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幽州(2)

第26章 幽州(2)

第26章幽州(2)

兩人一路行來,到西廂,過見一處蘭花最盛,柳洛道:“此處便是蘭閣子了。”他並不帶她進去,只在門口遠遠看一看,笑着對容郁說:“你說我會不會進去?”容郁道:“現時不會。”

柳洛聞言,只哈哈一笑,又帶了她去別處,違命侯府雖然建在邊野之地,但是繁華與奢靡,比之平郡王府絕不多讓,綾羅綢緞,珍珠玉器也就罷了,最難得連花木也和江南一樣繁盛,特別牆邊鳳凰樹,花紅如火,艷如霞光,容郁道:“想不到幽州這麼偏僻的地方竟也能生出這樣妖艷的花。”

柳洛笑道:“你以為這鳳凰樹是幽州產的嗎?”

容郁奇道:“難道不是?”

“自然不是,”柳洛道:“鳳凰樹又叫鳳凰木,也叫火樹,原產於嶺南一帶,那邊氣候濕熱,方能有這等艷到極處的花。據說能達十丈之高,上三百年壽命的鳳凰木被稱之為神木,雕為用具,能興旺家世,福佑子孫。我祖母生前甚愛此樹,所以這樹是從嶺南一帶移植過來的,聽說最初移植了近百株,但存活者只寥寥。”

容郁道:“違命侯對明月公主真是寵到了極處啊。”

柳洛點頭道:“他膝下無出,所以對祖母分外看重。”至於此,又道:“書上都說自違命侯至幽州,廣通商利,幽州繁華不遜中土,這些年反而沒有當初風光。”

容郁道:“也有可能是打仗的緣故啊。”

柳洛說:“要說戰事,還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這些年邊境一向都還算平靜。”容郁聽他口氣,對邊防、軍隊布所無不了如指掌,心中煩憂又添一層,興緻也減了,只跟着柳洛轉了違命侯府的西半府,感嘆幾聲奢華,便到了午時,他們沒回西林寺去,宇文翼辦了酒食,酒甚醇,食亦鮮,比之西林寺的素食毫不遜色。

兩人用過午食,下午接着看東半府。西半府奢靡,東半府卻甚為古典,樣樣式式都有來歷,有全套的酸枝梨木椅,上雕刻有全套佛經,字大如斗,小如蠅,細微處點勾橫豎,無不風骨凜然。容郁是個不懂的,只覺得好看,柳洛卻忍不住驚嘆出聲,連說這等好東西怎嗎荒置了。

不多時天就黑了,柳洛與容郁得宇文翼安排下住下,各自歇息。到夜間,月色皎潔,容郁小心翼翼地起來,將床上佈置成有人酣睡的模樣,又將鞋拎在手上,趁着月色辨清楚了西廂的方向,躡手躡腳走過去,這期間住在隔壁的柳洛一點動靜都無,因此她心下偷喜,一心盤算着想今晚上會看到什麼。

這時候她沒有回頭,如果回頭,會發現身後有雙眼睛在夜色里凝視她的背影,無聲地笑。

容郁白日裏就已經看好,蘭閣子後面有一叢樓,與蘭閣子齊高,有通道相連,俗稱姐妹樓。因為挨得近,從窗口可以隱約看見蘭閣子裏的人和事——她料定柳洛必然會夜探蘭閣子,只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那不要緊,她比他早就行了。她找了個容身的角落,蜷了身子,靜靜等候。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有些倦意,方要入睡,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腳步聲很輕,但是夜深人靜,竟也聽得格外分明。她起先以為是柳洛,但很快發現不可能,因為聽腳步聲應有四五人之多,柳洛對於家中秘事,一向是不願意讓外人插手,有時候連親信都不讓知曉,又如何能帶上三四人前來探秘?她心中一緊:來人不是柳洛,又是誰呢?

腳步聲很快過去,夜又靜下來,就彷彿什麼人都沒有來過,什麼秘密都沒有。

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外間傳來打更的聲音,竟然已經到四更了,容郁手酸腳酸,只覺得這一夜實在不值,忽然幾聲腳步,容郁聽得真切,是柳洛!她心中有喜,取出望遠鏡聚神來看。

進蘭閣子的果然是柳洛,他進門的時候彷彿還朝她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笑一笑,彷彿知道她在那裏一般,容郁不由縮一縮身子,放輕了呼吸。

