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9)
籠中虎豹
【朔風乍起晚來急】
眼看着開學日期漸漸臨近,劉縯和鄧晨開始着手準備返鄉時的乾糧和物品。劉秀第一次離家,當然心中對大哥十分不舍。只要不去學校,就終日跟在劉縯身邊,亦步亦趨。劉縯自小把幾個弟弟妹妹帶大,真的做到了長兄如父,猛地要跟最有出息的弟弟劉秀分別,心裏也好生割捨不下。
這一日,劉縯特地買好了禮物,叫上劉秀,去拜會一名意氣相投的老友。準備替自家弟弟多找一個照應,以免將來在長安遇到麻煩,連個可以幫忙的人都尋不到。“待會兒我帶你去拜見的人,是長安最著名的遊俠,千里追鷹萬譚。我前年外出訪友,曾與他在洛陽附近,攜手對付過一幫盜賊,算是曾經生死與共。先前之所以不去求他,是弄不清他在官府里,人脈究竟有多深,也不想拖累他去得罪王家。如今你入學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今後在長安城裏,再遇到一些許夫子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儘管去找他。以萬大哥的本事,大部分麻煩,應該都能順利幫你擺平!”
兄弟兩個談談說說,不多時,便來到了城南。從兩排桂樹中間,策馬徐徐穿過,踏着清冷的余香,來到一處幽靜的巷子。只見不遠處,幾所乾淨素雅的宅院,連接成排。院門前青石鋪地,落葉滿街,平添幾分安寧。
“最裏頭一家,應該就是萬府了。萬兄親口跟我說過地址,叮囑我如果哪天有空來長安,一定到他府上喝酒!”帶着幾分自豪,劉縯用馬鞭指着巷子深處最大的一座宅院,“萬大哥父親,跟咱們的父親一樣,也做過一任縣令。後來家道中落,萬大哥就做了遊俠,從官府領捉賊的賞金養家。這些年仗着三尺青鋒和滿腔熱血,不知斬了天下間多少盜匪的項上人頭,這才在長安城裏站穩了腳跟,不僅買了三進的大宅子,名下還有間百雀樓,位於長安城內最熱鬧處,每天從早到晚,都是一座難求!”
“百雀樓,我知道,阿福說那是長安城內最好的飯館,許夫子經常去。還答應帶着我和朱祐去開眼界!”
“原來許博士也知道百雀樓!”劉縯聞聽此言,愈發為好友萬譚而自豪,“原本我打算帶着你直接去樓里找他,後來轉念一想,你若去了,他少不得又要為你專門擺酒相賀,實在太麻煩了。耽誤他的生意不說,還累得你憑空欠了許多人情!”
“大哥想得周到!”
“江湖中人雖然豪爽,但若要人人都把你當朋友,必須時時注意,莫失了分寸,否則散漫慣了,久而久之,朋友們都當你是愣頭青,這關係也就逐漸疏遠了。”臨別在即,劉縯恨不得把所有本事,都傾囊相授。
劉秀一邊聽,一邊扭頭東張西望。
“大哥,這巷子,怎麼如此安靜?大白天的,竟然家家大門緊閉,未見有任何人來往……”劉秀眉頭緊鎖,滿臉狐疑。
“這……”劉縯一經提醒,也迅速感覺到巷子裏安靜得實在太過分,果斷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
“吱呀———”就在兄弟二人全神戒備之際,巷子深處的萬府大門,忽然被拉開了一條縫隙,有一個滿臉是血的老漢,跌跌撞撞從門內出來,一邊手腳並用向前爬,一邊撕心裂肺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各位高鄰,請救萬家一救。有賊人欺門趕戶,夫人和少爺都被賊人堵在了裏邊!”
四下里,立刻響起了數聲狗吠。但是,很快狗吠聲就被喝止。所有人家的大門牢牢緊鎖,誰也不敢出來。
兩個惡漢緊跟着衝出萬府,揪住老漢的后脖領子,用力往院子裏拖去,同時嘴裏不乾不淨罵道,“老東西,閉嘴,我家的事情,哪個敢管!回去勸那娘們簽字畫押,畫了押,自然會放了你!”
“住手!”劉縯實在看不下去,大喝一聲,飛身下馬。
“哪來的野狗,敢在長安城裏亂吠?!”惡棍聽劉縯不是當地口音,立刻抬起頭,大聲斥罵,“識相就滾遠些,切莫自誤。否則,打死你,也不過是兩吊錢的事情!”
