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杯新歲酒
第3章一杯新歲酒
我們擁有的時候啊,當時只道是尋常。
多年後歲歲在倫敦留學,班裏有個來自捷克的女同學很迷中國,問她的故鄉中國北方是什麼樣子的。歲歲告訴她,是茫茫大雪與艾葉的味道。大雪倒是明白,艾葉的味道是何意?歲歲只笑笑,沒有解釋。
那是啊,她對那座北方小城最初的印象。人的記憶挺奇怪的,明明關於那座城市有那麼多更加深刻的記憶,但第一眼總是最獨特,是歲月無法抹去的痕迹,鐫刻於心。就像我們第一次愛上的人。
歲歲到姥姥家的第一天就病倒了。
北方也在下雪,與南方的薄雪不同,這裏的積雪很厚,一腳踩下去會淹沒小腿肚。世界白茫茫一片,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氣溫有零下二十多攝氏度。舟車勞頓加上水土不服,歲歲先是嘔吐,然後便開始腹瀉,手腳冰涼。明明屋子裏暖氣很足,她卻冷到渾身發抖。
姥姥說她這是寒邪入體,為寒厥之症。
那時天已經很晚了,醫院離得遠,這暴雪天裏連一輛出租車都叫不到,歲歲的情況也不宜再吹冷風,姥姥便決定自己給她治病。姥姥是個經驗豐富的老中醫,她的艾灸館就設在自己居住的院子裏。歲歲的情況看似嚴重,卻也不是很棘手。人體生命的活動依賴於氣血,古醫書有言:寒則氣收,熱則氣泄。血見熱則行,見寒則凝。凡是一切氣血凝滯,沒有熱象的疾病,都可用溫氣的方法來進行治療。她的身體如此虛弱,艾灸對她也許比打一針更管用。
陸年反對姥姥施灸,姥姥在江南的時候身體就不大舒服,之前一直強撐着,這會兒臉色差到了極點,是需要休息。
“不要緊的。”姥姥擺擺手,又囑咐陸年,“你快去睡。要不要給你泡一杯牛奶?你以前睡覺前喜歡喝一杯熱牛奶的。”
陸年搖頭:“不用了。”
他現在根本就不愛喝牛奶,姥姥說的那個習慣大概是兒時的吧,太久了,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小時候沒有跟姥姥一起長久地生活過,後來隨母親定居英國,這些年鮮少回來。他與姥姥的關係並不親厚,但她現在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了,也是他的倚仗。
“我幫你。”
他不想管歲歲的死活,但要顧及姥姥的身體,於是只得幫着姥姥一起去做準備工作。
歲歲蜷在床上,臉色蒼白,聲音有氣無力:“對不起啊,姥姥……”
“傻孩子。”姥姥摸摸她的頭,“如果不舒服你就告訴我。”
可歲歲自始至終都很安靜,“寄人籬下第一天就給別人添了麻煩”比身體的病痛更令歲歲難受與惶恐。她以前多嬌柔矯情啊,被蚊子咬一口都要哼唧半天。然而現在頭一次病得這樣重,難受得要命,卻要默默忍受着。
艾灸的味道很快瀰漫了整個房間,姥姥使用的是最傳統的那種古灸法。煙霧大,煙火氣混着艾葉的清香,陸年覺得嗆,便走了出去。歲歲卻對這個氣味很是喜歡,原來為她擦眼淚時姥姥手指上那好聞的氣味是來自於這個啊。
這味道是如此溫暖,令她覺得安心。
姥姥為她做完艾灸,起身時差點摔倒,幸虧推門進來的陸年扶住了她。他瞪着在床上沉睡的歲歲,咬牙切齒道:“真是害人精。”
姥姥語氣嚴厲:“年年,不許這麼說。”她想起歲歲之前睡得迷迷糊糊時才哽咽着嘀咕了一句“媽媽我好難受啊”,輕輕嘆了口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呀!
