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Flower·漩渦(4)
第4章Flower·漩渦(4)
“程小姐,又見面了。”他的尷尬不着痕迹地從眼裏掩去,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聲音溫潤,態度謙和地伸出手來,像在鮮花紅酒滿屋的高級宴會廳里與我相見一樣從容優雅。
他只對彥一失控。
“彥一昨天晚上睡在我這裏。”我直截了當地說。
回頭看去,不大的客廳一覽無遺,坐在陽台上的彥一,逆着光,只余剪影,像一幅美麗而沉默的畫卷。
彥景城點點頭,表情微微黯然。
他說:“昨夜我一直守在樓下的車裏。”
我仔細看他的臉,果然是面色疲憊,眼圈發烏。C城的冬天,入夜後冰寒刺骨,即使是坐在豪華車裏,一整夜熬着也不會太舒適。
一想他是四十來歲的人了,不禁心裏嘆息。
他對彥一,才像真正的父親。
但他迅速換上了冷靜的面具。
“程小姐,現在我要帶彥一回去了。”像在通知一件普通公務般,他微微提高聲調,是說給我聽,更是說給彥一聽。
我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到遠處的彥一身體動了動,然後站了起來。
他一站起來,我之前裹在他身上的薄毯就自動鬆散,落在了腳邊。
他看都沒看直接跨了過去,向著門邊走來。
我心肝兒顫地在腦內小劇場裏大喊着“我的小祖宗啊,那是七春從印度淘來的寶貝啊”,一邊跑過去撿,一邊暗想着這叔侄倆都是演偶像劇的天然材料啊。
撿完毯子,那門邊已是氣壓沉沉。
“小叔,我已經是成年人。”彥一說。
“不行。”彥景城輕輕把雙手按在彥一肩上,像足慈祥又嚴肅的長輩,“你現在的狀況不允許,我也無法和你父親交代。”
彥一說:“不需要交代,你很清楚,他已經久不問起我。”
彥景城像被什麼觸動,語氣里稍稍滲入了一點兒溫柔:“等你病好了,他會開心的,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彥一似乎想說什麼,但嘴唇又緊緊抿上。
“這次必須跟我回去,節后我再帶你過來。”彥景城說。
“我要在這裏過節。”彥一說,“我想陪她……陪朱雪莉過個節。”
明明門裏門外都沒有風,四周的一切也沒有變化,但不知道為什麼,當那個名字從彥一的口裏吐出,一種空氣陡然凝固的感覺忽至,猝不及防間,讓我的皮膚起了一陣輕微的戰慄。
我想要拔腿逃離這叔侄倆的談話禁區。
就在這進退兩難的當口,彥景城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彥先生,令侄如果暫時留在C城,歡迎與我同住。你上次拜託我的事,我也可努力看看。”
我驚呼出聲:“封信!”
彥景城側身回頭,身後那如雪松般傲然清俊的身影不是封信是誰?
幾個小時不見,風安堂里那個問着“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的陰鬱封信,彷彿如冰雪消融般遍尋不見,又似乎只是我的一簾幻夢。
依然是清朗溫潤的眉眼,依然是乾淨含笑的表情,他伸出手來與彥景城緊緊相握。那一刻彷彿有光,從他的方向,緩慢而堅定地滲進我們剛才站立的地方,驅散了濃得喘不過氣來的暗。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制地往上揚,無論過去了多少年,只要他出現,他就仍是那個一身白衣走過操場驚艷了我的最初的少年。
他讓我覺得幸福,覺得心跳,覺得每一個微小的呼吸都有意義,覺得活着真好。
愛上一個人,大概就是怕他的城市會下雨,怕他的城市下雨時他卻沒有帶傘,怕他沒有帶傘時,自己不能及時趕到把傘送去。
可是啊,每一步患得患失的心情,每一分起起落落的煎熬,每一次相遇離別的淚水,都是甜,都是蜜。
我一直相信世間唯有兩種感情,能給人以苦當歌的勇氣。
一是父母對孩子,一是與他相遇。
等我感覺封信彎起手指在我頭上輕輕一敲時,我才發現他們幾個人已經站在門口聊了起來,而我這個主人竟然一直傻乎乎地堵着門。
我手忙腳亂地招呼他們進屋坐,彥景城卻擺擺手。
我不知道怎麼辦了,訕訕地捏起了衣角。
一到封信面前,我就變弱智。
彥景城和封信怎麼會認識?看起來他倆還挺熟。
而一向我行我素遊離於他人世界之外的世界第一不給面子先生彥一,竟然在封信出現后,難得地沒有甩手走開,而是一直安靜地站在那兒。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封信臉上。
我記得年少時的封信,看人時的目光就較同齡人成熟。
他看人從不迴避,眼神乾淨澄澈、溫柔平靜,但實則犀利,與他對視,會讓人輕易感到驚慌和崩潰的戰慄。
後來我在香港遇到彥一。
彥一在病房第一次看向我時,我發現彥一看人的時候也不迴避。
但不同的是,封信是一種篤定的自信,溫和而堅定;而彥一,是一種偏執的攻擊,尖銳而陰鬱。
第一次被彥一那樣盯着的人,會有一點兒恐懼,他的眼瞳墨黑,彷彿沒有生氣的人偶娃娃,但卻隱隱在深處流動着某種危險而絕望的瑰麗暗影,既驚心,又驚艷。
此刻他這樣盯着封信,卻不知道封信會作何感想。
正在和彥景城談話的封信,果然很快感覺到了彥一的目光,他微微側頭。
他們的目光第一次相遇。
我心裏暗暗叫苦,不知道彥一在想什麼。
“你好,彥一。”封信說,“我叫封信,是個醫生,彥先生給我看過你的病歷。”
他朝彥一伸出手來。
“封醫生是C城名中醫……”彥景城插嘴向彥一介紹道。
“你就是封信?”彥一突兀地說,手指朝我一伸,“安之說的那個封信?”