“我就不信長安城裏,就真沒了王法!”劉縯剛才還在自己弟弟面前,滿臉自豪地介紹萬大哥,轉眼卻看到萬府被惡棍打上門來,毫無還手之力。這份落差和屈辱,如何還忍得下?毫不猶豫地將佩劍連鞘舉起,對着兩個惡棍的手臂抽了過去。
“啊———你、你敢打我。你、你找死!”兩個惡棍大怒,再也顧不上毆打地上的老漢,從腰間拔出短刀,就要跟劉縯拚命。還沒等貼近劉縯身前半尺之內,膝蓋處就相繼傳來一陣劇痛,摔成了滾地葫蘆。
“老丈,這裏可是萬府,千里追鷹萬譚可在裏邊?”劉縯收劍,俯身,從地上攙扶起口吐鮮血的老漢,大聲追問。
“這裏、這裏當然是萬府。公子,請、請速速報官,再晚一些,萬家所有人,都死無葬身之地!”老漢一邊大口吐血,一邊語無倫次地求告。
“三兒,你去報官!老丈,萬譚在哪兒?他到底怎麼了?”
“萬譚早就死了,咱們這就送你去見他!”惡棍衝著他的後背,高高地舉起了尖刀。
“砰!”劉縯一個神龍擺尾,將惡棍踢進了路邊排水溝。一雙虎目愣愣地看着老漢,“老丈,萬大哥、萬大哥到底怎麼了?誰、誰害了他?”
“好漢啊,您來晚了啊!”老丈放聲嚎啕,“我家主人的百雀樓被西城的魏家看上,他、他不願出讓,被官府以窩藏賊人的罪名給抓了去,第二天,就、就沒了啊————”
縱使劉縯心裏已經有了一些準備,依舊被驚得眼前陣陣發黑,腳步踉蹌不穩。千里追鷹萬譚死了!只是因為捨不得將辛苦了半輩子才攢下來的百雀樓轉讓給別人,就稀里糊塗死在了獄中。他那一身精湛武藝,他積累了半輩子的人脈,沒起到半點作用!
“你有幾顆腦袋,敢管咱們西城魏家的閑事?”正驚怒交加之際,耳畔卻又傳來了一聲囂張的質問。抬起頭,恰看到一名惡少在十餘名家丁的簇擁下,從萬府的大門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如石鯪俯視着螻蟻。
“大路不平有人鏟!”劉縯放下正在嘔血的老丈,長身而起,劍鞘落地,手中三尺青鋒潑出一片秋水。
一步,一劍。五步,五人。眨眼之間,從台階下殺到了大門口。
“殺人啦,有人當街殺人啦!”剩下的七八名家丁慘叫一聲,四散奔逃。
心中念着自家弟弟劉秀,劉縯不敢下死手,因此劍鋒所刺,要麼是大腿,要麼是肩窩,沒有一處致命。饒是如此,依舊令台階上染滿了紅。先前俯視他的那名惡少也給嚇得魂飛天外,尖叫一聲,轉身就朝院子裏逃。
“欺門趕戶的狗賊,哪裏跑!”劉縯恨此人歹毒,舉劍快步追上。雙腳剛剛邁過門檻,便看到有七八名惡奴,手舉棍棒砍刀,迎面撲將上來。
似這種為虎作倀的貨色,劉縯以前不知道放翻過多少,哪裏肯給他們包圍自己的機會?三下五除二都放翻在地。
“我大哥是魏寶關,是茂德侯府的二管事!我姐姐是茂德侯的第十三房小妾!”那惡少雙手抱着腦袋,邊跑邊喊。
“我管你是茂德侯還是缺德侯,謀財害命者,死!”劉縯急怒攻心,提着寶劍追上去,就要讓此人血濺當場。
“恩公,使不得,使不得啊!”橫向里卻躥過來一個蒼老的身影,恰恰擋在了他的必經之路上,放聲大哭。
“你!”劉縯差點把自己閃了個跟頭,對跪在地上的老漢怒目而視。
“恩公,我家主人雖然已經被害死了,可主母和小主人卻還在,您這一劍下去固然痛快,甄家追究起來,她們孤兒寡母可怎麼辦啊!”
