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一:當年青山路

第26章 番外一:當年青山路

第26章番外一:當年青山路

01

春雨綿綿的柏州,在連着下了近半個月的雨後,天總算是放晴了。

周六的上午,青橙舉着一大把蘆荻下了公交車,她是第一次來這邊,所以很陌生。

循着路往前走,只覺得兩邊巨大的行道樹綠蔭如蓋,而每一棵樹的葉子彷彿都吸飽了雨水,蒼翠欲滴。

青橙抱着蘆荻走得很小心,這把蘆荻是去年初冬的時候,她奶奶特地找人去物色來的,荻花濃密,如須髯飄逸,插在落地的古陶瓶里,特別雅緻且有野趣。正好古琴老師剛搬家,奶奶就吩咐她送來。

明明老師說桃園小區就在附近,可是她好像已經走了好久,還是沒找到。

“桃園小區,桃園小區到底在哪兒啊……”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她有些着急地碎碎念着。

這時,一道聲音從她身旁傳來。

“倒回去五十米,右手邊的那條路進去不遠就是桃園小區。”

青橙只覺得這聲音真好聽,她扭頭看了一眼,就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騎在車上,他鼻樑高挺,眼睛很亮,眉毛很直,身上穿的似乎是舞蹈服一類的黑衣黑褲,衣服背後好像還有個字。

青橙想說聲“謝謝”,結果剛好一陣風吹來,吹起了不少荻花。有些花絮剛好跑進了她的嘴巴里,害得她連嗆了三四聲,臉都紅了。再看那人時,對方已經騎着車走了,青橙眯着眼看去,發現他衣服的後面,原來是個大大的“戲”字。

02

黃昏時分,青山路兩旁的濃蔭遮住了殘陽,餘暉透過枝幹間隙暈染在行道兩側的草叢上,幾朵鳶尾紫得發亮。

蘇珀推着車,從戲校門口出來。後輪的輪胎壞了,得去修。

他低頭走在兩個女生的後面。

“自從我們上了不同的中學后,就沒見過面了。”

“可不是嘛。”

“木木,差點忘了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的古琴老師剛搬家搬到這附近。”

木木?

這個名字讓蘇珀隱隱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抬頭往前看去。

那個叫“木木”的女生比邊上的女孩子更高挑些,一襲鵝黃色的春衫,白色球鞋踩着餘暉……

“我記得,以前小學的時候,每年六一、元旦的文藝會演上都有你的演奏節目。我特別愛聽你彈《流水》,擼弦擼得特別瀟洒。就這樣……”高高瘦瘦的女生說著,還用手演示了一下。

“哈哈,張倩同學你別鬧,這叫滾拂。”

“哎呀,你跟我說了我也記不住。還有那個什麼琴,很古老的那個,你還在練嗎?還有書法?”

“都還在練。”

“你真厲害,我光跳舞就覺得好累,你是打算修鍊出十八般武藝嗎?”

“以後遇到初戀情人時,我可以顯擺嘛。他如果要舞劍,我能給他配樂;他要是想吟詩作對,我能幫他現場寫出來。”她的聲音有些甜,但不膩,細細柔柔的,“唉,家裏人費盡心思想讓我多受些藝術熏陶,成為一個優雅的女子,而我卻只想着風花雪月,實在是不務正業,太慚愧了。”

那個叫張倩的女生被她逗得哈哈直笑。

蘇珀雖然也知道她是在說笑,但還是禁不住想:女生的想像力真豐富。

他適時地超過她們,並在不遠處拐向了右邊的路。

他還沒走幾步,就隱約聽到張倩說:“木木,他是戲校的,剛剛就在我們身後,長得好俊有沒有?”

“我沒注意到。”

“那你快看嘛,啊,他回頭了!”

“……”

那一瞬,四目相接。

很快,蘇珀又回過身繼續往前走。

03

青橙抱着足有她大半個人高的琴出了桃園小區,沒走多久,天就下起了雨。她每周二、四、六上課,今天是來調弦的,包裏帶了傘,可現在卻沒手拿了。

還好雨不大,她決定快些跑到車站。可是剛跑了兩步,就累得直喘氣。一抬頭,就又看到了那個男生——他依舊是一身黑衣黑褲,這回還撐了一把大黑傘。

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了:第一次,他幫她指路;第二次,倩倩非讓她看帥哥,結果她就與他的眼神撞了個正着。

眼下,他正朝她的方向走過來,視線似乎就是落在她身上的。

一滴雨落在她的睫毛上,又散開,頓時,她的眼前朦朧起來。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睜眼的時候,他已站在了她的面前。一把傘,為她遮出了一方靜謐的小天地。

“你叫木木?”

