃,兩個傢伙都吃得很幸福。
葉逢君坐下來,開心地看着桌對面的他們,問:“小狐狸很可愛呢,尾巴怎的長得像兔子?它有名字么?”
“滾蛋!”桃夭道。
“罵我作甚?”葉逢君搖頭,“脾氣怎的一點長進都沒有。”
桃夭一翻白眼:“誰有工夫罵你,我說這狐狸叫滾蛋。”
葉逢君噗嗤笑出來:“你們有仇?”
“不不,它才不叫滾蛋呢!”滿嘴糕餅渣的磨牙急急忙忙否認。
“我說過,要麼它,要麼你。”桃夭指指磨牙又指指狐狸,“也可以它叫磨牙,你叫滾蛋,自己選。”
磨牙急紅了臉:“桃夭,你不能總是這麼欺負人!不是說好了么,一人讓一步,就叫它滾滾!”
桃夭哼了一聲。
“滾滾……也沒好多少啊。”葉逢君撓了撓鼻子,“你們兩個好歹在一起這麼多年了,沒感情也有親情才是啊,一點都不溫暖。”
桃夭沒搭話,目光落到貨架正中間一個黑色漆木盒子上,上頭沒有鎖,只拿金漆畫上了奇怪的圖案。
除了她跟葉逢君,誰也開不了這個盒子。
她的手指只輕輕撫過盒子,盒蓋便聽話地自行彈開,裏頭沒有露出金銀珠寶,只疊着一摞長七寸寬三寸的白紙,每張紙的中心都有個小小的、硃砂記似的紅點。
她合上盒蓋,放回原處,說:“你找我來,就為了商討我跟磨牙的相處之道?這樣未免太浪費我給你的紙了。”
“何必如此小氣。還剩下那麼多,往後幾年也足夠用了。”葉逢君不以為然。
“看起來你生意不錯。”她坐到桌前,既不喝他的茶,也不吃他給的糕點。
“還算可以。”葉逢君微微一笑,“人死如葉落,落葉時節又逢君,我這名字是起對了,元寶堂也算是開對了,確實不愁生意。你看,昨天城南的黃老爺為了祭祖,跟我買了一整套紙紮,大手筆啊,那可是我元寶堂里最貴的至尊套系,有大宅有車馬有金童玉女……”
“就別往臉上貼金了。當年你落魄之時,除了會摺紙啥技能都沒有,幸而我眼光獨到建議你開個紙紮鋪,你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事不是起了這個名字也不是開了這間鋪子,而是遇到了我!”桃夭不客氣地打斷他,“還有我不是說你發死人財的生意,我是說‘紙’生意!記得上次我給了你一千張,現在只剩下不到二百張了。”
葉逢君聳聳肩:“這個生意自然更好。”
“我們家滾滾也曾光顧過你。”桃夭朝狐狸努努嘴。
“是嗎?難怪我不討厭它。”他笑,“可惜來找我的妖物太多,也實在記不住。”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你上次給我的數量確實比以前多了許多,一般你就給一百張,怎的突然大方起來?”
“替你多賺錢你還嫌棄?”桃夭反問。
“我是替你着想。”葉逢君認真道,“誰不知你一身懶骨頭,雖頂着‘鬼醫’的名號,卻常年蝸居桃都,鮮少走動於江湖,找你治病那得有祖墳上冒青煙的運氣。如今散出去的‘紙’那麼多,那來找你的妖物必然也比從前多得多,你不嫌煩?”
“它們找我是一回事,我去不去是另一回事,你不必操心。”桃夭瞟了他一眼,“你只要辦好我交代的事,我就不為難你,咱們之間的協議便永遠有效。”
葉逢君做出鬆了口氣的樣子:“都說‘此人已死,有事燒紙’。落到你桃夭姑娘身上卻是‘此人沒死,有事燒紙’。說出去也是一段佳話呀。”
桃夭兩眼望天:“總結得很到位嘛。”
蜀中元寶堂里的“紙”,是眾多妖物眼中的救命符,只要得了這張紙,寫上自己的身份病情所在地,焚之,以上內容便能通達桃夭,至於她願不願意出手相救,便只能看她心情好壞。她與葉逢君是舊相識,兩人有過君子協定,對兩人之過往守口如瓶,包括葉逢君的真實身份。總之,他現在只是個長居成都的尋常百姓,靠經營這間小小的名為元寶堂的紙紮鋪為生,再暗地裏向妖物們販賣桃夭給他的“救命紙”賺回更多的錢財寶物,小日子過得不要太滋潤。
不過,也因為常有妖物來往蜀地,少不得引起某些“行家”的注意,“蜀中多妖孽”的說法也不脛而走,故而這些年除了青城山上的道觀越發興旺之外,從外地入蜀的各行“高人”也從無斷絕。這些修道之人,於桃夭而言非敵非友,而她也給葉逢君立了規矩:只販紙張,莫管閑事。
這個規矩,葉逢君一直守得很好。
但這次,燒紙找她的人,卻偏偏是葉逢君。要不是他,她應該已經帶着磨牙跟滾滾離開成都往汴京去了,聽說天子腳下最熱鬧,奇人異事數不勝數,很值得一去。
這時,一盤糕點已經見了低,磨牙跟滾滾同步舔嘴。
“好吃不?”葉逢君問。
“好吃啊。”磨牙意猶未盡道,“就是最後感覺有一點點澀。這是什麼糕點呀?”
“澀?”葉逢君一愣,脫口而出,“這款毒藥里我加了棗花蜜,口感應該微甜不會澀啊。”
磨牙當場石化,張大嘴,指着他:“你……你拿毒藥給我們吃?”
“我試試而已。都說蜀中唐門用毒天下第一,我不服嘛。”葉逢君有些生氣,“我這種毒藥,吃下去不但不會腸穿肚爛,還會讓人五臟通透,呼吸暢順,然後在一場美夢裏駕鶴西去。你說厲害不厲害?”
“可我還不想駕鶴西去,我還年輕,我還要化緣。”磨牙急哭了,“古有神農遍嘗百草,而今你為何不拿自己試藥!”
葉逢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人家不愛吃甜食嘛。”
“你……”磨牙捂着肚子,又忙問狐狸:“滾滾你怎樣了?”
