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158章
那日彈琴的若是泱未然,如果這個時候再彈,則還是泱未然。因此,他不得不用靈力控制着他。
“丫頭,下去休息吧。”
她一手拉住他,一手放在他臉上,墨色的眼瞳清澈明朗,卻隱隱有淚溢出,“就今日,請彈一曲吧,我是真想聽。”
因為暖爐的原因,她的手心非常溫暖,在碰觸到他皮膚的瞬間,鳳息赫然地感覺到心跳似乎停滯在那裏。
“好。”他起身,將琴抱來,坐在她身邊,修長乾淨的手放在了琴弦上。
低眸,那一雙猶如青煙浩瀚的藍眸,柔情繾綣地看着她,凝神片刻,鳳息勾唇一笑,一字一頓道:“願拋一世繁華,與君長相守。”
手指拂過,琴聲驟然響起,起初猶如細雨落下,點點滴滴,猶如夜空中孤寂跳躍的心跳聲,傳入她的耳膜。
那是一種淡漠的綢繆,抬眼,便看到細雨薄飛如霧,朦朧處,一個穿着淡藍色袍子的男子遠遠走來。
隨後,琴聲急促,像是走失的人在急切地尋找着什麼,偶爾琴音又是一轉,急切中帶着一點歡快的聲調。
悲傷,絕望,還有那種絕境逢生的喜悅,她都能在這琴聲中聽到。
然而,卻是始終聽不到記憶中那種強烈的情感。
她抬頭,看着鳳息的側臉,眸子漸漸黯然。密長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的情緒,唯有空曠的大殿,迴響着一曲《長相守》。
願拋一世繁華,與君長相守。
看着他線條柔美的側臉,她明明放在暖爐里的手卻是分外的冰涼。
目光不敢再落在他臉上,因為,此時,她能在他身上看到那個逝去的人,相似的眉目,相似的眼神……
琴聲戛然而止,似有琴弦斷裂的聲音,她猛地抬起眼看着鳳息的身子往前一斜,那修長的雙手死死扣在了弦上。
“怎麼了?”她茫然地問道,那低垂的青絲剛好遮住了他的臉上,看不真切,只是覺得他那扣着琴弦的手在發抖。
還沒有開口繼續問下去,路樂樂身子一緊,被對方抱在懷裏,墨竹香傳來,還伴隨着他有些吃力的喘息。
“我無礙。”他說道。她在他懷裏,無法抬起頭看清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一種黏稠溫熱的東西滴落在頭頂,天生靈敏的嗅覺讓她聞到了血的味道。“未然。”
“丫頭,時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明日讓書蓮為你梳妝,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不會丟下你的。”說完,鳳息放開了她,推她出了門,又迅速將自己關在了房門裏面。
隔着那道門,路樂樂神情恢復了淡然,抬手摸向頭頂那黏稠的液體,放在月下一看,果真是暗紅色的血漬。
“未然!”她拍了拍門,裏面的人悶悶地應了一聲,“丫頭,乖,我今日實在有些忙,明日完后,我陪你出月重宮,去其他地方,好嗎?”
“好。”路樂樂點頭,覺得自己的聲音在哽咽,便又喚了一聲,“未然。”
“嗯。”只是隔着一道門,裏面的燈清晰地將他的影子映照在門上,有些淡,卻極其沉重。
“快回去吧。”他的聲音越發得輕,壓抑着咳嗽的聲音。
她知道,門后的那個人,正將整個身體無力地靠在門框上。
“未然。”她的手慢慢地移動,放在了大概心臟的位置,指尖輕觸,“未然,保重。”話音一落,眼眶中有淚水滑落。
未然,你能聽到我吧?我相信,你能的。
門外的人終於離去,靠在門框上的鳳息終於支持不住,身體像是被抽乾鮮血一樣無力地沿着門框滑落在地上。
剛落地,一口鮮血從嘴邊噴出,猩紅落在他白色的衣袍上,像一朵朵妖冶綻開的花。
果真,一曲《長相守》,竟然是這般的耗竭體力。
手指碰觸到琴弦,身體裏的那個人就要掙扎出來,若非及時控制,他不敢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未然,你自己甘願放棄第三世,為何如今要這般掙扎,讓我也不得安寧。
你可知,這些日子,我都快忘記了自己是誰了?
