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藍桉跑過少年時 3(15)
第75章藍桉跑過少年時3(15)
Remembrance37:不能相守的理由
從古鎮到醫院,是一條漫長的路途。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後面是謝家萬、千夏和孟格。何以敬和洛小緹的車子跟在後面。洛小緹打電話過來,憤憤地和我抱怨何以敬,什麼也不說就把她騙來演戲。
車子裏像凝結了漆黑的鉛水,啞暗沉重,只有孟格有些按捺不住心裏勝利者的喜悅。他坐在千夏和謝家萬的中間,身子隨着車子的起伏,一顛一顛的,彷彿要跳起來。
他說:“哥們兒,今天對不住了啊。我們也是想搞清楚都是什麼狀況。”
謝家萬看着窗外,不想理他。
孟格又說:“你太不了解千夏了,Icy在她心裏非常非常重要,你不應該拿Icy和她開玩笑。”
顯然孟格對千夏的事了解得並不多。在他眼裏,謝家萬隻是玩一場過火的惡作劇,並不理解Icy這個“永不退場”的玩笑,是對於我們所有人的折磨。
孟格看謝家萬不說話,仍然繼續說:“我和你講,男生想讓女生關注自己,要靠實力,不能靠這些虛的東西。”
“你住嘴。”千夏終於聽不下去了,出聲喝住了孟格。
孟格剛張嘴,又慢慢合上了。
車子裏再次恢復了平靜,路燈一盞一盞滑過去,不時地照亮每一個人的臉。洛小緹大概是在電話里聽到了一些,問:“你那邊什麼情況?”
我低低地說:“沒什麼,都是小朋友那點兒事。”
謝家萬忽然說:“千夏,你和他真有共同語言嗎?”
孟格慌忙搶答:“當然有了,你什麼意思?”
謝家萬視他如透明,直直望向千夏:“你們都不在同一個次元,怎麼有愛情?”
“喂喂喂!”孟格急了,“異性相吸懂不懂?不一樣才能談戀愛。”
謝家萬大概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乾脆坦白,他說:“我以為自己會孤獨一生,沒想到會遇到你——聰明、高傲、漂亮、冷情。我想我找到了同類,可以分享歡樂與孤獨的同類。我覺得我們這樣的人,永遠寧缺毋濫。”
“誰是濫啊?”孟格要蹦起來了。
千夏卻低着頭,說:“家萬,你知道你姐姐在離世前寫過兩封信嗎?”
謝欣語寫過兩封信?
我原本在聽洛小緹吐槽,也詫異地轉過頭。
千夏繼續說:“一封給了她一生的朋友,一封給了她一生的敵人。”
“給Icy?”我脫口而出。
千夏說:“我是在整理Icy遺物的時候發現的。想聽嗎?我可以背出每一個字。”
洛小緹在電話里叫:“開免提,我也要聽。”
千夏捋了捋長發,雙眼望着窗外,悠悠地說:
“Icy,收到這封信的時候,請不要意外。就在昨天晚上,我清醒了,是沒有絲毫含糊的清醒。所以,我想起了你,想起了陪我種花的你,想起送我紫藤、告訴我花語的你。
你說,紫藤的花語是‘對你的執着,是最幸福的時刻’。
我沒有記錯吧?
