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第7章

聖誕節熱熱鬧鬧的過去了,本科生的考試排在了元旦后一個星期,所以此刻時間還算輕鬆,深為研究生的她們就沒那麼幸福了,連聖誕節都要加班加點的趕報告和考試。

偌大的圖書館,一片寂靜。

溫冉伸了個攔腰,將好不容易搞定的報告發到了老師的郵箱裏,回頭一看,童舟依然在一旁冥思苦想。

“舟舟,需要幫忙么?”

童舟苦惱地皺起了眉頭:“我在想我對GP的項目申請可能告吹。”

“為什麼?”

“今天我最近有一門CPA課程要考,還要抽空編寫申請表。更重要的是——”她沮喪地說道,“我的簡歷根本就是一片空白,除了學生會幹部之外根本無內容可填補。”

溫冉一邊關電腦一邊吐了下舌頭:“那我跟你比豈不是更慘,還好我聰明,沒有申請。”

童舟被她的安慰逗笑:“你的英明之舉使我失去了一個勁敵。”

因為童舟還要忙,溫冉先行離開。夜晚的時候外面忽然下起了小雪,此刻地面上已經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雪,她昂頭欣賞了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叫她。

“小溫啊,在這裏賞雪啊?”是系主任李老師,溫冉代國貿班導員時認識的。

“嗯,就要走了。”她緩緩地跟着他的腳步下圖書館長長的台階。

“最近工作辛苦不?”系裏面的領導都很和氣,尤其是李主任,最愛對老師噓寒問暖。

溫冉忙答:“還好,因為考試忙了一些。”

“哦,那就好。”李主任推了推眼鏡,“有什麼問題要及時反映。”

“嗯。”溫冉應了一聲,看見遠遠駛來一輛車。

車子穩穩地停在了路邊昏黃的路燈下,片刻,車門打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從上面走了下來,男人穿了一件正裝,袖口的一枚袖扣在燈光下發著不淺不淡的光芒。溫冉忽然一驚,接着就看見男人轉過身來。

黑白分明,長身玉立的模樣,她再熟悉不過。

李主任咦了一聲,便二話不說地帶着她向前面走去。

“葉老師啊。”李主任意外地看着他,“我還以為你得幾天才能回來呢。”

葉以禎不着痕迹地瞥了溫冉一眼,視線又淡淡地轉移,“嗯,會議結束就回來了。”

“事情都談妥了吧?”李主任小心翼翼地詢問。

“嗯,差不多了,GP那邊答應多給幾個名額,這樣我們也好做些。”

“那就好,那就好。”李主任放心了。

溫冉想找個借口溜走,李主任的電話卻忽然響了起來,她只能尷尬地站在原地,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麼,李主任笑眯眯地捂住話筒說:“吳老還為這件事兒擔心呢,我快走一步去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你們兩個慢慢聊,對了葉老師,這位你應該認識吧,按說應該給她上過課?”

葉以禎緩緩一笑:“是的,我們認識。”

溫冉忐忑不安地跟在他後面,一步一個腳印印在雪地上,顯得滑稽無比。

“溫冉。”

“嗯?”

“我們談談。”

又是這樣的開場白——

“那天的帖子我看了,你要是為這個煩惱大可不必。”一雙眸子,沉靜如水,連帶着他此刻的語氣也顯得雲清風淡。

“我沒有為這個煩惱。”溫冉慌忙說道。

“哦?”他微微皺眉,側過身來,“那你為何——”

“我不參加GP項目是我的問題,不是因為老師您。”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溫冉立刻截過話頭,“這只是我個人的原因。”

葉以禎淡淡地望她一眼:“什麼原因?”

這個原因讓她有些難以啟齒,她有些為難地開口,“我以前在A大讀書,跟劉啟明教授有過一些過節。這次A大的合作方是他,恐怕申請不會那麼容易讓我通過。我又何苦去自討沒趣。”她攤了攤手,苦笑了一下。

葉以禎微微眯了眯眼,劉啟明的“美名”他也聽說過,雖然位及教授,卻沒個教授的樣子,時常有猥褻女學生的傳言流出,實乃教師界的敗類,他一直不解,像這樣的人,A大怎麼還會再用。

見她不願意提,他也緘口不言,只是輕聲說道:“溫冉。”

“嗯?”

