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知識論(下冊)》(13)
語言(2)
四、翻譯
A.情感上的寄託與意念上的意義
1.意義底清楚或情感上的寄託底多少底關係。字與句子既有情感上的寄託和意念上的意義,這二者當然有關係。我們在本條所注重的關係是它們底衝突。大致說來,意念上的意義愈清楚,情感上的寄託愈少,意念上的意義愈不清楚,情感上的寄託愈容易豐富。說大致者當然就表示有例外。同時我們以字與句子為單位來討論,沒有提到段與篇。從段與篇着想,我們很可以因字句清楚而增加對於篇與段的情感。另一方面我們在這裏所談的也不是一字多義問題。果然有一符號,而此符號有不同的意義,它底情感上的寄託多的機會也比較地多。但是,這也可以說它實在是不同的字,每一字有它底情感上的寄託而不是一個字底情感上的寄託多。這也可以說是符號底意義多少問題而不是意義清楚與否底問題。一符號的意義多不必就是一字底意義不清楚。我們所注重的是意義清楚與否和情感上的寄託底多少這二者底關係。
2.宇底綜合的意味。以上所說的意義底清楚和多少是兩件事。情形雖如此,而結果也許一樣。如果我們不管以上的分別,我們也可以討論意念上的意義與情感上的寄託問題。我們可以先從字說起。“青”字似乎就有問題。別人的反感如何我不敢說,我個人就感覺到青之為青就不容易思議,它究竟是甚麼顏色,我就說不出來。但是妙處就在這裏。如果我不去思議它,只讓我所習慣的反感無阻礙地發展下去,我不但不感覺到不“懂”這個字,而且會情意怡然。又如“禮”字,這字非同小可。懂兩國文字的人總會感覺到對於這個字沒有辦法。就我們這本書所談的思議說,“禮”是不大容易思議的。從前的中國人也許“懂”這個字的多,想來也有不懂得它的;但是無論懂與不懂,禮字對於他們會引起恭敬景仰底意味。這樣的字在各國文字都有,不僅是中國文字有這樣的字而已。
3.句子底綜合的意味。字有以上的情形,句子更是免不了。也許字有情感上的寄託其根據是句子有情感上的寄託;無論如何,句子有情感上的寄託。“禮禁未然之前”這句句子中的“禮”字決不只是儀式的禮,因為說儀式的禮禁未然之前就不容易滿足我們理性上的要求,禮字底意義一定超過儀式的禮,我個人不懂這所謂禮是甚麼,雖然如此,我仍然接受它,並且念到這句話時,情感似乎非常之豐富。“大江流日夜”這句句子似乎不只是說一條大河一天到晚在那裏流而已,它能夠引起思古的幽情。“Thatwhichwecallarosebyanyothernamewouldsmellassweet”這樣一句句子情感很豐富不只是有意念上的意義而已。
4.意義和寄託糾纏不清。字與句子底意義和其情感上的寄託既然糾纏在一塊,要把它們分開來,有時容易,有時的確是很困難的。生活是綜合的,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許不會感覺到二者糾纏不清,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要求它們彼此分別清楚;有時我們簡直要求它們混在一塊,因為我們對於語言文字底欣賞大都是綜合的。可是,有的時候我們的確要把這二者分別清楚。有的時候,我們要得到綜合的欣賞而得不到,例如沒有英國人底歷史風俗習慣的人,要得到上條所說的那句話底豐富意味,就得不到。在用不同語言文字的人們,總有語言文字之間彼此隔膜的情形。普遍要免除此情形,須利用翻譯。
B.翻譯
1.譯意與譯味底分別。翻譯大致說來有兩種,一種是譯意,另一種是譯味。這裏所謂譯味,是把句子所有的各種情感上的意味,用不同種的語言文字表示出來,而所謂譯意,就是把字句底意念上的意義,用不同種的語言文字表示出來。相當於某一方面的文字也許顯而易見要譯意,相當於某另一方面的文字也許顯而易見要譯味。可是有的時候,我們也許有究竟應當譯意或應當譯味的問題。在這情形之下,假如我們決定譯意,我們免不了忽略味,或者假如我們決定譯味,我們難免忽略意,究竟注重何者,當然要看所譯的字句與譯者底注重點。這我們根本不討論。至於權衡輕重何取何舍,那是翻譯工作上的問題,與本文不相干,也不是本書作者所能討論的問題。
