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迷霧(3)
第17章迷霧(3)
“你充其量算個跑龍套的,別打腫臉充胖子。”
“天一!”牧濤不悅了。
景天一重新點了支煙,把表情藏在濃濃的煙霧之後。“發照片的這個主,到不是個什麼人物。女,二十二歲,四川人,在寧城某公司做會計。在發彩信之前,她打了通電話到胡老師工作的幼兒園打聽胡老師的號碼。這些,我還是從胡老師的手機記錄里追查的,而這個號碼就在發照片之後,突然遇到了黑客攻擊,記錄被抹得一乾二淨。我特地找了專家來幫忙,專家嘆氣,說對方技術高明。我不甘心,索性來了個大調查……”
“你發現了什麼?”
“發現鍾藎和晚報一位叫花蓓的記者手機都被竊聽,我問同事為什麼?同事支吾了半天,讓我不要問,說不是搞什麼非法活動。我又問竊聽的目的是什麼,同事回答說追女孩子走捷徑唄!我頭腦一熱,又往深處調查了下……”
“湯辰飛!”
景天一慢吞吞抬了抬眼,“這只是其中之一,其中之二,發照片的女子所在公司的幕後老闆就是湯辰飛。現在,這位女子已經被辭退回家了。”
牧濤心一下子沉了,“湯廳長知道這些事嗎?”
“父子倆關係緊張得好比現在的南海局勢,這不是件新聞。還有一件事,戚博遠的辯護律師常昊在酒店停車場被人刺了一刀,保安說是搶劫者所為,但現場沒查到一點痕迹。”
牧濤站起身,披着個大浴巾,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人的能力有限,別把公安當成神。只能是腳疼時醫腳,頭疼時醫頭。其他部位,你看着不舒服也由他去。”
“你我雖然都成家生子,但也曾年少衝動過。我們追女人時,上能做到什麼,下能做到什麼?”
景天一自嘲,“老婆看中一條裙子,我一看價格,頭直冒汗,裝肚子疼把她哄出來。以後只要經過那條街,我都拉着她繞道。”
“我也差不多。”牧濤嘆氣。
“牧濤,這不是荷里活大片。”
“我明白,說不定我也被人利用了。但是這一切僅僅只為追個女人?”
景天一沒回答,說起了另一件事,“戚博遠公寓所在小區的錄像帶被盜一事,我也查過了。錄像帶確實找不着,但保安提供了一條線索。戚博遠妻子生前,曾有輛陸虎送她回家。因為她平時不與人交往,陸虎那種豪車不常見,保安多看了幾眼,開車的是個英俊的年青男人。”
話音一落,休息室內瞬刻一片緘默。
許久,景天一伸了個懶腰,從卧榻床上下來,“不早了,該回家啦!”
“天一,我眼前好像有許多塊碎片,我怎麼的都拼不出一個完整的畫面。”
“那是最關鍵的一塊還沒找到。但是,我不希望找到。”
牧濤默然,他懂景天一的意思,但他有種感覺,那塊最關鍵的碎片,怕是散落在宜賓。抬手看錶,快十一點,鍾藎此時應該離武漢不太遠了。
“阿嚏……”鍾藎揉揉鼻子。江上風大,又下着細雨,溫度比白天涼了許多。在船上看雨和在都市裏看是兩種不同的景緻。沒有樹木和建築的阻擋,雨肆意地隨風輕舞。雨絲時而輕快,時而急驟,搖曳生姿地投入濤濤江水之中。
寧城到重慶是逆水破浪,江流平緩,水深江闊。寧城已經遠去,兩岸看不到一星燈火,夜很深了。
鍾藎是從夢中驚醒的。
她夢見凌瀚了,溫柔地看着她,手裏牽着一個孩子。孩子不過兩三歲,彷彿和她捉迷藏,臉藏在凌瀚的腿后。她只看見一隻翹起的羊角辮,哦,是個小姑娘。
這是你的孩子嗎?她有些心酸地問。
你不認識她?凌瀚問道。
像衛藍吧!她記得衛藍那張白皙如玉的麗容。
凌瀚嘆氣,慢慢蹲下身,把小女孩推到她面前,你好好看看。
她努力瞪大眼睛,明明這麼近,可她就是看不清小女孩的面容。她着急地眨着眼睛。
