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生如茶
第48章人生如茶
話音一落,屋子裏幾名影衛唰唰跪了一地,喬路雖也算見過大世面的,但多是生意上往來的朋友,頂大的官也不過正四品,且不是京官。如今聽高翎這麼一報來路,白玉令牌瑩光耀眼,又被小綠幾人整齊劃一的跪地動作一忽悠,迎視着景逸冷凝面色,一口氣哽在喉嚨,同時膝蓋彎一軟,垂下眼就要跪地。
景逸抄手攔住,淡聲阻止:“一家人勿須如此。”
喬路胸間氣窒,咬牙暗道,好個安逸侯!一方面為著景逸的心思手段氣悶不已,一方面卻也多少安下心來,好歹自家閨女招惹的不是什麼來路不明只懂吃喝的宦家子。這安逸侯的名號,即便他常年不在汴京,這些年卻沒少聽說,剿匪幫滅海盜,在江南一帶名聲着實很響亮的。
再加上年前回到汴京,得知三王府的種種,更對此人雷霆手段狠戾作風多有所聞。是野心勃勃冷血無情還是大義滅親正義凜然,不過是皇家官場玩的遮人耳目的把戲,騙騙無知良民罷了,在如喬路這樣的生意人心裏,對當初那場震驚朝野的嘩變自有一番計較。
如今見到真人,確實相貌出眾儀錶堂堂,配他家閨女半點不虛妄,只是……如今這麼看來,反倒是他喬家齊大非偶不能高攀了!
心中如此揣測,再看向景逸時,不再是先前的厭惡嫌棄,而是五分敬三分畏的淡淡驚惶。旁邊喬初熏這時也喘過一口氣來,剛扶着交椅扶手要起身,景逸單手就將人摁住,同時出聲吩咐幾人:“都起身。去后廚端幾盞茶出來。還有那盅燉湯,時辰也差不多了,一併端來。”
喬路此時已由景逸扶着手臂在一旁坐下,猶帶不安的偷瞧了眼,同時伸手探到喬初熏腕間為人診脈。接着又從懷裏掏出一隻小瓷瓶,倒出兩顆藥丸遞過去,低聲道:“把這個吃了。注意多休息,你……唉!”
雖然這些年少在家中駐留,無論如何說也是自己閨女,喬初熏的脾性,他還是了解的。表面看着溫馴,心裏若是打定主意,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這樣的人對別人總是極好的,可心思偏重,有什麼事都自己一人琢磨,遇上大事一個想不通透就容易落下病根。顯然,喬初熏這半年多寄住別人家中,對當初的事懷着怨恨不說,也憂慮他不知什麼時候尋來,心裏面肯定不會太好過。
去年他直到年根才回到家裏,初一聽說長女逃家,家裏那個是什麼貨他也清楚,知道這裏面肯定有內情。可無論是何內情,傳出去總不大好聽,好在喬子安那邊幫襯着壓下來,這事才未傳的沸沸揚揚。再加上這些年來喬初熏在族裏並不張揚,除卻走得比較近的幾家親戚,外人並不知曉人已經不知去向,喬初熏的閨譽也並未遭受什麼不好影響。
先那門親事,對方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再加上有兩邊都認識的朋友幫忙從中協調,送了些賠禮,那邊也就作罷了。這次他能找到越州來,一方是先前葯堂的生意,且有喬子安寫信告知,方得以如此順利。心裏幾番琢磨,又想到自己常年不在家的這些年,閨女肯定沒少受委屈,喬路態度也有所軟化,看着喬初熏側臉道:“初熏,跟爹爹回家。那門親事已然作罷,從今往後,家裏沒人能勉強你做任何事。”
