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蘭閣子(1)

第27章 蘭閣子(1)

第27章蘭閣子(1)

天色幽藍,還沒有大亮,秦禰的身形越走越遠,而待在門外的另一人也撤了下去,也許是對門內的余某人信任有加。容郁想道: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現在不走,怕是走不掉了。

此念一起,身形即動,侯府中靜得可怕,蘭閣子裏一點聲音都沒有,容郁不敢去想柳洛會受到怎樣的酷刑,她也知道自己幫不到他,唯一能做的是趕緊去找宇文翼,如果時間來得及,或者他還能有一線生機。

她藉助花樹的掩飾向正廳飛奔,才到門口,便聽得裏面傳來兩人對話,其中一人道:“那隨行侍衛還沒找到嗎?”竟是宇文翼的聲音,中氣十足,全不像一花甲老頭,而另一人隨即答道:“還沒有找到,總共跑不出這園子去。”

宇文翼道:“他竟然沒有去蘭閣子,倒教我意外了,不過姓柳的小子到哪都帶着他,總有個緣故。”容郁心道:他必然是外人假扮的宇文氏下人,否則如何敢用這種語氣說起柳洛。正想到這裏,一人走進去,道:“不必擔心,那侍衛不過是個女的,皇帝的妃子,被柳家小兒拐了來,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不過當然也要抓緊,不能讓她走了——南少俠,我要回西林寺一趟,煩你開門。”容郁聽出來是秦禰的聲音,早在心裏將他罵過千遍萬遍,卻也更加發愁,王府的大門鎖得緊,她又如何出得去。

宇文翼道:“怪不得我見她舉止並不像一般侍衛,姓柳的小子膽子倒大,連皇帝的女人都敢拐,走吧,我去開門。”

容郁困在原地,想到柳洛生死未卜,不由雙淚直流,不斷地只想道:怎嗎辦?關鍵是要走出這侯府,而且要在天亮前走出去,想要從大門出去顯然已經不可能,侯府中高牆壁壘得鐵桶一般,要翻牆卻也難到十分……她想到翻牆,忽然心裏一動,想起侯府中的鳳凰樹,鳳凰樹長那麼高,枝葉都伸到牆外去了,老遠就能看到火紅一片,從樹上爬過去倒是個可行的計劃。

她瞧瞧天色,時間急促,便也不多想了,奔至樹下,抬頭一看,大片大片的鳳凰花罩在頭上,黑漆漆一片如烏雲壓頂。爬樹這種事還是幼時頑皮時候的舉措,不想今日用來逃命。她久不曾這樣劇烈的活動,但是此刻情急,一咬牙,手腳並用,竟也沒半點滯礙,三下兩下爬上樹去,衣服被樹梢勾下一大塊去也顧不得了。

她從牆頭往下看,因為高,有點暈眩,她拽過一根長的枝條,試試手感,發覺鳳凰樹的枝條並不柔韌,而是相當硬,它在承受了一個人的重量之後固然會向下彎,但若是說這根枝條能將她安然送到地面去,連她自己也不相信,略一猶豫,將外袍脫下,取出寒冰刃來將衣裳割開,結成長條,綁緊在枝上,閉眼想道:成與不成,三條人命,全在你了。

當下抓住布條,雙腳一蹬,身子盪了出去,那速度並不十分快,鳳凰樹的枝條慢慢往下探去,不多時就彎到極致,她這才慢慢將手中布條放出,一寸寸往下墜落,中間偶有衣帛撕裂之聲,讓她心驚肉跳,生怕到一半突然掉下去……還好並沒有,最終是在離地面一尺的地方布條到了盡頭,容郁長長出一口氣,冷汗已經將背心打得濕透,她心中暗道一聲還好,鬆手跳下去,落地時候腳一軟,癱倒在地。

一雙腳出現在她的面前,布鞋,灰色長袍。容郁順着衣物看上去,看到秦禰的臉,他似乎在笑,依然是溫文爾雅,氣質高潔。然而容郁不啻是見了鬼——鬼都沒這麼可怕。她輕輕嘆一聲,喊道:“秦大人。”

秦禰道:“如果娘娘在揚州就答應回宮去,又怎會落到這等田地?”