滾滾滴溜溜轉着眼珠,打了個飽嗝。
“完了……”磨牙哽咽道,“阿彌陀佛,想不到今日便是我磨牙圓寂之時,也不知我死後能否得見佛祖,希望佛祖讓滾滾來世為人,不要再做一隻稀里糊塗被人毒死的狐狸,嗚嗚嗚。”
桃夭幸災樂禍道:“你就是嘴饞,我老早說過這個人的東西不能吃。一個生意談不攏就要放火燒人的奇葩,你們居然敢吃他的東西。”
“桃夭,你不救我也救救滾滾啊。”磨牙悲傷地撲過來抱住她的腿,“以後我不能給你念經了,你如果覺得孤單,我把佛珠留給你做個紀念。”
“別!要是你真被毒死了,他倒是替我做了件好事。”在磨牙的鼻涕掉下來之前她趕緊推開他。
“現在不是交代遺言的時候呢。”葉逢君拍拍磨牙的肩膀,朝他擠擠眼睛,“我有解藥的呀!”
“啊?”磨牙轉悲為喜,“原來你沒想毒死我?”
“你又沒買我東西討價還價,我幹嗎毒死你?”葉逢君認真道,“我只是要你把服毒之後的所有感受都告訴給我聽,然後在你毒發身亡之前我會給你吃解藥的,放心啦。”
磨牙哭喪着臉:“現在就給我吃不行嗎?”
“都說了我在試藥,你不撐到最後一刻怎麼行,你跟滾滾就當順便幫我個忙吧。”他嘿嘿一笑。
“那個,葉老闆,我們現在談論的是一個人跟一隻狐狸的命,你能否稍微有一點重視的態度?”磨牙抱着滾滾,想發脾氣又怕犯了嗔戒,桃夭身邊就沒有一個正常的傢伙!
話音未落,一陣異常的咕嚕咕嚕聲同時從磨牙跟滾滾的肚子裏鑽出來,然後,磨牙放了一個響屁,他蹭一下站起來,面紅耳赤道:“我要去……去……”
“茅廁在後面!”葉逢君指了個方向,磨牙跟滾滾立刻跑沒了影。
桃夭捂着鼻子,怒視葉逢君:“你到底給他們吃了什麼!”
“新葯嘛,難免會有一些連我都不了解的效用。”葉逢君笑呵呵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你也喝吧,茶水沒毒。”
“誰信你。”桃夭不耐煩道,“快說你浪費我一張紙究竟想幹嗎?”
葉逢君收起笑容:“你替我救一隻妖怪如何?”
“替你救妖怪?”桃夭一挑眉,“我以為你只會做死人生意以及煉毒與虐畜呢。”
“我很愛這世界。”葉逢君一本正經,“並且尊重每個生命,包括死去的。”
“什麼妖怪?”
“漱金。”
3
朱小寶是為數不多的能讓葉逢君印象深刻的客人。
原因是——一,有錢;二,不唧唧歪歪;三,不走尋常路。
元寶堂賣的東西,沒有給活人用的,但朱小寶偏偏就是為活人來的,並且還讓葉逢君欣欣然答應了跟他做生意。
沒記錯的話,他第一次光顧元寶堂是在一年前的大年夜。
那年並不太冷,算是個暖冬,除夕之夜,街頭凡是住了人的地方都掛着喜氣的燈籠,貼好了春聯,多數店鋪都早早關了門。在送走最後一位來買香蜡祭祖的客人之後,葉逢君探頭看了看人丁稀薄的街頭,心說再等一炷香的時間,若無客上門便可歇業過年了,幾個酒友已在著名的天香樓備好了熱騰騰的火鍋,就等他去大快朵頤了,想想都很開心哪。
然而,就在他關店前片刻,有人氣喘吁吁地鑽了進來。
“這位小哥,本店打烊,您初三之後再來。”葉逢君打量着這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因為跑得太急,他滿臉通紅,鼻涕都出來了。
青年一手撐住大門不讓他關,另一手從懷裏掏出個小荷包,上氣不接下氣道:“別別……求老闆你寬限片刻,我花不了您多少工夫……我拿金子付賬!”
說著,青年忙解開荷包,從裏頭抖落出三片亮晃晃的小玩意兒,捧在手裏送到葉逢君鼻子下頭。
“咦?”葉逢君眼睛一亮。
“真金。”青年看着掌上那三塊黃澄澄的金片,“薄是稍微薄了點,但絕對貨真價實。”
葉逢君想了想,讓開一步:“想買啥?進來挑吧。我昨日剛剛扎了一座瑤池仙台,燒給先人再好不過,還有新疊的金銀元寶,香燭也比往日的好。要不小哥你買一整套,我給你算便宜些。”
“不不,我不買這些。”青年連連擺手。
“不買這些?”葉逢君立刻垮下臉來,“來我元寶堂的不買這些買什麼?大過年的,小哥若是專門來逗我玩耍,我可是會生氣的。”
“老闆您誤會了。”青年忙把金片塞進荷包,不由分說放到葉逢君手裏,“我來是想買一件紙折的蝴蝶,翅膀能動的那種。我問遍城裏的人,都說元寶堂的葉老闆摺紙之術天下第一,所以這才匆匆趕來。”
葉逢君一愣:“紙折的蝴蝶?”
“嗯!”青年用力點頭,“還望您幫忙。”
葉逢君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疑惑道:“你家先人生前喜歡蝴蝶?”
“不不,我娘還活着呢。”青年趕忙解釋,“她身子不好,平日裏也沒有別的嗜好,就愛折個小貓小狗小鳥啥的。前幾日又在折蝴蝶,可怎麼也疊不成想要的樣子,老太太就犯了愁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的。我勸了半天,老太太還是不高興。唉,這人上了歲數,反而是越活越小,跟孩子似的,犟得很。”
“這樣啊……”葉逢君掂了掂那荷包,咂咂嘴道,“我親手摺的東西雖然都是無價之寶,不輕易出售,但看在你一片孝心的分上,我就破例一回吧。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怎麼稱呼啊?”
青年歡喜道:“我姓朱,朱小寶。兩年前跟我娘自洛陽而來,現居城隍巷。”
“朱小寶……行,記住你名字了。”葉逢君一本正經拍拍他的肩,“小子,你是我這兒第一個買東西給活人的傢伙,坐會兒吧,小半炷香時間。”
朱小寶趕緊作揖感謝。
葉逢君說小半炷香時間,那就是小半炷香時間。
面前那隻精巧別緻的紙蝴蝶,只要拉一拉隱於腹下的細線,蝴蝶的翅膀就會翩翩而動,不但手工一流,蝴蝶身上還特意用顏料描畫出了花紋。雖只是個玩物,用心與不用心倒也看得明明白白。
“真漂亮!”朱小寶嘖嘖稱讚。
葉逢君微笑:“不過一成功力的小玩意兒。”
朱小寶請他拿了紙盒裝好蝴蝶,千恩萬謝地離開了元寶堂。
關了店門,葉逢君拿出荷包抖出那三塊金片,挨個放嘴裏咬了一遍,確是真金,這才滿意地收拾妥當,興高采烈地出門赴火鍋宴。
此刻正逢飯點,街頭少有行人,四周偶有炮竹聲,他甩手小跑,跑着跑着卻在一條不見光亮的巷子裏停下來,瞪着自己的右手掌,一片隱隱約約的紅光浮在掌心,再湊近細看,幾粒微小的金屑粘在那裏,如此不起眼的小東西,卻在幽暗之中散出這般奇異的光芒。
葉逢君皺起了眉頭。
4
年初四,朱小寶又來了。
正在扎一間紙屋的葉逢君見了他,停下手裏的活,笑呵呵地迎上去:“又要我幫忙摺紙?”
