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灰狐
第2章灰狐
楔子
“我救的不是他。”狐狸本就細長的眼睛像月牙一樣彎起來,“我救的是多年前一個寒夜裏,在篝火與烈酒中想仗劍江湖的少年。”
1
太平興國元年,成都,郊外。
“客官,您要的酸菜肉絲麵來嘍!”店小二端了熱氣騰騰的面碗,麻利地放到她面前,習慣性地一甩肩上的帕子,又對坐她旁邊的小和尚道,“小師父,你要的素麵再稍微等一下哈。”
她聞了聞香噴噴的麵條,眉開眼笑道:“聞起來就好吃,都說蜀地多美食,連小小一碗麵條也不讓人失望呢。”她挑起一筷麵條吹了吹,袖口落下去,露出繫着一條紅繩的手腕,紅繩上墜了個小小的黃金鈴鐺,被雪白的肌膚襯着,更見明亮可愛,然而不論她的動作多大,搖搖晃晃的鈴鐺卻沒發出任何聲響。
哧溜一聲,麵條下肚,她滿足地吸了口氣,向店小二豎起了大拇指。
“客官您喜歡就好啊。”得到誇獎的店小二十分高興,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幾眼,模樣多俊俏的小姑娘啊,正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吧,眼睛像杏核一樣,亮晶晶水汪汪,笑起來就彎成兩個月牙,加上一對俏皮的小酒窩,這樣的笑容,不需要味覺也能感受到甜味呢。她穿得也好看啊,紅衣紅裙,喜慶得像幅年畫,腰間繫着一個拳頭大小的黑色布囊,既不像荷包也不像香囊,用普通的麻繩繫着口子,鼓鼓囊囊的。這小姑娘什麼都好,就是頭髮梳得隨意了點,亂七八糟地綁了兩個麻花辮,還明顯是一粗一細,懶洋洋地垂在身前。還有她身邊那個六七歲模樣的小和尚,一身尋常的灰色僧衣,掛着佛珠,小光頭在燈火下倒也是閃閃發亮的,只是從進了客棧到現在,他一直是一張“有人欠我錢”的鬱悶臉。
很少看到有和尚跟俗家姑娘結伴來投宿的呢,店小二撓撓頭,問她:“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好像從未見過你跟這位小師父呢。”話音未落,她身旁的窗戶呼一下被吹開了,寒風卷着幾瓣雪花趁機撲進來,店小二趕緊過去把窗戶關好,生怕把她凍着了。
一朵雪花剛好落在她的鼻尖,旋即融化,她扭頭問小二:“蜀地不比北方,很少下雪吧。”
“是不常有,即便落雪也極少有這麼大的。”店小二往手裏呵着氣,“沒凍着你吧?”
“吃着面哪,哪能被凍着。”她笑,“你家店名起得不好,大把客棧叫‘悅來’、‘常安’,多好,偏你們非叫‘風雪客棧’,原本無風無雪,平白都被你們招來了。”
門口又掃過一陣寒風,檐下燈籠搖搖欲墜,僅有的一點亮光里,“風雪客棧”四個字在店招上抖動着,寒夜雪重,人跡難尋,方圓數十里只得這一處有亮光,任誰見了,都忍不住想往這裏來,避避風雪,吃碗熱面。
“客官說笑了。”店小二哈哈一笑,“店名是掌柜起的,原想的是風調雨順,瑞雪兆豐年的意思。”
“是啊是啊,就是這麼個意思。”一直在櫃枱里專心撥弄算盤的胖掌柜耳朵倒是靈得很,插嘴道,“姑娘你是趕上好時候了,明早起床,外頭的雪積得厚了,你堆雪人打雪仗,好玩得很哪!”
她沒吱聲,專心吃面。
“我餓……”小和尚終於開口說了兩個字。
她放下正要塞進嘴裏的麵條,大方地把碗推到他面前:“吃吧!”
小和尚皺眉:“出家人不吃肉!”
“那就餓着。”她迅速把碗拉回來,故意大口大口吃。
小和尚癟着嘴扭過頭去,鼓了半天勇氣才小聲問店小二:“那個……請問我的素麵還要多久?”
“快啦快啦。”店小二扯起嗓子往廚房那頭大喊,“素麵快點!小師父不經餓!”
此刻坐在這裏吃面的,除了她跟小和尚,還有兩桌客人,一桌坐滿了四個風塵僕僕的商人,身強力壯的,客棧后的馬廄里拴着他們的馬匹,載着好幾口大木箱。另一桌只坐了一位客人,年過二十的斯文公子,面容清秀白皙,黑髮端端正正地用一枚白玉簪束在頭頂,着一件半新不舊的灰袍子,一件同色的披風斜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桌上只放了一壺酒,一碟涼菜,自斟自飲。
素麵終於端上桌,小和尚剛剛舉起幸福的筷子,整碗面就不見了。
她抱着他的素麵,也顧不得燙,呼啦啦兩口倒進了嘴裏,這才滿足地摸了摸肚子:“飽了。”
小和尚握着筷子的手微微發抖,口裏連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后才委屈地說:“你再給我買一碗吧……”
“沒錢了。”她攤手,“剛剛把面都送你嘴邊了你不吃,那現在你只能去化緣了。”
“不吃也罷。佛曰,一切皆空,有面即是無面,無面即是有面。”小和尚的嘴癟得更厲害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乾脆合掌默念起經文來。
那掌柜聽得忍俊不禁,道:“我說姑娘你就別逗這位小師父了,這大冷的天,不吃東西可不行,你若捨不得銀錢,一碗素麵我請了。”他拉大嗓門對店小二道:“去,讓廚房再煮一碗素麵給小師父。”
小和尚聞言,忙起身朝掌柜的方向合掌道:“阿彌陀佛,掌柜種此善因,必得善果。”
她聽了,嘴角一翹,只笑不語。
商人們似是吃得很滿意,聊天的聲音很大,腳邊扔了一堆啃光的骨頭,杯子裏的烈酒喝完一杯又一杯。
一直很安靜的灰衫公子在喝完剩下的小半杯酒後,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一手用力捂住嘴,另一手暗暗往心口處點穴般戳了幾下,但咳嗽仍無減緩,反有加重的跡象。
半醉的商人們見了,口不擇言道:“該不是個肺癆鬼吧,有病就快些回房!”
小和尚見狀,忙上前對灰衫公子道:“這位施主,你可是病了?”
灰衫公子對他擺擺手,白臉漲得通紅,正想開口說什麼,誰料喉嚨一熱,竟噗一下吐出一大口血來,且那血顏色極深,近乎黑色。
小和尚臉色大變,趕緊扶住他的胳膊,焦急問道:“施主你哪裏不舒服?”
灰衫公子搖頭,一手仍緊緊捂住劇烈起伏的心口,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裏頭跑出來一樣。
看他那麼難受,小和尚邊念阿彌陀佛邊拍着他的脊背:“施主你莫慌,我們這裏有位……”
“磨牙!”她制止了小和尚,“沒吃飯還有力氣說閑話?”
小和尚扭頭道:“施主要死了!你不救人還有力氣說閑話?”