我是泱未然,還是鳳息?
這個問題,日裏夜間猶如魔障一樣在他內心深處滋生。
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南疆的祭司鳳息;看到她時,他總是迷茫,聽着她一聲聲地喊着未然,他又覺得自己成了泱未然。
花非花,夢是夢。因為想不通透,他就不再去想。
“咳咳……”點住胸口,他從地上緩緩站了起來,面色慘白如雪,看起來虛弱無比。
一切熬過了明日就好了,明日之後,他也想離開月重宮,離開這個籠子。
看到路樂樂走了出來,手裏卻沒有暖爐,書蓮忙沖了上去,“夫人!”
路樂樂笑了笑,將他的手拉住,書蓮一驚,竟是刺骨的冰涼,“夫人,暖爐是不是落在了大殿,書蓮這就去為你拿。”
“不用了,大人身體不舒服,讓他休息。”
“啊?大人身體不舒服?”書蓮又是一驚,慌忙問道:“哪裏不舒服,是病了嗎?大人身體一向都很好的,夫人,我去喚大夫。”
“書蓮。”看到他緊張的樣子,路樂樂拉住了他的手,笑着問道:“書蓮為何要這般擔心大人?”
“書蓮是孤兒,其實月重宮的童子大多都是孤兒,鳳息大人將我們接了回來,叫我們讀書識字,讓我們不再風餐露宿。雖然我們都很怕大人,但事實上,大人從來沒有責罵過我們。大人……”書蓮聲音有些哽咽,“大人是我見過最好的人,和夫人一樣。”
好人?!路樂樂低着頭,看着遠處的聖湖,輕輕握緊了書蓮的手。
她知道,鳳息在書蓮心中是完美的神,也是他敬仰的對象,如果,她告訴他,鳳息大人如今已快成魔,嗜養血蝙蝠,吸食人血,書蓮會怎樣呢?
“書蓮,夫人問你,如果有一天,我和大人一定要死一個,你想我們誰死?”
“不。”書蓮後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月光下的女子,她眼瞳明亮如星辰,乾淨得能照到人的心底,“夫人今日可忘記吃藥了,怎麼會呢?你和大人都不會死,大人是仙裔,會長生不老,夫人您這麼好,還有豆豆呢,都不會死的。”
說完,書蓮一下子抱住了路樂樂的手臂,“你們都不會死的。”
路樂樂閉上眼睛,然而那淚水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滑入了衣衫。
置之死地而後生,總有人會死的,總有人死了才能生,只是還不知道誰死誰生而已。
“書蓮,今日我是忘記吃藥了。”她突然擔心,明日之後,書蓮該怎麼辦?
這註定是一個無眠之夜。
書蓮像是感知到了什麼,徹夜不離開她的身邊,一直睜着眼睛瞧着她,無論她怎麼勸,他都不肯去睡,一雙大眼睛裏寫着慌張和擔憂。
看着這個孩子,路樂樂突然後悔,不該問他那樣的問題。
“書蓮,你來。”她朝書蓮招了招手,書蓮乖巧地走過去,秀氣的臉上還有剛才哭過的淚痕。
“夫人。”看到路樂樂的笑容,書蓮不知道為何淚水又落了出來。
路樂樂靠在軟榻之上,身前放了一張可以摺疊的桌子,上面有些宣紙和筆墨。
示意他坐在身邊,她拿了一張紙,將上面寫的字給他看,“你可認得?”