來,叫媽媽!凌瀚柔聲對小女孩說。
她呆住了,怎麼可能,她的孩子在三年前就沒了。我不是你媽媽。她把臉別開。
鍾藎,是她!你抱抱她,就明白了。凌瀚鼓勵地朝小女孩擠擠眼。
小女孩向前邁了小小一步,櫻紅的小嘴一抿,害羞地聳聳鼻子,突然咯咯笑出聲,朝她撲來。
她慌忙張開手臂接住……
她醒了,聽到外面汽笛的聲響,想起自己是在船上。懷裏什麼也沒有,枕頭濡濕了一大塊。
她無聲地坐了一會,披衣走出房間。
樓梯口有一盞灰黃的頂燈,勉強能看見四周的一切。樓下有腳步走動的聲音,放映室里傳來音樂聲。此時,不是她一個人醒着。
她走上平台,白天,這裏供遊客觀光、拍照,現在,只有她一個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鍾書楷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離婚是必然的。她也替鍾書楷不恥,但她能理解他的心情。那時得知自己懷孕,她也曾這麼興奮過。
她沒辦法留下來陪伴方儀,其實陪伴也是枉然。發生這樣的事,別人是幫不上任何忙的,只有靠當事人慢慢撐過來。
她給方晴打了通電話,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方晴說立刻就去縣城坐火車來寧城。
有方晴照顧方儀,她不用再擔心了。但還是非常難過,不由地把自己的過去拿出來比較一般。內容不全部相同,結局卻是同樣的凄涼。
“阿嚏……”又是一個大大的噴嚏。鍾藎把外衣拉了拉,雨大了起來,她往中間走了走,要是淋濕了,怕是真要感冒。
真不習慣這樣的安靜,彷彿置身孤島,四周水茫茫一片。
上船時,她特意把三層船艙都轉了遍。她確定,凌瀚不在船上。她的辦法是有效的。
她卻沒有一點竊喜。
不管怎麼講,從縣城坐三輪車回安鎮的那個晚上,對於她來講,是一段再不可複製的經歷。
船在江面上行駛得十分平穩,沒有一絲不適。
她買的是二等艙的船票,一個房間有四個人。常昊拿着船票,找到工作人員,要求換成一等艙。“我手臂受了傷。”他說得理直氣壯。
這艘船從重慶到寧城是旅遊線,各個景點都要停靠很久,要六天才到寧城,遊客也非常多。返程時,就是一般的客船,只會中途上下客,兩天就到終點,船票不是很緊張。
常昊如願了。
那我住二等艙吧!她說道。
你幫我處理一次傷口,得多爬十多級台階,不方便。他輕飄飄地就堵住了她後面的話。
船上有醫務室,並不要她幫忙。
一等艙是二人間,迎面就是大大的玻璃窗,對岸的風景盡納眼中。房中有空調、電視、放行李的桌子,還有獨立的洗漱間。
常昊要了兩個緊挨着的房間。
再過去一間住着一家來華遊玩的日本人,以為她們是同胞,妻子哈着腰跑過來招呼。
她站在房間門口低聲嘀咕:真浪費啊!
“不然我倆擠一間嗎?”常昊看看她,問道。
當然不可以。她提着行李進房間了。
晚餐兩人在寧城吃過了,洗漱之後,到平台上散了會步,她就催着常昊回房休息,畢竟是個病人。
江風有些水腥味,吹在身上濕潤潤的。遠處出現了一大簇燈光,是哪個城鎮?鍾藎一時間到辨別不出。這片燈光,一下子把人從縹緲的仙境拉進了現實。
“鍾藎?”濤聲里,依稀有人在喊,那聲音帶着點慌亂。
鍾藎側耳傾聽,忙出聲,“我在這。”
“幹嗎不睡?”常昊一雙厲目在黑夜中炯炯瞪着她。
“你不也沒睡。”鍾藎輕笑。
“船上洗澡的水沒問題吧,我皮膚很不舒服。”
“你以為是消毒過的自來水?”船上用的水都是處理過的江水,細細看,很不清冽,還有點泛黃,沖在身上滑膩膩的。
常昊沒說話。
“我帶了些風油精,你要麼?”