話音未落,灰衫公子已然趴在桌上暈了過去。
醉眼迷濛的商人們見了這一幕,連聲說晦氣,碰上個肺癆鬼,四人紛紛起身,罵罵咧咧地朝樓上去,然而還沒邁上樓梯,四條漢子就接二連三地咚咚倒下,在地上躺成了四堆無知無覺的爛泥。
小和尚見狀,又慌慌張張跑過去,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急切喊道:“施主你又是怎麼啦?你們……”話沒說完,他像被蛇咬了似的,猛然縮回手,在他的手指跟那商人的胳膊之間,牽連起了一條黏稠的絲——地上四人,竟像燃燒的蠟燭,一點點地融化着。
小和尚張大了嘴,幾步跑回她身邊:“這是怎麼了?他們為何這樣了?”
她聳聳肩:“興許是喝多了吧,哈哈。”
“你還笑?”小和尚悲憤地看着她,“救救他們啊!”
她愛莫能助地看着天花板:“你今天才認識我么?你知道我不救人的。”
“你……”
小和尚正急得跺腳,她的神色卻突然變得難看了,她起身,皺眉,一句話沒說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嚇得小和尚差點叫出來。
小客棧里的場面突然變得不可收拾,只剩半口氣的灰衫公子伏在桌上一動不動,四條漢子倒在地上融化,不遠處還有個聲息全無的紅衣小姑娘,唯一清醒的小和尚手足無措地站在他們中間,連聲念着阿彌陀佛。
“哎喲喲,這是咋了咋了?”沉迷在算盤中的掌柜這時才慢吞吞地走出來,扭着肥胖的身子往小和尚這邊來,見了躺在地上的她,掌柜小心翼翼伸出腳尖,踢了踢她的身子,皺眉:“太硬了,不行。”說罷又往樓梯那邊走,用同樣的動作踢了踢地上的每一個傢伙,然後咽了咽口水,朝裏頭喊道:“這幾個可以啦!”
店小二跟廚師迅速從裏間小跑而出,滿面喜色。
“這姑娘咋辦?”店小二看着掌柜,“長得真好看。”
廚師嘻嘻一笑,戲謔道:“你小子只要是個女的就說好看。等她放軟了就歸你,我跟大哥不跟你搶就是。”
“謝謝二哥。”店小二感激得很。
小和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
“還有個小和尚呢!”店小二指着他,又看看另一邊,“還有個公子哥呢!”
“廚房裏還剩着半鍋麵湯,等會兒給小和尚喝一碗完事。那公子就算了吧,肺癆鬼不好吃,拖出去埋掉好了。”廚師搓着手,“你看着他們倆,我先去那邊兒,太軟就不對味兒了。”
那邊,胖掌柜已經急不可耐地舔起了嘴巴,對廚師道:“兩個胖的歸我,瘦的歸你。”
雖然不太情願,廚師還是點了點頭。
兩人旋即蹲下來,看着眼前的四個人,眼睛裏射出餓極之人才有的光。
長而細軟的吸管從掌柜與廚師張開的嘴裏伸出來,分別刺入兩個商人的身體,只見兩人用力一吸,商人們便血肉盡失,地上只留兩副光光的骨架。
“美味至極。”掌柜打了個飽嗝,高興地跟廚師交換了一個滿足的眼神。
小和尚張着嘴,連阿彌陀佛都念不出來了。
“沒事,不疼的。”店小二摸了摸他的光頭,舔着嘴唇看着大快朵頤的掌柜他們。
“你咋知道不疼呢?”有人在他背後好奇地問,“躺在地上的又不是你。”
店小二猛一回頭,一捧淡淡的白色粉塵突然從頭而降,迷了他的眼睛,模糊之中,一個紅色的人影,對着他咯咯直笑。
叮鈴鈴,叮鈴鈴——那雪白腕上一直沉默如石的金鈴鐺隨着她的動作發出一連串清脆動聽的響聲。
鈴聲之下,凄厲的尖叫只發出了一聲,店小二的身軀便詭異扭動起來,越扭越矮,最後在地上縮成了一隻不到半尺長的蛞蝓。
她抬腳,不以為然地踩下去,蛞蝓四分五裂,濺出來的血肉瞬間化成四散的黑灰。
小和尚皺眉,本能地閉緊眼睛,連聲念起阿彌陀佛。
那廂的掌柜與廚師尚來不及抹去嘴巴的殘汁,甚至連頭都只回了一半,兩個人便僵在了那裏,互相投射的目光里只有疑惑以及恐懼。
叮鈴鈴,叮鈴鈴——她慢慢走到離兩人最近的桌子前,坐下來,取了一支筷子在手裏轉着玩兒。
掌柜終於憋足一口氣轉過身來,打量着這個黃毛丫頭,上下嘴唇磕巴着:“你……你是……”
廚師早嚇得渾身哆嗦,縮在掌柜身後道:“大哥……是她吧?她怎麼到這兒來了?!”
筷子在她手裏頑皮地轉動,她笑:“兩位吃飽了?”
“你……你是桃夭?”掌柜下了很大的力氣才把最後兩個字喊出來。
她點頭:“是我呀。”
掌柜跟廚師分明覺得一個驚雷在他們頭頂炸開,身體從裏到外一片焦麻。
不過,極度的恐懼有時會引發極度的憤怒,掌柜突然暴跳而起,指着她的鼻子道:“你不好好在你的桃都獃著,跑到這裏管哪門子閑事!”
“我從不管閑事,只是天寒肚餓來你家吃碗面罷了。”她繼續玩弄着筷子,“我們只想吃面,你們卻想吃我們,這就不行了。”
“大哥……怎麼辦?”廚師臉色發青。
掌柜咬牙:“橫豎一個死,跟她拼了!”
話音未落,兩人身體迅速拔高扭曲,兩條巨大的蛞蝓纏繞在一起,最後竟化成一條巨大的兩頭蛞蝓,身長足有三米,趴在天花板上俯瞰着她,其中一個頭惡狠狠道:“我兄弟幾人修行不易,今日你若肯放手,我們自當撤回山野不再踏足人界,否則,我們必不讓你好過!”
小和尚聽了,趕忙仰頭道:“蛞蝓妖怪,有什麼話下來再說,你們吃人就是不對,若肯悔改……”
“閉嘴。”她手指一彈,筷子端端落到小和尚的光頭上。
“桃夭!”小和尚摸着腦袋跑到她身邊懇求道,“它們肯離開就算了吧,你已經殺掉其中一個,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如……”
“放生是上天的事,我又不是上天。”她白了小和尚一眼,抬頭對蛞蝓怪道,“枉你們修行多年,連怎麼求饒都沒學會,所以我不高興,所以我不會放過你們。”
蛞蝓怪一愣,旋即怒道:“那就試試看誰不放過誰!”