青橙覺得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於是愣愣地點了下頭。

下一秒,他接過了她懷裏的琴,單手抱住,又替她打着傘。

“去車站?”

“嗯。”

“幾路車?”

“214路。”

兩人一路並肩前行,青橙用眼角的餘光瞥到他衣服的胸口處綉着兩個字:蘇珀。這應該是他的名字吧,她想。

青橙運氣不錯,剛到站,車子就來了。

他幫她把琴拎上了車。等車開動,青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忘記跟他說謝謝了。又想到剛才她後面有個大爺提着兩麻袋的東西,他也順手幫着提上了車。

車窗外霧雨蒙蒙,那人依舊站在車站,似乎在等另一輛車,青橙不由得想:他還真的挺……尊老愛幼的。

“蘇珀。”她小聲地念了一遍這個讓她一眼就記住了的名字。

04

蘇珀早晨醒來時,宿雨已止,天上是一輪渾圓的紅日。

才五點,他照例去附近的公園練嗓。

回來經過菜場,看着魚攤上有新到的鮮魚,就帶上了一尾,又去菜攤買了些蔬菜。

回到家,他先把魚養起來,然後去做早餐。

清粥是早起後用電飯煲先做的,此刻已經煮好,小菜是自製的醬瓜及買來的蝦皮,再煎兩個雞蛋就可以了。

他洗了手,穿過客廳,走到了母親的房門口。

敲門前,他的手頓了頓,回憶起昨晚——

他一回家,就看見母親怔怔地端坐在沙發上,眼睛看向地面,一動不動。

他叫了聲“媽”,卻只聽到她訥訥地說了一句:“我今天好像看到你爸了。”

他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七歲那年,他父親什麼話都沒有留下就離家出走,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他跟着母親一直期盼着,直到上了戲校,他終於徹底死心,並冷靜地將自己劃分到了沒有父親的單親家庭小孩的行列中。

“媽,你是工作太累了吧,去沖個熱水澡,早點休息。”

“不!兒子,我真的看到他了。”

他跟母親對視了一會兒,沒有再說話。良久,她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無聲地落了淚。

蘇珀微微晃了晃腦袋,試着甩去這段令人沮喪的記憶,敲了敲門。

“媽,起床了。”

聽到裏頭有了動靜,他才去廚房煎雞蛋。

吃早飯的時候,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出門上班前,她才回頭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沒事,你放心。”

蘇珀點點頭,看着她下了樓。

回到房間,他開了窗,然後在靠窗的書桌旁坐下。那一小塊地方被陽光照得發亮,而玻璃台板下的一張一百塊尤其耀眼。

他扭頭看了看桌前的小鍾,標示星期的地方明晃晃地轉到了紅色的“六”字,回想上周六見到她時,差不多也是上午九點的樣子。

此刻,時間剛過八點,他果斷地抬起玻璃板,從底下把那張錢取了出來,又四顧一番,拿起了床頭那本《詩經》。這本書的借閱期限已經到了,正好也該去學校圖書館還書。

他拿上公交卡就出了門,因為自己的單車在修好的隔天就被偷了,所以這幾天出行都是坐的公交。

下了車,公交站台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他一個人。蘇珀打算索性就在這裏等。按他的想法,既然她在附近學琴,那一定會是固定時間到的,自己大概可以如願等到她。

等人無聊,他就隨手翻開了書。夾着錢的那一頁很自然地被翻到,他略看了一眼,發現正好是那首《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看到這裏,他突然想到,那一天見她的時候,她手裏的蘆荻,不就是蒹葭嗎?

正想着,一輛214路就到站了。車上陸續下來幾個人,她是最後一個。

她一下車就開始翻包,似乎在找什麼東西,結果手一滑,包里的東西七七八八地掉出來不少。

他走過去幫她撿。

“是,是你?”她明顯愣了一下,有些驚訝地看着他。

蘇珀可以確定她是不記得他了,不過,這無關緊要。他把東西撿起來后,順手把那張一百塊也夾在她的文具里,一併遞了過去。

“還給你。”

她接過時略略愣了一下:“謝謝。”

蘇珀正要離開,她又叫住了他:“等等!”

