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藍桉跑過少年時 1(30)
第30章藍桉跑過少年時1(30)
Memory85:故事
我在醫院的第四天,卓濤過來看我。他說:“你去整容吧。錢,我來付。”
我搖頭說:“不用了。這是我應得的。”
於是,他轉身走了,從此再沒有聯絡。
我想,他的心,真的死了。
我們漫長的十三年,最終以一道深刻的疤痕,刻上我的臉頰而結束。
出院那天,我站在鏡子前,第一次鼓起勇氣,揭開了上面附着的紗布。那條又深又長的傷口,從耳朵一直劃到我的嘴角。它就像一個古怪的笑容,讓我看起來像個可怕的小丑。
我輕輕撫觸着,像是在撫摸我心底傷痕的紋路,每一條細小的經脈,都是斷裂的疼。
從那天起,我開始留長長的頭簾,用黑色的頭髮,遮擋我猙獰的面孔。
我不能再上班了,只好辭職回家。
爸爸見到我臉的一刻,暈了過去。媽媽只會不停地哭。我說:“有什麼好難過呢,賬我都還清了,以後我可以活得輕鬆了。”
是的,從此以後,我可以安心地活了,不欠任何人的債,不必再糾結什麼愛與不愛。
家裏為了供我上學以及父親的病,基本掏空了積蓄。於是,我在家裏開起了網店,慢慢積攢我整容的手術費。有時覺得,還好有網絡,可以不必面對驚異好奇的人群去謀生活。有時,我很佩服自己,竟然可以平淡、從容不迫地接受了這樣殘酷的現實。
或許,是因為我的心,也死了吧。
兩個月後,城裏出了大新聞。拆遷房子的時候,一個釘子戶死都不肯搬。那個人,就是謝欣語。後來拆遷隊強拆了她的房子,結果在一株紫藤下面,發現了一具陳屍。
我看着那則新聞,心猛地縮緊了。不用問,也知道那是誰了。怪不得唐近文始終找不到唐葉繁,原來他一直留在謝欣語的身邊。
看到新聞的第二天,我就去看守所看了謝欣語。
我幾乎認不出她。她穿着橙色的囚服,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枯黃的頭髮稀疏地垂在兩旁。但她依舊從容安靜,看不出恐懼和悲傷。
我坐在她面前,說:“欣語,怎麼會這樣?”
她目光渙散地看着桌子,許久才緩緩地說:“那天,葉繁來和我道別,說他要和梁子靜一起去考學。我想留住他,所以威脅他,要給唐近文打電話。結果我們在爭執的時候,他被行李箱絆倒了,後腦撞在了桌子角上……”
那一刻,我才懂得,她為什麼會不願離開那幢小樓。她不是再等唐葉繁回來,而是守着她沒有一絲希望的愛情。
她親手把他埋在紫藤花下,從此再沒有分離,再沒有孤獨。
謝欣語說:“小一,別難過。這些年,我過得很好,葉繁他一直陪伴着我,從沒有離開過。我們會一起做飯,一起看電視。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還會拉琴給我聽。還記得那首《梁祝》嗎?他終於只拉給我一個人聽了……”
欣語是瘋了嗎?可我不想打擾她。她的眼裏,閃着奇異的光彩,彷彿唐葉繁就坐在她的身邊,微笑地注視着她。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露出一絲憐憫和悲哀。
等待欣語的未來,會是漫長的牢獄吧。所以,我寧願她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永不出逃。
那天臨近分別的時候,謝欣語才注意到我的變化。
她說:“小一,你的臉……”她終是問出了我掩藏在長發下的疤痕。
我搖了搖頭:“別問,好嗎?反正都是過去了。”
謝欣語點了點頭,她伸手過來,緊緊攥住我的手:“別放棄自己好嗎?我們不是說好了,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做自己的公主。”
而我終是抑制不住地哭了。誰能想到,當年的公主,會有這樣的結局。所有繁花開遍,終是落盡滿心傷。
那天,在看守所的大門前,我看見了402宿舍最後一位公主——洛小緹。她依然凌厲漂亮,一身的名牌閃耀着奢侈的光。她摘下墨鏡,上下打量了我一圈說:“看到欣語了?”