一股腥風撲面而來,蛞蝓怪扭動着黏稠的身軀自天花板上兇猛撲來,巨大的陰影將她跟小和尚籠在其中。
一顆小小的藥丸在她指尖捻動,但是還沒來得及扔出去,一道青影自虛空中殺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蛞蝓怪卷在其中,只聽砰一聲響,客棧大門洞開,青影卷着它的獵物衝出大門。
客棧內頓時沉寂下來,所有燈火也被這番動靜弄熄了,然室外有微光起伏,往一排排緊閉的窗戶上投來碩大的影子,隱見一物張開大嘴,生生將那掙扎不休的蛞蝓怪一口吞下。
至此,風雪如故,再無異樣。
“桃夭,我又替你做了一件事。你可記仔細了。”窗外,男子聲音閑閑而入,但並不見半個人影。
她拿出火摺子重新點亮桌上的油燈,很是不滿地對着空氣道:“自作多情,我幾時需要你幫手了!”
“你們又造殺孽!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和尚的眉頭都要絞爛了,敢怒不敢言,只能念經。
“去去,邊兒上念去。”她把小和尚撥到一旁,舉着火摺子走到另一張桌前,對那位早就從“昏迷”中醒過來的灰衫公子笑道:“公子坐得真穩,幫你把油燈點着可好?”
“謝了。”灰衫公子輕聲道,旋即又是一陣咳嗽。
燈芯上又跳起了火苗,她吹熄火摺子,在他對面坐下來,撐着下巴望着這個還算好看的年輕人:“暈是裝的,病倒是真的。”
“是。若無良醫,只怕來日無多。”他舉起酒壺,“好歹是見着姑娘了,敬姑娘一杯,在下的病,便拜託給姑娘了。”
她嘻嘻一笑:“你如何肯定你要找的人是我?萬一是蛞蝓怪認錯了人,叫錯了名呢?”
“鬼醫桃夭,善惡如謎。金鈴過處,片甲不留。”他把一杯酒推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腕間重歸沉默的金鈴鐺上,“我想,沒有多少妖怪希望聽到你的金鈴之音。我唯一不能肯定的,是你會不會如約來見我。但你來了,我很走運。”
她聳聳肩:“別高興得太早,我來見你是因為我覺得你的真身很有趣,至於要不要給你治病……”
“我知道,要不要給我治病,要看姑娘的心情。”他接過話頭,“那姑娘此刻心情如何?”
“加了迷魂軟骨湯的面居然很合我胃口,我現在不餓,所以心情還不壞。”她笑着打量他,“你起身,轉幾個圈我看看。”
他眉頭微皺,但又不好拒絕,只得起身走到桌旁,原地緩緩轉了兩個圈。
一旁的小和尚不禁啊了一聲——燈火之下,灰衫公子落在地上的影子居然不止一條,而是一堆,感覺是無數人的影子疊加纏繞在一起,無數條手臂從裏頭伸出來,張牙舞爪。
“嘖嘖,好重的怨氣。”她伸出手指擋住鼻子,嫌棄道,“你做什麼才招來這麼些玩意兒,我看這裏頭起碼積着上萬人的怨氣呢。”
灰衫公子重新坐下:“我吃了它們。”
她瞟了他一眼:“你這殘缺的身子可承受不了這麼多‘人’。”
“我自覺已到極限……所以拜託姑娘了。”他正說著,突然面色一變,又吐出一口黑血來,身子輕飄飄地朝後一仰,人形頓失,一隻狐狸從板凳上骨碌碌滾到了地上,昏死過去。
一隻毛色很少見的狐狸,從鼻樑到背脊縱向分界,半黑半白。
“阿彌陀佛,是只狐狸啊。”小和尚趕緊蹲下來把身體發涼的狐狸抱在懷裏,“啊呀,它沒有尾巴咧!桃夭你倒是救它呀!”
狐狸縮在小和尚的懷裏,只剩微弱的鼻息,周遭的一切都化成了模糊的流光,耳邊只有一句話依然清晰——
你倒是救它呀!
2
“那你倒是救它呀,呵呵呵!”鐵頭瞟了他一眼,這個才十二歲的黃毛小子,連一桿鐵槍都還拿不起,一個人都沒殺過,甚至連真正的戰場都沒上過,居然在這裏扮起了小菩薩,要他放了這隻狐狸。
這頂軍帳之中,鐵頭是老大,下面十來個小兵,個個對他言聽計從,原因只有一個,鐵頭年齡最大,力氣也最大,不聽話就得挨打。
但是,這個小鬼的到來多少打破了規矩。他只有十二歲,是這裏年紀最小的兵。他不太聽話。鐵頭喜歡捕鳥捕獸,他做了一把彈弓,被他看上的飛鳥沒有一隻躲得過,他還擅長做各種捕獸的陷阱,每次去林子裏從沒有空手而歸的時候,落到他手裏的鳥獸最後都變成火堆上的烤肉,他心情好的時候會分幾塊給旁邊饞得要死的小兵,但條件是小兵們得扮成猴子以及一切他覺得好笑的動物的模樣給他看,他高興了,就賞肉吃。最近天寒,軍糧短缺,大軍又紮營在拿了銀錢都買不到吃食的不毛之地,如今能有肉吃,扮猴子也沒什麼。
可是,小鬼從來不扮猴子,把干硬的餅子往熱水裏泡一泡就是一餐。
這是鐵頭不喜歡他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小鬼的出身,他跟這裏的小兵不一樣,他的父親是某地軍使,將門之後,他小小年紀被收入軍中據說是“上頭”的意思,但究竟是何緣故,鐵頭這種等級的兵士無從知曉,只知“上頭”有令,此人無需衝鋒陷陣,留在後方做做雜事即可。
鐵頭妒忌他。除了不用上戰場,他倒也沒有別的特權,所以鐵頭也沒有太多忌憚,平日裏少不得給他找不痛快,別人挑水只需挑兩桶,他要挑四桶,明明已經刷洗過的馬圈,鐵頭總要他再刷一次,軍帳中他的床褥是最薄的,夜裏總是會凍醒。他們還有一個任務,就是掩埋從前方運回來的兵士的遺體。兩軍交戰,血灑疆場,太多人站着出去,躺着回來,許多人連個全屍都保不住。鐵頭欺他年少見識少,總是把最血肉模糊的遺體交給他去處理,鐵頭希望從他的恐懼中尋開心。
在軍令上,他從不違抗鐵頭,好幾次他獨自用板車拉着殘缺不全氣味難聞的遺體去林子裏指定的地方掩埋,每次他的手都是抖的,但每次他都會把這些曾經的同僚們埋葬得妥妥噹噹。夜裏,鐵頭故意在軍帳中講一些嚇人的傳說,他假裝聽不到,半夜裏卻不敢出去尿尿,硬憋到天亮。
畢竟,他只有十二歲。
他從來不跟鐵頭他們起正面衝突,但這次不行了,因為這隻狐狸。
它是昨天被鐵頭從林子裏帶回來的,裝在他用鐵條做的籠子裏,脖子上還緊緊套着一根麻繩。大家都說沒見過這種顏色的狐狸,白的,紅的,黑的都見過,就是沒見過半白半黑的,從鼻尖到尾尖,一條清晰的分界線,它的眼睛也奇特,灰的,像彌着一層濃濃的霧,透着淡淡的光。
有人開玩笑說,這一定是從哪個懶人畫師的畫裏跳出來的狐狸,畫師本來想給它畫成黑色,結果畫一半就懶得畫了。
它蜷縮在狹隘的鐵籠里,對外界的戲弄毫無反應,只偶爾會動動蓬鬆的大尾巴。
這次,鐵頭不打算把它烤來吃,他說難得抓到一隻狐狸,顏色雖然怪了點,難得皮毛還光滑,尤其尾巴特別漂亮,乾脆把它獻給夫人吧,前些時候聽夫人身邊的侍女說夫人一直想要一條漂亮暖和的狐尾圍脖。
夫人是王爺娶的第三個妻子,善歌舞音律,王爺寵她,連外出征戰也要將她帶在身邊,若能得夫人歡心,何愁沒有晉陞之路。
饞嘴的傢伙們說既然只是獻上狐尾,何不就地宰殺,先烤了它的肉來吃,再將尾巴獻給夫人。鐵頭拒絕,說最好的皮毛是要在狐狸斷氣前取來,他要當著夫人的面斷了狐狸的尾巴獻給她,這才顯得用心。
他們討論這些的時候是非常開心的,狐狸睜着灰色的眼睛,從鐵籠的縫隙里望着這群為它定好命運的人。
“沒有圍脖,夫人也是凍不死的。”角落裏,有人這樣說。
討論戛然而止,鐵頭撥開人群,看着這個坐在角落裏默默擦着頭盔的小鬼:“你再說一次?”