“我收回以前說過的蠢話,你……真的很好。”空氣里蕩漾着無色無味讓人慌亂的元素。彷彿有什麼神秘的物質被注入空氣,看不見,抓不住,卻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神不安。
鍾藎揶揄道:“你這次拿我和誰比較了,錢夾里的女友?”
常昊突然咳了起來,似乎是想轉移鍾藎的注意力。
鍾藎莞爾:“你受傷,把她嚇着了吧!”
常昊止住咳,挫敗地交待:“我不知道。”
“你沒告訴她?”
“我不認識她,怎麼告訴?”
“她……不是你女友嗎?”
“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從不同的人身上剪輯來的,然後PS了這麼一個人,你說是誰的女友?”
慶幸昏暗的燈光模糊了人的表情,不然常昊真無法掩飾自己的羞窘。
這是助理的主意,他對常昊說:常大律,在客戶眼裏你是個優秀的人,但也是個怪人。
怎麼個怪法?
二十九歲的男人,應該有女友。錢賺這麼多,名氣這麼大,還應該再有一個或兩個情人,這才符合邏輯。而你現在沒一點異性緣,連夜裏停在床邊的蚊子都是公的,這非常不正常。我猜客戶和同行背後會說你有可能是個同性戀。在中國,同性戀是被鄙視的。
放屁,我性向很正常。只是我遇到的女人都很乏味,我不想降低我的檔次。
助理嘆氣,那你心裏面有個模子么?
他隨意瞎編了幾句。
助理就像一位刑偵專家,根據目擊者的描述,把犯罪嫌疑人的頭像給畫出來了。
滿意嗎?助理把合成的人像去影印社洗出來,讓他看看。
還行!他惦記着要看的卷宗,目光草草地斜了三十度。
助理把照片剪成名片大小,塞進他的錢夾,讓他應酬時,男人們聊起男女話題,他拿出來顯擺顯擺,這才是正常男人的表現。
常昊以一貫的不動聲色敘述着自己對現實的妥協:這個世界是塊偌大的田野,在什麼季節開什麼花、長什麼谷,都有規律,你要是想反季節生長或者超前,就成了根雜草。
鍾藎想作出一幅理解的樣,但她還是不厚道地笑了。常昊那囂張的個性、混凝土一樣生冷的臉,她以為是寫不出“妥協”這兩個字的。
“你呢?”律師的問題從來就不溫婉。
“我沒有什麼故事。”笑意像流光,轉瞬即逝。其實在這樣的夜晚,在做了個夢之後,很想找個人傾訴。
常昊不是好的對象。
常昊一下子以為遇到了知已,不禁大發感慨:“我認為在我們這個年齡,用大段的時間來了解、戀愛是無意義的。熟悉一個人並接受,三個月就夠了。所以不用那麼著急。”
鍾藎微微皺眉,做這人的女友,有一顆地球人的心臟是不夠的。
“你不認同我的話?”
鍾藎忽覺困意襲來,困意中添了幾分涼意。內心掙扎了幾分鐘,說了句掃興的實話:“我想回去睡了。”
“嗯,一起睡吧!”