朱小寶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指:“是……但是……”
“扭扭捏捏幹啥?”葉逢君奇怪地問。
“這個……上回葉老闆割愛的那隻蝴蝶,我娘是很喜歡啦。但是……”他揉了揉凍紅的鼻子,小心翼翼道,“她把蝴蝶拆掉,想看看其中乾坤,誰知拆掉之後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還原了。葉老闆,能不能教我折?回去后我再演示給我娘看,也算去了她一塊心病。”
葉逢君搖搖頭:“令堂也真是頑皮,我葉逢君的手藝,豈是旁人隨便就能破解的。”
朱小寶趕緊掏出個荷包,抖出兩塊金片:“這次的酬勞少了些,下次補上。葉老闆您行個方便。”
葉逢君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戲謔道:“朱公子出手這麼闊綽,你娘知道嗎?”
朱小寶沒吱聲,只跟他作揖:“我給的酬勞來路清白,葉老闆放心就是。”
葉逢君一笑,接過金片收好:“坐吧,一會兒你仔細看我怎麼疊的,我只教一次。”
朱小寶喜上眉梢,連聲稱謝。
此刻,窗外微雨薄雪,初春的寒意賽過之前任何時候,葉逢君生起火爐,兩人並肩而坐,朱小寶認真看着他摺紙的每一個步驟,心裏讚歎着天下怎會有如此靈巧之人,不藉助任何魔力便把一張乏味的白紙變成一個奇妙的世界。
朱小寶不聰明,也不太笨,葉逢君只演示了一遍,他便笨手笨腳地照着記憶中的步驟疊出了另一隻蝴蝶,雖然只有一邊翅膀會動,但也足夠他高興了。
“這下我娘該高興了。”他興沖沖地起身,抱着自己的“作品”向葉逢君道別。
葉逢君把他送到門口,笑眯眯地說:“回頭跟你娘說,我還能折會搖尾巴的小狗,會張嘴的小貓,會開的牡丹花,要是她老人家樂意,你可以再來找我學啊!”
朱小寶高興壞了,連連道謝,最後特別慎重地朝他鞠了個躬:“葉老闆,你人真好。”
“這事你心裏知道就行,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葉逢君緊緊攥着兩塊金片,“歡迎下次再來啊。”
雨漸漸大了,傘下的朱小寶匆匆消失在越發濃重的寒氣里。
如葉逢君所願,之後的一年,朱小寶成了元寶堂的常客,有時隔幾天來一次,有時候個把月來一次,每次都少不了他的酬勞,而他也沒有食言,手把手教他折貓折狗折南瓜。這種輕鬆又賺錢的工作真是讓人心生歡喜。
而他對於朱小寶的了解也在一次次的閑聊中漸漸豐富起來,這小子說自己已經二十三歲了,父親早逝,沒有兄弟姐妹,是母親一手拉扯長大,家在洛陽城外的石牛村,母親種地養雞,他在城裏做零工,日子也不算艱難,只是不曾想到十七歲那年,他稀里糊塗被征入軍隊,又稀里糊塗隨着大軍去了太原,皇帝要北伐,要拔掉跟契丹人一個鼻孔出氣的眼中釘,然而交戰之時恰逢酷暑,兵士們患病者眾,又遇契丹派兵援助,皇帝最終無功而返。
那天,朱小寶掀起袖子給他看右臂上的一塊傷疤,說幸好撤軍了,不然他可能回不來了,打仗多可怕呀。
“為何遷來蜀中?在洛陽不是過得挺好?”葉逢君問他。
“我娘聽說蜀地靈秀,美景美食不勝枚舉,她便總念叨着來看看。我架不住她天天念叨,終於在兩年前跟她一道,帶着能帶走的家當來了這裏。我娘喜歡得不得了,說要在此處安享晚年,我知道她這些年身子越發不好了,既然她喜歡,我就陪她住下來吧。”朱小寶如是道。
葉逢君點點頭,道:“那你們母子作何營生?”
“她還是養雞。”朱小寶老老實實回答,“我有時在酒樓廚房裏幫工,有時替別人跑跑腿。”
“日子也是緊巴巴呢。”葉逢君隨口道。
朱小寶擺弄着手裏的紙,點點頭:“是不寬裕,幸而三餐還是不愁的。”
“那你的辟寒金是哪裏來的?”葉逢君的口氣驟然冷厲,像換了一個人。
朱小寶一愣,半晌沒敢抬頭。
這些日子他送出去的金片嘩啦啦落到他面前,後面是葉逢君面無表情的臉,配上他的白衣裳跟白膚色,真真跟個鬼似的。
“我……我先回去了。”朱小寶不敢看他,垂着腦袋飛快地往大門口挪。
葉逢君也不跟他客氣,抓過一條麻繩追上去,一腳把他絆倒在地,以絕對的速度與技術把他五花大綁起來,拖到後院裏,繩子一甩,搭上那棵粗大的老槐樹,哧溜一拉,朱小寶驚叫着被吊到了半空。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絕無手軟。
“葉老闆……我怕高……”朱小寶憋着眼淚求饒。
葉逢君端來一張凳子,氣定神閑地坐下來,手裏還多了一把彈弓和幾團廢紙。
“朱小寶,我教你摺紙只教一次,同樣,我問你問題也只問一次。”他把廢紙團上到彈弓上,拉開皮筋,眯着一隻眼作瞄準狀,“任何人在我這兒,都只有一次機會。”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呀,什麼叫辟寒金?”朱小寶掙扎着。
啪,紙團準確擊中了朱小寶的脖子,雖不傷人,卻疼得他齜牙咧嘴。
“那你跟我說,你這麼多金子哪裏來的?”葉逢君把第二個紙團上好,瞄準。
“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朱小寶眼淚鼻涕橫飛。
啪,紙團擊中了他的臉,疼得他大叫。
“連說謊都不會,你說該不該打。”葉逢君放下彈弓,拿起第三個紙團。
“別打了別打了!求求你了葉老闆!”朱小寶哭喊道,“我真不能說啊。但是這金子絕非來路不正,你放了我吧!”