“放了它吧,怪可憐的。”他繼續擦頭盔。
一杯涼水潑到他臉上,鐵頭把杯子一扔,惡狠狠地瞪着他:“你再說一次!”
杯子四分五裂,狐狸的身子抖了一下。
他拿袖子蹭了蹭臉,說:“放了它吧。”
鐵頭碩大的拳頭驟然捏緊,所有人都以為亂說話的小鬼要遭殃了,但鐵頭最終鬆開了拳頭,不懷好意地笑道:“那你倒是救它啊,呵呵呵。”
聞言,他放下頭盔,起身便朝籠子那邊走。
一條粗壯的胳膊攔在他面前,鐵頭冷笑:“你以為走過去打開籠子就可以了?”
他看着鐵頭:“不然呢?”
鐵頭一口氣噎住,氣急敗壞道:“打贏我,狐狸歸你!”
眾人噗嗤笑出來,這種比試根本毫無懸念啊,鐵頭隨便一拳就能把這個纖瘦的孩子打成肉醬。
“好,我打。”他站定,望着鐵頭,“但我們不在這兒打。”
3
凸出的尖地像一顆獸牙,下面是不見底的深谷,寒風吹過時會發出嗚嗚的聲音。
他拿了一根小棍,在離尖地邊緣不到三米的地方劃了一條長長的線,扔掉木棍,他站到線里,對鐵頭道:“就在這兒打,摔下去的,或者踩出線外者,算輸。”
眾人簇擁着鐵頭站在線外,面面相覷,這小子不要命了吧?
裝着狐狸的鐵籠作為獎品,放在旁邊的大石上,狐狸睜圓了眼睛,一直盯着那個孤身站在寒風中的少年。
鐵頭皺了皺眉頭,嘴裏說好,腳下卻始終沒挪動一步。
他們管這裏叫棺材谷,因為下頭的深谷太深了,誰掉下去都是沒有活路的。
“還有,”他又從懷裏扯出一根布條,把自己眼睛蒙上,“我們矇著眼睛打。”
鐵頭一愣,脫口而出:“小兔崽子你瘋啦?”
“你打還是不打?”他活動了幾下手腳,“不打也是認輸。”
“大哥,你可得留神,摔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有人在鐵頭身旁小聲說。
“但是大哥你不去的話,不就是承認輸給小鬼了?傳出去會被笑話吧?”也有人這樣說。
鐵頭一跺腳,說:“行!老子跟你打!我堂堂鐵頭大爺還能輸給你這小鬼!”
“好!大哥有氣魄!”
“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臭小子!”
身旁的人沸騰起來。
鐵頭大步走到他面前,一咬牙也拿布蒙上了眼睛。
一大一小,兩個身材跟體力都大大懸殊的人在一塊危險的範圍里動起了拳腳,鐵頭每一招都蠻力兇猛,他打起架來什麼都不想,只想贏。但今天的小鬼跟往常不一樣,不管他怎麼用力都碰不到他的身子,每次循着他的氣息撲過去,總是一個空。
觀戰的人也是今天才知道,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小崽子的身手居然如此敏捷,他沒有鐵頭的力氣,但他有鐵頭沒有的靈巧,左閃右避,並能適時還擊,沒多大會兒工夫,鐵頭已經挨了他好幾腳。
就在眾人大聲給鐵頭加油的時候,他突然高高躍起,一腳踢在鐵頭的心口上,力氣雖不能說太大,也足夠讓這大塊頭連退幾步,眼看着一隻腳就要踩空,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後傾斜。
“大哥!”眾人驚叫。
一隻手突然拽住了鐵頭的手,他用力朝反方向斜過身子,硬是穩住了鐵頭的平衡。
鐵頭猛摘下布條,回頭一看,驚出一身冷汗。
他保持着這個姿勢,對鐵頭道:“你輸了。”
鐵頭慌忙朝裏頭挪了好幾步,腳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他喘着粗氣,摘下布條,回頭看了看目瞪口呆的眾人,一言不發地朝鐵籠那邊走去。
幾個人跑過來扶住鐵頭:“大哥你沒事吧?”
鐵頭回過神來,沒好氣地沖他們吼:“我能有什麼事!滾開!”
“但是那狐狸……”他們望着這個小鬼的背影。
鐵頭咬牙,恨恨道:“當老子賞給他的!走!”
一眾人灰溜溜地離開,中間是鐵頭呵斥的聲音:“今天這事誰都不許說出去!否則老子擰掉他的腦袋!”
他瞟了一眼他們的背影,鬆了口氣,拎起鐵籠,費力地朝林子深處走去。
狐狸在搖晃不止的籠子裏抬起頭,仔細地看着這個滿臉汗水的少年。
4
狐狸小心翼翼地從打開的籠子裏鑽出來,有點呆地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灰色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的臉,一片枯葉從頂上落下,端端停在它的鼻子上,它好奇地去看樹葉,看成了鬥雞眼。
他露出少有的笑容,說:“走吧,別再來這裏了,再被抓住我可能就救不了你了。”
狐狸歪着腦袋,拿爪子把樹葉撓下來,轉身跑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他。
他朝它揮揮手:“走吧!”