“你這老窩囊廢,劉某剛才真的不該管你!”劉縯被問得兩眼冒火,然而,罵歸罵,他卻知道對方說得有道理。自己一怒之下殺了姓魏的惡少,固然解恨,可過後自己的弟弟劉秀,萬譚的老婆孩子,恐怕都得被官府給抓了去,像萬譚本人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只見偌大的院子裏,除了魏家的惡奴之外,只剩下兩名女僕、兩名男僕和腳下的老漢,個個鼻青臉腫,渾身是傷。而正堂門口的台階上,則有一名全身縞素的少婦,與一名七八歲的幼兒,相擁而哭。
如此懸殊的實力對比,若是他現在轉身不顧而去,少婦母子兩個,肯定又得成為惡少的板上之肉。想到這兒,劉縯猛地吸了一口氣,繞過攔路的老漢,三步兩步追上正在試圖翻牆逃走的惡少,從背後一把拎住此人脖領子,像老鷹抓兔子般,給提了起來。
那惡少平素仗勢欺人,哪裏遇到過如此狠角?被嚇得身體一抽,兩行熱尿順着褲腿兒淋漓而下。
劉縯嫌他骯髒,隨手將其丟在正堂門口,然後放下寶劍,衝著縞素少婦拱手施禮,“前面可是嫂子?此賊該如何處置,還請嫂子示下!”
“整個長安城,都沒人敢接我家的狀子,我還能如何處置於他?”那縞素少婦哀哭一聲,“壯士,你的好意,嫂子領了。嫂子不敢給你萬大哥報仇,只求他拿了百雀樓和這處院子之後,放我們母子離開,我就心滿意足!”
“這個人渣,我剁了他!”劉縯原本以為,那魏姓惡少只是想搶百雀樓和萬譚的宅院,卻萬萬沒想到,非但謀財害命,還打起了萬譚遺孀的注意。頓時又被氣得兩眼發紅,伸手就去抓地上的寶劍。
“饒命,不是我要你,是、是茂德侯家二公子看上了你。我、我只是替他出來跑腿的!”那魏家惡少膽子雖然小,反應卻一點兒都不慢。
那茂德侯甄尋,官居侍中,兼京兆大尹。其父親甄豐官拜大司空,其叔父甄邯官拜大司馬。萬譚的百雀樓被甄家看上,卻不肯拱手相送,怎麼可能不人財兩空?!
【怒火難平哭聲哀】
耳畔忽然傳來了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只見一男一女,如飛而至,在萬府門前跳下坐騎,快速沖入門內。
“老三,你怎麼來了,不是叫你報官么?”正在舉棋不定的劉縯迅速抬頭,見來人是劉秀和馬三娘,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若是官府肯管,早就有差役衝過來了,哪裏還用等到現在?”劉秀撇了下嘴,不屑地搖搖頭。
“那、那你也不該再回來!”劉縯被說得眼神一暗,垂下寶劍,低聲數落。如果不是怕牽連到劉秀和家人,他真想現在就一劍下去,給魏姓惡少來個透心涼。然後再殺到那個“缺德侯”府邸,仿效當年聶政33刺殺俠累,仗劍自大門長驅而入。那樣,自己最後即便當場戰死,也不枉與萬譚相交一場,也不辜負江湖朋友們所贈“小孟嘗”之名。但是現在,他卻像落入牢籠的虎豹般,徒生了鐵爪鋼牙,卻絲毫動彈不得!
“我原本打算回去找楊祭酒,不料半路上剛好碰見三姐和阿福,就把三姐拉了過來。阿福已經知道這事兒,馬上去找夫子想辦法!”劉秀怕的,就是哥哥一怒之下暴起殺人,趕緊笑了笑,低聲補充。
“義父讓阿福帶着我去挑些衣服和首飾,沒想到會在半路上遇到劉秀!”馬三娘臉色微微發紅,“萬大哥的事情,劉秀已經跟我說了。是哪個狗賊謀財害命?讓我來收拾他!大哥您別髒了手,讓我來!先殺了他,然後再跟他家人去長安縣衙打官司!”
“三娘,休要給夫子惹麻煩!”劉縯豁得出去自己,卻不願意拖累他人,立刻苦笑着擺手,“這廝說他只是個跑腿的,正主……”
話才說了一半,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凄厲的銅鑼聲,牆頭上看熱鬧的鄰居們,全都像鵪鶉一般將身體藏了回去。其中有人心好,低聲示警:“好漢,快跑!官兵來了,他們跟當官的向來都是一夥兒。你可千萬別指望能有地方說理!”