他淺淺一笑:其實,我剛剛只是想問你為何躲着我。”

“啊——”溫冉頓時嘴巴張成窩形,一臉坑爹的表情。

他輕輕用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成功讓她閉上了嘴巴:“我一直覺得你是聰明的,該抓住的機會都會抓住。”

她睜大眼睛看着他,心情突兀地有些緊張。

“不要因為一些別人的原因而放棄自己的機會,這才是最笨的做法,GP項目又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嗯。”她輕聲應道,仿似因為他的話,心裏忽然有了底兒。

“懂了么?”

“懂了。”她趕緊點了點頭。

“那好。”葉以禎也很滿意,“那我們再談談剛剛的問題,這幾天為什麼躲着我?”

溫冉支吾了一陣:“我,我沒躲着您啊,您不是去T市開會了么?怎麼樣,T市好玩兒吧?”說完她乾笑兩聲,直想埋了自己。

葉以禎淡淡地凝視着她,須臾,笑了:“溫冉,不會撒謊就要學會藏拙。”

誒?她尷尬地低下頭,卻重新被他抬起下巴,被迫直視着他的眼睛。她心裏忽然一陣緊張,一種奇異的感覺從心底湧起,讓她無法形容。

“其實這幾天我會問自己,是不是我讓你誤會了什麼。”他認真地看着她,一片坦誠。

溫冉有種被看穿的錯覺。她是不是太笨了,連掩飾都不會,所以一下子就讓他看穿了,所以此刻正要澄清誤會,她趕在前面開口,“葉老師,您做的很好。是我自己——”

“是么?”他淡淡的反問。

她慌忙點頭,生怕他說出什麼讓她無地自容的話來。

“那你願不願意聽聽我的想法?”

“您,您說。”她低下頭去,不敢抬頭看他。他的聲音輕輕地在頭頂砸開。

“儘管有些感覺我覺得它很奇怪,但我從來不會騙自己,也不會騙別人。”他輕輕一笑,“如果這種感覺告訴我,我喜歡你。那麼,我會遵從它的選擇。”

溫冉只覺得腦子轟的一下,仿似有什麼東西炸開。她完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卻被他捧住了臉,讓她退縮不得,“因為我今天才深切的感覺到,時間是從不等人的。”所以,想要的東西就要趕緊抓住。

她愣住了,完全的狀況之外,十足的不知所措。

而這樣的反應也在他的意料範圍之內,他俯身,替她裹緊圍巾:“或許這對你來說有些突然,所以我不會急着要你的答案,但是你也要答應我,認真想一想這個問題,好嗎?”

溫冉回過神來,看着他溫和淡定的神情,因為喜歡,所以他給了她最大的縱容,眼眸閃了下,她點了點頭,說:“好。”

這一想,溫冉就想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面對鏡中的一雙黑眼圈,溫冉懊惱地捂上了雙眼。

林笙一邊擠牙膏一邊笑她:“說,昨晚幹什麼偷雞摸狗的事去了?”

溫冉無奈地瞥她一眼,匆匆地撩了一捧涼水洗臉,頓時凍得呲牙咧嘴,腦子才算徹底清醒過來。

“林笙。”她忽然抬頭,睜大眼睛看着鏡子裏的林笙。

“怎麼了?”林笙含糊不清地應道。

“你怎麼,不交男朋友了?”

林笙愣了愣,“怎麼?”

她微微側過身來,“我只是,突然想起來——”

林笙甩干手上的水,說道:“沒關係的,我只是,忽然想搞定自己的學業。”她忽然笑了下,有點兒不好意思,“我這場戀愛談得太艱難,你知道的溫冉,他比我優秀太多,在他面前我再也高傲不起來。”

溫冉有些難以相信,她這樣的人,竟會這樣自卑:“林笙。”

林笙甩了甩頭髮,忽然笑容滿面:“所以我才想努力變得優秀,讓那個混蛋再也配不上我,也讓我將他拋之腦後,再找一個好男人。”

望着她躊躇滿志的樣子,溫冉會心一笑,握住她的手:“你會成功的。”

上午的時候溫冉還是去系裏領了GP項目的報名表,厚厚的幾頁紙,她在圖書館裏填了一下午才搞定。

樊映澤一邊整理書架一邊好奇地問她:“老師,聽說這個項目難得很,您確定要參加呀?”

她頭也不抬:“怎麼,對你老師沒信心?”