我點了點頭。
她說:“想聽故事嗎?”
“想。”
“跟我來吧。”
洛小緹開着車子,帶我去了一家酒吧。她要了瓶Absolutvodka說:“老朋友見面,就要喝這個。”
那是我第一次喝伏特加,純凈而辛辣。
洛小緹放下酒杯:“想知道誰的故事?”
“你知道誰的?”
“所有人。”
“藍桉。”
洛小緹微微笑了笑,說:“就知道你會挑他。希望你聽過,就都放下吧。當年謝金豪花高價買了一片地,可是之後才知道自己上當了。那是一家化工廠的舊址,污染十分嚴重。如果想建房,就必須先改良土壤和地下水的環境,不但費用極高,還至少需要三五年的時間。他付不起,也耗不起。那時藍桉的父母是負責那塊地的檢測員,他想賄賂他們,可是藍桉的父母不想害人,所以不肯通融。所以,謝金豪就逼着你爸……”
“那藍桉怎麼會變得那麼有錢?”
“這個,還要從他姑姑說起。藍桉父母死後,藍景蝶拿出一張一千萬的保險單。可藍景蝶只想要錢,不想要孩子。所以她把藍桉送去了孤兒院,一點兒沒提保險金的事。”
“這錢不應該是藍桉的嗎?”
“對啊。可她是合法監護人,所以她後來知道你媽把藍桉接走了,就趕去把他要了回來,繼續寄養在孤兒院。可藍桉是誰啊?那麼多的心眼兒。他不但查出了保險金的事,而且隨着他慢慢長大,還想明白了一個問題。他做檢測員的父母,怎麼會有能力購買這麼高的保險呢?最終,在他十三歲那年找到了答案。原來藍景蝶是謝金豪的情婦,她在得知謝金豪要害藍桉父母的計劃之後,非但沒有提醒藍桉的父母,還偷偷買通保險公司辦事員,追加了保險金。”
那一刻,我終於知道藍景蝶為什麼怕藍桉了。藍桉的手裏,一定抓住了她賄賂作假的把柄。這也就是說,藍桉從十三歲那年起,就知道了一切。然而深埋在他心裏的那股恨,卻支撐着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我身邊。
洛小緹說:“藍桉真的好厲害不是嗎?憑藉一千萬的資金,就做大了安瀾國際。從前你不是總好奇他為什麼會來三中上學,其實就因為欣語和你。他用幾年的時間,不但摧毀了謝家龐大的家產,還有你這個可憐的小家庭。”
我輕輕扯了扯嘴角:“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洛小緹說:“因為……我是Icy。”
“什麼?”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怎麼會是Icy?”
“Icy不是一個人,有我,還有他孤兒院的朋友,以及……”
“梁子靜。”
“是的,梁子靜這個打工女皇,什麼活兒都肯接的——勾引、偷拍,樣樣在行。”
“那你呢?”
“我……”洛小緹緩慢地拖了一個長音,“還記得當初我去找藍桉,要他做我男朋友嗎?”
“記得。”
“他答應我的條件,就是監視你。其實,他從沒有愛過我。他從頭到尾,只愛過一個人,就是你。”
我冷然笑了一聲。
“不信嗎?”洛小緹反問我,“想想看,你爸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穩定工作的?他又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被人欺負了?是藍桉把自己關在教堂閣樓之後吧。他孤兒院的朋友,都看出了他對你的手軟,所以才毀了他的晴天娃娃,逼他狠下心。可最終,他還是選擇了你,放棄了報復你家。”
我靜靜聽着,往事一幕一幕地飛過眼前。我現在懂了,他當初何以那樣掙扎。他根本不是抉擇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也不是擔心我會不會受到Icy的威脅。其實,真正讓他一直思索不清的,是究竟要愛我,還是要毀了我?
我輕輕撥開遮在臉前的長發,說:“看到了嗎?不管他曾經愛沒愛過,這就是他最後的選擇。”
洛小緹嘆了口氣:“可能是因為他恨得太久了吧。”
我忽然想起那年小緹的離開,不由得問:“你不是Icy之一嗎?為什麼還會被打?”
