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獵鹿人(2)
第14章獵鹿人(2)
你認識?她挺驚訝。
朋友挑了勺粉絲,壓低聲音說,去年省五一勞動獎章頒獎晚會,我在場,看到他上台領獎,主持人隆重介紹過他。妻子在幼兒園做老師,兩人是恩愛夫妻。
她從鼻孔里冷哼一聲。
在快買單時,她終於偷拍了一張。鍾藎真是配合呀,她把角度掌控得很好。
她等不及就想晚上去找湯辰飛,他突然像是不太關心這事,冷冷地拒絕了。她鬱悶地回到公寓,上網查了牧濤的資料,真的和朋友講的一樣。順便,她也了解了下他的妻子。
早晨起來,她打了個電話到幼兒園,假裝是學生家長,找下胡微藍老師。值班的老師說胡老師暫時不在,她要來了胡微藍的手機號。
看到短訊發送成功,她開開心心地去洗漱了。一出來,再翻看手機,她傻眼了。
“是我發的,怎麼樣?”迎迎頭往前一伸,橫起來了。
“誰讓你發的?”湯辰飛吼叫的聲量能把耳膜震破,迎迎用同樣的音量也吼了過去,“不發你要我拍了幹嗎,你想留作紀念?”
“這件事和你沒關係。”
“你讓我偷拍時就有關係了。你凶什麼凶,那個女人有什麼好,就要讓她受到懲罰,勾引有夫之婦……。”
手機里傳來“嘟嘟”的忙音。
湯辰飛這次摔的是手機,他完全沒有了平時的風度翩翩,他像只困獸在籠子裏轉着圈,試圖衝出去,瘋狂地奔跑。
為什麼要讓迎迎拍這張照片呢?
當時真的是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念頭,很陰暗,很妒忌。鍾藎官司輸掉,他差不多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他一直在等她的電話。
從沒有一個女人讓他如此心累過,以前所向披靡的招數,在她面前統統失靈。這些日子,他與她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聯繫,不令她驚恐,但也不會讓她遺忘。他想,在她的心目中,他現在應該是第一位可以傾訴的朋友。
凌瀚已成過去,哪怕她還留着他們一同租住的房間,卻必須接受這樣的事實。
花蓓也已出局。
但是他等到的卻是迎迎的電話。
從迎迎的描述中,他知道和鍾藎一起吃飯的是牧濤。心,突地一動。他想這真是送上門的機會。他要把這些照片放在鍾藎面前,告訴她,不知道是誰寄給他的,但他無條件地相信她的人格如白玉般無瑕,而他也絕不會讓這件事泄露,他會保護她,會找人追查肇事者。這樣子,鍾藎會不會非常感動,然後就投進了他的懷抱?
湯辰飛倒在長沙發上,單手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誰想到結果卻是南轅北轍,不僅給了捲毛律師一個露臉的機會,他的這點小心思還被背後盯着他的那雙眼睛看了個徹底。這樣子,他之前炫耀的心動感覺,等於自己甩了自己一記耳光。
這讓他非常惱羞成怒。
他還是第一次感到焦頭爛額了,最近的事情好像都不太順利。
咚咚咚!有人怯怯地敲門。
迎迎向解斌哭訴了,解斌曉得惹火了湯辰飛,帶着迎迎上門賠罪。
湯辰飛毫不客氣把迎迎關在門外,只讓解斌一個人進來了。沒茶沒煙,也不讓座,湯辰飛就把解斌晾在客廳里。
解斌識趣,把客廳稍微收拾了下,呵呵賠着笑,“湯少,這事怪我,把迎迎慣壞了。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我給你賠不是。其實鍾檢察官現在是最需要人安慰的,你……”
“閉上你的嘴!”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讓鍾藎感動的不是他,而是那個捲毛。
解斌多年的哥們不是白做的,一眼就看穿了湯辰飛的心思,“湯少,路上那些坎坎畦畦,兄弟我替你填平,你就放心向前走吧!”