容郁知道不能善了,只淡然道:“生死都是命。”

秦禰道:“如果娘娘能告訴我你在揚州去了什麼地方,又看到了什麼,或者我能念在皇上面上網開一面,放娘娘一條生路。”

容郁抬頭看看天空,比先前又亮了一些,幽藍幽藍,但是染了蒼白色的邊,她心中盤算道:我若是當真說了,只怕他立時就結果了我的性命,柳洛尚且還有人來找,我卻是棄屍荒野也沒個人理會,若是不說,頂多也不過是這樣一個下場。於是笑道:“秦大人愛如何處理就如何處理吧,容郁願賭服輸。”

她原本就賭性極重,此話一說,便是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

秦禰贊一聲“好”,便道:“娘娘這麼顧念平郡王,便請去與平郡王做伴吧。”

容郁被帶回違命侯府,正廳中有兩人在等候,見她形容如此狼狽,都哈哈大笑,說原來皇帝的女人也不過如此,又說放她與柳小子關一起去吧,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看皇帝還要她不。容郁聽出藍衣的那人是宇文翼,他洗去偽裝,原來不過是個三、四十歲的漢子,裝老人倒是裝得像,容郁看他幾眼,想道:我若有命出去,定將此人千刀萬剮!

秦禰將容郁推給那個黑衣男子,道:“你帶她去,和柳家小兒關在一處吧。”

黑衣男子對他倒是恭敬,說了一聲“是”,便押了容郁去西廂。西廂蘭閣子仍然一點聲音都沒有,黑衣男子帶她到門口,敲了五下門,三長兩短,門開了,先前的余某人探出頭來,問道:“又有什麼事?”言語之中甚不耐煩。

黑衣男子道:“抓了柳小子的侍衛過來。”

余某人一怔,把門拉開了一點,道:“放進來吧。”黑衣男子一推,容郁被推進房中,門又啪地合上了。容郁穩住身子,定睛一看,柳洛半躺在床頭,帶一點懶散的笑容,說道:“你怎嗎也進來了?”

他身上並沒有傷痕,衣物也十分之整齊,容郁心中大感奇怪,不由向余某人看過去,柳洛介紹道:“這是我的侍衛,姓容,不瞞余大哥,她其實是皇帝的寵妃,被我帶了出來。”又轉臉對容郁道:“娘娘,這是余年余大哥。”

容郁見他倆神色如此奇怪,一時也沒多想,衝口就道:“你沒事就好。”她不知道眼前這種情形自己怎嗎會說這句話,或者她內心深處確實一直擔心柳洛就此死去。

余年對她笑一笑,說:“你良心倒好。”他笑的時候比不笑的時候要好看得多,那層狠冷的氣質頓去,竟另生出一種溫文的感覺來,彷彿他並不是江湖之上朝不保夕的男子,而是書房之中,詩書世家的少年公子,讓她覺得分外眼熟,心中自是詫異到了十分。卻聽柳洛道:“你且坐下,我自會解釋給你聽。”

容郁坐下來,聽柳洛娓娓道來。

原來余年聽了秦禰的話,原本是要關門將柳洛好好教訓一番,他行走江湖,自有一套嚴刑逼供的法子,一下手便用上分筋錯骨,誰料柳洛既不求饒也沒有大聲哭喊,只冷冷道:“你想要這筆寶藏,是不是為了回家?”字字都如金石,落地有聲。

余年先前聽了秦禰的話,以為柳洛是出言挑撥,便不答話,更不信他。

柳洛又道:“如果你拿到寶藏,仍然回不了家,那怎嗎辦?”

余年不理他,繼續下重手,柳洛額上滾下汗來,話音卻還穩定,他說道:“你以為你這個樣子回去,你家會認你嗎?”余年驚了一下,柳洛繼續道:“你若殺了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自有人跟着你,你還想回家嗎?如果我活着,要幫你清去案底,清清白白回家去,卻也十分容易。”

余年奇道:“你知道……我是誰?”