“年年,以後歲歲就是你妹妹了,你要……”姥姥看了一眼沉着臉的陸年,那句“你要愛護她”到底沒能說出來。他媽媽說他比同齡的孩子要成熟懂事,可他再懂事,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你不要欺負她。”
“她不是我妹妹。”冷冷丟下這句話后,陸年便端着艾絨盒走出了房間。
歲歲的病情得到很大緩解,她還沉沉地睡了個安穩覺,自從事故后她就總是做噩夢。但她寒厥之症未痊癒,身子十分虛弱,連早飯都是姥姥送到房間裏來吃的。姥姥熬的小米粥很香,還有自己蒸的包子,但歲歲實在沒什麼胃口。可姥姥說今天還得做一次艾灸、喝一碗中藥,不吃點東西不行,她才勉強喝了半碗粥。
忽然一陣寒風灌入,房間裏隨即多了個不敲門的闖入者。
歲歲轉頭看向那個很沒禮貌的人,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這種天氣里他只穿了件衛衣,是很張揚的大紅色,可他偏偏皮膚有點黑,歲歲懂些色彩搭配,覺得這個顏色不適合他。
歲歲看他的同時,他一邊咬着包子,一邊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一點包子吃完,他抹抹嘴“嘖”了一聲:“還以為有三頭六臂呢,他們就為了你這麼根小豆芽菜一大早在那兒鬧妖啊!”
歲歲皺眉,這人說話真是沒頭沒腦的。
歲歲知道他是誰,她應該跟他友善地打個招呼,可他這樣的登場方式讓她下意識地很反感。她沉默着,只希望他能快點離開。
少年卻晃悠着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問題多多。
“你生的什麼病?不會傳染吧?”
見歲歲不吭聲,他倒也不生氣,好像他只是無聊隨便問問。之後,他忽然湊近歲歲。她被他驚得往後縮了縮,聽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開口:“喂,你不會是我奶奶給陸年找的童養媳吧?”
歲歲:“……”
歲歲索性躺下閉上眼,趕人的姿態那麼明顯,少年卻跟沒看見一樣,繼續絮絮叨叨。
“是個啞巴?”
他的目光忽然被床頭柜上的一個小東西吸引住,那是個時鐘指南針,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但工藝精美,十分别致。少年拿在手裏把玩,發現新大陸似的“哇”了一聲,說:“還是夜光的!”
“這個給我吧,就當見面禮咯!”不等歲歲回答,他拿起指南針就走。
歲歲急了,“唰”的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陸天銘,你還給我!”
天銘好奇地回頭:“呀,原來會說話啊!還有,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他的名字有什麼稀奇的。來這裏之前,姥姥就跟她簡單介紹過家裏的情況,住的是個老院子,一半用來經營艾灸館一半用來居家。陸年的舅舅舅媽與姥姥同住,還有個跟歲歲同齡的孫子叫陸天銘,是個頂頑皮的男孩。歲歲覺得他何止是頑皮,簡直討厭得要死!
“你還給我!”歲歲跳下床赤着腳追到門口,一把拽住天銘不讓他走。
其實這個指南針也沒多貴重,但那是爸爸送給她的禮物,離家時她的東西並沒有全打包帶走,被留在身邊的自是她十分珍愛的,她怎麼可能給他!
雖是同齡,但天銘比歲歲高,他故意高舉着手,耍猴一樣笑嘻嘻地逗她:“來搶啊!”
歲歲抓着他的手臂跳起來,眼見就要夠着了,天銘忽然換到另一隻手,讓歲歲撲了個空。天銘瞧她急得快哭了,越發覺得好玩,兩隻手換來換去,有時還故意放低一點給她希望。
歲歲正病着,這一跳一蹦地折騰幾番,一陣頭暈目眩,那股噁心難受勁兒又上來了,她微微彎腰捂着胸口。
“哎喲,還真是一根弱爆了的小豆芽菜啊,哈哈——”天銘調笑的語氣忽然一轉:“喂,陸年你幹什麼!”