狐狸眨了眨眼睛,一溜煙跑進了樹林深處。
他舒了口氣,活動活動筋骨,回頭往營地走去。
他以為從今天開始,他在軍營里不會再有好日子過了,雖然之前也沒什麼好日子,但意料之外的是,鐵頭並沒有對他怎麼樣,他想像中的更兇猛的打擊報復都沒有發生,那傢伙跟從前一樣,對他沒有好臉色,仍舊讓他挑水打柴喂馬洗馬圈。那天的事,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鐵頭自己不提,也不許任何人提起。
大概是覺得太丟臉了吧。堂堂的鐵頭居然打不過一個毛頭小子,最後還是靠他施以援手才沒有掉進深谷。也是從那天起,凡是見識了這場比試的人,都不再怎麼為難他,有些人見他沒工夫吃飯,還會給他留半個餅子。
雖然沙場上見慣了生死,但對於一個不怕死的人,他們多半還是有些敬畏的。
沒多久,鐵頭被調去了前鋒營。臨走那天,鐵頭在營地里用彈弓打鳥,但那天他手氣不好,一無所獲。他挑着一桶水從鐵頭身邊走過,鐵頭叫住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么?”鐵頭問。
他站在鐵頭對面,放下水桶,搖搖頭。
鐵頭望着天空:“因為我們的命就跟這些鳥獸一樣,但你不是。”
他突然笑了笑,笑容里有與他年齡不符的深沉:“都為魚肉,不過是砧板不同罷了。”
鐵頭這個粗人似乎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走到他面前,冷冷看着這個比他矮一頭的少年:“等我回來,我們再打一場。你上次贏我,不過是耍了小聰明。”
他笑笑,重新挑起水桶:“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在戰場上,後會有期是最大的奢望。
很快,他又見到了鐵頭,這個曾經欺負過他無數次的人,跟十幾具屍體一道,冷冰冰地躺在板車上,鐵頭還好點,起碼手腳齊全,只是身上的刀傷箭傷密密麻麻,數都數不過來。鐵頭應該拚死抵抗過,他的右手至死都還保留着握刀的姿態。
新來的頭頭懶懶散散地對他說:“這些你負責。”
“好。”他點點頭。
他不記得這是他找到的第幾塊埋屍地了,因為每找到一塊空地,很快就不夠用了。
這次他們一共拉了五具屍體,原本應該跟他一起幹活的人又借口肚子疼跑了,剩他一個人站在稀稀落落的雪花里,今天特別冷。
挖好坑,已然是傍晚,天色早已黑下來,他將火把綁在背風處,藉著這點微光將屍體逐一放進坑裏。
沒有生命的軀殼似乎輕了許多,他搬起來竟不覺得有多吃力。
鐵頭是最後被放進去的,他站在他旁邊,看着鐵頭血跡斑斑的臉,說:“我在家中時,我爹常讓我矇著眼睛與府中家丁過招,他說我體格不足,拼蠻力不是他人對手,唯靠敏捷方有勝算。所以你說的沒錯,我靠小聰明贏了你,若我們再打一場,我必然贏不了你。雖然我們沒可能再打一場,但你我仍算是打和了吧。”
說罷,他用一張白布蓋上鐵頭的臉,爬出坑去,拿起鐵鏟慢慢往坑裏填土。
泥土落下去時,發出刷刷的聲音,越到夜深,聲音越清晰。
忽然,旁邊的樹叢里跳出個小東西,蹦到坑邊的石頭上,蹲下來歪頭看着忙碌的他。
“又是你?”他停下鏟子,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看着這隻半白半黑的狐狸,“不是讓你離這兒遠點么?”
狐狸當然不會回答他的話,它好奇地伸長脖子,看了看坑裏。
他突然覺得有點累,把鏟子插進土裏,坐下來,也看着坑裏:“他們都死了,不久前他們都還活蹦亂跳的。從他們加入這場戰爭開始,就跟你被關進籠子一樣,生死就不再握於自己手裏。”
狐狸眨眨眼睛,看看坑裏,又看看他。
“鐵頭到死也不知道我來到這裏的真正原因,沒有人知道。”他衝著狐狸笑了笑,“我父親在府中養了上百勇士,於是這支軍隊的所有者,他懷疑我父親心存不軌,所以要召見他。父親忐忑,怕有去無回。我跟父親說,只要把我送到他手中,有我為人質,他自會心安。果然,這個人將我收歸軍中,一路隨他南征北討,不過,他從不讓我上戰場。”
狐狸蹲在那兒,大尾巴輕輕搖動。
“鐵頭說我的命跟他們不一樣。”他轉頭望向軍營的方向,“我跟他,只是不同砧板上的魚。”
說著,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起身重新拿起鐵鏟,自言自語道:“我也是瘋了,竟跟你這蠢狐狸說這些。”
狐狸抬起爪子撓耳朵。
他搖搖頭,埋頭繼續填土,坑只填了一小半,等做完怎麼也得後半夜了吧,還沒吃飯,倒不覺得餓,就是胃裏空得發疼,寒冷的空氣隨着每次呼吸撞進身體,感覺更難受了。
一鏟一鏟又一鏟,泥土隨着他機械的動作不間斷地落進坑裏。
刷刷刷,刷刷刷,在有規律的聲音里,他突然聽到一陣不合拍的聲音。
他停下來,扭頭一看,那隻狐狸不知幾時站到了坑邊,正用自己的後腿往坑裏蹬土。
他愣了愣,莫非狐狸真如他們所說,是有靈性的動物?想了想,他搖頭一笑,對狐狸說:“好了好了,你那小短腿蹬到天亮也蹬不完,我自己來就是。”
狐狸不理他,還是吭哧吭哧地往坑裏蹬土。
收工的時間比他預期提前了一點點,他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狐狸也累得呼哧呼哧喘大氣。
“謝了。”他看着狐狸。
狐狸看他一眼,轉身跑進了林子裏。
他拖着空空的板車,在漸大的風雪中踏着崎嶇的山路往營地走去。
因為一隻狐狸,今晚也不算太糟糕,他這麼想着。
5
幾時拔營,他不知道,但他莫名希望能在這裏多留一些時候。
戰死的人,仍舊源源不斷地被送回來,隨着戰事的加劇,他越來越忙。
狐狸來看他的次數也漸漸多起來,它總是挑他一個人在的時候出現。
那天,他奉命出去拾柴,剛剛爬上一個山坡,一個不明物體便從前頭的草叢裏骨碌碌地朝他腳邊滾來,竟是一個煮熟的雞蛋。這可是好東西啊。
他拾起雞蛋,往草叢裏一瞅,一張半白半黑的狐狸臉伸出來,眨巴着眼睛望着它。
“你給我的?”他樂了。
狐狸從草叢裏鑽出來,舔着自己的爪子。
“你偷的吧?”他故意皺眉,“偷東西可不行!”