狀元郎是個老實人:“您前幾天還意志堅定地決定不參加呢。”他記得,那天他們一起去家教,路上談到這個問題,溫冉還慷慨大方地說,“這條獨木橋這麼窄,就讓他們去擠好了。”

溫冉汗顏,這小子,這些東西他倒是記得清:“你就當你老師我忽然發奮圖強了吧。”

凡是申請項目的人都要參加面試,溫冉領到號碼的時候,有些犯愁。這樣一來,她很有可能要面對一個人,劉啟明教授。

溫冉還記得,那是大四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她們的課排的滿滿的,連晚上也在自習室里通宵達旦地複習。劉啟明那時候帶了她們一門不很重要的課,按理說那是選修課,上不上無所謂,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最後考試的時候卻偏偏被他排成了一門必修課,最後害慘了一大幫學子,姚綿綿就是其中一個。

那天晚上她同姚綿綿一起去辦公室找他說情,劉啟明一開始還中規中矩和藹可親地聽她們說,到了最後,手忽然摸上姚綿綿的大腿,暗示意味極強的摩挲着,姚綿綿登時就愣在了那裏,倒是從沒見過這種場面的她一激動,站起來給了劉啟明一巴掌。

事後,姚綿綿捧腹笑着說,真沒見過她這麼熱血的時候。溫冉也納悶,自己怎麼就一時衝動了呢,到頭來把劉啟明給得罪了。那一科掛是沒掛,只不過是低空飛過,獎學金也就此沒了。

結果進了面試教室,溫冉鬆了一口氣。面試老師是A大的張蘊教授和B大的李鳴教授,即滅絕師太。

張蘊看見她,有些驚訝,笑着對她點了點頭,溫冉緊張地回應。

而滅絕師太則是面無表情地推了推眼鏡,開始了她的刁難,等到溫冉結束面試出來的時候,已經差不多被她削掉半條命了。

“師太這幾年愈發不手下留情了,我聽說,上午面試的最後一場裏,還有一個大男生當眾被他逼哭了。”面試出來,偶遇程北,溫冉一邊走一邊聽程北說,

“程北姐,你也參加了吧?”

程北驕傲地眨眨眼:“那當然了,也不看看咱們是誰的手下。對了溫冉,老闆就在前面的那個面試教室,你要是幸運點兒分到他的考場,說不定老闆還會給你放水呢。”

溫冉有些窘迫:“程北姐,別瞎說。”

“害羞啦小妞?”程北促狹地笑笑,“我看老闆挺喜歡你的,簡直把你當大弟子培養了。”

她沉默了一陣,靜靜地走過葉以禎所在的教室。她努力控制自己目不斜視,餘光卻偷偷地將裏面的情景看了個大概。十二月份的天氣,雖然有了暖氣,卻依然冷得要命,而他卻只穿了一件白襯衣,袖口依舊卷了起來,樣子乾淨整潔。

大約只是幾秒,她聽見他從容不迫地發問:“同學,請談談你對未來人生的規劃。”

規劃,她不禁一愣。他昨晚說的話又響在耳邊,他說喜歡她,是不是等於,把她也算到他的未來去了呢。

“程北姐。”她忽然開口叫住程北。

“嗯,怎麼了?”

“你說的,喜歡,是什麼意思?”她緊張地問。

程北笑了笑,看着她:“你理解成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溫冉臉色一紅,抱着書倉皇離開。留下程北在原地,像偷了腥的貓一樣笑得開心。她也只是偶然遇到過幾次葉以禎跟溫冉在辦公室的場景,那種氣氛,怎麼說呢,反正那個時候,老闆是很放鬆,心情很好的。現在她不過隨便猜測一下,沒想到——

小溫學妹還真是好騙呀!程北感嘆,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按下一行字:老闆,提到你的時候,小溫學妹臉紅了。

發送成功之後,過了幾分鐘,葉以禎的回信才到,程北迫不及待地打開來看,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乾脆差點兒哭出來。老闆什麼也沒說,只是說了一句:“月底的報告下周二提前交給我。”

這就是只有導師才能想出來的打擊報復,程北同學無語望天。

這邊,葉以禎結束了最後一個申請者的面試,有些疲倦地揉揉眉心。看着劉啟明教授對着幾份申請表上的照片把玩不停,他微微皺了皺眉。

“葉教授,怎麼樣,喝一杯吧?”劉啟明邀請。

葉以禎果斷婉拒了,視線微微一轉,落在空曠的走廊上,不禁無奈一笑。真當他看不見她么,還走那麼快。

回到辦公室,程北已經畏罪潛逃。他將大衣搭在沙發邊上,坐在電腦桌前。只離開一下午,郵箱裏又跳出了幾分郵件,除了一些學術研討會的邀請函之外,還有幾封來自GP的郵件。他用手輕輕支着頭,也懶得去看。

