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Flower·漩渦(3)
第3章Flower·漩渦(3)
彥一的精神狀況一度脆弱到連續通宵失眠,即使靠着大劑量藥物勉強入睡,也會因為一點點響動而驀然驚醒。
當時在彥家工作的人,被彥景城變態地要求全部穿襪子在家中行走,連拖鞋也不許穿,可見一斑。
雖然這一次見他,他的情況似乎已經好了很多,但我對於他能夠睡得這麼沉仍感到隱隱不安。
我又仔細看了他幾眼,伸手在他的鼻端探探,確認他的呼吸雖輕但平穩,終於放下一點兒心來。
他長睫如瀑,側身蜷曲,不安又警惕。
他的睡顏像來自無名星球的小王子,我連嘆氣都不敢大聲。
對於彥一,我的感情很複雜。
在他還是那個欺負我的調皮小男孩兒朱一強的時候,我和他之間,是有着孩子間的天真愛恨的。
但在他成為彥一后,我們再次相見,他和記憶里朱一強的巨大反差、他的消沉乖張恐懼絕望,讓我震驚,也讓我悲傷。
如果你見過一朵花開到最好,你又怎會忍心看它在你面前以殘忍的方式被踐踏掉。
正如遇見封信時的自己,心動乍起,還未仔細分辨那方向與意義,就已經全力在黑夜裏向前奔跑。
而對那時的彥一,我只有一個信念:我要拉住他,死死拉住他,哪怕他的世界黑暗無邊,我也不能讓他這樣沉默地被吞噬掉。
時至今日,我滿懷內疚,不知當初這點兒私心,於他是對是錯。
當日那樹,已經亭亭;當日那雲,流過四季;而當日那悲傷少年,眉間卻依然陰鬱。
我盼他終有一日看見明媚的光,卻只在他眼裏,見到冰冷恐慌。
我太累了,知道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體力面對,遂爬到七春的床上迷迷糊糊卧了幾小時,似乎還未睡着,天已蒙蒙放亮。
聽到客廳里傳來很輕的聲響,我一個激靈睜開了眼,這也是那時看護彥一留下的後遺症,無論睡眠多少,一有狀況,就能立刻清醒精神。
我走出去,看到彥一穿着一件薄薄的米色毛衣,坐在陽台上。窗子大開着,微光傾瀉潔凈,有薄霧無聲而緩慢地流淌,看來會是個好晴天。
他回頭,看到我,隔着幾步遠,彷彿能感覺到他眼神一亮。
我不出聲地拿過他手裏的玻璃杯,沒有意外果然是刺骨冰涼。
我轉身去給他換熱水。
“景城小叔不是說你們這周五的飛機回香港嗎?也該過年了。”拿起沙發上七春扔的一床薄毯子給他罩上,把他捂得像個嚴實的大繭,我才在他身邊坐下,開口問他。
他看着我忙活,目光跟着我寸步不離,像個小孩兒。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在我身邊時,我們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我照顧他,他依賴我,然後我逃離他,他追趕。
我突然想起他在彥景城面前說的話:“我要她執我之手,冠我之姓!”心裏不禁一凜。
我這是在做什麼?
有那麼一刻,我突然對自己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厭惡感。
“我不回去了。”像是覺察到我突然的顧慮,彥一緩緩轉過頭去,看着窗外的天空,語聲輕緩地說。
“為什麼?”雖然知道他突然到我這兒來睡肯定有原因,但我仍然吃了一驚。
他在C城早已沒有家,也沒有了親人,因為生病,他甚至沒有讀大學,這些年一直賦閑,在我心裏,他是完全沒有獨立生存能力的大孩子。
“不是因為你。”似乎看穿我的顧慮,他很少有表情的面容上,竟然閃過一絲苦澀。
我幾疑是自己看錯。
彥一的性格直接、尖刻,帶着不給自己退路也不給別人退路的毀滅性,但現在的他,卻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他有了對命運妥協的迂迴與進退。
“不弄清朱雪莉的死因,我就不回去。”他說。
“彥一,你一定是想多了……”
我知道彥一一直疑心他的母親朱雪莉在送他離開后不久即病逝另有隱情,但生活畢竟不是小說。
為了富貴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卻不料命運薄涼,也未曾享受到華麗的轉折——這樣的劇情,是符合我年少時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美得有些妖冶的朱雪莉的。
從那個囂張搗蛋的小男孩兒朱一強,變成多年後再見面時宛若活死人的少年彥一,歲月經年裏的變遷與反差,強烈到令我這個未曾知曉全過程的路人,也在心裏暗暗生出了對直接造成了這結果的彥一媽媽朱雪莉的複雜埋怨心情來。
雖然常常會安慰彥一,但其實我也曾在照顧他的那些夜晚,對着漆黑無星的暗淡世界,默默地問他去了天國的母親:你為什麼拋棄他?