“我的話你聽不懂嗎,管好你的攤子,我的事你不準插手。”湯辰飛氣急敗壞地又重複了一次,“給迎迎換個工作,實在不行,給點錢讓她回老家去。我不想再見到她。”
解斌頭點得像小雞吃米,“好的,好的,聽湯少的。”
湯辰飛拂拂手,讓他回。此刻,他想一個人靜靜地把所有的事都理一遍,下一步,他不能再走岔了。
鍾家這夜睡得比較早。
昨晚,鍾書楷應酬完回家,在樓梯上看到一個準備作案的小偷,一聲大喊,把全樓的人都驚動了,後來還把保安驚動了。小區里翻了個遍,看了監控錄像,也沒發現什麼可疑人物。
鄰居們說鍾書楷是喝醉看走眼了,鍾書楷儘力辯白,他是真的看見了。
方儀的美容覺泡湯了,厭煩地說你是看見鬼了。
鍾書楷嘆了口氣,這一夜,等於沒睡。一大早就起來了,神思恍惚地煮開水泡茶,結果,開水沒倒進杯子,全潑手上了。手背立刻就紅了一大片,他撕裂的叫聲驚醒了方儀,方儀找出藥膏,喊鍾藎幫忙。這時,兩人才發現,鍾藎一夜未回。
鍾書楷說會不會去辰飛那裏了?方儀白了他一眼,誰像你那樣隨便,肯定是去了報社那個妖女那兒。
鍾書楷面紅耳赤,嘴巴張了張,終是什麼也沒說,慢慢低下頭去。
鍾藎準時下班的,她說累,洗了澡也沒吃晚飯就上床了。鍾書楷和方儀沒有上網的習慣,昨晚大家都沒睡好,於是也就比平時提早了點上床。
一夜過得很平安。
早晨,鍾書楷和鍾藎的臉色並不是睡飽后的精神十足,看上去有點萎萎的。方儀的軌道仍然筆直,下午去做瑜伽,晚上去護髮。鍾書楷說他要應酬,可能晚歸。
“你最近應酬好像又多起來了。”方儀說。
鍾書楷回道:“捧了人家的飯碗,有什麼辦法,我也不情願。”
“我怎麼聽着你好像甘之如飴呢!”
“你要這樣說,我辦個病退,天天呆在家中,好了吧?”鍾書楷語氣莫名地硬了起來。
埋頭喝粥的鐘藎抬起頭。
方儀微微一笑,“你是呆在外面,還是呆在家中,你說誰會在意?”
鍾書楷脖子上青筋直跳,噎得眼睛眨個不停。
鍾藎先去上班的,路上把關了一夜的手機打開,有幾條短訊進來,她沒看。天氣有點悶,厚厚的雲層把陽光遮得嚴嚴實實,像是要下雨。
停好車,和一個同事同時下車,她說早哦!同事像吃了一驚,匆匆回了聲早,加快步子,搶先跑了。
電梯口,一群人低聲說得正熱鬧,看見她進來,瞬間鴉雀無聲。
辦公室里也是如此,同事們避着她的目光,經過她辦公桌前,都盡量離得遠遠的。鍾藎把電腦打開,屏保畫面還沒跳出來,辦公室主任走了進來,讓她去錢檢察長那兒一趟。
她下意識朝牧濤的位置看了下,有個同事飛快嘀咕了一句:“牧處一來就去檢察長室了。”
牧濤是從景天一那兒知道視頻的事。公安部門有個網絡安全辦公室,時刻密切監管着網上的動態,以防有不法分子搞破壞活動。景天一和牧濤是好朋友,和他共事的人都知道。視頻一上傳,同事就問景天一牧濤和他妻子感情如何。
景天一直咂嘴,牧處長,你咋在這節骨眼上後院失火呢?
牧濤沉默不語。
景天一也沒多說,只是催道,你快去找滅火器!
牧濤掛了電話,晚上立刻就去了檢察長家,他要第一時間告訴檢察長發生了什麼事,不能讓檢察長從任何其他途徑知道這件事。
檢察長聽他說完,沒有作出任何評論,讓他先回家,對外什麼也不要說。
牧濤明白,這樣的事,沉默是上上策,說太多,只會越描越黑。
第二天,牧濤像往常一樣,提前十分鐘到辦公室,然後就去了檢察長室。
檢察長的神情淡若遠山,令人琢磨不透。他打量了牧濤足足有十秒鐘,才開口說道:“這事情我已經了解過了,你做得非常好,所謂的照片只是無聊之人的惡搞。工作是重要,但也要抽出時間陪陪你愛人,給她吃顆定心丸,免得她多想。”
說完,檢察長就低頭打開了桌上的卷宗,意思是談話結束,你忙去吧!