“因為,我發現自己真的和你,還有欣語做了朋友。我不能再看着你們一步一步地走進圈套里而無動於衷。因為我已經預見你們可悲的未來,我不想再參與,所以決定退出了。他的朋友為此把我打得遍體鱗傷。不過這樣也好,讓我徹底對他死心了。”
洛小緹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裏的酒:“年輕的時候,總以為自己是可以吹倒一切的風,可實際上,都是抽風!如果可以重來,我只想好好找一個愛自己的男生,和他談一場無風無浪的戀愛,可以分手,也可以結婚。讓我不再這樣痛苦,喜歡一個永遠不會愛自己的男生,做一個背叛自己朋友的人。”
我也一口喝光了一整杯酒:“如果可以重來,我寧願出生,就離開這個世界。那樣誰都不會痛苦。”
那天,我離開的時候,洛小緹遞給我一張十萬元的支票。她說:“去做整容手術吧。是我欠你的。”
我推開了:“我不會用你的錢。”
洛小緹卻抓住我的手:“蘇一,青春都不在了,你還有什麼資本拿來賭氣。過去的,就讓它都過去吧。”
洛小緹的話,箭一樣,擊潰了我的防線。
是啊,我還賭什麼氣呢?
青春都不在了,就像一場肆意刮過的季風,只留下晴朗安詳下的一地殘傷。
Memory86:錯失的水晶蘭
我終是收下了洛小緹的十萬塊,去換掉我恐怖的臉。
醫生在我面前擺出一排的明星臉,他說:“你喜歡哪個類型,我可以順便幫你整出來。”
而我拿出自己十七歲的照片說:“我只要我自己。”
是的,我只要十七歲的自己——簡單,天真,沒有傷痛。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即便經歷了如刀割火噬般整容的催磨,我依然無法回到從前。
因為我的心老了。它已經在熾烈的火焰中,燒成了一團灰燼。
出院的那一天,我去了唐葉繁的墓地。墓碑上黑白的照片,依舊是他年少英俊的笑臉。他竟以最慘烈的方式,留在了十八歲的夏天。我輕輕撫摸着他的照片,忍不住放聲哭了。那一年,長在紫藤下的水晶蘭,就是他吧。那種只能在腐土中生長的冥界之花,悄悄傳遞着他對我最後的問候。
他是想聽我再叫他一聲哥哥嗎?而我卻永遠地錯過了。
我緊緊抱着他的墓碑,哭喊着:“哥,我早就不再恨你了。你原諒我,哥哥。”
墓地里突然捲起了一陣大風,在松林中呼嘯穿梭,就像唐葉繁的青春,在炫目的陽光中,一掠而過。
手術后的第二年,我回到了上學的城市,工作,上班,再也沒有回過家。我再也承受不起那座城市所承載的悲傷。我所有的青春都燃盡在那裏,彷彿只剩下一具空殼。
三年後,叫不回我的媽媽,帶着爸爸來看我。
爸爸已經不能行走了,坐在輪椅上的樣子,讓我心驚。他的行動變得緩慢而遲疑,透出乾枯的老態。看來上天自有善惡因果,他躲過了法律,卻躲不過惡報。
那天,媽媽背着爸爸,塞給我一張存摺,裏面的數字,嚇了我一跳。我問她哪來這麼多錢。
媽媽說:“唐近文他上個月走了,挺安詳的。他說他這輩子就剩下你這麼一個孩子了,所以這些都留給了你。”
我默默地聽着,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媽媽振作精神:“別想不開心的了,你現在戀愛了沒有啊?聽說卓濤那小子都娶了,他的汽修店已經開成連鎖的了。以前他救的那個女孩兒,死命追他,最終修成正果了。你有沒有着落啊?”
我搖了搖頭:“媽,你就別管了。我不準備再戀愛了。”
其實,我也不是不想再戀愛,可是藍桉在我心裏埋下了一粒種子,讓我無法去愛別人,讓我無法再相信愛情。
藍桉那句“蘇一,你相信,我愛你嗎”時常會出現在我的夢裏,我每次都驚跳着醒來,一身冷汗。
媽媽說:“是因為那個藍桉嗎?其實他……”
媽媽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飛快地停住,而我盡量淡然地說:“媽,他怎麼了?”