手機忽然想起,他按下接聽鍵,是在GP的助理。

“葉先生,事情已經辦妥。”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望着窗外逐漸黑沉的天空,他暗笑自己,人還沒抓到手,已經開始操那一份心了。

因為元旦假期班裏有不少人要回家,所以國貿班把元旦晚會提前了兩天舉行,場面並不小。按照樊映澤的話說,他們把積攢兩年的班費都砸在了這上面了,辦不好說不過去。

可儘管有樊映澤打的預防針在前,溫冉到場的時候還是深深吃了一驚,這群孩子也太能幹了,不僅把這學院樓的活動教室能派上用場的都統統利用了,活動室沒有的他們也弄來了。在她看來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節日而已,沒想到他們又這麼大的熱情。溫冉看着正在忙活的樊映澤,不由得感嘆一聲,真是能幹!

“溫老師。”一道低沉的女聲從後面傳來。

她雙手插進大衣兜里向後看去,看見咬着嘴唇糾結的程語:“怎麼?”柔聲問着,臉上的笑意還未退散。

程語咬咬唇:“老師,您喜歡我們班長嘛?”

溫冉差點兒跌倒,她就怕這姑娘問這種讓她尷尬的問題,尤其是裏面還有喜歡兩個字,她一聽就臉紅的兩個字。不過,在學生面前,形象還是要保持的。

她徐徐一笑,朗聲回答:“喜歡呀。”聲音拉長,見程語明顯蔫了下去,她又笑嘻嘻地補充,“不過跟你的喜歡不一樣。”

“老師!”程語假意惱怒地跺了跺腳。

“我把他當做一個聰明勤奮的學生,一個善良可愛的學弟來喜歡。”她望着樊映澤的身影,此刻他累了滿頭大汗,“你呢?”

“我也不知道。”程語低下頭,“總之,我是喜歡他的。”

“嗯,那就不要大意地去追吧。”她從善如流地說道,卻在說出口的那一秒一下子愣在了那裏。不禁苦笑,事情放在別人身上是一回事,輪到了自己,又成了另一回事。

溫冉安靜地坐在後排看着他們玩鬧,內心很是羨慕。一直以來她總覺得自己已經長大,過了瘋鬧輕率的年紀,每每有阿姨到自己家裏,總是誇她乖巧。今天她坐在這裏,才想起一點,她不過才二十一歲而已。

要像一個年輕人。這是他告訴她的,她一直銘記。

元旦假期到來的前兩天溫冉意外的接到了趙洧川的電話,她剛剛起床,還未清醒過來,怔忪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誰,電話這頭的他並不介意地說道,“我記得你說過想要見我父親一面,這幾天他正好有空,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來家裏做客。老爺子聽說了你,也很想見你一面。”

溫冉大喜:“方便,當然方便。”

趙洧川朗聲一笑:“那正好。”

掛了電話,溫冉心情有些複雜。因為爺爺的緣故,她不想與趙洧川牽扯過多,可是又因為趙家老爺子與自己父親的發小關係,她又割捨不下。左右權衡,頭都大了。

趙洧川的家並不遠,溫冉自己打車就能過去,便謝絕了他來接的提議。是一座獨門獨院,自然沒有溫家的氣派,稜角卻柔和了許多。她進去的時候趙洧川正在客廳,不經意地一抬頭,就看見她站在門口了。

“你好。”溫冉換了鞋,有些拘謹地打一聲招呼。。

趙洧川聳肩一笑,帶她去見父親趙伯年。

趙伯年正在書房練字,聽到門響之後稍一抬頭,瞬間便愣在了那裏,添飽的毛筆懸在半空,須臾之間,一滴墨便落在了雪白的宣紙上。

“趙伯父。”溫冉乖巧地與他打招呼。

趙伯年回過神來,不禁笑道:“像,太像了。我有十幾年沒見你父親了,一下子看到,竟然反應不過來了。”

溫冉落座,悄悄環視了一下四周。周圍的牆上都貼滿了毛筆字,看字體都是一個人的,想必就是眼前這個中年男人的吧。他穿着一身白色長衫,氣質寬厚高雅,不經意間就讓她放鬆下來。他應該是很了解父親,連父親最愛的茶都還記得。