葉逢君一笑:“不放。我就喜歡看你被吊打的樣子。”
“我真的不能說!”朱小寶的冷汗跟眼淚匯成了悲傷的小河,“我答應了它要保密,說出來會害了它!”
“它?”葉逢君再次舉起彈弓,“紙團用完之後,我就換石子兒。那就不光是疼了。話說我這院子也寬敞,一不小心打死誰了,埋一兩個人倒是不愁的。”
在第三個紙團擊中他額頭的瞬間,朱小寶終於屈服了:“我說我說!”
葉逢君滿意地起身,走前幾步,仰頭看着半空中晃悠的他:“說吧。”
“是……漱金鳥!”朱小寶的臉漲得通紅。
葉逢君挑眉:“你怎麼得來的?”
“我十五歲那年,它自己飛來的,就落在我家的雞窩上,渾身黃毛,跟雞雛一樣大。”朱小寶急急道,“它會吐金屑,那些金屑第二天便會結成大小不一的金片。這麼多年來,它一直這樣。”
“你如何得知它是漱金鳥?”葉逢君冷哼,“這可不是你家養的雞,隨便一個人都認得。”
朱小寶忙道:“我舊居里曾有一本沒有封皮的破書,上頭記滿神怪之事,說早在曹魏之時,有昆明國獻上漱金鳥,此鳥大如雀,羽明黃,吐金屑。魏滅之後,此鳥亦蹤跡杳然。此書雖已遺失,但我印象深刻。能吐金子的鳥,不是漱金又是何物?!”
撲一聲響,一個石子從葉逢君手裏飛出,麻繩應聲而斷,朱小寶哀號一聲跌到地上。
“這麼多年,沒人找你麻煩?”葉逢君蹲到他面前,“這隻鳥可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玩意兒。”
朱小寶扯掉身上的繩子,坐起來委委屈屈地說:“我特別低調,並不拿這些金子揮霍。這些年它吐出來的,我都藏起來了,連我娘都不知道。我還是去打零工賺錢,實在困難了,我才悄悄拿個一片半片的去換些東西。”
葉逢君狐疑地打量他:“既然如此,你何苦用這麼多金子來跟我換區區摺紙之術?”
“我娘只喜歡摺紙啊。”朱小寶不顧摔疼的膝蓋,哭喪個臉跪下來哀求,“這秘密我守了八年了,葉老闆,求你看在我從未藉此幹壞事也不曾薄待你的分上,不要把漱金鳥的秘密說出去。”
葉逢君起身:“我考慮考慮。”
“葉老闆!”朱小寶擦掉臉上的污泥,費力地站起來,“你又如何得知辟寒金這個說法?”
葉逢君狡黠一笑:“魏皇帝養漱金鳥,以水晶築辟寒台供其居住,故其所吐之金稱為辟寒金。你以為天下只有你讀過書么。”
“哦……”朱小寶撓了撓頭,趕緊跟到他身後,“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吧?”
“都說了我要考慮考慮,看心情。”
“不能說真不能說啊!”
“讓開讓開。你說漱金鳥怎麼不落我家屋頂,偏偏落在你這笨蛋家的雞窩裏呢!”
“可能它覺得你家屋頂不如我家雞窩好?”
“剛剛那個不是問句!!”
“哦……”
5
葉逢君沒有跟任何人提起朱小寶的秘密。
吊打事件之後,朱小寶也沒有就此消失遠走他鄉,他仍然不定期地來元寶堂,比從前更討好的樣子,不但給金子,有時還給葉逢君拎一籃雞蛋,目的依然相同,請葉逢君教他各種摺紙。
葉逢君覺得這種人能從戰場上活着回來只能是老天瞎眼了。
不過,兩人都再未提起跟漱金鳥有關的一切。
今年中秋,葉逢君提前關了店門,時已傍晚,暑熱未散,街頭巷尾都飄着甜美的桂花香。
他端着一碗清熱去火的綠豆湯,坐在院子裏咕嚕嚕地喝。
算起來,朱小寶已有好些日子沒來元寶堂了。
喝完,他順手將空碗放到旁邊的木几上,誰知晃了神沒放穩,瓷碗落地摔個粉碎。
心裏突然就不舒服了一下,沒來由地。
一個突來的念頭,讓葉逢君匆匆地出了門。
晚霞如火,街市熱鬧,他從一群群嬉鬧的孩童中抽身而出,徑直往城中城隍巷而去。
他對這座城池熟得很,閉着眼也能走對路。
城隍巷算是個熱鬧地方,附近設有瓦肆,逢年過節便是張燈結綵,鶯歌燕舞的好場面,濃郁的酒香蓋過了桂花味。葉逢君無心賞看,一頭鑽進一條白牆灰瓦的巷子裏。誰知,不偏不倚撞上個精瘦的中年漢子,兩人都走得快,彼此連退好幾步。
那漢子穿件黑袍,扎了一根灰腰帶,下巴上的一縷鬍鬚垂到心口上,一手按着腰間的佩劍,一手提了個用布罩住的,鳥籠似的玩意兒。
“看路!”漢子兇狠地瞪了他一眼,飛快離開。
葉逢君沒吱聲,繼續前行,沒走幾步,迎面走來個牽着孩子的大嫂,他忙上前詢問朱家母子居於哪處。那大嫂向前一指,說巷尾那戶就是。
他道了謝,加快腳步走到巷尾。
朱家大門口擺着一架梯子,朱小寶正提着一盞別緻的蓮花燈籠往屋檐下掛,另一盞燈籠已經掛好,一盞寫着“平安”,一盞寫着“喜樂”。
“燈籠你做的?”葉逢君走到梯子前,仰頭問。
朱小寶嚇了一大跳,差點從梯子上栽下來,晃了幾下才穩住身子。
“葉……葉老闆?”他低頭看着葉逢君,詫異道,“你怎麼來啦?”
葉逢君道:“我路過,順道來祝你中秋愉快。”
朱小寶鬆了口氣,把燈籠掛好,笨拙地從梯子上爬下來,信以為真道:“這怎麼敢當,本該我去探望葉老闆才是。”
葉逢君盯着他的臉:“被打了?”
朱小寶的左臉一片紅腫,鼻子下頭隱隱可見沒擦凈的血跡。
“不小心撞的……”朱小寶尷尬地笑笑,“沒事,皮外傷。”
“漱金鳥呢?”葉逢君又問。
朱小寶一愣,說:“在……在家裏呀。”
“帶我去看。”葉逢君拽住他的胳膊,“放心,我對那東西沒有邪念,只是好奇想看看。”
朱小寶死也不挪步子,只結巴着說:“它它……它睡啦!”