歲歲抬頭,就看見陸年站在天銘身後,手中拿着她的指南針。
“還給我!”天銘伸手就去搶,陸年學他的樣子高高地舉着手臂,兩人身高懸殊,他一下沒夠着。
“來搶啊!”陸年面無表情,聲音里也沒有一絲情緒起伏。明明是逗弄的話,卻一本正經得像是在說什麼重要的事。天銘最煩他這副模樣了,明明才大自己兩歲,卻總一副高深莫測、高高在上的樣子,裝什麼裝!奶奶與爸爸卻對他交口稱讚,說他穩重又懂事。爸爸還總愛拿他來教訓自己,最後總結一句:學學你表哥。天銘十三年的人生里,表哥陸年是他最討厭的人。
他又不是歲歲那個傻猴子,才不會表演上躥下跳。
“哥不稀罕!”天銘說著,從陸年身邊走過時故意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之後便揚長而去。
陸年將指南針扔到歲歲懷裏。
歲歲緊緊握着失而復得的寶貝,十分感激:“陸年哥哥,謝謝你啊!”
陸年看了一眼她單薄的衣着與赤裸的雙腳:“你自己不要命我才懶得管,但別連累姥姥。”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還有,不準叫我哥哥。”
歲歲:“哦。”
他跟她說話還是那樣冷冷的、很厭煩的語氣,但歲歲卻一點也不難過。她甚至有一絲小開心,覺得自己好像窺見了他隱藏的另一面。她的陸年哥哥啊,其實是個挺溫暖的人呢。
她從他那裏從沒得到過一絲溫暖,因此一點點好都足以令她歡欣鼓舞,也不會去管這是不是個美麗的誤會。歲歲需要這種自以為的積極的想法,來讓自己更有勇氣靠近他。
晚上,歲歲總算明白天銘那句開場白的意思了。陸年的舅媽對歲歲的到來意見非常大,她很生氣這麼大的事婆婆與丈夫都沒有事先同自己商量,一大早便與舅舅吵了一架,下班后就直接回了娘家。
“都怪你!”天銘心直口快,在晚餐時當著大家的面抱怨歲歲,被姥姥敲了一下頭。
歲歲的臉都快埋到碗裏了,她有點後悔自己非要出來吃飯。姥姥都說了她需要卧床靜養不能見風,但她想跟天銘的媽媽正式打個招呼。
姥姥給歲歲送來熬好的中藥時,見小姑娘悶悶不樂還有幾分忐忑,原本想安慰幾句,讓她別聽天銘胡說,他媽媽不回家跟她沒有關係。但姥姥轉念一想,說出的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話。
“歲歲,人生在世呢,不大可能得到每個人的喜歡。別人不喜歡我們,有時候並不是我們的錯。你明白嗎?”
歲歲看着姥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姥姥,睡覺前你能不能再給我做次艾灸啊?”歲歲問,“我喜歡聞那個味道。”
姥姥失笑:“你還上癮了啊!不行的,你身子弱,不能多做。有個詞叫‘過猶不及’。”
歲歲不大懂什麼叫“過猶不及”,姥姥說話時常會夾雜幾個她聽不太明白的詞,但她喜歡聽姥姥講話。姥姥的聲音很溫和,語氣不急不躁,而且在這個家裏,姥姥是唯一一個願意好好跟她說話的人。
天銘的媽媽離家出走的第三天,天銘跟爸爸去了姥姥家一趟,然後三個人一起回來了。
歲歲正從廚房倒了熱開水要回自己的房間,這是她第一次見天銘的媽媽,她站得筆直地問候:“舅媽好。”
天銘的媽媽都沒拿正眼看歲歲,她站在走廊上,一邊拍着衣服上的雪花一邊淡淡地說:“哎喲,你可別亂叫,我是你哪門子舅媽啊。”
她的語氣不是很重,也沒有伯母那樣明顯的厭惡,但這種冷淡與無視一樣傷人。
歲歲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接話。
這時,天銘湊過來:“趙歲歲,你那個指南針小氣巴巴地不肯送我,那借我玩兩天總行吧?”
他還惦記着她的指南針呢,歲歲知道他所謂的“借”指定有去無還,正惆悵着如何拒絕他,天銘的媽媽就開了口:“玩玩玩,你就知道玩!馬上就期末考試了,給我回房間複習去!”