柳洛推門而入,掃視一眼,不由大失所望,這間房和其他房間擺設並沒有什麼不同,一張床,三條矮凳,床頭有櫃,窗下有梳妝枱,看上去像女子閨房,卻連一幅畫一盒胭脂也不見,其餘能表示主人身份的東西更是一件都沒有。他走到梳妝枱前去,抽屜里空無一物,沒有暗格,叩牆傾聽,沒有複壁,又在床上東敲敲西敲敲,一無所獲,他一腳踢翻矮凳,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坐在床上正自氣餒,要知道他自幼得父親教導,所學極廣,奇門異術,機關暗道無不有所涉獵,但是到得此處,一無機關,二無暗道,明知此間有秘密,竟是查無所獲,不由信心大挫,往後一躺,只聽輕微的嚓的一聲,柳洛耳目靈敏,當下一躍而起。

身後並無異樣,他心中奇怪,又照前番模樣再倒一次,果然又聽見極輕極輕的嚓的一聲,略啞,像是春天裏蠶行過桑的聲音,柳洛心道:這牆后沒有複壁,但難保牆壁間沒放什麼東西。於是從袖中取出一把小小的匕首來,方要挖牆,又覺得不妥,想道:設此機關者也不知道是祖母還是母親,祖母也就罷了,母親設的機關又毒又狠,這次可不見得還有上次的運氣能有朱姨相救。因此不由躊躇,匕首隻在牆上比畫來比畫去,忽見一線陰影,再劃過去,那些線條竟在匕首上形成隱隱流動的畫面,他心中駭異非常,想道:這牆壁中到底藏了什麼東西,難道竟是活物?

他捺下心思,跪在床邊上,舉着匕首從邊角描過去,大部分都是空白,只在床邊一小段的距離會在匕首的明面上形成畫面,他看得仔細,那並不是畫,而是一些字,雖然寫得歪歪扭扭,卻還能夠辨認,上面說: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唐敏與柳毅決戰西林塔,誓無生還。”

只有二十五個字,柳洛看得心頭一震,有如雷噬,他自然知道祖父平懿王的死日便是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族譜上記載祖父死於急病,不想竟是與人決戰身亡——那唐敏是什麼人,又為什麼在違命侯府留下這句話,他(她)是要留給誰?

——他(她)要留給誰?

柳洛在這個時候想起容郁的話,她站在蘭陵宮,陰惻惻地說:如果你母親是唐門中人呢?如果……如果……

如果母親是唐門中人,唐敏又是何許人也,是不是說祖父的死,和母親有關係?或者牆上留言,原本就是留給母親?

父親不許後人進此房,是為著維護母親,還是說,別有用意?

他不敢去想如果祖父竟是死在母親手中這種可能,他只覺得自己像是上了當,上了大當,他不該聽容郁胡說,不該對祖父的死起疑心,不該放下京城事務千里迢迢來此荒涼之地,只為證明——自己的出身是那樣罪孽的一件事。

容郁見柳洛先是忙乎了好一陣,然後用匕首照着牆壁看了半天,最後竟頹然坐在床上,臉上陰晴不定,像是有很多悲傷,又像是有很多的憤怒。她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還是什麼都沒有看到,正疑惑中,忽然門外走進一人去,容郁登時眼睛都直了,想道:這人怎嗎會在這裏?

只聽那人說道:“都以為平郡王病危,不想平郡王半夜逍遙。”

柳洛原本是極機敏之人,只因方才所見太過驚駭,竟連有人進來都沒有覺察,此刻抬眼看見秦禰,先是一怔,立刻就反應過來,應聲答道:“都以為秦相在快馬加鞭去荊國取藥引,不想仍在幽州快活。”

秦禰哈哈一笑道:“朱侍衛是你柳家家養的侍衛,西林寺是宇文氏家廟,我若信了他們,便是頭號傻子,我若是不信呢,又怕走不出西林寺,所以來遲一步,還請王爺恕罪。”

柳洛心緒雜亂,卻也知道自己必是被秦相盯上很久了,雖沒有明說用意,但十有八九是衝著自家寶藏來的。當下只道:“好說好說,原來秦相一早就看穿了,秦相的心機實在教小王佩服得緊。”

秦禰道:“平郡王必以為我盯住是為你家寶藏事,那你可猜錯了。”

柳洛冷笑道:“卻不知秦相這樣苦苦盯住小王為的又是什麼呢?”

