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才是真正的路人
第7章她才是真正的路人
翌日,若依拿了李修然給的火車票回蘇黎世。
車窗外有山,有水,還有一閃而過的人影。人的一生,要與多少風景背向而馳,與多少人擦肩而過。
她緊緊握着一杯咖啡,直到它變冷,也沒有喝一口。
有時人只不過是需要那麼一點溫暖,那麼一些慰藉。她素來知道怎樣讓自己平和下來,至少在表面上是。
她記得幼時見別的玩伴總是“媽媽、媽媽”不離口,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回家問父親。父親坐在書房那張大木桌後面,接過張媽端上的茶喝了一口,便把杯子丟了,淡聲道:“這茶做得越來越不像話了,明天不用來了。”
那日自小將她帶大的張媽不顧她的哭喊哀求走出家門,她至今仍記得張媽臨去望着她時目光中的悲憫與痛楚。
從此,她再也沒有問過父親相同的問題。
很多時候,自己以為的瑣碎,在他人也許就是切膚之痛。
蘇黎世火車站明亮熱鬧,不同於別人的行色匆匆,若依雙手插在口袋裏,混在人群里慢慢走,一旁的店鋪里飄來香料好聞的氣味。
“小女孩,要蠟燭嗎?”
她在小鋪子前面站住,伸手去感受火焰的溫暖。
“有什麼特別?”她問一頭銀髮的老婦人,“你的英文說得很好。”
“我是英國人,我先生是本地人。那時納粹空襲倫敦,在防空洞裏,我很害怕,他遞給我一根蠟燭,我們就此相識,那時我們都只有七歲。”
“你們一直相愛?”若依輕聲問。
她想起遇見李修然時,也是那般稚嫩年紀。
“是的,不過他五年前已去世,”瞅見她遺憾的神情,老婦人微笑,“不過沒關係,你看,我會做這麼多蠟燭。”
“可以幫我做一朵櫻花嗎?淡粉紅的。”若依詢問。
把心事寫在紙條上,封在蠟燭里,等到來日燃盡時再看——她為老婦人的這個建議心動。
也許很多原本念念不忘的事情,經年累月之後,會變得不值一提。是否人的感情,也像這蠟燭一樣,從滾燙透明的蠟液,凝固成冷硬厚重,燃燒自己的心,化作殘淚狼藉,只是為了那些溫暖與光亮。
彷彿蟄伏了整個冬季,若依自漫長的夢境中醒來,窗外積雪消融,已有點點春色。
自琉森回來,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裏,連睡幾日。一直以來,在遇上不痛快、不順心的事情時,這是她慣用的逃避方式。
然而該面對的還是要去面對。
她拿着牛皮紙小心封好的蠟燭,去敲李修然的門。即使明白他不可能在,她仍是不死心。
咬咬唇,她小心翼翼地把蠟燭從信箱投遞口塞了進去。
“派送,嗯?”背後響起一道低沉動聽的聲音,卻是地道的倫敦腔,“原來瑞士的投遞人員這麼盡責,敲門都要敲足五分鐘。”
若依轉過身,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悠然靠在樓梯扶手上,望着她的目光中帶着一絲興味。
他拾階而上,將煙摁滅在一旁的垃圾箱裏,瞅着她淡淡一笑:“你在這家門口花的時間,夠我抽完一支煙。”
若依盯着他——換言之,他一直站在她身後,觀察着她。
離得近了,她才發現他有一雙勾人心魄的棕眸。英俊的臉龐上,堪稱完美的線條卻又透着點冷邪之氣。
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非等閑之輩。
“修不在?”他微笑凝視她,仿若與她早已相熟。
“你已經看我敲了半天門不是嗎?”若依沒好氣地答。
“我來他都不在,真不給面子,”那男人輕嘆,似在自語,卻又似說給她聽,“也罷,我知道去哪兒找他。”
若依驀地抬起頭,狐疑地望着他。
“怎麼,你也想找他?”男人銳利的眼神鎖住了她。
若依沒吭聲。
——回到蘇黎世后,不要等我,也不用找我,你不會再見到我。
那日,李修然冷淡的聲音還響在耳邊,現在想來心中仍是刺痛。
“好像還沒有女人在我面前失神,真是有傷顏面。”一聲低柔慨嘆,拉回她的思緒。
“不知你晚上有沒有空?”
“嗯?”若依一怔,困惑地望着眼前這位神秘男子。
“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晚上要赴宴,但缺一名合適的女伴,你願意幫個忙嗎?”