用一個刻意得來的豪門私生子,換得後半生榮華,這真的是相依為命的母親給予兒子的答案嗎?
但朱雪莉已逝,再無答案。
漸漸地,我亦開始相信,彥一的疑心與不甘,不過是孩子對於母親的那點兒執念,要去深挖,只能更痛。
“我懷疑,她是被彥景儒殺死的。”他聲調平平地說出這一句,砸在我心裏,真是石破天驚。
“你爸爸?彥一,你瘋了嗎?”我脫口而出。
記得他的主治醫生曾經說過,如果他出現了癔症和幻覺,就是病情加重了。
“因為,小叔……彥景城,他也愛着朱雪莉啊……”他卻並不是恍惚的樣子,只有那個長長輕輕的尾音掃過時,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
輕輕搖一下頭,少年的嘴角輕輕扯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
彥一很少笑,我一直希望他能多些笑容,但這個笑,卻讓人指尖發涼。
我忽然想起了爭吵的那天,他對彥景城說的話:“為什麼你不相信我能為她做到?是因為你沒有為朱雪莉做到嗎?”
有什麼古怪的猜想像散落的珠鏈奇詭地開始連接。
彥一的親生父親彥景儒,一個成功的香港商人,在多年前來C城經商時遇見風情萬種的美麗女人朱雪莉,她成為有家室的他的情人。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雪莉並沒有從此過上更好的生活,彥景儒也消失了。她獨自生下了朱一強,相依為命地度日。
朱一強十二歲那年,一直未能育下子嗣的彥景儒重新找到了朱雪莉,用一筆巨款作為交換,帶走了朱一強,給他改名彥一。
從那以後,他們母子再無聯繫。
只聽說不久后朱雪莉病逝。
而多年後,被嚴重的抑鬱癥狀所困擾幾乎脫離了正常人生的彥一卻發現,到香港后最照顧疼愛他的小叔,彥景儒的親弟弟彥景城,與他又愛又恨的母親朱雪莉當年曾有某種曖昧關係。
他甚至懷疑朱雪莉不是正常死亡,是自己的父親殺死了朱雪莉。
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終於衝破了冬日薄霧,明亮如金色的蝶翼,在風裏翩躚起對新生的嚮往。
彥一的話,卻令我彷彿進入了一個扭曲的世界。
我感覺自己正站在那個世界的大門前,看不見藍天晨光,感覺不到清風花香,只看到門裏漸漸隱沒於黑暗的他,身影無助而決絕。
我想要再次伸手拉住他,卻害怕自己一旦跨入,也終無法回頭。
5.“你就是封信?”彥一突兀地說。
一陣門鈴音樂打斷了令人窒息的沉悶空氣,我站起身去開門。
正想着這麼早會是誰來造訪,卻見原本應該整個上午雷打不醒的七春穿着露着半個肩膀的豹紋睡衣沖在了前面。
我嚇了一跳,看她半睜着眼睛走路的樣子簡直疑心她在夢遊,但她竟然身手敏捷。
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大門已經打開了。七春睡眼惺忪地斜靠在門框上,微挑起下巴,朝門外站着的人銷魂地緩慢地勾了勾手指,還特故作地舔了舔嘴唇。
“喲,是個帥哥……”她傻呵呵地笑起來,那模樣讓我直接想人間消失。
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她的腰,也不管門外是誰,先把她往屋裏拖。
“孟七春,你給我醒醒!”我悲憤地擰着她耳朵。
她吃痛地“嗷”叫一聲,雙目驀地圓瞪,從我懷裏掙出來,可算是真醒了。
“程安之,你為什麼弄醒老娘,我好不容易在夢裏遇見了一帥哥……”
不等她說完,我就把她推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把門關上。
再跑回門邊,門外的人仍然如松如鍾地站着,分毫未動。
也幸好來者是個非常隱忍的人,幾乎可以說商界縱橫多年練就的面癱楷模,但饒是如此,我仍然從他微微閃動的鏡片和默默抽搐的嘴角看出了以下內容:
“老天啊,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真看不出來,程安之小姐竟然在做這種營生?
“這種生意原來已經開到了民居里。”
……
“彥先生!”我大喊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其實不該意外的,他這時候才到,才是意外。
那是彥一的小叔彥景城。
彥一不是普通少年,他的行蹤從來都是二十四小時有人監護着,所謂的徹夜不歸,不過是彥景城允許下的小放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