鍾藎僵在原地。
常昊隨即反應過來,“我的意思是我們……房間是同一方向,我也困了,一起走。不,我再呆兩分鐘,你先走。”越說越怪怪的,索性沉默。
“晚安!”鍾藎抬頭看看天。雨停了,雲被風吹散,夜空中出現了幾顆星星。
常昊懊惱地去摸口袋,剛剛一看到鍾藎房間的門虛掩着,匆忙跑出來,忘了拿煙。此刻,很想抽幾口的,緩緩心中莫名的無力。但這樣的無力讓他不覺得挫敗,反而有幾份期待。
雨過天晴的第二天,天空像水洗過一般,潔凈得發亮。兩岸岩壁聳崎,灘多流急,不時可以看到一兩座掩在山巒間的房屋,山徑上有背着柳筐的山民和奔跑的小狗。平台上的遊客多了起來,拍照、談笑,認識和不認識的全紮成了堆。
鍾藎和常昊上來得晚,她先陪常昊去醫務室換藥包紮。
一條裝滿木頭的大船與旅遊船擦身經過,船老大揮揮手,黑紅的臉龐憨憨地笑着。鍾藎察覺到身後有兩道目光戳了過來。她回過頭,沒有捉住。她沒有出聲。不一會,那種感覺又來了。她沒回頭,和常昊說著和三峽有關的一些典故。
船停靠一個小碼頭,有些遊客在這裏上岸。碼頭上戴着民族頭飾的小姑娘在賣茶葉蛋、烤得金黃的小魚。剛摘下來的櫻桃裝在竹籃里,令人心動難耐。
“那個櫻桃看着很好吃,我去買點。”鍾藎和常昊說了聲。
“還要什麼嗎?”秤好櫻桃,她抬起頭問常昊。
目光准准地扣住了那兩道來不及躲閃的視線,似曾相識的一張麗容。腦中靈光一閃,鍾藎突地就想起了這是那天在酒店電梯前遇見的和湯辰飛一起的年輕性感女子。
女子慌亂地轉過臉。
很奇怪,當時只是匆匆一瞥,鍾藎竟然記住了這位女子,而這位女子顯然也認出鍾藎了。
鍾藎故意裝得稀鬆平常,就像沒察覺到什麼似的。那個女子的視線又幽幽地瞟了過來,帶了些怨氣,帶了些恨意。
她去洗手間洗櫻桃,水滿溢到池邊,常昊把水籠頭關了,她才啊了一聲。
“說說吧!”律師很善於發現問題。
鍾藎咬了咬唇:“我在船上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她沒過來向我打招呼。”
“你主動招呼好了。”
“我一看她,她就躲開。”
“她和戚博遠案子裏涉及到的人扯得上關係么?”
鍾藎沉思了一下,點點頭。付燕是湯辰飛的繼母,這個女子是湯辰飛的誰,她不知道,但肯定很熟識。
常昊朝艙外看看,碼頭上還有遊客圍着小販們在討價還價。“我們立刻下船。”
“為什麼?”
“我想重慶碼頭說不定已經有人在等着為我們做導遊了。”
鍾藎相信湯辰飛是有這個本事的。上一次出行,她就見識過他盯人的法力,所以這次她才停用手機。如果付燕和戚博遠有什麼關係,湯辰飛只是她的繼子。從湯辰飛話語中聽得出,湯辰飛對付燕並沒多少好感。他這樣子緊迫盯她的動機是什麼?
永遠不要相信一個熟男會像青春少年一樣去瘋追一個女孩。
閱歷,讓男人豐富,但同時,閱歷,也讓男人的激情慢慢退卻。
湯辰飛不僅是熟男,還是花花大少。伊始,她就嗅出他做秀的味道。
處處都是迷霧。
兩人夾在人流中上了岸,旅遊船慢慢離開碼頭。鍾藎用手遮住正午直射的陽光,看到那個女子張望着江岸。陽光鍍亮了女子的周身,如同一個發光體,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上岸走了一會,便是個小鎮。常昊說先吃午飯,然後打聽怎麼坐車去宜賓,不去重慶了。
小鎮倚山而建,只有一條街道,再去任何地方都得上坎下坡。兩人爬了幾百級台階,在一座石橋邊,看到一家還算乾淨的麵館。
常昊買了兩碗面。
面端了上來,把鍾藎嚇了一跳。碗大得像個小面盆,整張臉都可以埋進去。熱氣繚繞的湯麵上漂着一層厚厚的紅油、碧綠的蔥花、嫩黃的薑絲,大塊鮮紅的牛肉,切得薄薄的,裹在油湯里。
常昊挑起一筷面,立時一股鮮辣染遍舌尖,又迅速滲到五臟六腑,把這幾夜吸在骨子裏的濕氣全逼了出來。“真好吃!”眼皮一抬,發覺鍾藎看着面出神。
他怔了怔,把自己的碗推開,拉過鍾藎的碗,用力吹着繚繞的熱氣。