媽媽嘆了口氣,說:“你,要不自己回去看看吧。”
Memory87:神的孩子
坐在回程的飛機上,我心裏一直忐忑不安地想着藍桉究竟怎麼了?為什麼媽媽提到他,會欲言又止?
直到我找去藍桉的家,才意外地知道,藍桉已經不住在那座如同宮殿般的房子裏了。看房子的用人告訴我,他搬去了卓爾亞湖。
卓爾亞湖是他父母去世的地方吧。
藍桉在那個守衛靈魂的湖畔,建了一座小小的別墅。白色的建築,倒映在平靜的湖面上,像一座遠離塵囂的桃園。
我找到那兒時,已經傍晚了。水鳥低婉的啼叫聲,浮動在潮濕的空氣里。我按響門鈴,出來開門的,竟是Q。
我們見到彼此,都有一點兒意外。
她猶疑地說:“你……怎麼來了?”
“我……想看看他。”
Q沒再多言,轉過身,帶着我進了別墅。
一路上,我臆想過藍桉的無數種可能。可是見到他的那一刻,我還是驚呆了。
藍桉坐在二樓白色陽台上,面前是煙波浩渺的卓爾亞湖。他穿着松垮的白色睡衣,木然地望着前方。我遠遠地看着他的背影說:“藍桉他……怎麼了?”
Q說:“他姑姑為了能搶到財產,在他日常的飲用水裏下了智力減退的葯。每天一點兒,積少成多。藍桉發現之後,把她交給警方。但是那些葯,已經給他的大腦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了。”
我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巴,顫聲問:“什麼樣的傷害?”
Q沉默了一會兒,在手機里找出一段視頻,遞給我,說:“這是你受傷之後,他回來錄的。你自己看吧。”
我有點兒不敢點下去了,我不知道究竟會看到什麼,可Q卻伸手幫我按開了。
藍桉邋遢地穿着睡衣,出現在畫面里。他胡亂地撓了撓頭髮說:“嗨,蘇一,和你這樣說話很奇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機會看到這段視頻。Q說我千算萬算,算漏了我姑姑的卧薪嘗膽。可是我覺得,我唯一算漏的,是我愛上了你。”
“對不起。我不該去找你的,可是,你知道的,我腦子越來越不清楚了。常常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有時還會忘掉許多事。所以,我想……趁着自己還算清醒,去看看你。因為只有在你身邊,我才感覺自己是真實的,是會說、會笑、會高興、會難過的藍小球。”
“哈,我真夠笨的,是吧。浪費了那麼多時間和你鬥智斗勇,現在想珍惜,卻已經沒機會了。原諒我的不告而別吧。你的傷,讓我怕了。我怕我在你身邊,只能給你帶來更大的傷害。”
“是我讓小緹去找你的。希望她能解答你一切的問題。”
……
“哎,說到哪裏了?Q,我說到哪裏了?”
……
“算了,就結尾吧。”
“對了,還有一件事,蘇一,你相信,我愛你嗎?”
……
“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興許是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藍桉轉過頭,遠遠地向我望過來。他更瘦了,下巴處有了淡淡的青色胡楂兒。
我走到他面前,輕聲說:“嗨,藍桉。”
他茫然地仰着頭,眼神里沒有一絲愛恨情仇,只透出似曾相識的乾淨與清澈。那一刻,我彷彿乘上了時光的列車,駛回了從前的小鎮。清朗月夜,古塔鈴聲,藍桉牽着我的手,像是神的孩子。
我說:“不記得我是誰了嗎?”
他依舊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彷彿在搜索他空白的記憶。
我牽起他的手,伸進我的衣服,緩緩撫摸那些清痩的肋骨。
“一,二,三,四……”
當我數到十一的一刻,他的眼神煥然閃起一絲光芒。
我說:“藍小球,我是酥心糖啊。”
可他眼睛裏的神采,轉瞬就散了。
他忽然痴痴笑着說:“酥心糖……我好像吃過。”
第一部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