若依有些意外地抬眼,望進那雙深沉莫測的棕眸里。
她已經感覺到,這個人的出現並不單純。
垂在身側的雙手暗暗握拳,她打算賭一把。
“好。”她答。
男人盯着她,淡淡一笑:“在下葉聽風,幸會。”
汽車在一家銀行門口停下。
若依並未下車,坐在原地,忽然有些遲疑。
身上這件火紅色的無肩小禮服是葉聽風挑的,背後的大V加上脆弱的絲帶讓她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怎麼,害怕了?”葉聽風微微一笑,“中國有句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來都來了,什麼收穫都沒有就臨陣怯場,豈不可惜。”
“誰說我害怕。”若依擲下一句,推開車門。
酒會竟然是在這家銀行的地下室舉行。
若依沿着螺旋式樓梯緩緩而下,聽見音樂聲隱隱傳來。
“等下見了人,我不介意你叫我聽風,或者風。”耳邊傳來的叮嚀意味深長,她不知怎的,心神紛亂,便未去細辨。
笑語聲撲面而來,葉聽風忽然挽住她的手臂,一時間他們便被問候招呼的人群包圍。
對於葉聽風,這些人臉上都是恭維之色。
“風,好眼光,女伴越來越年輕漂亮。”一位長者模樣的男子奉承道。
“忘了問你叫什麼。”葉聽風俯首在她耳畔輕問,若依也如此回答他,看在別人眼裏,兩人舉止十分親昵。
“聽風。”熟悉的嗓音讓若依渾身一顫,她猛然抬頭,看見來人的臉色也微變。
儘管心中隱有預感,但此時遇見李修然,她仍感覺胸口劇烈激蕩。
“這是貝拉,”葉聽風瀟洒一笑,“你這個做兄弟的太不夠意思,竟然從來沒跟我提起過你在這裏有個這麼可愛的小鄰居。”
“你現在不是見到了嗎?”李修然已面色如常,回答的語氣十分平靜。
“安維先生在休息室等你。”他看着葉聽風,又開口。
“貝拉甜心,我去會兒就來,不要太想我。”葉聽風微笑撫撫若依的頭髮,舉步離開。
李修然瞅見他憐愛的動作,眸光一暗。
若依卻並未理會他,旁若無人地經過他身旁,問侍者要了一杯酒,走向壁爐旁的沙發。
壁爐里跳躍着明亮的火光,周身被暖意包圍,若依卻仍覺得胸口是冰涼的。
就算她又站到他面前,那又怎樣呢?蜷在沙發里,她忽然開始懷疑自己來這一趟究竟是否有意義。
“你好啊,親愛的貝拉——”懶洋洋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雅各自後頭攬住了她,頰邊露出迷人的笑容,“沒想到你也在,沒想到我還挺想念你。”
“你再把爪子隨便搭我身上,我明天就會開始悼念你,”若依冷然開口,“還有,我不是你的貝拉。”
“剛才在聽風懷裏像小鳥依人,這會兒對我就冷冰冰的,真不公平,”雅各聳肩,鬆開手在她對面坐下,笑得意味深長,“你不是我的貝拉,那你是誰的?”
“風比你有魅力啊。”若依避開他第二個問題,語氣刻意親昵。
“那他與修比呢?”雅各死纏不放。
若依沉下臉,一聲不吭地端起酒杯,仰頭就飲,太急被嗆到,她連聲咳嗽,難受得眼淚都涌了出來。
“傷還沒好,喝什麼酒?”清冷的聲音驟然傳來,帶着一絲責備。
李修然拿掉她手中的酒杯,接過侍者送來的紙巾遞給她。
若依淚眼矇矓,低着頭氣惱地冒出一句:“你管我!”
李修然伸出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將紙巾置於桌上,垂眸淡聲道:“是我多事了,你要怎樣隨便你。”
“明明很想見面,卻又故作冷漠,自己不覺得累,別人看着還辛苦呢。”雅各望着李修然的背影,輕嘆一聲。
“誰故作冷淡了?”若依灌了一口酒,惱怒地回嘴。
“我說的不是你啊,”雅各忍住笑意驚訝道,“怎麼,我踩到你的尾巴了?”
“你不是說我,難道是說他不成?”