秦禰道:“為討一個公道。”

柳洛道:“原來秦相廉潔奉公,忠心耿耿,實乃我朝大幸。”

秦禰咳了兩聲,面色不改,道:“平郡王有所不知,這筆寶藏原本就是我們幾家聯手謀得,最終卻被你柳家一家拿去,如今幾家後人都心存不忿,想要拿回屬於我們的那一份,平郡王——不會反對吧。”

聽得此言,柳洛是驚,容郁是駭。柳洛尚只想道:原來我柳家這份寶藏竟是從別人手中謀取過來的嗎。容郁卻知:原來當初圖謀陳國寶藏的,竟也有柳家一份。

她只覺得無數個炸雷在胸口轟然,一個響過再來一個,綿綿不絕——原來是這樣一回事啊。

琳琅的父母回川奔喪,被人截殺,父親力戰而亡,母親為柳毅所救,因感激救命之恩,便將寶藏贈與柳毅,誰知道這場截殺與救人原本就是一場事前謀划好的戲。

——想必是琳琅寄居柳府多年,察覺真相,因此才在二十年前的段柳爭位中不惜一切地幫助檸王,哪怕是以族長之尊為人所驅使也永不言悔。

——她是不是恨極了柳氏,所以連尚在襁褓的親兒也不願多看一眼?

——怪不得二十年來朝廷既沒有對江湖用兵,也沒有滿門抄斬任何一個家族,怪不得琳琅書中只說元兇得誅而不肯直言仇家是誰,怪不得平留王對琳琅一事再三緘口,不讓平郡王知曉。

容郁只覺得滿身的熱血都往頭上沖,她貼住牆壁,牆上冰冷,讓她漸漸冷靜下來。

卻聽柳洛冷冷問道:“……秦相言之鑿鑿,卻不知證據何在?秦相如此正義凜然,卻不知為何不在我父親生前提出,卻行此宵小之事?都說秦相是個風流人物,原來是這般風流法,柳洛領教!”

他一口氣說下來,夾槍帶棒,中間連個頓都不打,容郁嘆一聲伶牙俐齒,秦禰卻是老大一個耳光拍過去,在靜夜裏響亮非常,柳洛幾時受過這等侮辱,嘴邊立刻流下血來。

柳洛也不去擦,側過臉來,居然還笑了一下,鮮紅的血襯着蒼白的面孔,在月光下有種妖氣。

容郁想道:他為何不反抗?蘇心月說過秦禰不曾習武,難道是詐我?還是說,柳洛中了暗算?她一動也不敢動,心中祈禱千萬別被發現了。

秦禰道:“皇帝縱容你,可不是每一個人都如此縱容你,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什麼人面前說什麼話,平郡王還是看清楚的好。”

柳洛微微一抬眉道:“你投靠了哪個王爺,是瑞王吧?”

秦禰吃了一驚,隨即笑道:“誰說我要投靠王爺,皇上這會兒還沒對我起疑心呢。”

柳洛笑道:“你無非是想逼我說出寶藏下落,然後殺人滅口,反正我在西林寺也報了病危了,眾所目睹,皇上也不至於不信你,不過如果你沒投靠瑞王估計也還沒膽子做這件事,無論你有什麼理由,我是與你同出使荊國,死了,憑這一點,皇上縱然不殺你,以後你也沒好日子過。你若投靠的是勤王……勤王在朝中勢大,到這邊境,可是鞭長莫及了,所以我估計得不錯,秦相應該是答應做瑞王爺的狗了吧。”

話方落,臉上又挨了狠狠一下,容郁看得心驚肉跳,想道:他怎嗎這麼不識趣呢,俗話說的,識時務者方為俊傑。

卻不知道柳洛有意如此。

秦禰不惱,上前一步,在柳洛耳邊聲道:“平郡王料事如神,只錯了一點,那就是,我並不需要從平郡王口中套出寶藏下落。”他從柳洛手中抽去匕首,晃一晃,“從平郡王踏入此地開始,一舉一動,便全在我眼中了。”

他將匕首往牆上探去,柳洛臉色慘白,他自然知道秦禰不可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但那畢竟是他柳家不外傳的秘事。

一時房間裏靜下去,靜得像立刻就要炸開來一樣,容郁雖不在其中,卻也握了滿手的汗,她心中想道:還有一刻天就要亮了,如果秦禰和他的手下一直守在此處,我要怎樣才能逃出去呢。

卻聽柳洛忽又出聲道:“秦大人少年得志,名滿天下,又身居高位,皇上寵信,百官敬重,卻不知道為什麼還對這筆寶藏孜孜以求?”