那時候,我一直覺得它啟迪了我,但我現在才明白,它也禁錮了我。
其實,我們如此篤定堅持不懈地愛一個人就是幸福,不過是對痛苦的粉飾,欲蓋彌彰。愛到底是需要回饋的,否則,你就會像站在一個不斷吞吸的黑洞面前,所有的意志,終究會渙散潰逃,只剩下巨大的空洞與無盡的恐懼。
你會恐懼指縫中飛逝而去的時間,你會恐懼眼睛裏悄然暗淡的年華。你會恐懼蒼老,恐懼遺忘,恐懼青春的短暫,恐懼衰敗的永恆。
Icy,那些執着帶給我們的不是幸福啊,而是徹頭徹尾、不遺一矢的毀滅。
因為當你清楚地知道,你愛的人永遠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希望與絕望這對反義詞,便奇迹般地有了相同的含義。你嘗試過這種古怪的滋味嗎?在那種乾癟的、毫無生機的、不允許一絲幻想存在的現實面前,‘守候就是幸福’這樣的鬼話,更像是鋒利尖銳的嘲笑與諷刺。
不過,我說起這些,並不代表我後悔愛上唐葉繁了。
相反,愛上他,是我一生的幸運。
我只是有一點兒惋惜,惋惜自己辜負了那麼美好的青春。
我本可以用視而不見去換取快樂的,閉起眼睛去享受陽光閃耀的唐葉繁。我應該在最好的年華里,和他大聲哭,大聲笑,放肆地相愛,而不去追問愛情的成分。不是嗎?如果他註定要離開我,我為什麼不去留下足以回憶一生的印記,去慢慢消磨?
但真是可惜啊,我沒有。
我把自己關在狹小的、只見一窗天空的囚獄裏,守着愛與背叛的疼痛,困死了青春。
說個有趣的事吧。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在一家高中特別愛的奶茶店裏。他們家的奶茶,味道還是那麼好。我遇到了花店老闆的兒子。現在,他就坐在我的旁邊,一聲不響,又坐立不安。他留了一臉大鬍子,可還是像個大男孩兒。從前,我躲在這個世界之外,只有他注意到了我,幫我挑最好的花種,陪我走孤獨的夜路。在我所有的朋友都離開這座城市之後,他給了我一點兒人間的溫度。
我覺得,今天遇到他,是上天派給我的,最後的禮物。我很想抱抱他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擁抱一段溫暖的時光。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怕這一點兒溫度,會把我留在冰冷的人間。
Icy,此時此刻,我忽然有些心疼你了。
因為,我是僅有的、能理解你的人吧。
人生那麼漫長,守着一份絕望要怎麼活下去。
我不行了,你慢慢熬吧。”
千夏停下的時候,車子裏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我的手機里傳來何以敬一聲“靠”。他的車子突然從後面加速超車,咆哮而過。
千夏纖瘦的剪影,讓我恍惚,以為是欣語坐在車窗旁。
千夏隔了一會兒才說:“家萬,你覺不覺得他們才是相知相殺的一對,彼此給了對方致命的一擊。”
謝家萬說:“我懂了。”
千夏看着窗外,說:“對不起,不是你不好,只因為你是她的弟弟。”
她是真的動心了吧。
可是命運這個矛盾的傢伙,總是給你一千個相愛的原因和一萬個不能相守的理由。
Remembrance38:生與死的疊加態
我們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太平間的門前,只亮了盞幽暗的燈,幾隻飛蛾圍繞着它拍動着翅膀。謝家萬從車子裏下來,按響了門鈴。和他交易的,就是這個夜間管理員。
管理員出來看見他帶着別人來,竟然有些幸災樂禍:“怎麼了?敗露了啦?我當時說什麼來的,肯定不行的。”
可事實上,Icy這個簡單的“調包計”,卻把我們都騙了。或許我們在心裏都預設了他不是一個普通人,默認他有一切辦法不離開這個世界。
管理員帶着我們走進去。在原來的太平間後面,還有另一個小一點兒的房間,裏面有個巨大卻陳舊的冰櫃。洛小緹留在門外沒有進來,我也想留下,可又想親眼見證Icy的死亡,因為我需要明明白白、徹徹底底地確認他已離開了人間,用自己的雙眼,破除Icy生與死的疊加態。
我跟在藍桉身後,心裏極怕。太平間的寒氣附着在皮膚上,陰冷刺涼。而千夏毫無恐懼,她第一個走進去,白色素裙,像暗夜裏的魂魄。她說:“哪一個?”
管理員走到冰櫃最左面的方門,漫不經心地說:“催什麼啊,你以為死人還真會跑啊?”
何以敬不耐煩地說:“少廢話,快點兒。”
管理員一把拉開門鎖,“嘩”地拽出停屍床,上面有具乾瘦遺體,身上蓋着白布。
我恐懼地躲在藍桉身後,緊握住他的衣袖。
千夏伸手輕輕揭起白布,看了一眼,說:“這不是Icy,他人呢?”