天銘被他媽媽拽走,一路上還在嘟嘟囔囔,根本不怕他媽媽。最後不知他說了句什麼,他媽媽被他逗得笑起來。
歲歲看着他們母子倆吵鬧嬉笑的身影,眼中浮起滿滿的羨慕,心中卻是酸澀的。
我們在擁有的時候啊,當時只道是尋常。
轉身,歲歲就看見陸年站在二樓走廊,他靠在柱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機,視線望着自己這裏。歲歲有點窘迫,剛才那一幕他都看見了吧。為了掩飾,她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沖他揮手打招呼,陸年卻轉身進了卧室。
元旦過後,陸年轉入了市一中念高一。一中是市重點中學,多少學子擠破了頭想進去,這種半途轉學進來的更是困難。他舅舅在這所學校任教,給年級主任看了陸年過往的成績單,主任生怕這麼好的苗子去了競爭對手市三中,立即拍板把陸年安排進了尖子班,還許諾會給他獎學金。
飯桌上,姥姥問起陸年在學校的情況。
“跟得上老師的課嗎?”
“嗯。”
“食堂飯吃得習慣嗎?”
“嗯。”
“同學好相處嗎?”
“好。”
……
姥姥有點無力,也有點擔憂,她問什麼陸年都答,但就是沒有超過三個字的。她感受得到外孫與自己不交心,她想要與他多親近,了解他在想什麼,可他把自己的心關起來,自己出不來,外人也進不去。
這孩子心思重,性情又太冷,不是一件好事。姥姥素來覺得天銘“咋咋呼呼”的太頑皮,總讓他爸媽操心。如果這兩個孩子的性格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這邊天銘又開始嚷嚷起來:“奶奶,我們在同一所學校,您怎麼不問問我跟不跟得上老師的課、吃不吃得慣食堂的飯?您也太偏心了!”
“你個小沒良心的嘞!”姥姥笑着敲他的頭,然後夾了一塊紅燒排骨放到天銘碗裏,“這是不是你最愛吃的?”
天銘哼出聲,歡快地啃排骨去了。
姥姥又給歲歲夾了塊排骨:“多吃點。”
歲歲小口咬着排骨,趁姥姥不注意端起水杯大口喝水。姥姥什麼都好,就是口味特別重,做的菜鹽多醬油多。江南菜系清淡,來到這裏歲歲吃不慣。
吃完飯,陸年放下碗筷禮貌地說了一句“我吃飽了”才起身離開,天銘把碗筷隨便一丟人就沒影兒了,只有歲歲幫着姥姥一起收拾餐桌。然後她發現了陸年的小秘密,姥姥夾給他的排骨他都沒有吃,偷偷用紙巾包好埋在了丟骨頭的碗裏。
歲歲又主動到廚房幫姥姥洗碗。
姥姥忍不住感慨:“還是姑娘貼心啊!”
不是的。歲歲心想,她從前在家或者春節去奶奶家,就跟天銘一樣,她是第一次知道洗碗是要放洗潔精的。
“姥姥。”
“哎。”
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歲歲繼續說,姥姥瞧見她吞吞吐吐的模樣便笑了,溫和地問:“想說什麼呀,歲歲?”
歲歲咬了咬嘴唇,最後還是鼓足勇氣小聲開口道:“姥姥,我可以上學嗎?”
姥姥愣了一下,隨即用沾着泡沫的手指彈了一下歲歲的額頭:“你這丫頭,在瞎想什麼,小小年紀不上學你想幹嗎去?學校你舅舅都給你找好了,與年年、天銘他們是同一所。你的身體還沒完全好,馬上又要放寒假了,等過完年了你再去報到。”
歲歲伸手擦拭額頭上的泡泡,低下頭傻傻地笑了。
“謝謝姥姥。”
姥姥忽然就有點心酸,她已經儘力在對待三個孩子時抱同樣的態度,可她還是如此小心翼翼。
整理好廚房,歲歲等姥姥離開后,又偷偷跑回來,在櫥櫃裏翻啊翻,總算找到了裝雞蛋的盒子。她拿了一個放到裝了水的湯鍋里,想了想,又拿了一個放進去。她站在煤氣灶前,扭了好幾下按鈕都沒點燃火。她皺着眉,努力回想媽媽是怎麼操作的,耐心地試了一遍又一遍。當火苗躥起來的時候,她驚喜得差點蹦起來。
一關剛過,一關又來了。在歲歲看來,煮兩個雞蛋並不比做物理題容易。要煮多久才熟?湯鍋很大,歲歲裝滿了水,等她把水煮沸時已經過去了半小時。撈雞蛋的時候,歲歲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鍋沿,燙得她齜牙咧嘴。她不知道燙傷后應該把手放到涼水下去沖,只一邊蹦跳着一邊用嘴去吹風,那片皮膚一下子就紅了。
然後她端着兩個雞蛋敲開了陸年的房間,獻寶似的遞到他面前。
“陸年哥……”歲歲忽然想起他的話,立即改口,“陸年,我給你煮的雞蛋,你餓了的時候吃吧。”
陸年本以為是姥姥讓她送來的,聽到這句話,去接碗的手立即收了回來。
“我不餓。”
“怎麼會不餓呢?你晚上根本就沒吃幾口飯。”
陸年皺眉:“我吃飽了。”
歲歲說:“我看見啦,你也覺得排骨太咸了是吧?”