“清鳶?”書蓮疑惑地吸了吸鼻子。
“是的,這是豆豆的名字,它叫清鳶,寓指隨清風而去的紙鳶。”她還記得,在那一日,天空明亮,雪終於停了下來,姬魅夜將她輕輕擁在懷中,應承了帶她去放紙鳶。
紙鳶嚮往着自由,她希望豆豆的將來,能無拘無束,不背負太多責任。她和姬魅夜這一生都註定背負得太多,也註定被牽絆,註定在情路上坎坷。
豆豆……她的手放在肚子上,近日的豆豆很安靜,很少踢她,像是預感到了要發生什麼事。
可是……她的豆豆,能堅持下去嗎?
“泱清鳶嗎?”書蓮眨了眨眼睛,問道。
路樂樂轉頭看着他,手放在他的肩上,認真道:“豆豆,它全名叫做姬清鳶,他爹爹姓姬。”
書蓮有些茫然,心中縱然有諸多疑問,然而在路樂樂的注視下,卻是怎麼也問不出。
夫人,自然有夫人的道理,他永遠相信着路樂樂。
“書蓮,來,今晚和豆豆一起睡,夫人給你們唱搖籃曲。”她示意書蓮就着旁邊的靠枕睡,自己身子側了側,一手拉住書蓮,一手放在小腹上。
這恐怕是她最後一次為他們唱這曲子了。
小寶貝快快睡
夢中會有我相隨
陪你笑陪你累
有我相依偎
你會夢到我幾回
有我在夢最美
夢醒也安慰
花兒隨流水
日頭抱春歸
……
很早的時候,書蓮醒了,命人伺候着路樂樂梳洗,不一會兒,鳳息也來了。
他走到路樂樂身後,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雖然憔悴,然而眉目如畫,身上那種似仙人的氣質仍舊讓他看起來乾淨而出塵。
因為今日是十五,溯月世子的婚期,她要去觀禮,而他要去祈福。衣服翩然如雪,墨色的髮絲如平日那般散落在肩頭,唯一多的就是他腰間的一束綠色流蘇,竟與他眉間的月魄渾然一色。
月重宮的弟子們腰間都有這麼一串流蘇,不過都是白色的,幾乎就被清一色的白色袍子給遮掩住,然而卻不曾看到過鳳息帶着流蘇。
她目光落在那流蘇上,微微一愣。
“忘記了?”看到她眼中的茫然,他微微一笑,拿出另外一串流蘇,放在了她腰間,“那日你說這些流蘇帶了等於沒帶,還不如換顏色鮮艷的。我便問你,你要選什麼顏色,你一口答綠色。昨日他們終於做好一對兒,我便拿來了。待會兒祈福的時候,我可能會離你稍微遠點,這流蘇在你身上,我一眼便可看見,而你也能看到我,便不會覺得我將你丟下了。”
路樂樂垂下眸子,生生地避開他的眼,袖中的手慢慢地握緊。
“來,丫頭,我將面紗替你帶上,待會兒可要聽話,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不得離開書蓮半步。”說著,他將一方面巾戴在她臉上。
她的身份可疑,本來不該帶她出去,然而將她單獨留在這裏,他覺得更加不放心,倒不如將她喬裝一番,帶在身後。
本來,為溯月祈福,月重宮可帶弟子一百零八個,多了路樂樂在裏面,就算矇著面紗,也無人敢問。
此時,皇城主幹道上擠滿了百姓等着觀禮。
祭司大人將攜帶弟子從月重宮出發,行到廣場祭台,然後開壇祈福。
而溯月世子則會帶着新婚的世子妃從皇宮出發,一路坐在馬車裏,到祭台,接受祭司大人的祝福。
月重宮一行人剛剛出現在街上,便立即引起了一片轟動。
眾所周知,這麼多年來,鳳息大人是南疆歷史上最德高望重的祭司。布幕節,那連續幾日紛紛揚揚的大雪,讓百姓對他更為敬重。祭司大人極少露面,在百姓的心目中,他已然是神,每次的祭祀,他總是出現在南疆最高的祭台上,飄渺如仙。
今日,他帶着眾多弟子從月重宮出發,去向廣場,而百姓將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祭司大人,一時間,歡呼聲和吶喊聲此起彼伏。大家幾乎忘記了今日成婚的主角兒是溯月世子。