喬初熏握着兩顆藥丸,垂着眼皮兒也不看人,半晌才道:“爹爹,從前的事我也不怨了。只希望這次爹爹不要阻止,能夠成全女兒。”
喬路心裏還有不少話要跟喬初熏說,如今當著景逸的面,是無論如何也不好開口的。再加上對這兩人的事仍不十分贊成,只壓低嗓音道:“初熏,聽話——”
景逸在一旁冷眼看着,眼見自己平常捧在心尖護着寵着的人兒一張小臉白的不見血色,唇咬破了,眼皮兒紅腫,且神色也是他不喜見的冷淡凄哀,不由得心中升起不悅。再看一旁喬路明顯揣着二般心思,是有話想勸喬初熏的,且不用想都知道,肯定與他相關,一時更感鬱郁。
可這時他也不合適多說什麼,喬初熏那兒自然要哄,可不能當著外人面,喬路這邊他也要有所交涉,卻不能讓喬初熏聽見。故而只坐在兩人對過,執着茶盞靜坐不語。
三人如此僵持半晌,沒多久小桃兒端着湯盅進了屋。瞧見屋子裏氣氛冷僵,也知道不能亂說話,只將燉湯放在喬初熏手邊,跟幾人行了禮,就下去了。
景逸此時有了由頭,便起身走到兩人面前,掀開盅蓋,拿過湯匙撥了撥,塞進喬初熏手裏握着,一邊輕聲囑道:“補氣寧神的,你最近晚上睡不好,多少喝點。”
此言一出,兩人面色又是一變。
喬初熏是羞惱加上無措,不用抬眼看也知道景逸說這話是故意的。雖然對自己父親有着諸多不滿,但自己和景逸在成婚前同床共枕且有了肌膚之親,也不是多光彩的事,因此更不敢側眸去看喬路臉色。面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眉眼間也透出幾許委屈神色。
景逸將這人面上一絲一毫變化看的清楚,雖然覺着心疼,卻也是無法。想要按照先前計劃儘快娶到佳人,又要順利過了未來岳丈這關,只得下一劑猛葯了!
喬路則是一聽那話就心中惻然,兩人竟已發展到如此田地,如此為著喬初熏閨譽,也只能允了這樁婚事了!同時暗暗自責自己多年來的疏於關懷和放縱妾室,才累得長女落得如此田地,另一方面也為喬初熏的未來感到憂慮。畢竟對方不是普通人,當朝一品小侯爺,那是皇親國戚啊!
若換一個人,即便對方有些身家背景,自己這些年來生意做的幾乎遍佈南北,總能匹配的上,嫁妝給的豐厚些,婚事也辦的大手筆,喬初熏嫁過去總不會受太大委屈。
可一旦跟皇家沾上邊,自己縱有金山銀山又有何用?過兩年人家無論娶妾還是休妻,甚至花天酒地嬉耍玩樂,自己是一句都說不得。喬初熏在夫家受了再多苦,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再加上這孩子的溫厚性子,也不像其他姑娘家那般俐齒伶牙,懂得見風轉舵,心裏卻着實有着計較,如若景逸一朝負了她,想來不用三五載,喬初熏就能憋出病來!