“救命啊———”沒等劉縯作出反應,那姓魏的惡少猛地一翻身,像只轆轤般再度滾出了兩丈多遠。藏在自家惡奴腿后,扯開嗓子大叫,“救命啊,有強盜殺人了。官爺,有強盜殺人啦!啊———”
呼救聲戛然而止,卻是馬三娘手疾眼快,撿起半塊磚頭丟將過去,砸飛了他半嘴的牙齒。
官兵們只是站在大門外,非常謹慎地勸阻道:“姑娘,還請注意分寸。打死別人家奴僕,即便你占足了道理,也要罰金十貫!”
“我先打死了他們,然後付錢!”馬三娘先是一愣,旋即滿臉狂喜。帶鞘的寶劍高高舉起,劈頭蓋臉打了個痛快。
眾惡奴終於明白遇到了“惡人”,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再蹲在地上賣慘,哭喊着跳起來,四散奔逃。轉眼就被馬三娘從背後追上,劍抽腿踹,挨個放倒!那帶着官兵趕來的中城校尉看了,居然只是抱着膀子,在旁邊看起了熱鬧!
“三姐,小心濺身上血!”倒是劉秀怕馬三娘下手沒輕沒重,真把某個惡奴打死,大聲提醒,“剛買的新衣服,為他們弄髒了不值!”
這句話,比直接勸馬三娘住手效果好過十倍。頓時,少女就想了起來,自己身上如今穿的是蘇綢而不是粗麻34,果斷向後撤了半步,低聲抱怨:“你怎麼不早點兒說。老怪如果看到了血跡,肯定又要數落我不顧斯文。”
“等會兒找阿福拿些錢,偷偷買身新的。這身先藏起來,然後找僕婦把血跡洗掉!”劉秀強忍笑意,低聲給馬三娘出主意。
倒在地上的眾惡奴聽了,一個個更是欲哭無淚。平素仗着魏家的勢力橫行霸道,如今被人狠狠“欺負”了一次,他們才終於明白,受盡屈辱卻求告無門,究竟是何等滋味!
那校尉笑着向馬三娘抱拳,“三小姐,在下張宿,沒想到今天又遇到了您!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能不動手,還是盡量不要動手為好。否則,若是有人跑去報官,在下也不能不管!”
“我跟他能有什麼誤會?!”馬三娘對這個校尉印象頗為深刻,眉頭緊鎖,沉着臉回應,“他害死別人的丈夫,霸佔別人產業,還連孤兒寡母都不放過。你們這些當官的,就全是瞎子么?”
“這,下官只管維持城中治安,不管審案啊!”中城校尉張宿,當然知道魏姓惡少今天因何會出現在萬譚家,否則他也不會故意來得這麼晚。然而,他心裏更清楚的是,官場上的許多道理和規矩,跟眼前這急脾氣少女根本講不通,也不該把這些檯面下的規矩,傳到許子威和揚雄等“清流”耳朵里。所以,乾脆苦着臉裝起了委屈!
“那此事到底誰管?長安城到底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馬三娘彷彿一拳砸在了絲綿包上,渾身說不出的難受。
誰料那萬夫人聞聽,卻猛地抹了把眼淚,用力搖頭:“不告了,姑娘,謝謝你的好心,我不告了。亡夫命中,也是該有此劫。我們娘倆現在只求轉讓了這棟宅院,平安回扶風老家就行了。不想再給任何人添麻煩!”
“你,你這……”馬三娘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氣得柳眉倒豎。
“他剛才也說過,看上百雀樓的是甄家。亡夫和我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是沒有儘早把百雀樓賣出去,賺到了無福享受的錢財。告他,我既沒物證也沒人證。告甄家,更是痴心妄想。姑娘,多謝您了,我認命了!”
馬三娘氣得直哆嗦,劉秀默默地從身後走了過來,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低聲道:“三姐,我看師父不是個喜歡多事的人,你就別給他老人家惹麻煩了。還不如聽萬大嫂的,先保住她們母子平安返回故鄉!”