2.譯意底根據是同一的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題。譯意底根據是意念或概念。這二者都是思議底內容。所思都是普遍的。普遍的意念無分於特殊的時空,當然也無分於不同的語言文字或引用不同語言文字的人。儘管所引用的語言文字不同而所思是一樣的。如果不是一樣的,則根本無所思,只有所想而已,這就是說,所牽扯的不是思議而是想像。單就思議底內容說,或單就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題說,不同的語言文字不影響到思議底內容。譯意應該是比較容易的事。當然翻譯者要懂得,真正懂得,兩種語言文字,至少兩種語言文字。語言文字雖不同種,然而各有各的結構,各遵守各底文法,表示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題。懂得兩種語言文字的人,可以在該兩種語言文字中,得到共同的意義。這也就是說,如果他在一語言文字中得到意念或意思,他可以用另一語言文字表示。這就是譯意。也許意念不是用兩種語言文字的人所共有的;在此情形下,或者是我們根本不能譯,或者要譯時非大繞其圈子不可。
3.正覺底所與是必要條件。可是懂兩種不同的語言文字底必要條件是客觀的官覺。我們在這裏不必討論字典。就日常的翻譯說,字典當然重要,可是字典本身底成立底必要條件仍然是客觀的官覺。這裏所說的當然是兩種(或幾種)文字彼此對譯的字典。這種字典是懂兩種(或幾種)語言文字的人底作品。而懂不同的語言文字底必要條件是客觀的官覺。最初所要得到的是字底意義,而字底意義總是要從正覺方面所得的共同的所與(引用不同語言文字的人們底共同的所與)才能得到。兩不同語言文字中的字底相等,最初總不是由語言文字中看出來的,而是他們同樣地指示某種官覺呈現。由此我們又可以感覺到有客觀的官覺呈現這一假設底重要。無此假設我們在理論上不能承認,引用不同語言文字的人,有懂得彼此底語言文字底可能。既然如此,翻譯底必要條件也有此假設。雖然此假設滿足之後翻譯不一定成功,而無此假設,在理論上翻譯是不可能的。
4.譯味底困難。譯味麻煩得多。味包括種種不同的趣味與情感,而這些又非習於一語言文字底結構而又同時習於引用此語言文字底歷史環境風俗習慣的人根本得不到。得一語言文字所表示的意義是比較容易的事,得一語言文字所表示的味是比較困難的事。洋人之中也許有很好的漢學家,然而得到中國文字底意味的,恐怕是非常之少。在中國學習英文的人非常之多,然而得到英文意味的人恐怕並不很多。有一位英國文學家說“AndtheLordsaid”這幾個字神妙到不可言狀,可是,就我個人說,我就得不到這神妙的味。這還是就一種語言文字底味說。如果我們要譯味,我們不但要得到一種語言文字底味而且要得第二種語言文字底味才行。最簡單的說法也許是說,要譯味非習於雙方最豐富的生活不行。習於雙方最豐富生活的人也許不能譯味,能譯味的人一定是習於雙方非常豐富的生活的人。
5.譯味也許要重行創作。譯意也許要藝術,譯味則非有藝術不行。譯意只要求達求信。這不是容易的事,有時非常之困難,但是這困難可以說是一種技術上的困難。譯味則不同。譯味也許要重行創作。就一方面說,譯味當然仍是譯,也有達也有信的問題,可是,所欲達的和所求信的,不但是意義而且是意味。能夠意與味二者得兼固然很好,有時二者不能得兼。在此情形之下,有時也許只好取味而舍意。從另一方面說,譯味不只是翻譯而已,因為要在味方面求達求信起見,譯者也許要重行創作。所謂重行創作是就原來的意味,不拘於原來的表示方式,而創作新的表示方式。
C.翻譯與意義及情感
1.對於某些句子我們習慣於把情感撇開。本段以句子為限,討論底範圍不及字也不及段或篇。有些句子底翻譯毫無問題,例如“二加二等於四”。這樣的句子不一定沒有情感上的寄託。小孩背算學時,對於這類的句子,似乎有情感上的寄託。這情感也許是不大容易形容的,可是,小孩之有此情感似乎是事實。問題不在情感上的寄託之有無,而在成人之後,我們習慣於把這情感撇開。結果是這類句子可以譯成英文法文……等等而不至於發生問題。就意念說,二之為二無分於不同的語言文字。據說張巡許遠廟有對聯云:“國士無雙雙國士,忠臣不二二忠臣”,也許我們對於這對聯中的“雙”與“二”都有情感上的寄託,可是,這與“二加二等於四”這一句句子毫不相干。從前有人說,某地有未開化土人,其所謂“一”實在是“五”,結果是其所謂“二”也就是“十”。請注意這不是概念底不同而是符號底不同。從我們底立場說,這些人把五叫作“一”,而從他們底立場說,我們把一叫作“五”而已。並且二加二依然等於四。