狐狸打了個呵欠。
“下不為例!”他把雞蛋小心收起來,繼續前行。
狐狸一路上跟着他,一會兒躥到草叢裏追老鼠,一會兒跳到矮樹上搖下積雪,落得他滿頭都是。
他竟一點都不反感。
跟狐狸在一起比跟軍營里那些人在一起輕鬆多了。
這天他走了很長的路,一直走到一個小村子前。
兩個潑皮模樣的傢伙,攔住一個年輕的小媳婦,流里流氣地說著什麼,小媳婦挽着竹籃,又羞又怕地閃躲着。
既然被他看見了,結果就簡單了,以他的身手,打翻兩個流氓不難。
看着落荒而逃的傢伙,小媳婦對他千恩萬謝,說自己回娘家省親,誰知遇上這兩個流氓。說著,小媳婦還從竹籃里拿出幾個烙好的餅子非要塞給他當酬謝,說兵荒馬亂的,你們這樣年紀的孩子也要披甲上戰場真是造孽,雖然幫不了什麼忙,至少多吃兩口餅子,別餓着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接受了她的好意,跟她道了謝。
小媳婦離開時長吁短嘆,他依稀聽到她說,這年月要活下去真不容易。
狐狸從一棵樹后探出頭來,他指了指不遠處的村落:“我去那裏看看能不能多找些食物還有禦寒的酒。”
狐狸歡天喜地地跟了過去。
村子很小,沒幾戶人家,幾塊薄田一字排開,毫無收成的模樣。
他沿途敲門,最後收穫了三個地瓜跟一小塊豬肉,他付錢給他們,他們不要,其實他們還是有點怕他的,一口一個小軍爺的叫着。無奈之下,他只得將銅錢從門縫裏塞進去。
離開村子時,他一回頭,卻看見狐狸嘴裏叼了一個不大的酒囊,這傢伙趁他不注意又溜到哪家偷東西去了吧。
他搖頭,把酒囊拿下來搖了搖,起碼還有一半的酒在裏頭,他問狐狸:“又去偷的?”
狐狸蹲在他面前,歪着腦袋瞅他。
他嘆氣:“不問而取是為賊,老百姓日子不容易,不要再偷他們了。”
狐狸搖着尾巴。
他扯了一根野草,把幾枚銅錢穿在上頭系好,擺到狐狸面前:“去把酒錢給了。”
狐狸立刻叼起銅錢往村裡跑去。
這傢伙,怪通人性呢,他笑。
今天他沒有急着趕回軍營,他帶着狐狸停在一個僻靜的小山坡上。
他生了一堆火,把那一小塊豬肉叉在樹枝上,小心翼翼地翻烤着。
狐狸趴在他身旁,抱着一個地瓜吧唧吧唧地啃,啃幾下就抬頭看看那塊肉,再啃幾下又看看。
“有你的份兒,慌什麼。”他忍俊不禁。
肉不多,烤出來的香味卻很濃,他把其中一大部分分給了狐狸,說:“吃吧,謝謝你對我那麼好。”
吃完了地瓜的狐狸毫不客氣地叼住了烤肉,卻因為燙了舌頭急得滿地轉圈。
他哈哈大笑。
拔開酒囊的塞子,烈酒的味道撲鼻而來。
他很少喝酒,一來年紀尚輕,二來實在受不了喉嚨間那股燒辣的滋味。
父親笑話過他,說不會喝酒的話,永遠成不了男人。
軍營里的人都喜歡喝酒,能大碗喝酒簡直是他們的夢想,但因為供給不足,偶爾能喝上一小碗劣質酒就算不錯了。
他還知道有一種人,喜歡仗劍攜酒走江湖,他們永遠不設目的地,走到哪裏就是哪裏,他們會醉卧花間酣暢淋漓,也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對他們而言,最要緊的不是明天,而是每一個快意瀟洒的今天。這種人,叫俠客。
他舉起酒囊,喝了一口,好辣,他嗆得直流眼淚,但這種感覺居然挺好的,他又喝一口,還是辣,但那股熾熱的暖流從口中一直滲到了心裏,竟舒暢得很。
吃完肉的狐狸舔着嘴巴看他。
“你要喝酒?”微醺的他笑着伸出手掌,倒了酒在上頭,伸到狐狸面前。
狐狸毫不猶豫地埋頭舔起來,很是享受的樣子,一連喝了好幾“杯”,最後搖搖晃晃倒在他身邊,還打了個酒嗝。
一人一狐,半壺烈酒見了底。
他舒服地躺在枯草堆上,望着夜空中難得出現的星辰,喃喃道:“我爹不知道,我不想要什麼彪炳的戰功,也不稀罕高官厚祿,我就想拿着劍帶着酒,走到哪裏算哪裏,有流氓我就去打,有肉我就烤來吃,不用擔心明天打不打仗,也不用害怕今天認識的人明天就死了。”
狐狸蜷着身子伏在他身邊,半睜着灰色的眼睛。
“如果你是人就好了,我們當兄弟,結伴去每個有趣的地方,一起喝酒吃肉。”他繼續望着天。
狐狸聽着,慢慢閉上了眼睛,打起了呼嚕。
“喂喂,不能睡啊!”他坐起來,戳了戳它毛茸茸的身體,“這樣冷的天,睡過去就醒不過來了呀!”
狐狸不理他,還是呼呼大睡。
“是喝醉了吧。”他嘆氣,起身將快熄的篝火燒旺起來,又將狐狸抱在懷裏,直到篝火熄滅,他才抱着它,背着剩餘的柴火,踩着稀薄的月色往回走。
快到軍營時,狐狸醒了,從他懷裏跳出來,跑進了林子深處。
他伸了個懶腰,心滿意足地走回營地。
之後的日子,狐狸依然跟往常一樣,在他獨處時跳出來找他,他們越來越熟絡,它也越來越頑皮大膽,經常故意把積雪搖得他滿身都是,有時還會把樹葉當成花兒插到他頭上。
它最安靜的一次,是他背着它,在天快亮時爬到很高的一棵樹上,一人一狐坐在樹杈上,凝視着太陽一點點升起的樣子。
陽光下的遠方,沒有戰火,沒有屍體,但那個遠方太遠了……
6
那個清晨,他跟狐狸說:“我們要走了,我們的軍隊終於徹底打敗了敵人。”
狐狸像從前那樣,歪着腦袋看他。
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我要回到繁華的都城裏,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狐狸舔了舔他的手,轉身跑掉了。
直到他們拔營離開的那天,狐狸也沒有再出現。
他有些失落,覺得失去了一個朋友。
可是這樣也好,都城裏沒有可供它藏身的樹林,那裏也許還有許多想要狐尾圍脖的人類,它還是留在這裏好。
他釋然了。
臨走時,他把那個酒囊掛在營地外的矮樹上。
第二天,酒囊不見了。
等這個酒囊再次出現時,它掛在一個灰衫公子的腰間,距離它第一次出現差不多已過去了四十來年。
酒囊已經舊得不能再裝酒了,但公子還是當寶貝一樣掛着它。
這一天,他獨自行走在蜀國狼狽的街道上,準確說這裏已經不能再叫蜀國了,現在的天下,是姓趙的那個男人說了算,這個男人寫了一首詩——太陽初出光赫赫,千山萬山如火發。一輪頃刻上天衢,逐卻殘星與殘月。
孟家的蜀國,就是留不得的殘星。
他又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味道,從雪夜裏的泥坑中散發出的,死亡的味道。
許多人在哭,許多人在怕,沒有人留意他這個陌生的外鄉人。
能變成人多不容易啊,他躲在深山裏,修鍊了四十年。
他一直往前走,總覺得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當他在那片陌生的營地里見到那個騎在戰馬上,前呼後擁的中年人時,他一句話也沒說,保持着隱身的狀態,站在中年人的對面。
眉眼還是沒怎麼變的,就是多了皺紋跟滄桑,以及飛霜的兩鬢,眼睛還是清亮的,但是多了一種叫“殺氣”的東西。