“你、你居然也跟她一樣想法?!”明知道劉秀說得對,馬三娘依舊無法甘心,跺着腳,低聲咆哮。正懊惱間,卻看到大哥劉縯默默地走到了門外,一劍刺向了魏姓惡少的大腿根。那惡少沒想到劉縯當著官兵的面依然敢對他下狠手,躲閃不及,慘叫一聲,當場疼得昏了過去。
“劉某無能!”劉縯將劍刃在傷口處擰了個圈子,咬着牙說道,“無法替萬大哥報仇,但是,誰要是敢再打孤兒寡母的主意,劉某即便拼着性命不要,也會讓他血濺五步。”說罷,猛地從傷口中抽出血淋淋的寶劍,朝着頭頂奮力一揮。只聽“喀嚓”一聲,半個樹冠應聲而落。百鍊精鋼打造的寶劍,也從正中央斷成了兩截!
【老柱欲擎將傾廈】
“呀———”眾官兵眼望劉縯,個個倒吸冷氣。
這世間真的有聶政、豫讓一樣的猛士存在!誰若是惹急了他們,縱使每天身邊上百名侍衛環繞,也一樣寢食難安!
“嫂子,我會每天都過來看您。您儘管派人聯繫牙行去賣掉宅子。等拿到錢,我立刻送你們母子回扶風!”劉縯的聲音憤怒中透着凄涼與無奈。
“叔叔只需要等一天,明天咱們就走!”萬夫人早把長安視作龍潭虎穴,先前是被魏家的奴僕盯着,才遲遲無法逃離。只是,一天時間,哪裏夠賣掉這麼大一座宅院?分明存的是折本的心思,能賣多少就算多少。
劉縯聽了,忍不住又雙拳緊握,怒火中燒。就在此時,門口忽然有人大聲說道:“不用聯繫牙行了,這宅子老夫買了!”
眾人齊齊扭頭,只見一名身高八尺、鬢髮斑白的老者,帶着四名親隨,大步流星走了進來。校尉張宿像三孫子般佝僂着腰,跟在此人身後。
“舂陵劉伯升,敢問老丈名姓?”劉縯見老者氣度不凡,先拱手施了個禮。
“老夫孔永,官拜寧始將軍,你們在路上砍下來的馬賊首級,都是由老夫派人查驗並登記在冊!”老者稍稍側下身體,大模大樣地回應。
“原來是寧始將軍,草民劉縯,見過將軍!”劉縯聽得心中一凜,趕緊退開半步,再度躬身施禮。
外人也許不明白,他心裏卻非常清楚。那批所謂的馬賊,全是新安縣宰哀牢派人假冒。而孔永將“馬賊的頭顱”查驗登記,就相當於坐實了賊人的身份。任憑哀牢再門路通天,也無法公然說出馬賊是他的手下,更無法明目張胆地替馬賊們報仇!
此乃一份天大的人情,雖然並非劉縯所欠,他卻是直接受益者。所以,不能不對孔永表示感謝。而寧始將軍孔永,也的確與劉縯平生所見的任何大新朝官員都不一樣,明知道劉縯只是草民一個,卻不肯再受他的拜見。而是笑着又側開了身體,以長輩身份,拱手還了一個半揖:“罷了,老夫今天穿的是便裝,你不必如此拘束。老夫當日還奇怪,以陰固的本事,怎麼可能在馬賊手裏逃出生天?今日終於明白,不是他長了本事,而是他運氣實在太好!”
“晚輩當時只是路過,卻被馬賊圍住要殺人滅口,不得已,只好拔劍自保。晚輩跟陰庶士雖然為同鄉,以前卻從無往來,更不知道他當時被馬賊困在莊子裏邊!”劉縯不想再跟陰家產生任何瓜葛,笑了笑解釋。
“老夫就知道,姓陰的蠢材交不到真正的豪傑!”寧始將軍孔永眼睛裏閃過一絲讚賞,笑着頷首,“此宅院內外三進,佔地兩畝半,老夫就佔萬家一個便宜,以五十萬錢買了,壯士意下如何?”
“這……”劉縯對長安城的房價一無所知,猶豫着將目光轉向萬譚的遺孀,“嫂子,您意下如何?”
那萬夫人雖然家中遭了難,卻不肯平白占仗義援手者的便宜,輕輕抹乾眼淚,放下孩子,衝著老者斂衽施禮,“多謝老丈,但此宅位於城南下閭,頂多能值三十萬錢。民婦急着攜子返鄉,您給二十八萬錢就足夠!”
“那老夫豈不是與姓甄的成了一路貨色?”孔永愣了愣,笑着搖頭,“這院子裏的亭台都是半新,根本無需再收拾。五十萬你不肯收,老夫與你四十萬好了,切莫再爭!否則,老夫就不敢買了!”