“我記得,你父親在世的時候是最愛喝茶的一個人。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聚在一起的時候喜歡喝酒,偏偏你父親,煙酒不沾。”

一道冒着熱氣的茶放在了溫冉面前,她掀開茶蓋,聞着那裊裊茶香,認真地聽面前的男人說,男人一身白色長衫,在這恆溫二十六度的屋子裏並不顯得單薄。

男人笑道,“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你父親最愛喝的茶。”

溫冉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苦澀澀的感覺。

柔柔一笑,她說:“謝謝您,趙伯父。”

“在B市讀書?”趙伯年親切地問道。

“讀了將近五年了。”她認真地回答。

“哦,那家也在B市?”

溫冉搖搖頭:“家在T市,媽媽還在那裏。”

趙伯年看她一眼,緩緩問道:“你母親,還在T市?”

“對,她在T市還有工作。”頓了頓,她補充道,“我爺爺,還沒有認她。”

趙伯年顯然也知道這段往事,就此擱置不提,只是輕聲問道:“你母親還好嗎?”

這樣小心翼翼的語氣讓溫冉有些奇怪,卻還是認真地答,“嗯,還可以。”

趙伯年鬆一口氣,又靠向椅子:“那就好。”頓了頓,問道,“你父親早逝,這些年你母親是一個人將你撫養大的?”

“對,媽媽她,沒有再婚。”

聽她答完,趙伯年笑了笑:“我跟你爸爸從小一起長大,他這人生性孤僻,沒什麼朋友,我也算個異數吧。冉冉你也不要這麼拘束,叫我聲叔叔,總是沒問題吧?”

原來他看出了她的拘謹,溫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甜甜地叫了一聲“趙叔叔。”

“當年你父親鐵了心要學考古,你爺爺怎麼勸都不行。說起來,就他這擰脾氣啊,你們家誰估計都及不上。”趙伯年回憶,“不過,你父親倒真是塊學術料子,對着一塊兒石頭都能看半天,他呀,可是最耐得住寂寞的人。”

溫冉笑笑,沉吟:“趙叔叔,您這裏有我爸爸年輕時候的照片嗎?”

“有的,我給你找找。”說著趙伯年就起身去書櫃前,“你父親不愛照相,所以我的照片也不多,說起來他那裏也應該有一份的。”

果真不多,厚厚的一本相冊里只有幾張父親的照片。溫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這些舊黃的照片,鼻尖忽然就酸澀起來,就是這些照片,她的爸爸。她不無遺憾地說道“我們那時經常搬家,不知怎麼,就把照片弄丟了。”

趙伯年忽然抬頭:“冉冉,你爸爸他,是怎麼去世的?”

溫冉一愣,從照片中抬頭,“車禍。”

她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她和母親正在吃午飯,忽然接到了J省某市公安局打來的電話,電話里,那人告訴母親,父親在歸來的高速上與人發生了車禍,當場死亡。母親掛斷了電話,立刻將她送往姨媽家借住,而後匆匆趕往某市。這件事,留給她最後的記憶就是那一盒薄薄的骨灰。

沉默良久,趙伯年悠悠一嘆:“你父親這一輩子很不容易,他精神上有一些毛病,壓力大了容易出問題。我總以為他跟你母親結婚了會好些,沒想到,他還是英年早逝。”

趙伯年顧自嘆息,卻不料這句話在溫冉聽來恍若驚天雷一般,只覺得手都在顫抖,照片散落一地,她顧不得去撿,只能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我爸爸他,有什麼病?”

趙伯年也驚訝,他或許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你不知道?”

溫冉幾近茫然地搖搖頭。

趙伯年又嘆一口氣,看來是她的母親有意隱瞞的,不想今天讓自己給點破了,也只好自己圓了:“你父親呀,年輕的時候得了中度抑鬱症,壓了大的話容易出一些問題。”

“那時候你父親想娶你母親,溫老爺子不同意,你父親一氣之下就帶着你母親遠走他鄉,這真不像他一貫的作風。”趙伯年頓了一下,又苦笑,“可是那時候也沒辦法了。以後我就再也沒見着過他們了,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

過得好不好?印象中她的父母是相親相愛的,可是有的時候她總能看見父親抱着她發獃的樣子,也能看見母親偷偷抹淚的樣子。再後來,父親因工作需要便頻繁的出去,一開始是一個月,再後來兩個月、半年。