“睡到別人籠子裏去了吧?”葉逢君直言不諱。
“這……”朱小寶眼見瞞不下去,只得坦白道,“剛剛來了人,我又打不過人家,又怕他驚動我娘,只好把……”
“沒用的東西!”
顧不上聽完,葉逢君便從牙縫裏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葉老闆!”朱小寶在後頭着急大喊,“你別去了!快回來!”
但葉逢君怎麼可能回來。
6
葉逢君再回到朱家時,已是翌日清晨。
正在清掃門前落葉的朱小寶又被突然出現的他嚇了一大跳,一手抱着掃帚,一手指着他:“葉葉葉老闆……你這是……”
葉逢君的衣裳髒了,頭髮散了,脖子上還有幾道抓痕。
“那人有幾分本事。”他鎮定地對朱小寶說,“只是打不過我就跟個潑婦似的用指甲亂撓,實在令人不齒。這種人,也只配拎一隻雞走。”
朱小寶忍住笑,但轉念又覺得不對,驚訝道:“你知道啦?”
葉逢君瞪着他:“換誰去看也知道他籠子裏關的是一隻黃毛小雞雛啊!只有那個蠢貨自己以為那是漱金鳥!”說罷,他一把抓住朱小寶的肩膀,“說,你幹了什麼?”
“小雞雛身上有一根漱金鳥的羽毛。”朱小寶小聲道,“對漱金鳥有執念的人,看到的就不是小雞雛啦。”
葉逢君恍然大悟,旋即重新打量他一番:“你這笨蛋也不是太蠢啊。”
朱小寶笑笑:“想把漱金鳥據為己有的,豈止這一人。我又不擅長打架,總得想個法子。”
“你不也是把漱金鳥據為己有了么。”葉逢君冷哼,“你若真對它沒有邪念,何不放它遠走高飛。”
朱小寶沉默片刻,說:“是它自己不走呢。”
話音未落,身後傳來一個老邁的聲音:“小寶,門外是誰呀?”
“啊,是葉老闆來啦!”朱小寶忙回過頭,朝那頭髮花白、拄着拐杖的婦人跑去,“就是教我摺紙的葉老闆!”
婦人聽了,連聲說好好好快請人進來。
葉逢君攏了攏頭髮,走到婦人面前,拱手道:“朱大娘好。”
“快別客氣,進屋坐。”婦人高興得很,忙將他往裏屋引。
進屋坐定,朱大娘親手給他泡了茶,還端出剛煎好的甜餅,十分熱情。
他環顧四周,凡是能放東西的地方都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摺紙,數只紙蝴蝶掛在窗下,栩栩如生。
“我腿腳不便,身子也越發不好,一直說要親自上門感謝葉老闆,卻總未成行。”朱大娘坐到他對面,拿起桌上折了一半的小貓繼續折,笑道,“我這輩子沒別的嗜好,就愛折摺疊疊,許多人笑話我是個痴迷摺紙的瘋婆子。”
“人各一愛,自己高興便是。”葉逢君咬了一口甜餅,稱讚道,“好吃。”
“是小寶煎的。”朱大娘一說起兒子,臉上便笑成了一朵花,“家裏大小事都是他操持的。他也喜歡摺紙,咱娘兒倆經常一起琢磨,你看那邊那套小桌子小椅子,就是他跟我琢磨了一整天才折出來的。”她指着對面柜子上擺着的一套紅紙折的傢具,笑得特別開心。
“很精緻啊。”葉逢君稱讚道。
“跟葉老闆的手藝比差遠啦。”朱小寶插嘴道。
葉逢君笑笑,又問朱大娘:“移居蜀中還習慣么?”
“習慣習慣。”朱大娘連連點頭,“不瞞葉老闆說,我那早亡的夫君就出生於蜀地,少年時隨家人遷往洛陽。婚後我常聽他回憶青城之幽,峨眉之秀,他曾說有生之年怎麼也要回來看看,可惜啊,他沒能回來。”
“你替我爹回來了,也不錯呢。”朱小寶笑道,說罷,他走進廚房,端了碗葯出來,“喝葯吧。”
“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朱大娘嘆口氣,接過葯碗,突然想起什麼,問朱小寶,“鄭老太都好些日子沒來找過我們了吧?”
“好像是。”朱小寶算了算,“上次她來找你怕是個把月前了。”
“瞧我這記性,這些日子越發不記事了。”朱大娘有些擔心,“你尋個時間去看看,她那身子骨還不如我哪。也不知是不是她兒子把她接回去了。”
“嗯,我一會兒就去。你先喝葯。”朱小寶又拿出個糖塊放到她手裏,“喝完了吃塊糖,這葯太難喝了。”
“好。咦,怎麼缺了一塊?你又偷吃啦?”
“嘿嘿……”
從頭到尾,母子間的交流溫暖而平靜,他們的家確實不寬裕,吃穿用度都是尋常之極,但是,看上去並不缺什麼。
朱小寶留葉逢君吃午飯,他沒有拒絕。
飯後,朱大娘又坐到窗前折她的小玩意兒,朱小寶領着葉逢君去後院看他餵雞。
十幾隻雞在一圈籬笆里走來走去,大大小小,精神抖擻。
“讓我猜猜你把漱金鳥藏哪兒了。”葉逢君看着雞窩,“那裏?”
“反正是旁人找不到的地方。”朱小寶有些得意,“我以後會告訴你的。”
葉逢君打了他後腦勺一下:“裝神弄鬼!”
朱小寶憨笑,灑了一把穀殼出去。
“你有漱金鳥在手,日子可以過得更好些。”葉逢君四下環顧,實在是很一般的宅子,勉強遮風擋雨罷了。
“這就很好了。”朱小寶喜滋滋地看着他養的雞,“居有定所,還有雞蛋雞肉吃。”他頓了頓,“最重要的是,我們母子說說笑笑,平平安安。”
葉逢君沉默片刻,又道:“沒想過博取功名,娶妻生子?”
“功名?我都沒看過幾本書……再說吧。至於娶妻,也得有姑娘看上我才行啊,哈哈。”朱小寶不好意思地說。
葉逢君不知道該說他不思進取還是說他知足常樂了,又隨口問道:“鄭老太是誰?”