“這個給你。”她從包里掏出了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紙盒。

蘇珀有點意外:“什麼?”他看着上面的字,似乎是日文,他一個字也不認識。

“一種小點心,我爸出差帶回來的,很漂亮,也很好吃。正好帶了,送你嘗嘗。”接着,她一口氣說了三個感謝的理由,“就當感謝你給我指路,替我打傘,還幫我撿東西。”

說著,她捧起小紙盒遞給他。這時,細草婆娑,鳥鳴啾啾,陽光努力地穿雲透葉,在她的手上落下斑斑點點的金色。

看着她澄澈明亮的眼,細膩白潤的指,蘇珀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揚了揚,伸手接過了這份禮物。

05

周二傍晚的時候,青橙下了琴課,就徑直往戲校的方向走去。她的古琴老師不自覺地提了好幾回,說戲校里有片沿湖栽的垂絲海棠,花開的時候粉紅的一片,風一吹,就落得滿湖都是。

她一直想進去看看。最好,還能再遇到他。

沿着戲校的鏤空圍牆,一大片蔦蘿翻牆而出。透過圍牆巨大的鏤空間隙,青橙邊走邊朝裏頭望去,發現裏面不遠處就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湖邊植物茂盛,還有幾個學生在走動。

等到了校門口,青橙衝著傳達室的大爺甜甜一笑:“伯伯好。”

大爺看起來挺和藹的,他摘了老花鏡看過來:“小姑娘,你有什麼事嗎?”

想到古琴老師提到過,戲校一般不讓外人進,於是她靈機一動,道:“我媽媽讓我來找哥哥,給哥哥送點東西。”

“哦,那你哥哥是誰啊?”

“……是蘇珀。”這所學校里,她也就只認識他了。

大爺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青橙,點點頭:“嗯,你們家人都生得好看。”

“謝謝伯伯!”青橙的嘴像是抹了蜜一樣。

大爺聽着,感覺很熨帖,於是熱心地開始翻電話:“你等等啊,我給他們班主任打電話,看人還在不在。”

“班主任?”青橙傻眼了,感覺自己自作聰明扯的謊似乎馬上就要被拆穿了。正當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的時候,一個耳熟的聲音響起——

“找我?”

趴在窗檯邊正想阻止大爺撥電話的青橙轉頭就看到了蘇珀。

他今天穿了一套米白色球衣,相比之前的那套黑色練功服,整個人多了幾分斯文和親和感。

大爺樂呵呵地問:“蘇珀,你有妹妹啊?”

“哥!”她也不知道剛才他聽見了多少,為了避免穿幫,只好脆生生地搶先喊了一句。

隨後她看到,被她喊哥的人似乎笑了下,她的臉噌地就全紅了。

青橙跟着他往湖邊走,一路上她一直不好意思抬頭,心裏想着,他人真是好,不光幫着她圓謊,在知道她要看湖之後,還帶她過來。

到了湖邊,只見沿湖兩岸的垂絲海棠開得密密匝匝,如粉霞般一片接着一片。偶有微風拂過,落下的海棠花瓣便開始在湖面上悠遊,兩人沿湖走着,青橙的心也隨着那些漂蕩的花瓣波動着。

“你是學什麼的?”

“崑曲。”

“學戲很苦吧?”

“還好。”

青橙懊惱,說什麼不好,說苦幹什麼呢?應該聊些輕鬆點的。她一直在想“輕鬆點的話題”,結果脫口就來了一句:“你的聲音真好聽。”說完這句話,她臉上本來剛褪下去的潮紅又涌了上來。

“謝謝。”蘇珀看了她一眼,覺得她彷彿與周遭的海棠融為了一體。

兩人一起走到車站的路上,在經過一家賣糯米糍粑的小店時,蘇珀停下來去買了兩份,並把其中一份遞給了她。

青橙有些意外。

“聽到你肚子叫了。”

“……”

坐上車后,青橙覺得今天還不如不來看花呢……

不對,還是該來。

手裏的糍粑陣陣飄香,她拿起上頭的牙籤,小心地扎了一個送到嘴裏,很軟,很香。

車子一路前行,晚霞已經退去,早月隱約出現在天邊,像一枚淡淡的吻痕。

這晚,青橙做了一個夢。

夢裏面有好吃的糯米糍粑,有海棠,也有他。

06

又是一周的周二,因為需要老師幫忙調弦,青橙又一次抱着琴下了公交車。沒走幾步,她就覺得渾身都沒有力氣了,這幾天因為感冒,她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經過一家燈火通明的藥店時,她想着只喝感冒沖劑可能是好不了了,還是去買點抗生素吃。

她進店拿了葯,等到要付錢的時候,才想起來,之前回家拿琴的時候,她把書包放在家裏了,現在身上只有公交卡,沒有錢。

“算了,我不要了。不好意思。”她咳了幾聲,把葯還了回去。

離開藥店,她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又放下琴停下來休息。才一小會兒工夫,她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盒葯——就是剛才她沒買的那盒。

不會是幻覺吧,她想。

“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去看下醫生?”