封信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收回手來。他這一夜肯定沒休息好,但他的眼裏仍有藍天。
“我應該……就是那個封信。”
我臉上騰地發起燒來,雖然我自問是個不多嘴的人,但此時也好想問問這詭異而混亂的組合是怎麼回事。
“好,我去和你住。”彥一又石破天驚地丟出來一句。
都不需要寒暄,也不必猜測理由,彥一的世界有時簡單如兒童,卻讓人不忍加害。
封信卻一點兒都不意外的樣子,含笑點頭:“好。”
只丟下一臉烏黑的彥景城,彷彿變成局外人。
他們三個最後怎麼商量的,我不得而知,因為我被徹底醒了過來以後好奇心大作的七春拖進裏屋不分時機地拷問“關於三個男人的變態關係”這種話題,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卻看到屋裏已經沒有了那幾個人的蹤影。
手機上有一條封信發來的短訊:
“不要擔心我,我是來看看你昨晚休息得如何。晚上來接你吃飯。”
這一刻,我感覺昨天的種種,都如幻夢,消散無影,彷彿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
封信,他是溫暖的,他是萬能的,他是我的發光少年。
陷害與陰影,恐懼與退縮,都如浮塵,不會沾染他的心。
我甚至懷疑昨夜聽到的那一句他對何歡說的話是我的錯覺。
只是後來,當我目睹封信真正的脆弱與崩塌時,我才知道,我當時的這些喜悅是多麼可笑而自私。
它不過是我用來催眠自己的安慰劑。
因為我害怕,所以我輕易相信了那些陽光的美好的表象,我竟然希望封信是神,刀槍不入,風雨無懼。
我竟然沒有想過,有一種人,驕傲如他,在受傷的時候,也能強忍疼痛,不出一聲。
他確實是我的發光少年,只是他的發光,不過是笑着忍痛。
而那時,我只是歡喜地為他的狀態而安心,我着手開始實施我的小計劃。
我打電話給妹妹若素。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身懷六甲的若素大夢初醒的呢喃聲:“老姐……你知不知道,在上午吵醒孕婦是罪惡的……”
“我親愛的小馬車還好嗎?”我懶得接她的茬,笑眯眯地問。
小馬車是若素和何歡給肚裏的孩子取的愛稱,來源於最近若素的胎動格外厲害,用她的話來說,簡直日夜不停地動。
為了安撫調皮的寶寶,金牌大律師何歡不得不每晚趴在愛妻的肚皮上唱童謠:“我親愛的小馬車呀,你若是乖乖的……”
然後,他們就共同決定給寶寶取個乳名叫小馬車了。
我第一次聽到若素跟我說這個決定時,笑得差點兒內傷。不知道小寶寶是男是女,但總覺得他(她)長大一點兒能聽懂自己的乳名后,會為自己的天才爹媽的思維而哭的。
果然,一提小馬車,若素就來了勁兒。
“可不乖了!”她告狀,“昨天晚上又鬧到半夜,從東滾到西,從西滾到東……”
她嘰嘰咕咕地分享着做母親的喜悅與埋怨。
我陪她聊了一會兒,然後和她提起我的事。
“你這幾天找機會問問何歡,我想拿到那對失去孩子的夫妻的地址,他參與了調解,應該能拿到。”
那天就是若素通知我出事了,我才及時趕去,所以事情的大概她也了解。
“姐你想幹嗎?這事有何歡封信他們自己處理,你就不要摻和了。”
“放心啦,我見過他們,就是想和他們再見一面聊一聊,我覺得何歡封信都不會直接告訴我的,所以拜託你啦,只要打聽到大概住哪個鎮哪個村就行。”我說。
她猶豫了。
“若素……”我哀求。
最終,她還是答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