陸年一直平靜的臉色忽然就變了,有點尷尬,還有點被發現秘密的窘迫與惱怒。
偏偏歲歲還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姥姥的,雞蛋也是我偷偷煮的。”
“多管閑事!”
陸年伸手關門,歲歲急了,雞蛋還沒給他呢!她抬手去擋,只聽“哐當”一聲,瓷碗掉在門框上一下裂開,雞蛋滾到地上,一個骨碌碌地滾進卧室里,一個滾落在走廊上。
歲歲嚇得一聲驚呼,陸年也愣住了,但見她並沒有受傷,他又一言不發地將門重重地關上。
歲歲回過神來,首先探頭往樓下看。還好還好,沒有驚動姥姥他們。
歲歲俯身收拾了瓷碗的碎片,又找到滾到角落裏的那個雞蛋,默默地下樓。回到房間她才發現食指在流血,大概是不小心被瓷碗的碎片劃到了。傷口細細的一條,用紙團一壓血就止住了,倒不是很痛。
歲歲臨睡前看見桌上的雞蛋,剝開一口一口地吃着,冷了,又煮得太硬,真難吃。她一邊努力咽着一邊想,幸虧陸年沒有吃。然後她就被蛋黃卡住了,一下一下拍着胸口,好久都沒能順過氣來,卡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她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被燙傷與划傷的手也開始隱隱作痛了。
媽媽曾告訴她,只要你真心對別人好,對方總會感受到你的心意,總會用同樣的善意回饋你。可是媽媽,如果那個人從一開始就討厭你、憎恨你,那麼你對他再好,是不是也永遠得不到他一個正眼、一個微笑呢?
明明知道的呀,也明明說好沒關係的呀,為什麼要難過呢?歲歲覺得自己真的很沒出息,對自己很生氣。
陸年與他媽媽的東西被郵遞員送到家時,只有歲歲一個人在,郵遞員將幾個碩大的紙箱丟在院子門口就走了。歲歲挪了幾下紙箱,最後泄氣地放棄了,她站在門口愁死了,搬不動,也不能扔門口不管。
姥姥與陸年回來時,就看見歲歲站在一堆紙箱旁縮着身子邊跺腳邊搓着手,毛線帽上都蒙了一層淡淡的水汽,知道她在雪地里守了快一個小時,姥姥心疼又生氣:“我的小祖宗喲,你這病反反覆復的,就是被你這麼造的!”
歲歲說:“我怕東西被人拿走嘛。”
姥姥好笑地點了點她的額頭:“這天寒地凍的,又是大白天,誰來偷你的東西啊。就你傻!”