鍾藎心頭一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一年,那一天,在江州的永和豆漿店,凌瀚為她吹去鮮肉餛飩上面的熱氣……
常昊沒覺得這行為有多親昵,不知是抱怨還是責怪,“這面在城市裏是吃不到的,趁熱吃味最正。你要入鄉隨俗。好了,現在不太燙了。”
鍾藎催眠般的挑起幾根面,起初辣得受不了,三兩口下去以後,舌尖變得麻木,漸漸不覺得辣,鮮味逗引着口沫湧泉似的,嘴裏滑溜着,不知不覺將小盆似的一碗面全吃了下去,只余了點湯水。
常昊欣慰地笑了,雖然就是曇花一現。
麵館老闆告訴兩人,想坐車去宜賓,得先坐船去縣城,然後再坐火車。
兩人又上了船。
鍾藎以為還要從長江上走,船老大把像女人細腰般婀娜多姿的木船一轉,拐進了一條大河。
山是碧綠的,一沓一沓地浸透了看不見的遠處,彷彿只要用手一擰,那山便可淌出濃濃的綠色漿汁來。
坐在船上的鐘藎心情不禁好了起來,這樣意外的美景,真是讓她打着的“旅遊”旗幟名副其實。船老大介紹,河兩邊的岩石上有許多懸棺,還有古棧道、柑橘樹。這一帶的柑橘,非常出名,這個季節,還沒掛果,只有滿山遍野的果樹,但鍾藎不遺憾了。
岸邊出現了一棵幾人都抱不攏的大榕樹,鍾藎抬手想問船老大那樹有多少年了,抬了幾次,都沒成功。低頭一看,她貪看美景,身子不住往外傾,早已滑到了船邊。常昊怕她落水,一直緊緊地拽住她的衣袖。
他臉上的神情絕不是溫情脈脈,反而像一個疼愛孩子的家長,故作張牙舞爪,內心卻是慈祥和藹。
鍾藎忽然有了一絲感動。
兩個人是第二天上午到達宜賓的。宜賓沾着五糧液的香氣,小城繁華而又熱鬧。兩個人找了家賓館坐下。
登記時,總台小姐熱情地問兩人是來旅遊的還是訪友的,如果旅遊,賓館可以幫着租車、找導遊。
兩人已經兩夜沒睡好,今天不作考慮,先睡飽再說。常昊謝絕總台小姐的好意。
“你是寧城人?”總台小姐核對鍾藎身份證時,興奮地叫了一聲。
鍾藎納悶,寧城可不是小城,在國內的名氣很大,城市人口一千多萬,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嗎?
總台小姐捂着嘴笑,“寧城人真漂亮,男人高大英俊,女人清麗修長。”
“你見過幾個寧城人?”常昊嫌這小姐話多,有點不耐煩了。
總台小姐臉紅了,“我去年剛來這賓館,一開始就是做導遊,我接待的第一個遊客就是寧城人,他姓湯,要去龍口鎮。我陪他過去的。”
鍾藎下意識地去看常昊,龍口鎮正是他們下面的行程。“他很帥,笑起來有點邪魅的樣?”
“你認識他?”
鍾藎脫口說道:“是的,我認識湯辰飛。”
總台小姐嘴巴張得大大的,“天啦,這世界真小!”
本來就是一村莊,村裡誰家的祖宗十八代,人人都能倒背如流。“他喜歡古玩,是去那兒尋寶的嗎?”
“不是,他去找一個人。”
“誰?”
總台小姐抱歉地笑笑,“我不清楚,他讓我在鎮子口等着的。”
賓館只有四層樓,房間在三樓,沒有電梯。在第二個樓梯口時,常昊扭頭看了鍾藎一眼,“湯辰飛有多帥?”
鍾藎不明所以。
“品相不錯的蘑菇通常有毒。”
隔天。
常昊和鍾藎沒有租車,而是像普通人一樣跑去車站坐公共汽車。
“你租輛車,一進鎮子,人家一看就是外地人,自然有防衛心理,你要打聽個什麼,人家不一定和你說實話。”常昊說。
鍾藎瞅瞅他,覺得這是掩耳盜鈴。兩人穿的都盡量樸素了,但和山民們站一塊,區別還是很大。再一張嘴,誰會當他們是本地人?但她也認為坐公共汽車比較好,湯辰飛租了次車,都過去一年了,總台小姐還記憶猶新。
車開得非常慢,路上只要有人攔,不管是不是站台都會停。一停還不是一會半會,司機彷彿和誰都認識,趴在窗口,和路邊的行人聊天。車上沒人催促一聲,顯然這是一個正常現象。
鍾藎搞不清方位,又聽不懂他們的話,不免露出煩燥之色。
常昊卻非常泰然。“對於改變不了的事物,你要麼直接放棄,要麼安下心來接受。你選擇哪個?”