“正確,”雅各微笑,“搞砸一筆大生意,並搭上自己的自由,去換一個安然無恙的你……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修是這麼有愛心的人呢?當然,鑒於這筆生意本來是我留下的爛攤子,我對於他的決定更表示無上敬佩。”
美眸中閃過震驚的光芒,若依愣怔地望着他,一時難以消化他這話背後的意思。
“喝酒喝傻了?”雅各伸手拍了拍她酡紅的臉頰。
若依揮開他的手,猛地站起身,朝李修然的方向疾步走去。
“你——”聲音尚未出口,就滯在喉中,又澀又痛。
眼見一抹高挑靚麗的身影撲進那偉岸的胸懷中,若依只覺整個人都被釘在大廳中央,無法動彈。剛被酒意浸透的血液,彷彿凝結成冰,讓她全身發寒。
他摟着那女人的姿勢,熟悉融洽。
他不缺女人。
若依想起自己還曾拿他頸上的口紅印和他開玩笑。他若是真在乎她,為何又在救下她之後決絕地逼她離開,並希望彼此不再相見?
“觀雨,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
“昨天在米蘭有場秀,聽說你們都在,就連忙飛過來了。好想你啊。”
他跟那女子說話的語氣,好親昵、好溫暖。
若依望着他們,無意識地後退着,直到一個踉蹌摔到某人的懷裏。
“貝拉甜心,小心啊。”擁住他的,正是葉聽風。
他淺笑地握住她的手,劍眉微蹙:“你手好冰呢。”
“哥,這是你的女友?”那名叫觀雨的女子挽着李修然走上前來。
後者面無表情地瞅了一眼被葉聽風緊緊握着的那隻柔荑,並未出聲。
“貝拉,這是我妹妹,特瑞莎,葉觀雨。”葉聽風笑着介紹。
“你好!”葉觀雨俏皮地朝她敬了個禮,漂亮的棕眸里盈滿友善的笑意,“我也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修然哥。”
“你們好。”若依的聲音有點啞,她要很努力,才讓自己看起來也很開心雀躍。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覺得這樣失落過。
到頭來,她才是真正的局外人、路人。
過去的她,想必已消失在他的記憶里。現在的她,卻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修然哥。
這不再是她專屬的稱呼。
此刻才突然發現,中間分開那些年,是她無能為力的未知與隔閡。
“對不起,喝多了有點不舒服,”她垂下眼,靠向葉聽風的胸口,“我得先走一步了。”
不是有意的,只是覺得好沮喪,不管是誰的肩膀,她想靠一下。
她異乎尋常的安靜,還有語氣里那絲不易察覺的低落,吸引了李修然的視線。
燈光下的她低着頭,長睫在雙頰蓋下兩道陰影,叫人看不清表情。
“我先送你回去。”葉聽風柔聲道,摟着她的肩往外走。
葉觀雨感覺挽着的手臂驟然繃緊,她訝異地看了李修然一眼。
“難得見我哥對女孩子這麼溫柔。”她淡淡一笑。
“是啊,貝拉果然迷人,”雅各不知何時湊了上來,“可惜有的人,就是不解風情。”
“哦?”葉觀雨終於明白癥結所在,忍住笑意興趣盎然地問,“誰?”
“誰都晚啦,”雅各舉杯,“祝你哥今晚水到渠成。”
葉觀雨自李修然臂彎中抽出手,朝雅各遞了個適可而止的眼色。她感覺自己像挽了一顆地雷,雅各再不知死活地踩下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爆炸。
李修然沉着臉一言未發,喝了一口酒,突然放下杯子轉身就往外走。
車子啟動時,葉聽風看見李修然敲窗玻璃。
“我也想早點走,我送她回去。”等他搖下車窗,李修然道。
“你也喝多了?不舒服?”葉聽風瞅着他,微微一笑——李某人看起來精神很好嘛。
嘴上這樣問着,他還是下了車,拍了拍後者的肩膀:“那就拜託你照顧她了。”
李修然淡淡地應了一聲,踩下油門。
車廂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若依靠着窗,離他遠遠的。從他進來的那刻,她整個人就緊繃著。
“繫上安全帶。”他命令,語氣不大好。
她不出聲,只是照做,異常地配合。
“現在知道難受了,誰讓你喝這麼多酒?”他蹙着眉,神情陰鬱。
“你管我!”她依舊是這麼一句。
“既然不希望我管,為什麼總是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他冷聲道。
“你可以選擇無視我——”
“然後你再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讓全世界都同情你,都以為我欺負你了?”他不耐煩地打斷她。
“在你眼裏,我就這麼討厭嗎?”心頭一陣刺痛,若依抬頭望着他,眼裏水光浮動,“如果你送我回去,只是為了你心裏不痛快想出口氣,為了讓我難堪,恭喜你,你做到了。”
她咬着唇,強忍着淚意,可是沒用,淚水迅速模糊了她的視線,掉了下來。
一個急剎,車停在了路邊。
還未來得及反應,她的哭聲就被一個悍然的吻封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