歲歲不好意思地摸着頭傻笑。
陸年看了眼歲歲,沒說什麼。
姥姥讓歲歲趕緊回屋子,她與陸年找了推車出來,一件件搬到迴廊上,陸年住二樓,箱子實在很大,又沉,搬上樓不是很容易。陸年怕姥姥磕着碰着,便說等舅舅回來再搬。可過了一會兒,歲歲看見陸年拿了剪刀過來將紙箱拆開,然後一件件運送裏面的東西。
歲歲走過去說:“我幫你一起啊。”
說著就抱起幾本書,下一秒卻被陸年搶了過去,他皺眉說:“不要碰我的東西。”
“哦。”歲歲尷尬得手腳不知往哪兒擺。
陸年抱着那幾本書與一幅油畫上樓了。
那天晚上陸年沒有下來吃晚飯,歲歲要去叫他,被姥姥阻止了,姥姥沒多說什麼,就是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除夕前一天,姥姥帶陸年與歲歲去了一趟醫院,兩人縫針的傷口都到了拆線的時候。
醫生拆完線,拿了面鏡子給歲歲照。歲歲微仰頭,看着下巴上那道彎彎曲曲猶如蜈蚣一樣的淡粉色疤痕,伸手輕輕碰了碰,又立即縮了回來。
醫生見她眼睛裏像是冒出一層水汽,要哭的樣子,只以為是小姑娘愛美,便安慰她說:“不要擔心,時間久了這個疤痕總會慢慢變淡的。”
推門進來的陸年正好聽到這句話,心想:身體上的傷痕可以隨着歲月淡化,那心裏的呢?
離開醫院,歲歲想要去修一修長得亂糟糟的頭髮,無奈臨近年關,理髮店都歇業了,最後姥姥回家自己動手幫她剪短了已經覆蓋到眼睛的劉海,又將她雜亂的長發修剪整齊。
晚上歲歲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從頭到腳好好地梳洗了一番,彷彿要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病喪之氣都沖洗掉。她站在鏡子前,咧開嘴角,先是很小的弧度,然後一點點上揚,慢慢擴大成一個笑容。
“真丑啊。”她低聲道。
再來一遍。
從前她多喜歡笑啊,臉上最司空見慣的標誌性表情,現在竟然需要對鏡練習。
第二天早上,歲歲去餐廳吃早飯,在走廊上碰見正吸着豆漿、吃着油條迎面走來的天銘。
“早啊,天銘!”她聲音輕快,笑容燦爛極了。
天銘嚇得手一抖,油條就掉在了地上。
歲歲將油條撿起來扔進垃圾桶,又從餐桌上重新拿來一根遞給他。
天銘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瘋了瘋了瘋了……”
第一面不大愉快,在那之後歲歲都是避着他的,除非他主動搭訕,她從不跟他說話。一夜之間,她這是怎麼了?天銘百思不得其解。沒心沒肺的少年早就忘了,前幾天他跟歲歲說:“你怎麼老哭喪着一張臉啊,我媽說你這個樣子好像喪門星哦,啊哈哈!”
說的那個人嘻嘻哈哈轉眼即忘,聽者卻留了心。
歲歲到廚房幫姥姥包餃子,姥姥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變化。小姑娘如脫胎換骨,有了笑容,話也變得多了,那雙黑亮的眼睛靈動有神,像是寒冬退去,冰雪消融。姥姥怎麼會不知道她的心思呢?有點心酸,更多的卻是欣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除夕夜,家家戶戶都在燃放鞭炮,姥姥的院子裏卻很安靜。陸家新喪,不貼春聯也不放鞭炮。開飯前,姥姥將米酒灑在地上,三杯敬亡靈。
姥姥給陸年、歲歲和天銘派發壓歲錢。
“我祝福你們健康平安。”姥姥慈愛地說,老人唯有這點心愿。
然後慣例是看春晚與守歲。陸年對電視節目沒興趣,早早就回了房間。天銘也坐不住,沒一會兒就跑回房間玩遊戲機去了。舅舅舅媽去忙事情,最後只有歲歲與姥姥一直守歲到零點。歲歲給姥姥拜了年,一溜煙就跑了。她一路跑到陸年的房間門口,也沒敲門,就站在門外說了一句“新年快樂,陸年”,又“噔噔噔”地跑下了樓。
鄰家放起了煙花,夜空中傳來此起彼伏的聲音,奼紫嫣紅、絢爛美麗。歲歲站在院子裏抬頭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進了房間。
這一年對歲歲來講如此濃墨重彩,也就這樣悄悄地結束了。
新的一年開始了。
新學期開學,歲歲轉入市一中念初一,與天銘同班。然而開學第一天,兩個人就打了一架。
事情得從頭說起。
歲歲既然下定決心要與天銘好好相處,就把之前不愉快的事情忘了。天銘不像陸年那樣冷淡,一來二去兩個人的關係倒也算是和睦。這會兒又分到一個班,歲歲初來乍到,一個人都不認識,自然覺得天銘格外親切,放學后就叫天銘一起回家。
天銘擺擺手:“你先走,我還有事。”
歲歲問:“什麼事?我等你啊!”