在父親的墓前,媽媽抱着她,一邊哭一邊說著她聽不懂的話,“走了也好,他再也不用受折磨了。”說著便流淚,“你爸爸這一輩子走得太快,我在後面怎麼能追都追不上,要是我也走快一點兒,他就不用那麼孤單了。可惜呀,我太沒用,你爸爸他,一定是等急了……”

她那時不懂得母親的眼淚,直到後來長大了,才漸漸懂得,父親的勇氣在帶着母親離開的那一剎那就用光了,剩下的時間不過是兩個人的畫地為牢。

冬至已過,B市的天早早就黑了下來,然後在這黑寂的隆冬,整個城市卻依舊喧囂不已。溫冉捧着照片坐在公交的最後一排,藉著窗外偶爾閃過的昏暗燈光,看着照片上的父親。這是走之前趙伯年給她的,他自己只留了一張,剩餘的便全給了她,溫冉為此感激不盡。

公交車的最後一站是B大的大門口,回到學校已是傍晚七點。溫冉站在廣場良久。

她還記得在A大的時候,姚綿綿總是買來各種各樣的言情小說來看,耳濡目染之餘還不忘對她耳提面命:“躲避愛情的女人是愚蠢的,因為遇見真愛這東西的幾率就跟遭雷劈一樣,更因為公主在遇見王子前總要親吻幾個青蛙,所以,你不試怎麼知道什麼時候遇見王子跟真愛?”

她記不得她說了一句什麼,只記得自己當時的心理所想——不怕試,就怕萬劫不復。所以,趁現在,她的勇氣還在,她還能說出口,她邁開步子,向學院樓走去。學院樓前佇立了一盞路燈,有淡淡的燈光。溫冉站在低下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向裏面走去,一輛黑色的車子緩緩駛來,她頓時覺得有點眼熟。

車子穩穩地停下,車門打開。葉以禎從車內走了出來,他似是想起了什麼,俯下身去向副駕的助理說了些什麼,視線微微一掃,便頓在了那裏。他顯然看見了她,漂亮的黑眸里閃過一絲詫異,而後化為淡淡的沉靜。他就是這樣的人,不論發生什麼,總能很快的冷靜下來,他已經有足夠的資本將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怎麼了?”他的眼鏡還未來得及摘,精巧的鏡片後頭是一雙透着濃濃疲倦的眼眸。第一次,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毫不掩飾地展露他的疲憊。

“我有事想跟您說。”溫冉牽了牽書包帶,鼓足勇氣說道。

葉以禎笑了一下,“先等一下。”而後又轉過身去,對助理說道,“明天把會議報告的內容整理出來給我,今天先到這兒。”

助理愣了一愣,很快又反應過來,開車遠去。

葉以禎帶着溫冉向辦公室走去,縱使他做好了完全準備,可是還是忍不住有些緊張。他微微苦笑,倒了一杯溫水給溫冉:“先喝杯水暖暖身子。”

溫冉接過水微微抿了一口,急急地說:“老師,我想跟您談談。”睜大的眼眸中,裏面一片真誠。

他哦了一聲,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和藹的笑:“我聽着,你不要着急,慢慢說。”

她唔了一聲,卻又低下頭去不說話,而他則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良久,他聽見她開口。

“其實,您那晚說完之後,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嗯。”他看出來了,能讓她這麼糾結,他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如何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遇到過您這樣的老師,您博學多識,溫潤儒雅,同學們當中喜歡您的人太多了。”

他不禁一笑:“你這是要誇我?”

“不是的。”溫冉趕緊搖頭。“我還記得從機場回來那晚您告訴我的話,您說,如果有那個例外存在,要給他一個機會。我只是想說,如果真有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不要離我太遠,也不要走得太快。”

原來他自己是自掘墳墓?他不禁挑挑眉:“為什麼?”