牧濤轉身出來,在走廊上遇到了鍾藎,兩人不約而同都怔了下,但鍾藎還是像往常一樣,恭恭敬敬地喊了聲:牧處早。
牧濤點點頭,心裏面為鍾藎的坦蕩大方暗暗吁了口氣。
錢檢察長是副檢察長,上次遠方公司請吃飯,鍾藎算是和他有一點熟悉,心情上不是太緊張。
牧濤要鍾藎進偵督科,當時幾位檢察長都不是很同意。如果選擇了檢察官這個工作,卻有着一張漂亮的臉蛋,不僅對工作沒有幫助,反而讓人懷疑其能力,而無法委以重任。
但是牧濤力排異議,還是把鍾藎要了過去。
“昨天,你受委屈了。”錢檢察長清清嗓子,從辦公桌後面站起,讓鍾藎坐下,還倒了杯茶。“牧濤的愛人太衝動了,不把事情搞清楚,就找你胡攪蠻纏,這非常不好。我們不能只抓檢察官的素質,同樣,對於檢察官家屬的素質也要提要求。哭鼻子了吧?”
鍾藎搖搖頭,“還好!”
“我知道你最近壓力大,又碰到這樣的事,估計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唉,偵督科還是不適合姑娘家呆。這樣吧,戚博遠的案子結束,你去資料室,繼續做你的老本行,那兒輕鬆多了。”
鍾藎臉立刻就繃緊了,“檢察長,我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呀!你工作非常認真,雖然戚博遠的案子超出預期的設想,但那種情況太特殊,你不要往心中去。”
“那為什麼要把我調去別的科室,還是在這個時候?這樣子不就讓別人認為照片是事實嗎?我憑什麼要背這樣的黑鍋,牧處長憑什麼要讓自己的英名給別人指指點點?我打輸了官司,作為處長,他安慰我,我們討論案子,一起吃了個飯,這違背了哪條哪款?單位是一個大集體,也像我們的大家長。小孩子受了委屈,家長不僅不給予溫暖,反而懲罰、指責,這樣的家長,能指望孩子敬重、信賴么?如果我不能勝任偵督科的工作,我可以走,但不是現在。”
鍾藎一口氣說了太長的話,以至於後來都有點氣喘吁吁。
錢檢察長明顯不快道:“你以為把你調到別的科室是因為這件事?牧科長是什麼樣的人,我們比你清楚。鍾檢察官和常律師的交情不淺吧!”
鍾藎臉倏地沒了一絲血色。
“這裏是檢察院,不是什麼三流劇場,要靠什麼英雄救美、法庭情緣那樣的俗劇來吸引眼球。作為國家執法人員,務必要潔身自好,腳踏實地,才能贏得別人的尊重。”錢檢察長背對着鍾藎,厲聲說道。
鍾藎覺得再在這兒呆下去,真的要不能呼吸了。她快步走了出來,牧濤還沒有走,顯然在等她。
“我替微藍和她姐姐向你道歉,真不知該怎麼說……”牧濤苦笑,他是好心辦壞事。
“不要這樣講,牧處,如果我把官司打好了,哪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鍾藎強作歡顏。
“別自責。明天,我和微藍去趟你家,一定要當面向你爸媽賠個不是。”
“不用,我爸媽他們不上網,不知這件事。事實上,也沒什麼事。”
牧濤嘆息,為鍾藎的寬容、懂事而羞慚不已。與之一比,胡微藍就太讓他失望了。昨晚,她又是撒嬌,又是痛哭,還把女兒推出來說情。他什麼話都不願和她講,只要她把手機給他看。她居然說照片已經刪掉。他氣到心口都疼。這下要查發短訊的手機號碼還得找景天一幫忙。
家醜不可外揚,現在,他都快拿着喇叭吼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辦公室,神情都非常自然。同事們彼此交換了下眼神,相互攤攤雙手,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
鍾藎計劃早晨去看守所見戚博遠的,她認為沒有什麼必要改變計劃。她和牧濤說了一聲,就出門了,特地帶上電腦包、公文包,還有自己常背的小包包。
看守所外的春梅已經謝了,滿枝的綠葉由淺到深,層層在風中沙沙翻動。
法院已經安排戚博遠去北京做精神鑒定,再過幾天就要起程。他大概把心中的秘密說出來,心情非常放鬆,氣色看上去好了點。鍾藎沒什麼要問的,案子裏的任何細節都有可能刺激到他。她今天來,就是想看看他。
真的無法理解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個什麼境界,他們這樣坐在提審室里,聊聊動車組,說說最近的氣候變化,再來一碟點心、兩杯熱茶,真不失一個閑暇而又輕鬆的上午時光。
鍾藎小心翼翼地注視着戚博遠,她不止一次想過,依戚博遠的高智商,有沒可能騙過常昊、騙過鑒定專家們呢?也許在殺妻前,他已經深刻研究了法律,找到了脫身之法,然後再動手。但有一點說不通,他幹嗎殺妻?如果付燕是他所愛之人,那麼到現在,付燕為什麼都沒來探視過他?難道是單戀?