柳洛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一些事實,也許是對的,如果我猜錯了,也無非是送上這條命。”

余年道:“你都猜到些什麼,說來聽聽。”

柳洛笑道:“你出身詩禮世家,家中即便沒有人當官,也一定家法森嚴,信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但是你自幼不喜讀書,於詩書上一無長進,反而喜歡舞槍弄棒,後來出了事,被放逐,從此流落江湖,刀口上舔血,練成一身狠勁,卻擺脫不了少時所受的教導,認為所行不是正道,常常想着要回去——我說得對不對?”

余年被震驚,問道:“你如何能看出這許多事?”那是他一直深藏的心事,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身,更沒有人想過,在江湖上有這等地位的劍客,最終的心愿不過是回家,像年少時候一樣被父親打罵,然後母親含淚替他上藥,說:“你這孩子,怎嗎就不聽話呢。”

然而他並沒有這個機會,江湖是條不歸路。

柳洛道:“我原本看不出來,可是你的手出賣了你。”

余年低頭向手看去,柳洛笑道:“分明是練武之人的手,為什麼手腕和手指上竟然有讀書人才有的厚趼?若單隻習武,應該是虎口生趼才對。”他笑得過於用力,掙痛傷口,不由齜牙咧嘴,又道:“秦相叫你賢弟,你神色有變,並不是因為稱呼繞口不習慣,而是——不願聽,因為這種稱呼讓你想起家中往事,我猜得對也不對?”

余年面色稍黯,道:“那又如何?”

柳洛道:“你姓余,倒讓我想起一人,他也姓余,膝下原有兩女一子,而今都不在身邊,老境凄涼。”

余年神色一動,欲言又止。

柳洛道:“你們所說的寶藏一事,我所知甚少。我如今也不求你放我出去,只要求你把你所知道的事都講給我聽,作為交換,我可以幫你清清白白回到余家。”他笑一笑,道:“相信秦相對你的允諾更能讓你動心,不過你要知道,秦相在朝廷中有個外號,叫‘不留手’,意思就是說如果他失信,你永遠拿不到他的把柄,他就像水中的魚一樣滑不留手。你可以不相信我,不過不妨相信一下我這筆交易,我的要求並不算過分,如果能談得成,你得到的好處遠遠大過我。”

余年腦中有一千個聲音在提醒他:不能信這小子,秦相說他狡猾無比,巧言令色。他這樣警告自己,可是到底放了手,慢慢道:“成交!”

柳洛捋了一半的袖子給容郁看,說道:“沒有外傷,可是筋骨痛了一陣子。”余年只在一旁看着,並不說話,容郁卻在想:這麼巧,他也姓余,卻不知道和知棋有沒有關係。

柳洛道:“余大哥將寶藏事說來聽聽,容娘娘是局中人,聽了去也不礙事。”

余年並不擅長說話,但是說一句當得一句,他站在門邊上慢慢說來,容郁一一與琳琅遺書印證,滿面都是驚駭之色。

柳洛猜得不錯,余年出身官宦之家,父親四十歲上頭才得了這個寶貝兒子,一心要將他培養成飽學之士,做天子門生,光宗耀祖,但是他自小不喜念書,一筆字寫出來奇醜無比,常年被關在書房裏聽夫子教誨子曰經史,頭大如斗。

他喜歡去偏院玩,那裏住着父親的側室三娘和他最小的妹妹。三娘不像父親羅唆,也不強調那些繁文縟節,有時候會拿好玩的東西給他看,有時候是一把劍,有時候是精光四射的匕首,見他喜歡得緊,就給他看一些書冊,他似是天生習武的料,一練就上了手。原本一直都瞞着父親,後來他十二歲那年跟一幫世家子弟出去玩,路遇惡霸,他出手懲戒,結果掛了一身的傷狼狽逃回,父親知道始末之後大為惱火,將他狠揍一頓,罰跪三天,明令不許他去偏院。他很不服氣,睜着眼睛問父親為什麼,父親卻忽然嘆氣,三娘說:“這孩子學文不成,若連習武都不許,日後當何以立世?”