如此想着,喬路的面色愈加難看起來,沉默良久,只長嘆一聲,低聲道:“初熏,你與我來。為父有些話,想與你單獨說說清楚。”
喬初熏咬着唇站起身,看了景逸一眼,便跟着喬路往外走去。
景逸似是早料到有此一遭,也未多阻攔,只在後頭淡聲道:“喬老闆初來此地,想來對城中各處不太熟稔,況且最近也不太平,還是讓兩個侍衛跟着,多少也有個照應。”
喬路對此未多反對,只輕輕頷首,禮貌的道了聲謝。
景逸跟旁邊兩人遞個眼色,示意機靈着點。小綠和小蟻表示明白,朝景逸一拱手,跟在父女二人身後一同去了。
到了街上,喬路領人進到附近一家茶樓,要了間雅座,看了眼牆上牌子就要點茶。喬初熏卻輕聲道:“要兩人用的花塢茶粉,還有點茶用的器具,都端上來,我們自己來就好。”
跑堂的應了一聲,笑呵呵轉身去置備東西了。小綠和小蟻則站在門外,並未跟到裏頭。
不一會兒,各樣東西都準備齊全,包括點茶用的各樣器具,以及三兩茶點,熱騰騰的水也擱在一旁備着。跑堂的道了聲“慢用”,為兩人帶上門就出去了。
喬初熏站起身,取過水壺開始燙茶壺茶盞。
喬路在旁看着,由起初的不解,到吃驚,最終是苦笑和釋然。
裊裊水霧中,喬初熏端了一盞茶湯,雙手送與喬路面前,筆直跪了下去:“請爹爹用茶。”
喬路伸手接過茶,起身將喬初熏攙扶起來,澀然道:“起來吧。”
“你二娘的為人,我也知道。這些年來我對你疏於關懷,對不住你已逝娘親,也愧為人父。”
不知道自己的女兒何時已長到亭亭玉立,不知曉她在家中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也不知道她何時習得如此一番點茶手藝,他這個父親,的的確確做的不合格。
喬路說到此,也有些講不下去了。眼眶微濕端起茶盞,品了一口,見喬初熏一直垂着眼皮兒站着,也知無論自己現在說什麼,她心中總有疙瘩,且不是一兩日就能解開的。
但當務之急,不是他父女二人的嫌隙,而是關係到喬初熏一輩子的終身大事。他從前無論如何錯,心總是向著自家閨女,且在婚姻大事上,懷着能做出些彌補的心思。
而景逸不論多優秀,總是皇家子弟,且是個各方面都極優秀的年輕男子。同是男人,那些個花花腸子他最清楚不過,出於各方考量,對兩人的婚事,喬路的不贊同是多於贊同的。但如今兩人已經有了夫妻之實,且看對方的樣子,不太可能輕易放棄,故而有些事,他這做父親的,須得事先跟喬初熏講講清楚。
“既點了兩盞茶,初熏也嘗嘗吧。”
喬初熏聞言,輕輕頷首,到桌邊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
喬路眼看着喬初熏將茶湯咽下,問:“味道如何?”
喬初熏略一思量,輕聲回道:“花塢茶出了名的香味濃郁,若是當年新茶,且點茶的功夫到家,口味香醇自不必說,且能從香醇中體味出淡淡苦澀。飲完整盞,舌尖苦澀方轉為甘甜,是為上品。”
喬路聽着喬初熏的述說,緩緩喝完一整盞茶,才道:“說的不錯。”
“初熏,從前為父對你虧欠甚多,我也不敢奢求你能立時原諒,只是今日的話,為父希望你能牢記終生。”
喬路看着喬初熏的眼,緩聲道:“這盞茶是你親手所釀,無論是苦是甘,都是你自己選擇。甘甜時及時享受,苦澀時也莫要太過掛懷。人這一生不可能時時甘甜日日順暢,待你到了我這歲數,回想起過去半生,能於淡淡苦澀中品味出絲絲回甜,就該知足,亦不枉此生了。”
喬初熏一雙眼漸漸蓄滿淚水,卻沒多說什麼,只重重點了下頭。
喬路嘆了口氣,拉過喬初熏的手,兩父女挨着手臂坐着,壓低嗓音問:“你真的……那麼喜歡他?”
喬初熏咬唇忍過那陣哭意,輕輕點頭。
喬路沉默片刻,又低聲道:“初熏,你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心裏也該有譜。他那樣的身份地位,樣貌又出眾,很難……一輩子就你一個女人……”
喬初熏未想到喬路有此一言,不由得身子一僵,緊接着就是一陣難過。
喬路見她這模樣,就知道她從前確實未曾想到這一層,也跟着不太好受:“我這次過來找你,生意上有人幫着照看,回去的事,不急在一時。你這幾天好好想想……”
喬路說著話,咬了咬牙,發狠道:“你好好想清楚,即便曾經跟他……若是不想結這門親,也不是不可以的!反正這事也沒別人知道,到時為父給你準備豐厚些的嫁妝,咱們眼界也放低些,總能找到一心一意對你好的。”
喬初熏一時間也有些拿不準,喬路剛那一番話可以說是字字句句為她着想,而景逸對她雖然真情實意發自肺腑,但依照他的條件,未來也不是不可能……
他現在是心中只有她一個,並不代表以後永遠只有她一個。他現在真心喜愛的人是她不假,可誰說真心只有一顆,真心喜愛的人,一生只能有一個?