天銘就有點不耐煩了:“不用你等,趕緊走吧你!”
歲歲非要等他一起回家是有緣由的,天銘放了學總愛去網吧打遊戲,姥姥便私下拜託了歲歲,讓她放了學就拉他回家。其實這等同於監視了吧,歲歲自然不能明言。
她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天銘,其實……其實是我沒記回家的路,不知道怎麼坐車。我只能跟着你,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哈,你可真笨!”天銘笑話她,但歲歲這樣懇求的語氣讓他很受用,“哥就可憐可憐你,你去校門口等我。”
歲歲說:“我就在教室里等吧,外面好冷的。”
正在這時,有個男生從外面走進來,叫了一聲天銘的名字,問他:“東西帶了嗎?”
天銘沒回他,倒是急急忙忙將歲歲推出了教室:“廢話那麼多,說了校門口就校門口,快走!”
歲歲本已往校門口走了,但她想起天銘剛才那副慌亂的樣子,總覺得怪怪的,於是轉身又往教室跑去。
教室里,天銘正與那個男生在交易。他賣的是一套油畫筆,男生翻來覆去地檢查,又有點挑剔筆頭有些微微開叉,天銘知道他這樣磨蹭不過是想殺價。他還沒說什麼呢,那個男生就搶先開口了:“陸天銘,這筆不會是山寨的吧?”
天銘很不高興:“我姑姑的一幅畫可值錢了,她的東西怎麼可能是山寨貨!”說著他就將那套油畫筆搶過來合上蓋子,“我查過,這個正價幾千塊,二手的也不便宜,我才賣你五百塊你還嫌貴,愛要不要!”
男生見他真動氣了,又很想要那套筆,趕緊笑着緩和氣氛:“我隨口說說嘛,要要要!五百就五百!”
天銘伸出手:“一手交錢一手……”
“陸天銘!”一聲怒喝打斷天銘,歲歲飛奔過來搶了那套油畫筆,怒視他,“你竟然偷了陸年媽媽的東西來賣!”
“你胡……胡說什麼啊,這是陸年給我的!”天銘先是有點愣,反應過來后昂着頭,很是理直氣壯地說,“對,陸年送我的!”
“你撒謊!”歲歲說,“這是他媽媽的遺物,他怎麼可能送給你!”
要買畫筆的男生聽到“遺物”二字臉色一白,丟下一句“陸天銘你這個騙子”就走了。
教室里還有幾個同學在搞衛生,一邊往這邊看一邊低聲議論。天銘被歲歲當眾拆穿很沒有面子,很兇地警告她:“關你什麼事,別多管閑事!”他惡狠狠地又將油畫筆從歲歲手中搶了過去,背着書包走出教室。剛走到門口,歲歲忽然從後面撲過來,一邊拽着他不讓他走,一邊去奪油畫筆盒。
天銘原本沒當回事,之前歲歲也跟他搶過東西,結果被他當猴一樣逗樂。可他根本不知道歲歲為了陸年是可以拚命的。當天銘的臉上被歲歲抓出一道血印子時,他才真的動怒了,把書包一丟,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男女力量懸殊,可歲歲那會兒像發了瘋一般,腦海里只想着一件事——那是陸年媽媽的遺物,是他的念想,我要幫他拿回來!這個念頭給了她無窮的力量與無所畏懼的勇氣。歲歲是第一次與人打架,毫無章法,全憑着一股蠻力手腳並用,撕抓摳撓踹一通亂打。到最後,兩個人臉上都掛了彩,天銘沒佔到多少好處,但他始終緊緊抱着那盒油畫筆不放。
同學們跑到走廊上圍觀,一時間也不敢上前拉架。不知誰說了一句:“哎,快去叫陸老師。”
天銘聽到這句話,也不跟歲歲糾纏了,爬起來罵了句“瘋子”撒腿就跑,歲歲立即追了過去。
讓天銘逃跑棄假的陸老師此刻正在辦公室里訓斥他班上的兩個學生。
“開學第一天就給我逃課去網吧,還跟高中部的打架,你們倆可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啊!”