“民婦多謝長者恩典!”萬夫人知道對方是個有底線的人,不敢再多謙讓,垂淚拉起兒子,向老者叩頭道謝。
萬家小兒年紀尚幼,根本分不出四十萬錢與二十八萬錢的多少,更分不清早走一天與晚走一天有什麼差別。見母親忽然對老者跪倒,也緊跟着跪了下去,哭泣俯首。
寧始將軍孔永看得心裏好生難受,又嘆了口氣,從腰間解下一片玉玦,輕輕按在了幼兒手裏,“老夫不白占你家便宜,這塊玉,就送你做個護身符。孔雙,你回去找管家取錢,換銀餅,不要大布和大泉35。孔奇,你今天就留在萬家,免得有什麼蛇鼠之輩再來啰嗦,弄髒了老夫的宅院!”
這,可是的的確確的護身符!萬夫人聞聽,抱著兒子,再度給孔永叩首。孔永卻不肯受她的禮,閃開半步,嘆息着道:“老夫只是從你手裏買了處院子而已,不值得你如此感激。你速速去收拾吧,別再耽擱了。這長安城內,蛇蟲太多,老夫雖然有心管上一管,卻未必顧得過來!更保不住某些人會鋌而走險!”
萬夫人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又堅持磕了三個頭,起身抱著兒子走入后宅。寧始將軍孔永目送他們母子背影消失在門內,才又扭過頭,將目光轉向若有所思的馬三娘,笑着搖頭:“你這女娃,可是真能惹禍!老夫跟你們只是走了個前後腳,沒想到短短几天功夫,你就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人,全都給得罪個遍!許老鬼今後是有得頭疼了,居然找回了你這麼一個女兒!”
“晚輩見過長者!”馬三娘從孔永說話的語氣上,隱約判斷出此人與許老怪的關係,皺着眉頭,上前施禮,“不知道您老跟我義父……”
“三小姐,孔將軍跟主人是同門師兄弟,主人早年曾經拜在孔將軍父親的門下!”書童阿福從門外飛快地竄進來,帶着幾分得意大聲表功,“我去找主人的路上,剛好看到孔將軍,就直接攔住了他老人家的車駕!”
“侄女小鳳,見過世伯!”馬三娘雖然性子野,卻並非不知道好歹之輩,立刻再度斂衽下拜。
“好,好,好!”孔永手捋鬍鬚,含笑點頭,“你居然也叫小鳳兒,這真是冥冥當中,自有天定!以後打人時,記得多少問一下對方的來路。長安城裏的官員比王八還多,有些人你父親惹得起,有些人,你父親和老夫綁在一塊兒,也不夠人家一隻手指頭。”
如果他擺起長輩架子,直接教訓馬三娘不要惹是生非,馬三娘還真未必聽得進去。而直接實話實說,告訴馬三娘自己和許老怪的大腿不夠粗,馬三娘反倒覺得這位世伯和藹可親,趕緊紅着臉點頭:“世伯教訓得是,以後侄女打架時,先讓對方通名報姓,惹得起就打,惹不起就跑!”
“這就對了,哈哈!”孔永被馬三娘的話,逗得展顏大笑。笑過之後,又將目光轉向劉縯,“我看你身手不錯,到老夫帳下做個侍衛如何?此番陛下招老夫回來,是想發兵剿滅各地悍匪。你跟在老夫身側,也好殺敵立功,博個封妻蔭子!”
如果這個提議在三個月之前,劉縯肯定會當場下拜謝恩。然而今天他卻拱手婉拒,“多謝長者厚愛,但草民還有老母在堂,不敢輕易投軍!”
兩個多月來,他已經看清楚了大新朝的官員是什麼模樣。更看清楚了所謂“反賊”,是何等的慷慨豪邁。而以孔永的身份地位,能讓皇帝親自點他為將前去征討者,名氣肯定不會輸於翟義、馬武。在劉縯心目中,這些人都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自己雖然不願跟他們為伴,卻也不屑拿他們的腦袋去換功名。
“那,老夫也不勉強,只是,可惜了你這一身武藝!”沒想到劉縯竟然拒絕得如此乾脆,孔永臉色微變,然後笑着搖頭,“也罷,隨你。反正老夫未必還能管得了幾年事。你先送萬夫人返鄉,路上如果改了主意,儘管再來找老夫。老夫跟三娘的父親是師兄弟,你找到他家,自然就有人把你帶到老夫家門口!”說罷,也不管劉縯是答應還是拒絕,又搖頭苦笑了幾聲,轉身大步離去。
【人心散盡不復來】
“恭送侯爺!”中城校尉張宿帶領眾兵丁,齊齊向孔永的背影施禮。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不見,才敢再度將身體挺直,不知不覺中,大伙兒看向劉縯的目光里,就帶上幾分惋惜。他恐怕根本不知道寧始將軍是什麼來頭!更不知道,他剛才錯過了多大的機緣!!