官道的最前方是分成兩排的白衣童子,後面是一輛雪白的馬車,精緻的雕花車篷,四面白紗輕拂,隱隱可見裏面坐着的三個身形。
白衣青絲……
如煙出塵……
雖然期盼着看到祭司大人的真容,然而眾人只是看到那個輪廓,已然噓唏不已,紛紛下跪,不敢抬頭再望。
馬車緩緩行駛而過,百姓跪在地上,皆以額觸底,眉目虔誠,方才那種歡呼在馬車行至身前時,都變成了凝重的安靜。
馬車走過,百姓紛紛起來,凝目而望。
眾人皆以為裏面的三個身影是祭司大人和兩位侍月女神,然而,當看到跟在馬車後面的、手持蓮燈、姿態氣質脫塵的兩個女子時,大家心裏都是一驚。
在南疆,城中百姓可能誰也沒有見過祭司大人的容貌,但是都不會忘記歷代侍月女神。因為每月的初一、十五她們都會代表月重宮到城中的湖面上祈福,到處可見她們的身影,所以,百姓對她們並不陌生。
百姓們望着離開的馬車疑惑時,那馬車後面的白色紗簾突然撩了起來。
遠遠的,但見一雙眸子回望而來。
明亮如夜空中耀耀生輝的星辰,隔着一層水霧,猶如細雨,形成了一束雨幕,竟讓人覺得心口一陣鈍痛,好似一位不巧落入凡塵的女子,無法找到歸途,在四下無助地尋覓。
那雙眼眸在看着遠處,像是哀嘆一聲,放下帘子,只給百姓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而那馬車已經遠離了視線,進入了廣成。
廣成兩側早就圍滿了士兵,形成人牆將百姓攔在外面。馬車停在了路口,白衣童子站在紅色地毯的兩側,垂頭恭迎着祭司大人。
雖然前些日子祭祀大人閉關不露面,朝中眾臣開始不斷彈劾他,甚至於想盡辦法孤立他,然而在馬車帘子掀開的一瞬,看着那宛若仙裔的清美男子出來,台上早已就坐的護法面色還是一驚,那種對祭祀打從心裏的寒意和懼怕還是慢慢地溢出來。
千年來,祭司一代代傳承,不知道為何到了這一代,這一位祭司容貌清美,氣質明明看似出塵溫和,可是這位沉靜的祭祀大人卻總能在任何場合,都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他站在地毯上,藍色的眸子淡淡地掃過眾人,落在高高的祭台上,細眉當即一蹙,似乎有些不高興。
看了一會兒,他沒有跨步前進,反而回頭,舒展眉頭,看着身後的馬車。
馬車裏跳下一個童子,皇室、長老也都認識,那是祭司大人貼身童子書蓮。
書蓮抬起手,扶着一個白色身影走了出來。
不管是祭司大人,他的書童,還是身後百位月重宮的弟子,皆一片白色,然而,等馬車裏那個人走出來時,眾人眼眸還是不由得一亮,只覺得那種白,有些突兀,竟然光芒四射。
同樣的白,為何給人這樣一種感覺,就連當時的書蓮也疑惑了,到後來,他才明白,原來,那是因為祭司大人看着她的眼神。
那人穿着銜着狐毛的披風,因為冬日寒冷,那寬大的帽子裹着她整張小巧的臉,白紗遮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竟是淡漠得沒有一絲感情。
她走得很慢,跟隨着祭司大人走上了台,因為祭祀還沒有開始,他們的座位同護法安排在了一起,也屬於高台,可以放眼看見台下的一切。
挨着鳳息坐下,鳳息側頭擔憂地看着她,壓低聲音問,“可好?”
她笑着點點頭,披風裏的手卻緊緊抱着一個娃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