她記得這個聲音,心口微微地一跳。

抬起頭就見蘇珀正一手葯一手水地站在她面前。一周沒見他了,再次看到他,她心中忍不住地欣喜:“嗨。”

蘇珀剛才正好在挑潤喉藥片,聽到她的聲音看過去時,她就已經放下藥走了。店員說小姑娘可能沒帶錢,他就索性一起買下了。

“不用看醫生,就是有點頭暈。”青橙猶豫地接過,發現他連水瓶的蓋子都已經替她擰開了。吃了葯,她又把東西放回包里。

“我改天還你錢。”上次他還買了糍粑給她吃。

“一盒葯而已,不還也沒關係。”

“那不行,哪有請人吃藥的……”

他看着她,總覺得她的思路有些……他很淺地笑了下,搖了下頭,不過這回沒有再推,只是伸手幫她拿了琴。

“桃園小區,對嗎?”雖然是問句,但他已經往前走去。

青橙慢了一拍,她跟上去,心想:他怎麼那麼好呢……好到,好到她都想把十五塊的葯錢分十五天還給他了。青橙跟在他後面,身體雖然依舊不舒服,心裏卻暖洋洋甜滋滋軟乎乎的,彷彿一顆糖,被陽光融化在了心間。

07

這天,青橙在學校圖書館裏看到一本《楚辭》,書很老了,頁面都泛了黃。她想起語文老師說過,《詩經》和《楚辭》是中國詩歌的兩大源頭。因為蘇珀,她翻完了《詩經》,於是心血來潮地,又把《楚辭》借了回去。

晚上,她一個人在書桌的枱燈下,翻到了《九歌》篇中的《湘君》《湘夫人》。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這些詞句簡直美到無法言說,並且這些神人的愛情竟然真真切切地打動了她。青橙從抽屜里找出了買了很久卻沒有用過的花箋,端端正正地用鋼筆把她喜歡的句子抄了下來。

最後,她把這些抄了詩句的花箋收起來,塞進一個信封,放進了書包。隔天,她去了戲校,托門衛大爺幫忙把信轉給蘇珀。收回手的時候,她只覺得滿手都是細汗。

後來,青橙只要想起這時候的自己,都覺得有種無知無畏的勇敢。

08

戲校邊有棵櫻花樹,未開花前,淹沒在眾樹之間,一點也不起眼。可這天,青橙再次路過,卻發現它似乎是一夜之間變了色。淡粉色的重瓣花朵半開地綴在枝頭,宛若倚門和羞的少女。

她今天沒有琴課,卻也過來了,看了看時間,離戲校放學大概還有十分鐘。

她站在樹下,想看花,又沒有真的看花,內心的忐忑猶如瀑布一樣,抽刀斷水水更流。

當他出現在視線里時,她的心彷彿突然跳起了踢踏舞。

不知道他看了信沒有,如果看了,他會怎麼想她,又會怎麼決定呢?

他往她這邊看過來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沖他揮了揮手。

只見他朝她笑了下,雖然是很不明顯的一個笑容,卻讓青橙高高吊起的心輕柔得彷彿落進了海綿里。

他走了過來:“看花?”

“不,等你……”說了一半,她又把話吞了回去,怕一出口,臉又會止不住地紅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她只好掏出錢,遞過去,“還錢給你。謝謝你給我買葯。”

他沒說什麼,收了。

兩人一起往公交站走去,路上他用這錢買了一個比臉還大的粉色棉花糖給她。

“今天下課這麼早?”

“……嗯。”

她接了棉花糖,輕輕咬了一口,那甜絲絲的味道一直繞在舌尖,讓她一下子竟不捨得再吃下一口,想着要不還是回家供起來吧……

09

蘇珀到家時,他媽還沒回來,家裏出奇地安靜。

他淘了米,按下煮飯鍵時,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個站在櫻花樹下的女孩子,想到她那聲脆生生的“哥”。

他想:如果家裏多一個這樣的人,應該會很熱鬧。

10

之後的一段時間,青橙覺得每一天彷彿都活在甜美夢幻的泡沫里。

以至於後來泡沫退去,她花了很多年,都沒能將這段記憶徹底忘卻。

“你頭髮剪這麼短,不冷嗎?”

“還好。”

“你的男同學們也這樣?”

“不一定,也有光頭的。”

“光頭多像小和尚呀,你們小生有演和尚的嗎?”

“……有,反串。”

“你借了《聊齋》?”

“嗯。”

“小心晚上有狐狸精和女鬼來找你。”

“為什麼?”

“因為你是書生啊。”

“那如果是男狐狸或者男鬼呢?”