“算是我娘的朋友吧。以前她倆會一起去買菜散步聊天,我娘還教她摺紙。她兒子在城南開成衣店的,不知怎的她沒有跟他們住一起,獨居在鄰街的小宅子裏。她常誇她兒子本事,兒媳孝順,孫兒可愛,可我從沒見過他們去探望過她,無非是遣人送些衣物吃食。記得有一年除夕,我去幫她大掃除,她高興地跟我說兒子一家要來看她,她張羅了一桌子菜,結果熱了又涼,涼了又熱,直到天黑她還是一個人。我讓她跟我回家,她不肯,說再等等。”朱小寶嘆氣,“吃頓年飯罷了,有那麼難嗎?”
“是難是易,端看有心無心罷了。”葉逢君揶揄道,“蠢笨如你,也能學到我兩三成本事,可見是有心的。”
朱小寶高興地回過頭:“這是誇我么?”
“算吧。”
“阿彌陀佛,我不求誇獎,只求以後你不要再打我就是了。”
“看心情。”
“……”
7
秋去冬來,在今年第一場冬雨落下來時,朱小寶一身疲憊地走進了元寶堂。
這次,他不是來學摺紙,而是買香蠟紙錢。
朱大娘病逝。
葉逢君挑了最好的紙紮與香燭,沒有收他的錢。
朱大娘下葬那天,葉逢君也去了。
冷清清的墳前,朱小寶披麻戴孝跪在火盆前,把一件件摺紙放進去,表情很平靜,有時不知想起了什麼,還會微笑一下。
葉逢君站在他對面,還沒開口,朱小寶忽然說:“這是最讓我滿意的一次告別。”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葉逢君沒吭聲。
“我上次跟人告別,是在皇宮裏。”火光在朱小寶清亮的眸子裏跳躍,“那是帝國覆滅前的晚上,她們忙着爭搶用辟寒金打造的金飾,彷彿誰搶得多,誰就能活下去。我遠遠地看着她們,連告別的心情都沒有了。”
葉逢君微愕,半晌方道:“你上一次的告別,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吧。”
朱小寶微笑:“對人類而言,是很久了。”
寒風吹過,飛灰四散,朱小寶一直跪在那裏,不緊不慢地燒着紙。
堆在他身邊的摺紙越來越少,直到剩下最後一件。
“這是我娘臨終前折的,沒折完,還差一隻翅膀。”他舉起一隻只有一半翅膀的紙鳥,“我不知她為何會在彌留之際折這個。也許只是個巧合。”
他的目光凝聚在紙鳥身上,沉到了無比久遠的過去。
8
飛吧飛吧,隨便飛哪兒,反正哪兒都差不多,哪兒都不能留太久。
但是,可能是老了吧,有點累呢。
它俯瞰着腳下的城池,有眼熟的感覺,離開了幾百年,好像又飛回來了。
藉著月光,它選定了一戶人家,理由很簡單,他家養了許多雞,有大公雞大母雞,還有一群小雞雛。
它悄無聲息地落進了雞窩裏,跟一群差不多顏色與大小的小雞雛擠在一起,它怕冷,不然當年的皇帝也不會給它建一座辟寒台了。
不過,顯然這裏比辟寒台舒服,小雞雛們又軟又暖,毛茸茸的好舒服。最重要的是,跟它們在一起是安全的,沒有人會注意到一群雞雛里多了一隻“同類”,實話是它們長得還蠻像的,不過它覺得自己還是要更漂亮一些。
這戶人家只有兩個人,母親跟兒子。
根據它躲在雞窩裏數天的觀察,它知道這家人姓朱,母親管兒子叫小寶。
小寶已經十五六歲,是個屁股上長了釘子的傢伙,在家裏是坐不住的,成天早出晚歸,小部分時間拿來做零工,大部分時間用來遊手好閒。
他的母親就勤快多了,家裏家外都是一把好手,連養出來的雞都比別人家的壯實。
她做飯應該也很好吃,因為每到飯點,院子裏就會瀰漫著濃濃的香味。
可是,小寶很少跟她一起吃飯。即便他在家,只要母親喊他吃飯,他一定是很不耐煩地應一聲,然後胡亂吃幾口又出門了。
她喜歡摺紙,折了許多花草與動物,她把最滿意的小豬擺在兒子的房裏,因為小寶是屬豬的,然而有一天小寶出門,鞋子上不知哪裏沾了泥,順手便拿過桌子上的紙豬當了擦鞋布。
她見了,也沒多說什麼,兒子走後,她把那已成一團污糟的東西撿起來,小心展開,那又皺又髒的紙背後,是歪歪扭扭的“小寶平安喜樂”六個字。
她把這張紙疊好,收進了柜子的角落裏。
她最近在學寫字,跟隔壁教書的劉先生學的,這是她第一次完全靠自己寫完整的六個字。
它怎麼知道的?笑,是她蹲在雞窩前,一邊灑穀殼一邊說的。
她學會折梅花了,她今天在街上遇到好久沒見的兒時舊友了,她去賣雞蛋時不小心打碎了兩個……所有瑣碎或者不太瑣碎的事,她都會在雞窩前說個不停。
事實就是如此,她跟兒子一天裏說的話,還沒有她跟她養的雞說得多。
小寶總是很忙的樣子,母親讓他天冷加衣,他說知道了知道了,讓他出門小心,他也說知道了知道了,想跟他聊會兒天,他不是忙着出門找朋友玩耍,便是躲到房間裏玩蛐蛐兒。
她有時候也會對著兒子的背影嘆氣,但很快又沒事了,自言自語,年輕人嘛,總要忙自己的事。
它選擇繼續留在雞窩裏,直到小雞雛們脫下茸毛換成了羽毛,它還是老樣子。
她再粗心大意,也發現雞窩裏這隻異類了。
它撲了撲翅膀,準備飛走。
“你不是雞啊……”她蹲在雞窩裏,詫異的眼神里並沒有惡意,“沒見過你這樣的雀鳥呢,是受傷了落到我家?還是迷路了?”