要知道,孔永這個寧始將軍,可不是那種拿一份俸祿,然後養在長安城內混吃等死的擺設!而是手握數萬精銳,隨時可以替皇帝征討的實權大將。如果他想要全力栽培某個人,甭說是區區校尉,就算偏將軍,也是抬抬手的事情,根本不用耗費太多力氣。
此外,這孔侯爺還是正根正葉的聖人後裔。全天下的讀書人,只要還自認為儒門子弟,就會對他禮敬有加。而大新朝,上到皇帝,下到鄉間的亭長,十個官員裏頭有八個是儒家弟子!大新皇帝之所以能毫無阻礙地從漢末帝手裏接過皇位,也仰仗儒林甚多!
與普通士兵不同的是,此刻張宿心裏除了羨慕、嫉妒和惋惜之外,還多出了幾分畏懼。上一次受王固的指使污衊三娘,已經引起了中大夫揚雄的反感。誰料今日又惹上了崇祿侯!
“我先送舍弟和許家姑娘去許夫子家,免得他老人家擔心。稍微晚些時候還會過來看一眼。既然孔將軍已經出錢將宅子買下,就麻煩您老組織人手儘快把行李收拾好。咱們盡量趕在明天中午之前,啟程離開長安!”
正急得火燒火燎間,耳畔又傳來了劉縯的聲音,卻是將萬府管家拉到了一邊,帶着幾分憂慮大聲叮囑。
“劉大哥儘管去忙,小弟今天就帶人守在這裏。您放心,只要小弟還剩一口氣在,誰也動不了萬大嫂母子半根寒毛!”忽然間靈機一動,校尉張宿大聲表態。崇祿侯走了,他身邊的親信孔奇卻留了下來。此刻不趕緊選邊站隊,更待何時?
“有勞校尉了!”劉縯明白張宿的“良苦用心”,也不說破,笑着拱手。
“應該的,應該的!”張宿瞬間眉開眼笑,“這本來就是下官分內之事!下官今天之所以來得晚了些,是因為上頭臨時有差遣,並非有意耽擱。”
這話,同樣是說給孔奇聽的。劉縯聽了,忍不住又笑着搖頭。不過,這樣也好。他原本就沒打算在長安逗留太長時間,乾脆決定第二天上午就動身離去。
回到客棧,劉縯把自己的打算跟鄧晨一說,鄧晨毫不猶豫地表示了贊同。劉秀和鄧奉自然非常捨不得,但是,他們卻不能置萬家母子的安危於不顧。在客棧里陪着收拾了一晚上東西,第二天,含着淚送出了長安城外。
眾人一番惜別,劉縯尤其放心不下弟弟。
“你將來真的做了官,也切莫仗勢欺人。像甄家和王家那種官,表面上的確威風,暗地裏,卻不知道傷了多少陰德。萬一哪天遭了難,恐怕全長安的人都會拍手稱快。落井下石者,更是不知凡幾!”
“嗯!”劉秀抹了把眼淚,挺直胸脯,雙手抱拳,“大哥儘管放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做那種你看不起的人!”
“還有,沒事盡量少出門,你終日不出太學,別人總不能到學校里找你麻煩!夫子收了你為門生,一方面是看了三娘的面子,另外一方面是想傳承學問。你切不可認為有夫子撐腰,就能在長安城裏招搖過市!咱們劉家不出那種紈絝子弟,家中長輩也時時刻刻關心着你的前途!”
“知道,大哥,您放心好了!”劉秀紅着眼睛鄭重點頭,心裏暗暗發誓,一定不辜負大哥和家族對自己的殷切期盼。
誰料,劉縯把話鋒一轉,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補充道:“還有,學業和前程固然重要,卻什麼都不如你的小命重要。記住,如果將來真的惹上了惹不起的麻煩,你什麼都不用多想,直接跑回舂陵就是。回家,有哥在,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哥……”劉秀心裏猛地一暖,低下頭,瞬間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