管理員一愣,說:“我可不認識什麼‘愛西’,換過來的就是這個。”
何以敬搶先走到冰櫃前,看了一眼,轉頭對藍桉搖了搖頭。
藍桉冷聲質問謝家萬:“人呢?”
謝家萬看着那具冰冷的屍體,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他說:“這……這不是Icy,這是他找的那個替身。”
我抵住心裏的害怕,向屍體望去。瘦瘦的臉頰和Icy極像,但絕對不是Icy。
千夏激動地說:“你們到底在搞什麼?Icy人呢?”
“我不知道!”謝家萬搖着頭,“我上次只是給錢讓他來換的,我自己沒看。”
千夏突然崩潰了,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瘋了似的拉開其他冰櫃的門。孟格衝上去,緊緊抱住她說:“別這樣,別這樣,你冷靜一下。”
而謝家萬從他身邊走過去,說:“我幫你。”
他打開了冰櫃所有的門,把屍體臉上的白布統統揭了起來。
我看着一具一具探出冰櫃的屍體,早已嚇得汗毛凈豎。
我輕輕推了推藍桉:“你制止他一下,別讓他們瘋下去!”
可藍桉卻扣緊了我的手腕,用目光制止我說下去。他是想要檢查所有的屍體吧。
謝家萬從裏面的舊冰櫃一直開到外面的新冰櫃才停下來,他對千夏說:“沒有。你還想看哪裏?”
千夏一動不動地站着,眼睛放空着,好像沒有了靈魂。
藍桉轉身拉着我走了,出門前說了一聲:“孟格,一會兒把千夏送回來。以敬,報警吧。”
謝家萬擋在他面前:“藍桉,我真的不知道……這不是我做的。”
藍桉用手撥開他,說:“留着和警察說吧。”
Remembrance39:兩個情人節的禮物
藍桉一路都陰着臉,沒有說話。他是在想Icy吧。
我努力回想着Icy那天墜樓的片段,印象里,只有他掙脫出藍桉的手的樣子,並沒有注意他掉落在哪裏。其實身邊的人,除了千夏,沒有人見過墜樓后的Icy,會不會是她早就和Icy串通好了呢?可是看千夏的反應,沒有一絲作假。
我覺得我的智商,完全解決不了這個謎題。
回到家,我感到極累。我把藍色的漢服脫下,扔進了收納臟衣服的籃子,一個人坐在衣帽間裏發獃。
藍桉發現我一直沒出去,進來問:“怎麼了?”
我搖搖頭說:“沒什麼,就是想一個人坐會兒。”
好像從藍桉回到我身邊,還是我第一次想一個人待着。
我的心裏五味雜陳,不只是對Icy死與未死的擔憂,還在想自己和藍桉究竟要怎樣相處。我不懷疑他是愛我的,但我不知道他究終懂不懂怎樣愛一個人。
藍桉在我身邊坐下來:“有什麼話不要悶着。”
“沒什麼啊。”我低着頭不想說。今天已經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我不想做個討厭的人。
藍桉說:“小一,有什麼心事,直接說給我聽,不要讓我費心去猜。”
好吧,他既然這麼說了。我問他:“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吧?”
他點點頭。
“你也知道我對這一天特別期待的吧?”
他繼續點頭。
我說:“那你為什麼要把找Icy放在今天呢?”
藍桉很認真地說:“這個你不懂。事實上,我們手頭上沒有直接的證據,一切都是推斷。謝家萬要是抵死不認,就算警察介入也不一定馬上有結果。如果Icy沒死,這些時間足夠做準備了。所以我們需要出其不意,在心理上造成突襲和壓力,他才會當場坦白。”
我嘆了口氣,看來他根本沒明白我想說什麼。我乾脆直接地說:“藍小球,今天是七夕,是你約我出去約會的。七夕約會的意思是去過浪漫的二人世界。”
“我們之前放河燈不是挺浪漫的嗎?”