它啾啾叫了兩聲。
“看你這麼小,只怕是跟父母走散了,自己又沒力氣飛回去吧。”她想像着它的經歷,伸出手指去摸了摸它的頭頂,“你不嫌棄我家雞窩的話,就留下吧,長大了再飛去找爹娘。你要有事,爹娘多傷心呀。”
它想了想,收起了翅膀,也暫時收起了離開的心。沒什麼理由,就是覺得可以留下。
從此,灑進來的食物里,除了穀殼,還會有些小米粒,那是她給它的優待。
而它能給她的最好的回報,就是靜靜地聽她說那些她兒子沒有耐心聽的話。
其實她講得也不是那麼無聊啊,天文地理,家長里短都有,有些事情還蠻有趣的。
可惜小寶並不願意給她太多時間,他心裏有更重要的事。
那年初夏,小寶決然離開了家,他說他要去軍隊裏了,他要為自己的國家與皇帝立下戰功,收復山河,他要去更廣闊的天地。
她知道自己是攔不住他的。
小寶帶着對戰爭最美好的憧憬離開了,身後母親的身影還未消失,他彷彿已經看到自己披甲上陣,大勝而歸。
只是他從不知道,戰場是跟美好無關的。
他也不知道,自他離開后,他的母親突然像是老了十歲,也不知道她開始不分晝夜地折烏龜,因為她不知從哪裏聽來,只要折滿九百九十九隻烏龜,遠行的親人就能平安歸來。
可是,九百九十九隻烏龜折好了,小寶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她託人打聽前線的消息,都說我軍局勢不好。
許多個晚上,它都看見她的窗戶會一直亮到天明。
在這個夏天最熱的那晚,它飛走了。
找人對它而言並不難,即便是血流成河的戰場上,難的是……找到的人已經死了。
它在一堆無人收斂的屍體裏發現了小寶。他還睜着眼,表情定格在驚恐與不解之間。
它輕輕落在他身上,天上,小半牙月亮慢慢從烏雲后探出頭來……
9
火盆里的火燃盡了,直到最後,朱小寶也沒有把那隻紙鳥投進去。
“你這麼做,基本就是找死。”葉逢君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復活’一個死去的人,是你這樣老邁的妖怪無法承擔的。”
朱小寶笑了:“你看出我老啦?”
“你吐的金子越來越少了吧。”葉逢君道,“並且你最近幾年吐出來的金子帶着紅光,那是你血氣將盡的預兆。”
朱小寶聳聳肩:“我曾以為妖怪是唯一能逃脫時間的存在,結果也不是啊。”
“朱大娘於你,並無感天動地之大恩德,我不理解你的做法。”葉逢君直言。
“‘不服辟寒金,哪得君王心。不服避寒鈿,哪得君王憐。’”他看着手裏的紙鳥,“你可曾聽過這樣的傳言?”
葉逢君不語。
“我曾以為只要我不斷給人類金子,他們就會開心。那些皇宮裏的女人,為了爭搶用辟寒金打造的首飾,甚至鬧出了人命。可最後,她們還是在絕望里死去了,跟那個覆滅的帝國一樣。我也給過別人金子,但結果也是一樣。他們忙着去爭去搶,根本沒有時間去開心。”朱小寶站起來,輕嘆一聲,“在許多古書里,都說我是給人帶來歡樂的吉祥之物,可我自己越發覺得,我不過是個帶來爭端的妖怪罷了。”他頓了頓,轉頭看向朱大娘的墓碑,“直到我住進朱家,遇見了她,才發現給不給金子並不要緊。她想要的,不過是朱小寶能坐下來陪她說會兒話,折摺紙,在她還能吃能動的時候,帶她去想去的地方走走。”
暮色漸沉,幾片零星雪花飛旋而下。
在又一次長時間的沉默后,葉逢君忽然道:“誰說金子不要緊,在我這兒挺好使的。”
朱小寶笑了:“只是葉老闆要價也確實太高了。”
“物有所值。”葉逢君理直氣壯,“不過,也只有你這樣的蠢貨會拿黃金來買摺紙。”
“我不蠢。”朱小寶糾正,“我買回來的東西,遠比我付給你的值錢。你沒有看到我娘學會折你那款蝴蝶時高興的樣子。一個人真正開心的時候,笑容會發光的。”
他是沒看到,不過眼前卻浮現出母子二人在陽光或者燈下研究摺紙的場面,多平常呀,一絲亮點都沒有,但也許,這正是讓他覺得他們什麼都不缺的根本原因?
能在活着的時候,快樂地活着,比什麼都要緊。
葉逢君抬頭,雪花漸漸多了。
“蜀地少有落雪,我也是運氣好呢。”朱小寶伸出手,接住觸手即融的雪花,“葉老闆,第一次見到你,我便覺得你不是尋常人。可惜我修行不夠,也看不出什麼端倪。能告訴我你究竟是何方神聖么?”
葉逢君想了想,說:“我只是個重新開始生活的人。別的,都不重要。”
“這個回答真好。”朱小寶笑笑,“雖然我看不穿你的身份,還被你吊打過,但我一點都不討厭你。謝謝你。”
“沒有人會討厭我。”他一本正經道。
朱小寶搖頭一笑:“最後一件事要拜託你。”他指着自己,“請代我安葬朱小寶。”
他一怔,旋即點點頭。
“多給他燒些紙錢吧。”
“嗯。”
“還有元寶。”
“嗯。”
“他未娶親,要不再燒個好看的姑娘給他?”
“你不要覺得我現在不敢再吊打你。”
10
桃夭看着葉逢君捧出來的盒子,一隻毛色明黃的小鳥伏在裏頭的軟墊上,與小雞雛一般大小,半眯着眼睛,呼吸平和緩慢。
“然州幻明山,有飛鳥如雀大,羽明黃,聲婉轉,能吐金屑,故稱漱金,世人皆以此鳥為吉。”桃夭嘖嘖搖頭,“可惜了啊。”
葉逢君眉頭一皺:“你不要跟我說你也沒法子。”
“我能有什麼法子!”桃夭撓了撓漱金鳥的腦袋,“它並沒有病,只是太老了。原本它得了機緣修成了妖,活個幾千年是沒有問題的,誰讓它突發奇想,附身死屍,能撐過七年已是走了大運。你還是給它把香蠟紙錢準備好吧。”她抬頭,拍拍葉逢君的肩膀,“行了,你也不吃虧。人家把生命中最後的金子都給你了。”
說罷,她對捂着肚子窩在一旁的磨牙道:“走啦!”
磨牙苦着一張臉,嘴唇都白了,懷裏的滾滾也張着嘴哈氣,舌頭都掉出來一半。也是可憐,一盞茶工夫,兩個傢伙大概去了五六次茅廁。
“解……葯……”磨牙朝葉逢君伸出發抖的手,滾滾也學着他的樣子,伸出一隻爪子。
小和尚跟狐狸的倒霉樣子完全沒有觸動葉逢君,他完全無視他們,只擋住桃夭的去路:“身為桃都鬼醫,你不會沒有辦法的。”
“每個活着的東西都會老,會死。”桃夭抓住自己的辮梢晃來晃去,不屑道,“醫術並沒有強大到可以阻止任何死亡。”
“好吧。”葉逢君嘆了口氣,“那你應該可以阻止小和尚跟狐狸的死亡。”
磨牙一聽就急了,慘白着一張臉挪到他面前:“葉施主!我也是一條命啊……”
“你頭天認識他呀。”桃夭嘻嘻一笑,“一個做死人生意,還拿煉毒當業餘愛好的人,完全不能跟他愉快地玩耍啊。只能怪你們自己嘴饞命薄啦。”
“他是你朋友啊……”磨牙的眼淚又要成河了。
“我們可不是朋友。”桃夭跟葉逢君異口同聲。
“你們……”磨牙又氣又急,“桃夭,要是我被毒死了,有人一定會找你麻煩的吧!”