他對面站了兩個男生,一瘦一胖,兩個人嘴角都有傷。胖的那個站姿筆直垂着頭,一副老老實實挨罵的姿態;瘦的那個則半站半靠在窗台上沒個正形,校服敞開着,一臉的無所謂,好像根本沒聽見他講的是什麼。
“老師,我錯了,再也不敢了!”胖的那個名叫鄭重,認錯的態度也特別誠懇鄭重,“我馬上回去寫檢討,兩千字!”
陸老師的臉色稍緩。這兩個同學成績都挺好,就沒出過班級前五名,可偏偏愛惹事,沒少讓他這個班主任頭疼。
“你們可長點心吧,馬上念初三了……”
瘦的那個忽然輕輕地“咦”了一聲,因他是靠窗站的,此刻偏頭望向窗外,就目睹了外面的打架現場。他還是破天荒第一次見男生跟女生打架。那女孩瘦瘦小小的,身上卻有一股狠勁兒,最後她都被推倒了,又爬起來死死地抱住男生的腳不放。即便她被拖行着在雪地里走也沒鬆開手,然後又張口咬上那男生的腳。
看到這裏,他一下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那女孩真像只小狼崽。
陸老師氣得一拍桌子:“周慕嶼,你還笑!我的話很好笑嗎?你不要仗着自己成績好就為所欲為,給你爸爸打電話,現在就……”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外面的同學急切地喊着:“陸老師、陸老師,陸天銘跟人打起來啦!你快去看看啊!”
陸老師本就飆升的血壓又高了一些,他丟下一句“沒一個省心的”就開門出去了。
鄭重鬆了口氣般地拍了拍胸膛,湊到窗邊:“周少爺,你剛剛在看啥呢?”
周慕嶼對着窗外抬了抬下巴。
操場上,那兩個人又扭打在了一起。天銘坐在地上踢着被咬的腳“哇哇”叫,都這樣了他也還是抱着那筆盒沒鬆手。歲歲又對着天銘的手咬下去,這一下比之前那一口更重,天銘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大吼一句:“趙歲歲你就是條狗!”
歲歲趁機搶了那個油畫筆盒,轉身跑了。
鄭重目瞪口呆,由衷地感到佩服:“女英雄啊!敢在學校里跟男生打架,打的還是咱們老陸的兒子!”
周慕嶼看着那個跑遠了的身影,笑着低語:“真是個妙人啊。”
他撿起地上的書包,踢了一腳還杵在窗邊的鄭重:“不走是想等老陸回來撕了你嗎?”
女英雄被冷風一吹,那點英勇氣概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后怕。歲歲已經在公交車站坐了半小時,她要乘坐的那路公交車已經開過去四輛,每次她走到車門邊又退開。
夜幕降臨,滿城燈火,她卻不敢回家。
周慕嶼慢悠悠地晃到車站時,就看到歲歲坐在那兒發獃,滿臉愁緒。她一門心思發著愁,連自己臉頰上的傷口在流血都沒空管。
周慕嶼靠着站牌看了她整整五分鐘,她都沒發現他的存在,並且連坐姿也沒變過。十七聲,他在心裏數了,五分鐘裏,她嘆了十七聲的氣。
他覺得自己也真是夠無聊的,於是收回目光,就看見要坐的7路公交車正慢慢開過來。他從口袋裏掏零錢時摸出個小東西,那是他用完剩下的一張創可貼。鬼使神差地,他撕開了那張創可貼,走到歲歲身邊,迅速將它貼到她臉頰的傷口上。
歲歲驚惶地抬頭,只看見一個背影。那少年正快步走向剛停下來的公交車,揮着手說:“不用謝,欠我的以後找你還。”
他的聲音懶洋洋的,帶着一絲笑意。
公交車緩緩開動,他從車廂前頭走向後排,路燈掠過玻璃窗戶,燈影重重,歲歲看見一張陌生、好看的側臉,卻又很快消失不見。
歲歲摸着那張創可貼,似乎還帶着陌生人的善意滋養出的溫度,讓她心裏湧起微微的暖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