任法官說審判結果不會改變,但仍然是一堆的疑團。
開飯前,鍾藎和戚博遠道別。她在車上給景天一打了個電話:“景隊長,幫我留份盒飯。”
景天一嘿嘿笑,“鍾檢察官來,怎麼能用盒飯招待,我請客,吃……蘭州拉麵去。”
鍾藎實話實說:“我有事想找你幫個忙。”
景天一也不開玩笑了,“行,我等着。”
鍾藎把車一直開進刑警大隊的院裏,把三個包都提在手中。“你來就來唄,送什麼禮呀?”景天一呵呵笑着,上前接過。
辦公桌上真擱了份盒飯,他自己跑去食堂吃過了。
“想找個大哥倒委屈?”他給鍾藎倒了杯開水,拉把椅子坐在她對面,故作輕快地問。
鍾藎神情很是嚴肅,“如果我被人跟蹤,怎樣才能發現?”
景天一眨了眨眼,“你準備講故事嗎?”
“不是,我是真想知道。最近,我好像不管在哪,行蹤都被人掌控着。”
“你不就是戚博遠殺妻案的公訴人么,他又不是黑社會老大、金三角的大毒梟,誰跟蹤你呀?我和你講,你和牧濤那照片肯定是牧濤老婆找私家偵探拍的,她緊張牧濤呢!”
鍾藎咬了咬唇,“幫我一次,行不?”
景天一被她臉上的懇求給怔住了,他想,檢察官是草木皆兵,被嚇怕了。
他跑去技術科拿了個儀器來,儀器不大,像個探照儀,開關一開,便吱吱地叫着。“這是紅外線的,有什麼追蹤器,都會發現。”
他先把鍾藎的上上下下掃了一遍,然後是電腦包、公文包,當掃射到鍾藎常背的小包包時,儀器突然一閃一閃亮起紅光,叫聲也尖銳起來。
景天一看看鐘藎,呆住了,真有啊!
他從鍾藎包包裝證件的夾層里捏出一個鈕扣大小的鋁片樣的東西,眼睛一眯,聚焦成一束,定定地看着。
“這是什麼?”
“看過《達文西密碼》嗎,湯姆漢克斯一出場時,警察悄悄擱在他口袋裏的,就是這東西-——全球定位系統追蹤器。國內目前只有特警們使用這麼高科技的東西,我們都很少看到。誰把這個塞你這裏?”
