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合作者(上)
中午時分,他在街邊找了個小攤。這裏中國人很多,有扛包拉車賣苦力的下層民眾,也有西裝革履的買辦商人。吃飯的小攤販沒有一個穿西裝的,這些人也不會和苦力們擠在路邊用餐,那樣會降低身價。
趙東沒有這個顧慮,點了兩個小菜,和周圍的人聊着天,酣暢淋漓地吃着。這裏菜的口味是面向干體力活的人群,價低,量大,口味重;菜談不上精緻,卻也是正宗的川味。
午餐后他繼續在領事館附近蹲守,不過頭上多了頂破舊的草帽,這是中午吃飯時花了兩個銅錢從一個拉車漢子那裏買來的。
下午三點的時候,一個合適的目標出現了,趙東立即跟了上去。
這是一個身高大約一米八的白人,四十來歲,黃色大鬍子,戴黑色禮帽。他走出領事館后左轉,沿着南濱路一直往前走;到海棠溪時再次往左轉。
就在這時,這個洋人停下了腳步,轉過頭,淡藍色的眼睛盯着趙東看過來。
也許因為趙東跟得太緊,也許這個洋人天生警惕性高,反正他知道自己被對方察覺到了。於是他急走幾步,到這個洋人面前,用這個年代華人特有的那種洋涇浜英語解釋:
“尊敬的先生……可能我比較冒昧,但是我現在需要一份工作……”
他的英語說得結結巴巴,但是又讓人大致聽懂。
這個洋人聽完后沒有憤怒,只是平靜地說道:“很抱歉,我幫不了你;請你不要跟在我的後面!”
被目標發現了,趙東只能走回去。而且這個洋人有一點不符合他的要求:他對這裏的路很熟悉,不像初來乍到的。
這個插曲沒有影響他的心情,但是很可能干擾了他的運氣。直到天黑,他沒有再發現合適的目標。
晚上他在路邊找了一家專門向華人營業的小旅店;大通鋪,不管飯,一晚上三個銅板。這時候他身上穿的舊學生裝已經髒的看不出模樣,現在的他,和大通鋪裏面干體力活的同伴沒有多大區別。晚上睡覺時,同房間的人基本上累得一沾床就打呼嚕,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第二天,他改變了策略。因為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邏輯性的錯誤:他需要的是新到此地的洋人,這樣的洋人不應該在領事館門口傻等,而應該去碼頭上找。
他現在已經打聽清楚,美國人和法國人從川外乘船入川,第一站往往是南岸的上新街洋碼頭。
他在這裏持續蹲守了三天,斷斷續續跟蹤了四個人,其中有一個一直跟蹤到了南濱路上洋人常去的酒吧,這時才發現對方是個法國人,儘管他會說流利的英語——他被對方流利的紐約口音騙了。
第四天,他換了身衣服。衣服是一個急着趕回家的碼頭扛包漢子手裏買的,他給了兩個銅角,權當贊助對方路費了。
中午的時候有一艘掛着法國旗的小火輪靠岸,從船上下來二十來個船客,其中有七個白人。他和幾個想拉活的華人一起湊了上去。
“哎呦,你怎麼打人呢!?哎呦!”還沒走到跟前,就發現前面一片混亂。
“為什麼你們不能多學點文明人的規則呢?”一個操英語的高聲喊道。
“別打了……要打死了……哎呦,腳被打斷了……”被打的漢子嘶聲慘叫着。
幾個洋人路過,有好奇的洋人扭頭看看,然後就這麼離開了,沒有人來干涉。遠處還有幾個包着大頭巾的錫克警察,平靜地看着這個方向,根本無動於衷。
趙東擠上去打聽怎麼回事。
“孫瘸子剛才想替那個洋人提箱子,那個洋人不幹,就打人……龜兒子,不就一個銅角嗎,值當把人往死里打嗎?”前面一個滿臉悲憤的瘦小男人說道。
有幾個苦力想去拉架,那個洋人大約三十歲,金髮碧眼,面容粗獷,身高體壯,個頭將近一米八,他一把拉住最靠近的人,拿着拐杖就這麼劈頭劈臉的打將下去。
一邊打還一邊用英語喊道:“黃猴子們,你們應該像菲律賓人一樣學會遵守文明世界的規則……哈哈,先生們,現在我可以幫助你們來學習……”拿起拐杖又是一陣亂打。
“勞資日他洋人十八代祖宗……”
“小心禍從口出!……這裏是洋人的地盤,洋人不講理啊!”
趙東聽這個洋人口音,有點象電影《亂世佳人》男主角克拉克-蓋博,那種帶着點磁性的揚基佬口音。嗯,這個口音比較合適,他心裏一樂,於是就走到前面用英語問道:“先生,用文明世界的規則怎麼解決這件事情?”