桃夭眼珠一轉,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疾風如刀刮來,眾人眼前有青影閃過,不過眨眼工夫,中間那張紮實穩當的白玉雕花八仙桌毫無預兆地碎成了一地渣子。
磨牙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滾滾蹬着腿往他衣裳里鑽,最後扒着他的襟口伸出半個腦袋來東瞅西瞅,兩個不同物種的生物完全一個表情。
半空中有男子聲音落下:“小和尚還沒到該死的時候,要是在我不允許的時候死了,你們知道會有何種後果。”
聞言,葉逢君皺眉:“原來他也在啊……還真是陰魂不散哪。”
桃夭翻了個白眼,衝著空氣道:“你這麼有本事你去開藥方啊!”
“那是你的事。”扔下這句話后,聲音消失了。
“你以為就你會發脾氣,切。”桃夭哼了一聲,撅着嘴道,“行行,我給你藥方。”
葉逢君眼睛一亮。
桃夭戳着他的心口一字一句道:“不過我不保證這方子一定管用,萬一它還是老死了,你別怨我。”
“不會。”葉逢君保證。
“你知道我規矩的。”桃夭朝漱金鳥努努嘴,“得它自己同意,我才能出手。”
葉逢君把漱金鳥從盒子裏捧出來,小東西在他手心裏懶懶地扇了扇翅膀,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
“我不知道你現在還聽不聽得懂人話。”桃夭湊近它,“如果你還想活下去,就把你的手,不是,翅膀放到我的左手裏,這樣就表示你心甘情願做我的葯,以後只要我需要,你就得獻出你身上任何我需要的部分。願意么?”
她把左手伸到它面前:“你可得想好了。這份約定是不可違逆的。”
漱金鳥眨了眨眼睛,轉動着腦袋,看看葉逢君,又看看桃夭,伸出了自己的翅膀,輕輕跟桃夭的左手碰了碰。
桃夭撇撇嘴:“還是聽得懂人話嘛。”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得救了……”磨牙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順便幫滾滾抹了抹額頭,雖然狐狸並不出汗。
死了就啥都沒有了,必須得活着呀!
11
“我送送你們唄。”葉逢君站在元寶堂的門口,喜笑顏開地對桃夭道。
“不用。”桃夭嫌棄地跳開一步,“以後能不見就不見吧。”磨牙跟滾滾則站在離他們更遠的地方,磨牙一直跟滾滾說以後再不能亂吃東西了,滾滾點頭如搗蒜,兩個傢伙看都不願意多看葉逢君一眼。
“隨便。”葉逢君聳聳肩,“接下來你們去哪兒?”
“不知道,也許是汴京。”桃夭看着磨牙,“反正小和尚要雲遊,去哪裏都可以。”
“桃夭,”葉逢君突然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桃都出什麼事了吧?”
桃夭眨眨眼,咧嘴一笑:“沒有啊,桃都一直風調雨順六畜興旺呢。”
“你可不是那種有耐心陪小和尚雲遊的人。”葉逢君嘴角一揚,“不過,那是你的事,我不問。總之,此去汴京路途遙遠,你江湖經驗尚淺,自己悠着點。”
“此去瀛洲也遙遠,你也悠着點。”桃夭朝他吐了吐舌頭,“如果它就是曹家養於辟寒台的那隻漱金鳥,那它極可能是世間最後一隻漱金了。以後啊,你可是世上唯一擁有漱金鳥的人了。如果它活下來的話。”
葉逢君湊過來,壓低聲音道:“那它還能吐金子么?”
“你如此煞費心思地救這隻鳥,只為了它的金子?”桃夭反問。
“不然呢?”葉逢君撓了撓鼻子。
桃夭笑道:“有些人大概羞於表達自己對一隻鳥的敬佩吧。”
“是嗎?誰啊?”葉逢君左看右看。
桃夭切了一聲,轉身離開,揮了揮手臂:“告辭啦!”
淡紅的朝霞里,葉逢君看着她的背影漸漸遠去,一張疊好的藥方收在他最貼身的地方,上頭寫着“瀛洲蓋羅湖,有龜如石,龜腦明透如琉璃,漱金食之,可延壽百年”。
他對着桃夭的背影笑笑,自言自語道:“我們也出發吧。”
漱金鳥從他手裏的盒子裏探出腦袋來,啾啾叫了兩聲。
尾
乾癟的哭聲,混着漫天的紙錢落下來。
一隊披麻戴孝的人護送着一具棺木往城外走,領頭的,正是在元寶堂吃了苦頭的夫妻。此刻,兩人號得比誰都大聲,嘴裏大聲地喊着“娘啊娘啊”。送葬隊伍很長,人很多,大概是老太太一生中最熱鬧的場面了。
桃夭跟磨牙站在街邊,目送着他們遠去,磨牙捏着念珠,習慣性地替不認識的亡者誦經。
旁邊幾個路人竊竊私語:“那不是成衣店的鄭老闆么,聽說他老娘病死了。嘖嘖,這場面真大。孝子啊!”
“可我咋聽說他老早就讓他娘搬出去住了?”
“是么?”
“好像是。唉,管他呢,人家有錢,能給老母親風光大葬,也是盡了孝道啦。”
桃夭瞟了他們一眼,看着遠去的隊伍與一地紙錢,嘴角邊露出一絲不屑。
再熱鬧,再孝順,也跟死去的人無關了。
有些道理,鳥明白,人反而糊塗了。
難怪葉逢君對他們那麼不友善,她想着昨天看見的那一幕,搖頭一笑。
“別念了,走走走。”她拍了拍磨牙的光頭。
“去哪兒呀?”磨牙問。
“現在是你說要雲遊,當然你說了算。”
“哦……那我們往汴京去吧?聽說那裏很熱鬧呢,有善心的施主也一定很多。”
“隨便,先往那兒走吧。”
“桃夭,我有點餓……”
“我沒錢。”
“你有,你荷包是鼓的。”
“說好你自己去化緣的!!”
冬日難得的陽光里,兩個人加一隻狐狸,在熙攘的街市中吵鬧着走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