他就站在那兒,默默凝視着這個四十年前的朋友。
他終還是沒做成仗劍江湖的俠客,如今的他,是天子最倚重的大將,背後有雄兵百萬,生殺予奪皆在一念之間。
他滅了孟家的天下,大獲全勝之時,亦親自下令殺蜀國兩萬降兵。
只有在想到這一點時,他才覺得眼前的人跟四十年前的人無法重疊。
戰馬馱着風光無限的故人與他擦肩而過,他握着酒囊的手,一直僵硬着。
四十年很長嗎?長到可以改變一個少年,以及他的夢想。
他一直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但現在知道了,他想叫那個人的名字,卻又突然發現遲到了四十年的名字已經喊不出口。
罷了,就這樣吧,他笑了笑。
7
事情又有了變化。
朝中百官集體上書皇帝,參某人“黷貨殺降”,按律當斬。
所有人都以為那個人死定了,罪證確鑿,無可辯駁,甚至連他本人都承認了所有罪行。
但最終的結果是——“尚念前勞,特從寬貸。止停旄鉞,猶委藩宣。我非無恩,爾當自省。”。
皇帝饒恕了他,降了他的官職,沒有要他的命。
朝中眾臣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天子開金口,他們再是不滿,也不敢再多言。
只是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太監私底下跟人談起,說他曾親耳聽皇帝說“不得姑息,當斬立決”。誰知翌日皇帝便轉了態度,怒氣也沒有了,說起此人還一副惋惜不舍的模樣,着實費解。
所有人都費解,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那天夜裏潛入皇宮的他,更沒有人看到他將一道淡紅色的光放進了皇帝宵夜用的蓮子羹里,皇帝一邊吃,他一邊默念着什麼,直到皇帝吃完,他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從此,他再沒有去見過他的故人。只聽說他過得很好。
又是十二年過去,就在今年,在帝國的第二位皇帝登基前不久,那個人病逝,享年六十九歲。
下葬之日,陰雨天,子孫後代哭聲震天。
誰也不知道,那躺在棺木中的老人,身邊多了一個很舊的酒囊。
8
“誒誒!怎麼說著說著又睡過去了?”客棧的房間裏,小和尚戳了戳趴在棉被上的斷尾狐狸,轉頭焦急地問她,“到底怎樣?能不能救?”
她撫摸着狐狸光滑的皮毛,自信地笑了。
小和尚一喜:“有救?!”
“它死定啦。”
“啊?”搞錯了她自信的點的小和尚,從雲端摔進谷底,“你都救不了?”
“你知不知道尾巴對於狐妖的重要性?”她白他一眼,“它不但自斷尾巴,還逞能吞噬上萬幽浮,這分明是自己喂自己砒霜再狠捅一刀,我只是個大夫,救不了這樣的傻子。”說罷,她又補充一句,“而且,這還是一隻少有的‘灰狐’,對灰狐而言,尾巴簡直是命脈所在。”
小和尚急了,撓着光頭在床前走來走去,嘟囔着:“這可咋辦這可咋辦?”說著說著,他突然停下來問,“灰狐是什麼?”
“狐妖之中有異類,始於亶爰,眼眸如灰霧,故稱灰狐,天生黑白兩色,生時無雌雄之分,成年後可憑自身意願,或成男,或成女,灰狐之尾尤珍貴,取之則化光,以光喂人,再輔以另一人之姓名八字之咒念,則食光之人對此人必心生喜愛,縱有殺父之仇,亦可放之不計。”她一字一句說道,“這狐狸的尾巴可值錢得很哪,從古至今多少人想要一條這樣的尾巴去魅惑他人。也因為這條尾巴,它們的數量才越來越少。”
“這樣啊……”小和尚犯了愁。
床上的狐狸動了動,沒睜眼,卻開口道:“姑娘也救不了我?”
“你想我怎麼救你?”她反問。
狐狸睜開眼,回頭看了看自己光禿禿的臀部:“斷尾可能再續?”
她搖頭:“你的身子不中用了,幽浮之怨氣已腐蝕太深。縱然我用藥替你續生一條尾巴,在這樣朽爛的身體上它也是扎不了根的。”
“原來如此……”狐狸嘆了口氣,“那就算了吧。”
“你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她撇撇嘴,拔掉插在狐狸頭頂的一根細如牛毛的針,往外一彈,細針化水,落地無形,“你運氣也是好,吞了那麼多幽浮還能撐到現在。”
“你管那些東西叫幽浮?”狐狸問。
“凡有生命之物,死後多少會留下些尋常人看不見的玩意兒,這些東西也分好壞。”她打了個呵欠,“兩萬降兵枉死,留於蜀地的幽浮必是怨念深重,恨不得毀天滅地。那個人能平安活到壽終正寢,你也算是操碎了心呢。”
狐狸沉默片刻,說:“倒不是全為了他。蜀國雖遭亡國之禍,我卻戀上此地的明山秀水,本欲尋個僻靜地修鍊,卻無意中發現當年降兵被殺之地附近,常有無辜百姓被不明之物傷害,我雖沒了尾巴,妖力漸弱,但怎麼也比他們尋來的三腳貓道士強。吞了這些幽浮,以自己的身體為封印,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
“救人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怕是你擔心對幽浮放任不管的話,它們越來越強,最後會去找那個人報仇吧?”她蹲在床邊,把下巴擱在床沿上跟它的眼睛對視,“冤有頭債有主,你何必替他收拾殘局。”
狐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我欠他一條尾巴。”
她起身,聳聳肩:“隨你高興好了。不過……”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你約我在風雪客棧碰面,該不會是想借我的手順便除掉那幾隻蛞蝓怪吧?”
狐狸緩緩道:“世間少些枉死之人,於姑娘並無損失。我身子虛弱,硬碰之下未必是蛞蝓怪的對手。只是那四個客商,姑娘眼睜睜看他們丟了性命不肯援手,倒是出乎我意料。”
“我只救妖怪,不救人。”她微笑。
“不管怎樣,臨死前能得見桃夭姑娘一面,也算了無遺憾。”狐狸把臉埋得更深了些,“害你白跑一趟,抱歉。”
小和尚扯了扯她的袖子,紅着眼圈憋着淚看着她。
“你這種表情留到化緣時再用!”她甩開他的手。
小和尚不屈不撓地又扯住她的袖子,嘴癟得更厲害,哽咽道:“大不了以後我化來的食物多分你一些!”
“老娘要吃肉!”
“你不老……一點都不老!”
她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趕緊把小和尚搡開:“邊兒去!我告訴你,這狐狸我救不了,除非將它清空重來。”
小和尚雙眼放光:“清空重來?”
“就是在它斷氣前將它徹底打回原形,回到它剛剛出生時的狀態。但這個‘清空’的過程很痛苦,熬不過去也是個死,並且就算它熬過來,它也就是一隻尋常的小灰狐,妖力為零,記憶為零,一切都是零。”她斜睨了小和尚一眼,“你問它願意嗎?”