溫冉眨眨眼睛,忍住鼻頭的酸澀,眼眶的淚水:“因為,我不想追的太辛苦。”這是她長大以後才懂得的母親的痛苦

葉以禎仿似是忽然懂了,伸出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淚,動作細緻輕柔,簡直要引出她更多的眼淚。

這個女孩子還未完全長大,卻背負了那麼多的心結。而他,卻完完全全地低估了她的這些心結,以自己的想法強加於她,他還能做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俯下身去輕輕抱住她,就像以前那麼多次一樣。

“溫冉。”他輕輕說道,“我知道了。”

新年在忙碌中悄然而至。

小的時候每年最後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父親總要哄她說,冉冉乖,今天晚上一躺下,第二天起來就是新的一年了。由此,她便覺得這個節日很奇妙,有種洗盡一切,重新開始的味道。可是,現如今,望着窗外的校園冬景,剩下的只是蕭索。

“老師,整理完了。”

樊映澤遞上來一疊厚厚的獎學金名單,溫冉看過一遍,細心的收好。學期末總是有許多事情需要總結彙報,國貿班的班長每天都要到溫冉的辦公室報到好幾次。

她低頭看了下腕錶,已經是晚飯時間,便收起大衣,對樊映澤說:“辛苦你啦,今天晚上老師請客。”

狀元郎有些受寵若驚地望着她,“老師,真的嗎?”

溫冉立馬怒目相視,狀元郎立刻喜笑顏開。

經濟系的導員辦公室距離葉以禎的辦公室其實很近,她從二樓下來,拐個彎就到了,是向外走的必經之路。她緩慢地向前走去,轉過彎,看見劉斌正往外搬箱子。

劉斌看見了她,笑嘻嘻地沖她打了個招呼:“下班了?”

她點點頭,假裝不經意地詢問:“你們這是幹什麼呢?”

劉斌抹一把汗:“這是老闆的習慣,到了年終總要把不用的東西全部扔掉。以往都是他親自整理,不過今年年底老闆太忙了,最近這幾天更是三天兩頭往T市跑,所以這活就託管給我跟程北了。”

她輕輕哦了一聲,最後一節答疑課之後,就再也沒見到他的身影,原來是如此的忙。

忽然劉斌咦了一聲,抬頭看她:“這不是你的報告么,老闆怎麼扔這個箱子裏了?”

溫冉接過一看,果然是她的論文。這個題目她印象深刻,連帶他那時提起時漫不經心的表情都記了起來:“哦,是有些難度,本來是打算給研二學生做論文用的。”

程北湊過頭來,一拍腦門兒:“哪兒啊,是我不小心給扔裏面的。”

說著瞪了劉斌一眼,望着劉斌摸不着頭腦的樣子,溫冉撲哧一笑:“沒事啦,應該沒什麼用了,我拿走就當做留念了。”

反正都是要扔掉的,她也不能太高估自己。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她不可能要求他念念不忘。

吃飯的時候,狀元郎終於忍不住發話了,“老師,你的臉色很難看耶……”

咦?這孩子平時不是最會察言觀色的么,今天怎麼一點面子都不給她留,溫冉瞪他:“再多話今晚就你請。”

狀元郎抬頭看她,有些敢怒不敢言。

他跟葉老師並不熟,在他看來,那是一種成年男子才具有的睿智,成熟與沉穩,他才多大呀,對於這樣的氣度還只能停留在嚮往的階段。他與他之間唯一的聯繫,除卻他當過他的任課老師之外,就只有一次了。

那次的事情對他來說有些尷尬。那天剛上完一節課,他就收到程語讓他下課晚點兒走的短訊,他有些莫名其妙,卻禮貌地等在了那裏。只見程語扭扭捏捏地站在他面前,磕磕巴巴地說出了幾個字:“我,我喜歡你。”

他聽完之後臉騰地一紅,比她更磕磕巴巴地說出一句話:“不,不好意思,我在大學並沒有談戀愛的打算。”

程語不解:“那,那你對溫老師算什麼?”

那一刻樊映澤只感到震驚,而後是心思被窺破后的尷尬和窘迫,說話就有些口不擇言,“這關你什麼事?”結果當然可以想像,程語被他氣走了。男孩兒站在教室中間,莫名地有些沮喪。整個過程太快,他根本反應不過來,此刻反應過來了,他卻把事情搞砸了。

轉身,準備收拾東西離開,卻被門口推開門的那個人嚇了一跳,原本平復的心緒又一次紊亂了起來:“葉,葉老師?”

葉以禎緩步走了進來,輕輕一笑,“我本來是不願意打擾的,但是下一節我的課在這個教室,此刻我的學生正等在門外。”

他的語調很輕鬆,讓他的窘迫緩和了很多,他往外一看,果然有幾個學長學姐抱着書善意地笑。他趕緊收拾好東西:“葉老師,對不起,我……”

葉以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沒關係的。”頓了頓,說了一句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的話,“你比她,勇敢很多。”

因為樊映澤是四川人,溫冉便請他吃了川菜,狀元郎感動不已。店內人群嘈雜,她被辣的一頭汗,卻吃的不亦樂乎。

樊映澤驚訝地看着她,“老師,您這麼能吃辣呀?”