秦禰的手一頓,匕首凝在牆上某處,忽然嘿嘿一笑道:“少年得志,名滿天下……卻連仰慕自己的一名歌妓,要五千兩贖身都不能,被天下人笑負心薄倖……要這得志作甚,要這才名作甚?”從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不及多想,竟是脫口而出,方知二十年前蘇心月一事自己的怨念竟是如此之重,他看了少年一眼,略一遲疑,隨即想道:這人不過是砧板上的肉,殺與不殺,都只在自己一念之間,讓他聽去也沒什麼大不了。

柳洛聞言反而笑道:“秦相原是性情中人,卻不知那名歌妓最後如何了?”

秦禰默了片刻,道:“有神秘人替她贖了身,送至我夫人府上,一同嫁入我家。”

他並不如何愛那個風塵中的女子,但是京城人人都知他風流,人人都知他與她要好,也人人都知她為他不惜放下身段,不惜與鴇母反目,不惜捨棄風塵中的虛名榮華,千里相隨,非君不嫁,所以也人人都等着他們寫一幕才子佳人的傳奇佳話——然而他竟然不能夠,家中責令他娶謝家小姐,他就束手無策,隻眼睜睜看着自己成為京城裏最大的笑話。

負心薄倖的大笑話——當初他走在京城,幾乎是人人都以白眼相對,唾罵一聲負心人。

雖然結局圓滿,但是在他心裏一直是老大一個結,不提也就罷了,一提起來就覺得屈辱和悲哀——虧他自恃才高,虧他自負瀟洒,虧他自詡風流!

那樣深切的屈辱伴隨二十年來宦海沉浮,不但沒有些須減弱,反而愈演愈烈,每每他看到那個女子,都會覺得難以忍耐——如果不是她,他怎嗎會受這樣的屈辱?出入青樓的風流才子何其多也,她為什麼偏偏纏住他不放?若是他有銀子,若是他能自主……偏偏二十年前,他只有一個虛名。

即便是在這二十年中,他也往往為阿堵物所苦,偌大的聲名,偌大的排場,他要拿什麼來支撐?如果不是屢屢囊中羞澀,他又何至於外放十餘年不得進京!

柳洛如何知道這許多內情,只道:“原來有情人終成眷屬,恭喜秦相。”

秦禰見他完全換了口氣,想道:他是世襲的王爺,自小沒吃過苦,兩巴掌就打得聽話了。如此一想,面色稍稍和緩,卻也不答他的話,自去看匕首上的字,那字彷彿一直在流動,勉強認去,只看到“西林塔”三個字,心中忖道:莫非藏寶圖放在西林塔?西林塔是西林寺名下產業,西林寺原本就是宇文氏一手經營,寺中搜羅了各式各樣的奇才怪才,藏寶圖藏於此處確實穩妥,只是塔高百尺,卻不知道藏在哪一層,又有些什麼機關暗道——怕還是要問這小子才能知道了。

他不甘心,又拿着匕首比畫來比畫去,忽又見一處有字:子時三刻,塔十三層。想道:莫非藏寶圖就在第十三層?子時三刻又有什麼古怪?先去看看再說。

他下了床,要出門去,又轉頭來看看柳洛,心裏老大疑慮,不知道是現在就殺了他,還是等寶藏到手再行動手。

這時候門外走進一人來,問道:“問清楚了嗎?”這人年紀不大,不過二十七八,也不算高,精瘦,隨隨便便往那裏一站,偏生就有種狠的氣勢。

柳洛歪在一邊打量他,想道:他是江湖中人吧,只有刀頭舔血的漢子才有這樣的氣勢。

秦禰道:“這小子嘴硬皮實,又假話連篇,變着法子挑撥離間,我雖然問了幾句話出來,但這小子着實可惡,還請余賢弟教訓教訓。”

“余賢弟”微微一皺眉,可能是不習慣這樣文縐縐地說話,他一腳踏在床上,將柳洛上下打量一番,目光狠烈,柳洛覺得像是刀子從面上刮過去,鋒銳和冰冷,他心中想道:怪不得父親一直說,要去過江湖才知道什麼叫狠,否則再高的功夫也不過是紙上談兵。

“余賢弟”說道:“你先出去。”他說得異常平和,可是連秦禰都忍不住出了一手的汗,他勉強笑道:“忙了一整晚,我去打點外面的事情。”

“余賢弟”揮一揮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門緩緩關上,容郁在角落裏面色蒼白,下唇慢慢滲出血來,隔這麼遠,她都能感受到那人身上野獸一樣的力量,他會做什麼,柳洛是否還有命走出來?

而天就快要亮了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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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誰負了誰:琉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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