就連她的親生父親,不也在母親去世僅一年就又娶了二娘,且平常在外面,也不少找旁的女人玩樂。景逸不僅身份不凡地位顯貴,且容貌本領都是一等一的好,這樣的男人,真能一輩子只有她一個么?
門外那兩人將父女二人對話聽得真切,包括後來喬路有意壓低嗓音的勸語,不禁抓心撓肝,焦急不已。喬小姐從她父親說了那一番話就再未開口,想來是將那些話聽進去了。可他家主子不是別的男子啊!
誠然,喬路的話說的在情在理,未失偏頗,放在其他王公貴族身上,那是一講一個準,可他家主子從小生長在三王爺府,有着那樣一對父兄,對於混亂的男女關係本就極端厭惡,且因着與趙璘是雙生子的緣故,對自己的出色樣貌厭棄不已,曾有一度險些自毀容貌,都是高翎及時發現才得以制止。
要論天底下容貌者,有誰極端不喜自己容貌,怕景逸排第一,無人敢認第二。要說大宋朝的出色男子,家世本領都優異者,有誰極端厭棄三妻四妾花天酒地的污穢生活,景逸也絕能拔得頭籌。
即便是與景逸熟識的趙廷和展雲,前者是生性冷淡,後者則是自製甚強,在年少時也都是玩樂過的。世家子弟,更多都和周煜斐相似,流連花叢風流不羈。數來數去,沒一個如景逸這般,是打從心底里的討厭與女子周旋耽於肉|欲享樂。
小綠二人如此想着,愈發為自家主子不值,無端被喬路這一番誹謗,惹得喬小姐煩惱傷心,且回去和景逸兩個也免不了徒生嫌隙。同時也有些埋怨景逸平常那個傲慢性子,要是能像展雲那樣能說會道的,多跟喬小姐講些幼時的事,也就不會現在因這一番話就意志動搖,對景逸失卻信任。
可這兩人不知道的是,事情遠不是他們想的那麼簡單。一則喬路再怎麼都不是外人,雖然這些年來與喬初熏頗有些疏遠,但骨肉相連父女連心,說話的分量原就在那兒。二則這男女之情,又與兄弟之誼不同,越是喜歡就越容易不安,越是真心實意就越不易流於言語上的討好。
屋子裏半晌沒有動靜。
末了,喬初熏跟隨喬路出來時,明顯雙目紅腫神色沉鬱,那一番話,是切實戳進心尖肉里了。小綠二人在旁看着,也只能幹着急,心想回去第一件,就是把這事跟主子告訴了,不然後患無窮啊!
一路走到街上,喬初熏始終微垂着眼,眉眼間神色懨懨,心裏着實茫然無措。一想到待會兒回去面對景逸,自己也知道現下面色難看的很,不想他因為擔心自己再添煩悶,心裏又委實覺着不安寧,不一會兒,淚水就又濕了臉畔。
喬路在前面行着,小綠兩人在後頭錯開兩步跟着,因此都沒看見喬初熏面上神色,又因為各自揣着心思,多少都有些心不在焉。正行過一處拐角,小綠二人只覺一陣勁風拂過,眼前一花,轉眼間喬初熏被人夾在臂下,越過一道房梁就往遠處奔去。
路上行人都被這情景驚呆了。喬路先是聽得後頭動靜不對,一轉身,就見喬初熏乍然失去蹤跡,又見那兩名侍衛皆飛檐走壁似是去追什麼人,一時間也悚然大驚,直呼救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