然而父親只固執地不許他練武,說:“我余家便是養個廢物也不能讓他習武。”

他不知道父親在堅持些什麼,但是他與父親一樣固執,他背着父親去偏院,也有時候是小妹雲兒帶東西給他。雲兒是個很清秀的小姑娘,平日裏無事便趴在書房的窗外聽夫子講課,他疼愛這個小妹,從書里翻出糖果來,從窗口遞出去,雲兒的頭髮被春雨打濕,從窗紙後面露一張濕漉漉的小臉對他笑。

他在很多年以後遠走江湖,偶爾想起窗檯后的那張面孔,會微微笑一笑,更多是苦澀和悵然,這許多年不見,小妹應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不知道配了怎樣的人家,但他終是沒有運氣得見了。

他離開家的那一年是十七歲,他闖了大禍,父親無法庇佑於他,只好讓他遠走,連母親和兩個妹妹都來不及見最後一面,就倉皇遠走,臨行時候父親往他身上塞一卷帛書,說:“不要再回來,也不要再打聽家中消息,你走以後,家譜上就不會再有你的名字。”

他從來不肯聽父親的話,這一次也沒有。他偷偷潛回京城,被人發現,拿入大牢,不日就要問斬。他在牢中很受了些折磨,都以為生還無望,不料卻在行刑的前日被人偷偷放出,後來才知道,父親為了救他,將長女綰衣送入宮中,據說是很得皇帝寵愛,但是父親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她只能救你這一次,你快走,活下去。

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後來漂泊天涯,塞北江南,卻再沒有勇氣回頭看一眼,他不知道父親怎嗎樣了,也不知道兩個妹妹下落如何,他只是江湖上一個狠角色,不要命的狠。

但他一直活着,他父親只要求他活着。

他初入江湖之時武功低微,很吃了些苦,後來無意中發現父親塞給他的帛書竟然記載了高明的武學,他不知道自己那個像腐儒一樣的父親從什麼地方得到這等高明的武學秘籍,但是他終於沉下心來老老實實練了三年整,後來輾轉江湖,因武功極高,人又狠毒,所以得了“修羅”的名號。有次被號稱正義的武林人士追殺,他浴血逃命,被逼跳入河中,大難不死,在清點衣物的時候發現帛書蘸了血水,現出字跡來,他這才知道原來余家並非詩書世家,也這才知道自己身上背了多深的血債,知道為什麼父親不許他練武,又為什麼在無路可走的時候將妹妹送入宮去。

余家原本複姓獨孤,是陳國貴族,陳國覆滅之時先祖獨孤遠啟動機關,將陳國國庫沉於地下,據說是有無數珍藏,富可敵國。獨孤遠將寶藏機關圖交與陳國皇室後裔,併發誓世代守護,等皇室後人來取。

獨孤氏武功高強,人又有威望,在武林中很有些名氣,但他們一直固守先輩的誓言,守護陳國寶藏,半步不出南疆。時日漸久,獨孤氏開枝散葉,族中人數漸多,他們建了一座城,叫無雙城。外人都以為是天下無雙,但獨孤世代相傳,方知是雙城之意,地上有城,地下還有一城,他們只有守護之責,並沒有開啟之能。

到他父親那一代,獨孤氏的無雙城已經成為江湖上的中堅力量之一,那一代無雙城的城主是他的祖父,叫獨孤蜚,據說是驚才絕藝,幾次被武林推為盟主之選。他膝下有三個兒子,老大獨孤豫,老二獨孤裔,老三便是他的父親獨孤鄆。老大與老二尤為了得,在江湖上都薄有名聲,老三獨孤鄆卻在武學一道上無甚天賦,雖然家傳絕藝,也不過二流身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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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誰負了誰:琉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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