沒有人接話,景天一抬起眼,發現鍾藎嘴唇直抖。
“別怕,別怕,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幫你查查。”看到漂亮姑娘這樣,任何男人都會動惻隱之心。
“不用了。”鍾藎吸了下鼻子,搶過追蹤器,還塞進了包包的夾層。
“你還留着?”景天一驚訝道。
“反正不重。謝謝景隊長了。”鍾藎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吃力地提起幾個包包。
“喂,盒飯還沒吃呢!”那她跑過來問啥呀?景天一抓頭。
心情不可抑制地起伏了,像一滴顏料不小心滴在水池之中,不會把整池的水染色,但會在某個角落一點一點地瀰漫,直到一種漫無邊際的感傷統統積在了胸口。
車速不快,鍾藎甚至都沒找首曲子來陪伴自己。路上,她也沒有沖紅燈,或者該拐彎的時候直行。
她在孩童時期,都沒任性過,現在都是熟女了,哪還會任憑情緒作主。
在任何時候,她都是理智的。凌瀚當年把流產的藥片放在她面前,她也沒有大叫大鬧。
現實放在你面前,是給你接受的,因為反抗也改變不了什麼。
直射的陽光,讓車內顯得有些躁熱,她按了下車窗的按鈕,車窗開了一條縫,一絲清風飄進車內,空氣立刻清涼起來。
筆直的柏油路,向前延伸着。道路的兩側是鬱鬱蔥蔥的參天大樹,樹的兩旁是零零落落的菜地,菜地之外是黛青色的遠山,山的輪廓時而清晰,時而朦朧,像電影畫面一樣不停地變化着。不時有樹木的青澀香氣飄進車內。
一輛載着遊客的公交車從高爾夫旁呼嘯過去,留下一路笑聲與歌聲。那是遊覽一線,寧城市政府特地為觀光客而開設的班車,沿途經過的都是寧城的各大景點。
她曾經以一個寧城人的口吻對凌瀚說,你到寧城來,我們買上吃的喝的,坐上遊覽車,從起點到終點,不要花一分錢,就能把寧城的景點玩遍,你看,多劃算!凌瀚捏着她的鼻子,哪個男人娶了這麼個精打細算的丫頭,做夢都要笑醒了。
那你為什麼整天皺着個眉頭?真是不害臊呀,她就那麼直勾勾地問出來了。
凌瀚連忙把嘴巴彎起,做出滿臉放光的樣子。
別別,皺紋都出來了。
嫌我老?凌瀚咬住她的唇瓣,以示懲罰。
凌瀚比她大四歲。她對他的了解很少,老家在哪裏,爸媽做什麼工作,有沒有兄弟姐妹,她居然都沒問過。是冥冥之中的暗示么,他們註定沒有結果,何必要知道太多?
綠色越來越蔥鬱,山色漸漸近了,浮蕩的空氣中多了抹香火味。
咣……一聲古遠的鐘聲在山野間幽幽回蕩,心驀地就寧靜了,彷彿有道牆,把紅塵俗世隔在外面,只留下這塊凈土。
鍾藎沿着路牌指示,找到停車場。停車場除了幾輛旅遊大巴,沒有幾輛私家車。可能因為是周四的緣故。
鍾藎下車后,仰頭看看隱在山巒之間的大雄寶殿,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座山只有62米高,因山勢渾圓似雞籠而得名雞籠山。雞籠山東接九華山,西接鼓樓崗,北臨玄武湖,背湖臨城,滿山濃蔭綠樹,翠色浮空。寺院叫雞鳴寺。雖然叫寺,裏面卻住的是尼姑。
鍾藎不敢擾亂寺院的寧靜,她把手機改成了震動。剛設定完畢,手機嗚嗚地就掌心震個不停。
那已經很多日都沒出現過的號碼,讓鍾藎的心也狠狠地震了一下。
花蓓的嗓音依然像爆豆子似的,彷彿她們之間從沒有過隔閡,“我在你單位,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在雞鳴寺。”
“什麼?”估計花蓓是跳起來了,又怕別人聽見,把聲音捏着,“你跑去那邊幹什麼?藎,我知道你被冤枉了,你別想不開,別做出什麼傻事。這個世界是臟,但是有花有草,有肉有魚,有歌有舞,還是很不錯的。”
鍾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縷微笑,“你亂說什麼,我是來玩,不是來削髮出家的。”
“那就好,那就好。不對,你咋這麼自私呢,出去玩,為什麼不喊上我?”
鍾藎沉默着。
“你哪都不準動,我現在就過去,等着哦!”