小和尚還沒開口,狐狸已然抬起頭:“我願意的。”
“還以為你又睡死過去了呢。”她一本正經道,“要是在這個過程里你死了,別怨我。”
“不怨你。”狐狸搖了搖頭。
“好吧。”她走回床邊,把左手掌伸到狐狸面前,“這也算是我醫治了你。那麼,照我的規矩,凡是得我醫治的妖怪,都得答應做我的葯。來,把你爪子伸出來,往我手掌里戳個章!”
“葯?”狐狸疑惑道。
“我是大夫,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肯定就是葯啊。”她嘻嘻一笑,“你答應了做我的葯,那麼有朝一日如果我需要你身上的任何一部分,你都得無條件獻給我,要你的耳朵你就得割下來,要你的爪子你也得割下來,明白不?”
“造孽啊造孽啊……”小和尚捏着佛珠嘀咕,被她狠狠一瞪,馬上又閉了嘴。
狐狸想了想,伸出爪子,往她的掌心裏摁了一下,說:“這就可以了么?”
“你倒是挺爽快嘛。”她看了看空空的掌心,一道暗光流過,她滿意地搓了搓手,“行,我治你。”說著,她解開腰間的布囊,在裏頭翻了半天,拈出來一個拇指大小的葫蘆,不滿地嘀咕道,“麻煩,先得把你身上的幽浮弄出來。”
“我替你念經!”小和尚煞有介事地站到她旁邊。
“你不念我可能會進行得更順利!”她把小和尚推開,“去門口看着,別讓其他人進來!”
“哦,那我去門口念經……”
當房間裏只剩下她跟狐狸時,她從布囊里取了個黑色藥丸,在餵給狐狸之前,狐狸突然制止了她的動作。
她挑眉:“咋了?反悔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問我的是,為什麼要這麼不顧一切地去救他。”狐狸緩緩道,“我吃了這藥丸便不能再回答你了吧?”
她愣了愣:“你說。”
“我救的不是他。”狐狸本就細長的眼睛像月牙一樣彎起來,“我救的是多年前一個寒夜裏,在篝火與烈酒中想仗劍江湖的少年。”
良久,她切了一聲,說:“張嘴!”
尾
天亮時,衙差們在官府門口發現三口大木箱,打開,裏頭竟裝了六個一兩歲的幼兒,都還活着,只是昏睡不醒。
一封書信夾在當眼處,內容只有幾行字——客棧偶遇四人,行商是假,竊他人子女牟利是真,然歹人已滅,幼童無恙,染迷藥而昏睡,不久可醒,請妥為處置。
衙役們面面相覷片刻,趕緊抬着箱子回府稟告。
入蜀前,她見過幾張官府的榜文,上頭畫了四個男人的頭像,江洋大盜,殺人越貨,偶爾也做做人販子。她這個人沒別的長處,就是眼神好,記性好,所以說啊,當壞人也要講運氣不是。只可惜四人連個屍體都沒留下,不然還能拿去官府換賞錢呢……
清晨的街道上,到處是白晃晃的積雪,雖不能跟北方比,也是足夠讓人欣喜了。
桃夭一邊呵氣搓手,一邊欣賞着兩側的風景。
身後,小和尚抱着一隻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毛茸茸的小傢伙,念經一樣反覆道:“桃夭!留下它吧!留下它吧!”
桃夭充耳不聞,只大聲念道:“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桃夭桃夭桃夭!留下它留下它吧!!”小和尚追到她身側繼續念。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桃夭把臉扭到一邊。
“桃夭!它這麼小怎麼獨自生活!你怎麼忍心叫我把它扔在路邊!”小和尚急了,脫口而出,“你沒人性!!”
桃夭突然站住,小和尚差點撞她身上。
“我沒人性?”桃夭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和尚的鼻子,“當年要不是我這個沒人性的把你從死和尚堆里拖出來,又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餵養大,你能活到今天?我都還沒罵你不爭氣,光吃飯不長個,你倒造起反來罵我?”
小和尚的臉漲得通紅,憋了半天才壯起膽子說:“所以啊,反正你都養了我了,再養一個也無妨啊!”
桃夭從鼻子裏冷哼一聲:“我們家裏只能養一個廢物。”
小和尚氣得跳腳,把懷裏的小東西抱得更緊了:“好!你不養,我養!不吃你一粒米,不花你一個銅錢!”
“那你帶着它一起滾蛋吧。”桃夭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和尚委屈地站在原地,難受得要掉下淚來。
懷裏的小東西伸出腦袋,一隻半黑半白的幼狐,滴溜溜地轉動着灰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小和尚的臉,然後用力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落到地上,抖了抖毛,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世界。它什麼都好,就是尾巴奇怪,不像狐狸,倒像兔子,圓圓的一坨毛。
桃夭說,等它的小尾巴長成真正的狐尾時,它才能做回真正的狐妖,才有資格進行正式的修鍊。
走出老遠,桃夭偷偷回了一下頭,煩人的小和尚居然沒有跟上來!
她轉身,十幾米開外的地方,小和尚跟小狐狸並排着蹲在地上,叫花子似的眼巴巴地望着她,小狐狸還時不時把腦袋歪過來歪過去。
冷風吹過,她一跺腳,咬牙道:“我這是作了多少孽!”
說完,她氣勢洶洶地沖回去,指着小和尚道:“磨牙,你給我聽仔細了,它歸你養,以後它吃喝拉撒睡都得你負責,還有,如果它有一天被誰抓了吃了,你自己去救,如果你也被抓了,就跟它一起變成肉湯,別指望我來救你們!”
雖然他一直不滿桃夭給他起了這麼一個名字,但今天聽起來卻特別順耳。
磨牙立刻破涕為笑:“你答應啦?”
“我沒答應!”桃夭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磨牙趕緊抱起小狐狸,興奮地說:“桃夭肯收留你了!以後你就跟着我們吧!”
小狐狸歪着腦袋看他,眨了眨眼睛。
雪霽天晴,街市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桃夭抱着一個熱乎乎的燒餅,邊吃邊打量着身邊經過的男男女女,磨牙弄了個背簍,把狐狸裝在裏頭,背着它興高采烈地穿街過市,邊走還邊跟它說話,告訴它這是房子,那是包子,這是天空,那是雲朵,桃夭覺得這小和尚的樣子蠢極了。
狐狸聽話地呆在背簍里,時不時從背簍的蓋子下探出腦袋東瞅西瞅。
桃夭瞟了它一眼。
它在吞下藥丸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還是想活着,想看看這盛世。
桃夭伸了個懶腰,其實她也想看看。
既然磨牙說要雲遊四海才能當一個好和尚,那她也勉為其難一起去走走吧,比起桃都,這個活色生香的人間有趣多了。
不遠處,磨牙站在一個小攤前興奮地朝她揮手:“快來看快來看,這個麵人兒好精緻!”
她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來了來了!天天就知道看這些沒用的東西!”
太陽漸漸升高,久違的陽光落在越來越密的人群中,市井的聲音,鮮活地擴散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