“你應該去做個教師!”講出來一套一套的,鍾藎朝他扔過去一個白眼。
“我本來就是教師。”
“不是吧?”
“我每個月都會到政法學院做講座。作為未來的律師,他們不能只坐在課堂上紙上談兵,他們必須接觸實例,更需要與實踐者面對面的交流。”
“他們怕不怕你?”這張個性鮮明的臉,還有那些傳聞,看着並不性情溫良。
“了解了就不怕。”常昊慢條斯理。
“那還是有人怕的?”
“你怕我嗎?”
鍾藎咽了下口水,覺得有點熱。幸好,車終於動了,有風從窗外飄進來,沖淡了車內的一些悶熱。她回想了下和常昊接觸的這段時間,雖然不長,但足已看清了他的為人,還不算壞,但要是想喜歡上,也不容易。
“我又沒犯罪,幹嗎怕你?”
“你要是犯了罪,我會無條件地幫你辯護。”常昊說時,竟然帶着笑意。
鍾藎也是一笑而過。這明顯是個非常低級的笑話。
幾個月之後,常昊獨自坐在北京公寓的陽台上,想起這次談話,都有把自己捏死的衝動。
坐在前排的一個扎着馬尾巴的女子突地回過頭,朝兩人笑笑,“你們是北京人嗎?”
她說的是普通話。
常昊清咳一聲,“是的,聽說龍口鎮有座古廟,廟裏有不少好東西,我們想過去看看。”
女子笑了,露出一口整齊又潔白的牙齒,“拜拜佛還可以,想尋古董就趁早回吧。真正的古董早沒了,現在的都是仿製的,然後做舊。我去過北京呢,在那打過半年工,現在我在天津。”
常昊在座位下悄悄踢了鍾藎一把,讓她接話。他和年青姑娘沒話說。
鍾藎友好地笑笑:“這樣啊,那其他有什麼好玩的嗎?”
女子非常熱心,“龍口鎮很小,鎮口是座石橋,橋下有棵大槐樹,過去就是古廟了。鎮子上就四五家店鋪,你們要是想過夜,只能向人家借宿。”
鍾藎看看常昊,他們都沒想到這一點。
常昊用眼神示意,到時再說。
“聽着真有點失望,我們在宜賓聽導遊介紹,說龍口鎮風景秀美,古韻流長,還出過不少名人。”
“名人?”女子狐疑地眨眨眼,“你們聽錯了吧,龍口鎮讀大學的都沒幾個,哪來名人。”
鍾藎和常昊都愣住了。
“有一位叫戚……”
話音未落,車子突然一個急剎,鍾藎往前一傾,下意識地抓住常昊的手臂。正是那條傷臂,常昊疼得臉都白了。
“對不起!”鍾藎慌忙鬆開,一臉愧疚。
常昊反過來安慰她,“不疼啦!”
那邊,司機已經罵開了,“戚瘋子,你又不想活了!”
回答他的是一記高亢而又嘹亮的歌聲:“嘴裏喊哥哥,手裏摸傢伙。世上沒有幾個清白人,大河漲水小河滿,遠水解不了近渴哦……”
很奇怪,鍾藎和常昊居然都聽懂了。
一車的人全笑了。
鍾藎站起來,車前面站着一老頭,看不出歲數,像是六十多歲,可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說七八十也差不多。這麼熱的天氣,他還穿着一件破舊的軍大衣,頭上戴着唱戲的那種烏紗帽。花白的頭髮和鬍子直到腰間。此時,他雙臂張開,像飛翔的鳥兒般。那雙眼睛賊亮賊亮的,還透出一絲不為人察的邪光。
司機跳下車,朝他吐了口唾沫,“我今天要是把你給撞死,我不會賠一分錢,你卻沒個人幫你收屍。滾,滾!”