也不等鍾藎回應,花蓓就掛了電話。這就是花蓓作風,不給對方拒絕的餘地,風風火火。
抬腿邁過油漆駁落、中間已經被無數次的腳踏磨得發光的露出木頭本色的門檻,慈祥而又威嚴的釋伽牟尼佛高高在上。一個導遊正在講解和雞鳴寺有關的傳說,遊客們聽得津津有味。
鍾藎繞過他們,雙手合掌,欠了欠身,經過一道迴廊,她去了韋馱殿。
韋馱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英氣逼人。傳說中,曇花是花神,他是每天護理她的園丁。兩人相愛了,這下惹惱了玉帝。玉帝懲罰花神一年只能開一次花,美也只一瞬。園丁則被送去出家,侍佛修心,徹忘前緣。很多很多年之後,這位已更名為“韋馱”的園丁果然忘記了花神,只一心向佛。而花神總是選擇每年韋馱下山來採集朝露的時候,來完成這一年的綻放。一年的精氣神,曇花自然開得格外美艷,但是韋馱始終沒有記起她。
也許情愛流過,終會留痕。只是記起又能如何?
記起,不如記不起吧!佛終是比凡人滲透得清。
出了韋馱殿,來到觀音廟,看到有人在上香,鍾藎嫌煙味嗆人,她拐彎向東。花蓓是游擊隊員,來得真快。在胭脂井那兒,兩人遇上了。
“我操他奶奶的,操他八輩子祖宗,讓他走路給車撞死,下雨天給雷劈死,講話被口水噎死。說我和有婦之夫拉拉扯扯還差不多,怎麼能往你身上潑髒水?你是個笨蛋,是個傻瓜,為了一個男人輕飄飄的一句‘我愛你’,一等就是三年,要是有那樣的悟性,至於現在還單身着?”
花蓓揮舞着手臂,激動得口水直濺。
鍾藎啼笑皆非,不知這是誇還是貶,“喂,佛門凈土,不準罵人。”
花蓓冷笑,指着胭脂井說道:“凈什麼凈,這井是陳後主與張麗華和孔妃嬪的藏身之所,不幸,卻被隋軍發現。那個陳後主,荒淫無度,視臣民為草芥。所以這進又叫辱井。我在這吼,就是讓菩薩聽見,不要整日在這逍遙閒蕩,要懲惡揚善。”
鍾藎嘆氣,推了她去茶室喝茶澆火。
山泉泡就的茶,聞着就沁人心脾。花蓓連着喝了兩杯,情緒漸漸平息了,一雙杏眼骨碌碌轉個不停,“幹嗎跑這裏來?”
鍾藎笑道:“不是都說過了嗎,來這遊玩。”
“你不是一個曠工的人。”花蓓低下頭,有些羞愧地笑了笑,“我該早點給你打電話,只是需要點膽量。謠言止於智者,真正了解你的人,不會相信那些的。報社的稿子我也壓了,網上的東西過兩天就沒人看了。你別怕。呵——友情和愛情一樣,都要經歷風雨,只會變得更堅韌。我真是小雞肚腸,都覺得不配做你朋友。”
鍾藎握住她的手,閉了閉眼,“什麼都不要說,我們喝茶。”
“你沒吃飯吧!”花蓓從包包里拿出一個紙袋,裏面裝着幾個麵包,“這是素食,不犯清規。”
鍾藎這才覺得餓了,也沒推辭。但她只勉強吃了一隻,然後就再也吃不下。花蓓背過臉,暗暗嘆氣。
喝完茶,兩人又去逛了藏經樓和念佛堂。藥師佛塔,不對遊人開放,兩人就在塔下面轉了轉。
花蓓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她嫌寺廟太肅穆,太拘束,但看鐘藎興緻高的樣,她就按下性子陪着。
多年的朋友,她是懂鍾藎的。越是不開心的時候,話越少。
玩到四點多,鍾藎說我們走吧,花蓓緩緩吐了口氣。
山林暮色早,樹木早早蔽住了日光,迴廊之間已經有點暗了。遊人都已離開,一個年輕的女尼在打掃院落,樹梢間,小鳥吱吱喳喳地叫着。
下台階時,鍾藎不住回望,惹得花蓓更是緊張,連忙扯着她往下跑。
走到山門的時候,鍾藎發現和她同過車的啞巴站在一個小賣部前。啞巴周身都被樹蔭遮着,不經意看,真不會發現。
鍾藎卻一眼就看到了。
她停下腳步,“花蓓,你先去車上等我。”
花蓓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是認識的人嗎?”