一聽到地道的美式英語,那個有點亢奮的洋人回過頭來。
“啊哈,先生們,今天走運了,遇見一隻聰明的猴子……文明世界的規則嘛?現在把我的箱子提到旅館,”洋人滿面笑容,似乎打幾個人是一場令人愉悅的午後消遣,“……免費!這是作為你們所犯錯誤的代價。”
“如您所願,先生!我接受這個代價。”趙東也不廢話,上前提起箱子。
走出幾步,趙東說道:“先生,請允許我要給你一個建議:你首先要去的地方是美國領事館,因為你要辦理簽證事務!”
“謝謝你,中國人,我想我可以提供給你一份工作,我想你需要這個,不是嗎?”
你才需要找一份工作吧?趙東一眼就能看出這個洋人的底子。他身上的西服還有幾個破洞,皮鞋都擦得起毛了……這樣一個美國流浪漢居然還要給他提供工作?
“可以叫我李嗎?”趙東提議,“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對本地很熟悉,我想你現在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不是嗎先生?”
“安德森,麥克蘭-安德森。”安德森說道,“我將會給你提供一個工作機會,在月末結算薪水,同意嗎?”
“成交!”趙東估計安德森先生現在兜里沒幾個錢。
去美領事館沒多遠,短短的路,兩個人不停地互相套話,都想摸摸對方的底子。趙東把自己說成一個洋行的華人經理,洋老闆破產跑路,自己失業,跑碼頭來碰碰運氣。
“李,看起來你今天運氣很好,哈哈。”
“也許是上帝的旨意吧!”趙東一本正經的說道。
進領事館時,憑着一張護照,安德森先生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帶進去了。趙東心裏感嘆,美國人的護照真好使。這就是一個大國的自信。
美國人的手續很簡單,安德森在大廳簽個字,然後蓋幾個章就結束了;大廳里能看見其他華人,大都西裝革履,趙東穿的衣服就像個跟班提包的苦力。
辦完后兩人出門,趙東帶着安德森找旅館。
趙東把旅館的價格故意往高處說。果然一說完,安德森先生就有點猶豫,不過他也是浪跡好幾個國家的老江湖了,言談中不漏一點口風。
趙東也不說破,又建議道:“安德森先生,假如辦理公司手續的話,最好在江北面的白象街,那裏是金融街……”
白象街位於重慶中心——也就是後世渝中區的東南部,街長不到一里,寬不到十米,一八八六年,在這裏成立了重慶最早的有線電報局,一**一年重慶開埠后,英、美、日等家在這裏開設洋行,形成“金融街”,隨着重慶水運交通的發展,商賈船家運貨來到重慶,少不了要和官府打交道,於是,在那一帶就修起了不少貨棧、商行。
因為早期外國商人被限制在南岸租界區,不經許可不能到城裏來,但外國商人又不能不辦事,於是就有了買辦;白象街在太平門內,靠近官府,於是就被各種買辦、商行當作辦事處駐地,因此,白象街有了重慶城最早的洋房子,這些洋房子吸收了中國傳統建築的一些優點,例如大多都採用了花格門窗,雕刻鏤空,相當精緻,在相當一個時期內,白象街都是重慶城建築最豪華的街道。
當然到了這個時候,所謂限制洋人的法律早已形同虛設,洋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根本沒人管。劉湘的大兵敢收老百姓進城稅,但是絕對不敢收洋人的稅。
介紹情況的時候,趙東把白象街的旅店,飯店的價格盡往低處說,把好處盡往高里說,這個對安德森先生是有吸引力的。其實現在重慶的白人,只要有可能的話,還是願意住在南岸租界區,白象街白人太少,周圍全是黃皮膚的中國人,心理上就不舒服。
安德森先生可不管這些。
“李,去白象街吧。我想我們可以開始工作了。”安德森先生兜里的錢剩不下幾個了。
乘船過江后,拐到巴縣老城靠西的一個小門,到門口時,天快黑了。小門已經禁止行人通行。
本來這個時候,朝天門這樣的主門是可以通行的,趙東故意繞了路。
安德森不知道這點,他沒把黃種人放在眼裏,在城門口就和把門的大兵們吵了起來。大兵們堅決不讓進,對方畢竟是白人,他們也沒有刁難,只是堵住門不讓進。
趙東在旁邊不停勸說,把安德森先生勸回去。
路上趙東故意埋怨安德森,說是因為他非要立即開始工作才搞成這樣,要是按照他的建議,在南濱路找個旅店住下就好了。
安德森哪裏肯服氣一個黃種人!?
幾下挑逗,兩人就吵了起來。
想到晚上可能要露宿野外,安德森先生開始煩躁起來;雖然這事他沒少干過,但是安德森先生痛恨的是白人的尊嚴受到損害。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趙東又提出建議:
“安德森先生,往北還有一個城門,叫德勝門,一直到夜間都准許通過……就是路有點遠!”
“是嗎?那去看看,有多遠?”
兩人一商量,立刻往北趕去。這時他們所在的位置已經很偏僻了,兵荒馬亂的,城外人煙稀少,周圍的景色開始暗淡下去。
安德森先生一會惱一會喜,心理上早已喪失了平時的警惕性,他快步往北趕去,只想趕快進城。
趙東往周圍看看,然後使足了力氣,一掌砍過去,用右掌下緣根部砍在對方頸椎後面靠上的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