老頭驀地往後一仰,就那麼橫在車前面,又高聲唱道:“大河行船不怕風,有心戀郎不怕窮。結情只為情義好,無油炒菜味也濃……”
車上的人起鬨地鼓起掌。
老頭來勁了,唱得更高更歡。
司機好氣又好笑,踢了他兩腳,“大仙,我錯了,你給小的讓個道。行不?”
老頭嗖地坐了起來,伸出髒兮兮的手,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司機。
司機重嘆一聲,單膝跪下,讓他摸了摸頭。然後,老頭站起身,唱着走遠了。
“媽的,今天真是倒霉了。”司機上車后,不住地用手去撣頭,彷彿那兒黏着什麼。
“他是不是受刺什麼刺激了?”鍾藎問前坐的女子。
女子笑道:“他說他是峨眉山上的無眉大仙,到凡界普渡眾生的。哈哈!他沒受什刺激,他們一家都是瘋子。”
“遺傳?”出聲的是常昊。他轉過身對鍾藎耳語:“精神病患者的病因,一是遺傳,二是社會心理因素。中醫稱為癲症和狂症。”
女子撇撇嘴,“我不知道,聽我奶奶說,這家人中了邪,他爹就是瘋瘋癲癲,生了三個兒子,也這樣。哦,他是戚老大。”
“他姓戚?”鍾藎失聲驚問。
女子點點頭,“是呀,這個姓在龍口鎮不多,就他們一家。”
“那還有兩個兒子呢?”
“老二好像是有次失足從山上摔死了,老三從小就送到廟裏寄養,希望能驅掉邪氣。”
“老三叫什麼名字?”
女子害羞笑笑,“戚老三的年紀比我爸爸還大,我哪知道呀!”
此戚是彼戚么?
鍾藎和常昊帶着疑惑下了車,車站就在古廟前。其實根本不算是個站,一塊大木牌上寫了三個黑字“龍口鎮”。
女子打過招呼,先走了,她家離龍口鎮還有四五里路,她還要走幾十分鐘的山路。有一個當地的男孩從廟後面閃了出來,十四五歲的樣,趿着拖鞋,臉曬得黑黑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常昊和鍾藎,神秘兮兮從懷裏掏出一捧類似清朝銅錢樣的東西,“要不要?”
常昊遞過去一張老人頭,男孩搖搖頭。常昊又加了一張,小孩把銅錢往常昊手裏一塞,搶過老人頭,笑了。
接下來一切就方便多了,在小孩的指點下,兩人先去了鎮上唯一的一家飯店吃午飯。以這家店為中心,四周散落着幾戶人家。
飯店還是老字號,從爺爺輩就有了,現在的老闆兼夥計是孫子,一個四十多歲的粗壯男人。他告訴常昊他姓余,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還看見過外國人。
都是山裏的野味和自留地里種的蔬菜,非常新鮮。四菜一湯,很快就端上來了。余老闆用毛巾擦擦頭上的汗,自來熟地端了張長板凳坐到飯桌邊,看看鐘藎,呵呵一笑:“你媳婦蠻俊的,看得出,她挺疼你的。”
鍾藎正在給常昊夾一筷臘肉,畢竟他胳膊受傷了,一聽這話,筷子抖了下,肉掉地上了。一條大狗從門外跑進來,含着肉就跑。鍾藎嚇得腿一縮。
常昊朝狗瞪了一眼,溫和地看向鍾藎,“真不該帶你來這,這一上午給嚇兩次了。”
“咋的?”余老闆挺好奇。
“一個瘋子差點被車撞了。”
余老闆哈哈大笑,指指對面的一座破舊木樓,“他常干這事。你別看他瘋,到了晚上還知道回家。那是他老婆。”
從木樓里走出一個佝着腰的老婦人,聽到說話聲,朝這邊看了看。
“他還有老婆?”鍾藎問道。
余老闆笑嘻嘻地回道:“他又不是生下來就瘋,到三十來歲才瘋的。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媳婦也漂亮。他瘋了后,她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