鍾藎點點頭。
“那我和你一塊去打個招呼。”花蓓擔心節外生枝。
“不用,我就說幾句話。如果這點小事能壓倒我,那我現在肯定不是站着,而是早就在地上趴着了。”
花蓓看看她,“最多半個小時。”
“四十分鐘。”她討價還價,把花蓓逗樂了。
花蓓走了,她朝啞巴走過去。啞巴眼神黯了黯,把身子往後又縮了縮,這下,鍾藎是看不到他臉上的任何神情。但從他重重的呼吸聲中,她感覺到他的心情不太穩定。
鍾藎微笑招呼,拂了拂啞巴身邊的一塊青石,坐了下來。啞巴倏地握起雙拳,不知是緊張,還是局促。
無形的壓力令他全身都緊繃了,他想走開,腿卻如千斤重,一點都邁不動。
又一記鐘聲回蕩在山林上空,是尼姑們要吃晚膳了,還是要祈禱。當佛寺成為旅遊景點,不知不覺,一些規律默然跟着改變。
當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半空中,鍾藎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其實一個人的生活也沒想像中那麼可怕。你看這裏的人,她們也是父母孕育,有兄弟姐妹,說不定也經歷過愛恨情愁。但此刻,她們靜如止水,安然地與清燈古佛相伴,默守着日升月落。一天一天就這樣過去了,談不上悲,也談不上喜。誰能說這樣的人生沒有意義?”
她微微側下頭看向啞巴,啞巴目光中充滿痛楚糾結。
“我沒有安排自己人生的權利,我還是要戀愛、結婚、生子,這是我的義務,也是不可逃避的責任。人為什麼要戀愛呢?不是耐不住寂寞,也不是害怕孤單。在合適的年齡戀愛,你才是社會上一個正常人。戀愛,不僅帶給我們心動的感覺,更多的是讓我們獲得一份安全感、一份社會尊重感。”
如果她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男友,哪裏有機會讓有心人拍下那張照片?鍾藎自嘲地撇嘴。
啞巴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暮色越來越深了,最後一絲餘暉在視野里一點點褪去。
鍾藎打開包包,從夾層里摸出那隻追蹤器,啞巴的臉色突然大變。
她端詳了一會,手抬起,“凌瀚,你已經沒有愛我的資格,那麼,別再偷窺我的人生,因為那和你無關。”
這張臉黝黑粗獷,被濃密的鬍鬚遮去了大半的面容,頭髮蓬亂如雜草,衣衫又皺又臟,一時間,即使覺得他似曾相識,但絕不會認為是自己所熟知的某人。
幾次相見,要麼是遠遠的看一眼,要麼就是暮色四起時。
這樣的一個人在腦海中不會停留很久的。
可是他錯了,她是鍾藎,不是別人。她曾是他最最親密的人,他的氣息,他抽煙的姿勢,特別是他的眼神,哪怕是在人群之中,她也能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他告訴過她,有時為了挖出罪犯的同夥與老窩,他會喬裝成最不起眼的人跟蹤罪犯。她問是不是易容術,他大笑,我還江湖大俠呢,沒那麼誇張,稍微弄下就可以了。
看守所前的驚鴻一瞥,她慌亂地掩飾住了。
花蓓說她是個傻瓜,是個笨蛋,為了他臨走前的一句“我愛你”,她在江州等了三年。
是的,她又犯傻了。
她想,這麼費盡心計地出現在她的面前,是因為在意么?不肯枯燼的心又蠢蠢欲動。
一千次一萬次地說死心,只要出現一點光明,她還如飛蛾般撲上去。
她不動聲色地期待着。
安鎮之行,他的一路相伴,讓她心滿是戚戚。在火車上,他急速縮回的手,讓她想樂。他疏忽了遮掩那個月牙型的疤痕。
他沒有食言,他終於陪她回過安鎮,只是油菜花還沒有開盛。
那兩天,真是最最幸福的時光,有小姨、小姨父,有何勁和紅葉,還有他。在小巷、田埂,她能感覺到他默默相隨的目光。
去江州的路上,她突然決定中途下車,是因為湯辰飛的電話,還有她想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會對她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