溫冉撥了撥頭髮,含糊不清道:“當然。”

她當然不能吃辣,一回到宿舍,溫冉就奔向衛生間,抱着馬桶猛吐。

吐得幾近肝腸寸斷,劉菲菲抱着抱枕站在她的身後。

“冉冉,你沒事兒吧?”

溫冉說不出話,只得擺擺手。

林笙冷嗤一聲:“她能有什麼事兒,頂多折騰折騰自己。”說著擠進衛生間,扔過來一盒葯和她的手機,“電話,另外那玩意兒如果你不想死的話最好塞一片。”

溫冉脊背僵硬了一瞬,漱了漱口,抓起電話,啞着嗓子喂了一聲。

“冉冉姐。”是溫遠。

“有事?”

那頭溫遠沉默了一瞬,隨即有嗚咽聲傳來,她心一沉,即刻起身,向外邊走去,“遠遠,怎麼了?”

電話隨即被喬雨芬接過:“嗨,沒多大事兒,瞧遠遠這孩子把你姐姐弄的。冉冉啊,伯母問你,前天你媽媽生病住院了你知道不知道?”

溫冉握緊手機,靜了一瞬,才低聲道:“我不知道。我媽媽她,怎麼了?”

喬雨芬安撫她:“不着急啊,沒什麼大礙,你媽媽就是腰那兒的老毛病犯了,吃了葯副作用太強,身體一時受不了。”

“那現在怎麼樣了?”

喬雨芬沉吟片刻,說道:“好了好了,快出院了,我也是今天聽說了這件事,才想起來跟你打電話。”

“謝謝你,大伯母。”

喬雨芬笑,“瞧你這孩子,總愛客氣。不過呀,有些事兒冉冉你真得好好想想了。”

“嗯?”她有些不解。

“雖然現在說這話不合適,可是你看,再過一年半載的你就要畢業了,依老爺子的性子呢,等你研究生畢業,一定是要你留在B市的,更何況你戶口也在這裏。”喬雨芬頓了一頓,隨即問道:“冉冉,你有沒有想過你媽媽怎麼辦?”

電話這頭是喬雨芬意料當中的沉默,她繼續說:“雖然老爺子與你媽媽有隔閡,但是他總歸是疼你的。上一次老爺子與我提起你的婚姻大事,轉天就把洧川叫到了家裏。冉冉,老爺子的心思,你不明白?”

溫冉:“伯母,我跟趙洧川不是您想的那樣……”

“我當然知道。”喬雨芬斬釘截鐵地說道,“事情可以慢慢來。既然是老爺子出面介紹的,你與他多多相處,與你和你母親,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溫冉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些想笑。溫家為了她真是煞費了苦心,她總以為自己不聽話就沒人能奈何的了,卻不料自己的軟肋就掐在別人的手裏——她的母親。

良久,溫冉啞着嗓子說道,“伯母,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溫冉撥電話給母親。溫太太顯然已經睡着,接到女兒的電話有些意外。

“冉冉?”

溫冉握了握電話,忍住鼻頭的酸澀,輕喊了聲媽媽。

溫太太忍不住笑,“這麼晚了,想媽媽了?”

“嗯。”她押着濃厚的鼻音說道,“您最近身體怎麼樣?”

“嗯,還不錯。”溫太太調整了姿勢,輕聲對她說,“前幾天我去醫院做了次複檢,感覺還不錯。對了,前天你的老師和小叔一塊兒到T市來了,還一起來到了家裏。

溫冉立馬坐起,“你是說,葉老師——”

“嗯。聽你小叔說,葉老師還是他在GP的同事。年輕有為,很了不起。”

溫冉沉默,他有多優秀,她最清楚。

“媽媽。”

“嗯?”

“這麼多年,您是不是會經常想起爸爸?”

溫太太愣了一愣,“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問題?”

“我只是忽然想知道。”溫冉抱着電話喃喃道,“我以前小,不懂得你們之間的感情。我只想問,您有沒有後悔過愛上爸爸,嫁給他,跟他一輩子?”

“冉冉,你怎麼會這麼想——”溫太太幾近失聲,“我從來沒有過。從來沒有後悔愛上你爸爸過。”

這就是答案,溫冉想,這就足夠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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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不曾來 叫我如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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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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