“那後面呢?感情上的事不是完成任務,不是放個燈就是過情人節。說實話,我有做過心理準備的。我知道你是個不太懂談情說愛的人,沒奢望什麼,能安靜美好地吃頓飯都可以。可是我真沒想到,七夕你竟然下了這麼大的一盤棋。”
藍桉認真地點了點頭,十分誠懇地說:“我明白了,我們是應該把飯好好吃完的。”
我張着嘴,被他切入的視角震驚了——這根本不是吃飯的事好嗎!
我決定用最簡單直白的方式告訴他。我說:“這不是一頓飯的問題,是約會不能幹別的事。我這麼說你懂嗎?你用什麼方法對付家萬我不管,但是你不能放在約會這一天。是你約我出去的,你現在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工具。而事實上,我也的確做了工具,我被拉去給千夏打掩護而不自知……”
藍桉打岔:“這個事我本來是讓千夏告訴你的,但是千夏覺得你知道了,一定演不了。”
“藍小球!”我快要被他氣瘋了,“我不是在和你說某個具體的事,我在告訴你,男生約女生是為了表達愛的!”
藍桉反問:“你覺得我不愛你?”
“你又來……”我氣到無語,“我沒說你不愛我,我是說你不要在約會的時間裏安排別的事,就這樣。”
“做好時間統籌沒什麼不好。你不覺得今天一舉兩得,幹得很漂亮嗎?”
我仰望蒼天,心裏感到了深深的絕望。
我說:“藍小球,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情人節約會嗎?你讓我從三樓跳下去那次?”
藍桉點了點頭。
“那一天,你帶着我去溜冰,送給我‘長草花園’做禮物。雖然我明知道要被我媽罵,但我真的很開心。雖然你不肯說‘我愛你’那三個字,但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和你說這些,並不求你能理解。我只想讓你知道,那一天才叫浪漫的約會。”
我忽然瞥見了穿衣鏡里的自己,瞬間怔住了。
疲憊的臉,在暖黃的光線里現出時光這把殺豬刀的痕迹。剎那間,我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了。這把年紀,還像小女生似的糾結什麼叫約會和浪漫。
蘇一,你還有這個資格嗎?
那個跑過你青春的少年就坐在身旁,你還要怎樣?
藍桉對鏡子裏的我說:“接著說,我在聽。”
我搖了搖頭:“不說了,我不想讓你覺得我胡攪蠻纏。你的麻煩事夠多了,只是一次約會而已,是我小題大做。”
我撿起地上的背包,從裏面拿出一隻禮品盒,深藍禮物盒扎着淡藍的絲帶。我遞給藍桉:“禮物,差點兒忘了給你。”
藍桉接過來,沒有一點兒意外。
千夏一定和他彙報過我都做什麼了吧。我說:“你是不是早知道我送你什麼?”
藍桉微笑,沒答。那肯定是了。
他拆開盒子,裏面是我折的葉子。不過,我把它種在一隻小小的白瓷花盆裏。
我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女孩兒,為了情人節那天去見她的男朋友,勇敢地從三樓跳了下去。可是啊,她走得太急了,忘了帶上給她男朋友的禮物。”
藍桉一愣,說:“當初你要送我只花盆?”
我說:“花盆裏還種着一棵可愛的仙人球,可像你了,圓溜溜,梳着小球頭。什麼艱難的環境都能生長,渾身還長着厲害的刺。”
“仙人球呢?”
“這麼多年,當然godie了。所以,我種了永遠不會死的葉子。藍小球,我把兩個情人節的禮物一起送給你,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藍桉拿在手裏,仔細地觀賞,好像在看世界上最美的藝術品。他說:“謝謝你,酥心糖,真的很驚喜。”
我摸着他的頭:“學着點兒吧,小同學,這才叫浪漫。把情人節過到太平間去,那是恐怖片。下次你再敢這樣,我就和你離婚。”
藍桉臉一黑,說:“你試試看?”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我說了聲“我去洗澡了”就開溜了,留下藍桉一個人慢慢欣賞我跨越時光的大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