“那……那就變成女的再來。”

“……”

“這櫻花真好看。”

“這是貴妃櫻,據說整個柏州市就這麼一株。”

“楊貴妃嗎?”

“嗯。”

“記得你說你演過唐明皇?”

“學過《聞鈴》和《哭像》。”

“我想聽你唱……”

“太悲了。現在是春天,不合適。”

“那就等到秋天再唱。”

“……”

11

放學的時候,蘇珀被班主任單獨叫去了辦公室。同學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因為他太優秀,只要有校外演出機會,老師都會找他。

“厲老師。”

“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嗎?”

蘇珀想了想,搖了搖頭。

“戲曲演員,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半點也馬虎不得。不是說你天賦高,就可以偷懶,可以心野,可以驕傲的。老師們平時都是怎麼叮囑你們的,你還記得多少?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等着你自己收心,但是你沒有。”厲老師的每一個字,都好像有千斤重,字字砸在蘇珀心上。他已經明白厲老師沒有明說的事是什麼了。

“還沒出師,心就散了。行,接下來這些話,我就說一次,你聽好了——如果心收不回來,戲也不用學了,趁早回到普通中學去,好好學習,也還能在高考時搏一搏,沒必要在我們這裏浪費時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厲老師最後看了他一眼:“走吧,回去好好想想。”等蘇珀出了辦公室,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打開抽屜,把那封壓了半個月的信丟進了腳邊的垃圾桶。

12

這兩周,青橙覺得蘇珀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了一樣。

這天的夕陽很美,卻老在西邊掛着,總也不肯落下去。就好像還沒等到要等的人,跟他鄭重地告個別,所以只好紅着臉,一直等着。

這是青橙人生中第一次翹課,來到戲校。她知道他每天都會回家,所以她只要守在大門口,總能等到他。

一撥撥人出來,從越來越多,到越來越少,夕陽都只剩下最後一點餘暉了。在昏黃的光影中,她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你怎麼來了,今天不是沒有琴課嗎?”蘇珀有些意外,他似乎很久都沒見到她了。厲老師找過他以後,他也覺得最近自己會時不時地想到她,心的確是有些野了,所以就沒有再刻意找機會去“巧遇”她,而是認認真真地練功、學習。而這期間,她似乎也沒有再來找過他。

青橙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看着他,突然就紅了眼。

“怎麼了?”他嚇了一跳。

“沒事。”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擠出一個笑,“你最近很忙嗎?”

“嗯。”

她與他並肩走着,腳步很慢,他配合著她,也慢步走着。

路過一家新開的餛飩店,蘇珀說:“餓嗎,一起吃點東西吧?”

等兩人坐下,蘇珀才開口解釋:“最近學校在重排《白羅衫》,選了我當男主角,戲份挺重的。”

所以,只是忙嗎?她看向他。

“而且……”下面這句話,他斟酌了一下,“以後可能沒法像之前那樣跟你聊天了,對不起……”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

青橙聽着,心好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隱隱有些疼。

餛飩上來了,她卻一點胃口都沒有,勉強吃了一個,就放下了勺子。

“你的意思是……我以後不能來找你了嗎?”

蘇珀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起了一個比較輕鬆的話頭:“聽說,那部電視劇要上演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她,是否意味着默認呢?青橙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什麼電視劇?”

“你之前參演的那部民國劇。”

“我沒演過電視劇……”

蘇珀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語帶抱歉道:“是我弄錯了,對不起。”

短短十分鐘,他對她說了兩次“對不起”。

青橙低着頭想:這可怎麼辦才好……

“蘇珀,你在這兒啊!厲老師到處在找你。”一個剛進店的男生轉頭看到蘇珀,突然衝過來,拉起他就要走。

“什麼事?”

“不知道啊,就很急的樣子。”

蘇珀看了青橙一眼,就被拉走了。

青橙不知在那裏坐了多久,等到落日終於收去了最後的光芒,她的眼睛也隨着天光黯淡下來。

13

蘇珀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再次見到自己的父親。

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素凈的白布下。

“醉酒墜江,淹死的。”

他母親已經暈了過去,而他面對他,竟流不出半滴眼淚。小時候他所有關於父親的記憶,都是酗酒砸東西。如今他所有的心疼,只是為母親不值。

冷靜地辦完所有的手續,蘇珀依着母親的意思,還是找了一塊市郊的墓地,把他埋了。墓碑上,蘇珀只讓人刻了那個人自己的名字。

從此以後,他和媽媽,跟這個人再無瓜葛。

等蘇珀回到學校,那棵貴妃櫻早已繁花落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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