2.另一些句子就麻煩得多。有好些句子就麻煩得多;“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幾句話就不容易翻譯。就英文說,“性,命,道”這幾個字似乎就沒有相當的英文字。用比較相近的字去譯它,譯出來的句子也許沒有這幾句句子所有的意義。這還可以說是有不能或不易翻譯的字。有些句子沒有一個字是不能翻譯或不容易翻譯的。前面已經談到“大江流日夜”,這句子裏沒有一個特別的字,然而翻譯起來,並不因此容易。又如“杏花細雨江南”也沒有不能翻譯的字,翻譯起來也非常之困難。有舜廟對聯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卿雲爛兮糺縵縵兮”,這類句子何等莊嚴堂皇,念起來總不免悠然神往,可是,要翻譯似乎就沒有辦法。這類的句子非常之多,而它們也不限於中文。A段所引的那英文句子也有這情形。徐志摩先生曾把那句話譯成中文,我現在記不得他如何譯法,我底印象是他沒有成功。
3.有時意味不能兼顧。在譯意即不免失味,或譯味則不免失意底情形之下,我們當然有取捨問題。這問題前此已經提到過,我們不預備提出。顯而易見有些地方以譯意為宜,有些又以譯味為宜。詩歌也許要重味,普通所謂科學大都是要重意。重味則取味,重意則取意。有的時候也許二者可以得兼,例如“Voxpopuli,Voxdei”可以譯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當然有不妥的地方,但大致說來,意與味都相當的兼顧到了。但能兼顧的似乎是少數,大部分的句子,在翻譯時,似乎是意與味二者不能兼顧的。在這情形下,我們總得有取捨才行。
4.就知識底立場說,我們注重譯意。在知識論底立場上,我們所注重的是命題。以後我們專章討論命題。照我們底看法,所謂知識,就內容說,就是我們所能思議的一片有結構的或有系統的真命題。在知識論底立場上,我們既然注重命題,在語言文字方面我們當然注重陳述句子。既然如此,我們所注重的是意念上的意義,因此對於翻譯,我們注重譯意而不注重譯味。在譯意底立場上,我們如不得已而有所舍,則我們所舍的是味。嚴格地說,味與命題不相干。我們對“江南”也許有豐富的情感,然而就“南京在江南”這一句子所表示的命題說,這情感不相干。我們知道在日常綜錯雜呈的生活中,語言文字底意與味也是綜錯雜陳的。在意與味綜錯雜呈的語言文字中,我們取意舍味也許是非常之不容易的事。對於一些句子,我們這取捨也許根本就辦不到,可是,不是所有的句子都是這樣的。對於一些句子,取捨也許困難,對於另一些句子,取捨也許容易。並且即令所舍的味非常之可愛;我們也沒有法子想,我們只得割愛。
D.文學哲學上的翻譯
1.散文翻譯底困難。文學是很難翻譯的。這還是從小說、戲劇、論文方面着想。味是不容易傳達的,有時簡直就不能傳達。懂兩國語言文字的人用不着翻譯。用得着翻譯的人應該是不懂原文的人。不懂原文的人,對於用原文的人底生活習慣環境……等等,或者是沒有認識,或者是沒有經驗,所以得不到引用原文的人對於該原文所有的意味。他們只能在譯文中去求此意味,然而在譯文中與原文意義相同的句子,不必有原文中所有的味道。重意的作品問題小,重味的作品問題大。有的時候,問題大到毫無翻譯底用處。紅樓夢似乎是沒有多大問題的作品,然而有好些地方似乎是沒有法子翻譯的。我們不必從兩國文字着想,我們從不同時代的中國人着想,我們也可以看出這困難,有好些地方是現在的青年人所不能體會的。這些地方要翻譯起來,其麻煩可以想見。
2.詩差不多不能翻譯。詩差不多是不能翻譯的。詩之所重,即不完全在味,也一大部分在味。即有時我們注重意,我們也似乎是想因意得味。我們可以引用王靜安先生底名詞說,詩所要傳達的是意境。所謂意境似乎不是意念上的意義,而是境界上的意味。這意境更是不能獨立於歷史、風俗、習慣、環境、山河、城市……等等。沒有這一方面的經驗,意識,體會,意境是得不到的。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詩中的意境大都是“特殊”的。我不大願意用這兩字,可是,我想不到別的字。這本書里的特殊兩字總牽扯到具體,或者說總牽扯到普通所謂東西或事體,而在本條特殊兩字沒有這意思。詩底意境當然可以用普遍的字眼去形容,但是念詩的人所得到的意味,並不寄托在這普遍的情形上面,而實在是寄托在詩對於他所引起的,他自己經驗中所供給的,類似特殊的意像上面。即以“千山鳥飛絕”那首詩而論,每一字都有普遍的意義,如果我們根據普遍的意義去“思議”,對於這首詩所能有的意味就會跟着鳥而飛絕了。詩既有此特殊的意境,它底意味大都是不容易以言傳的。用本國文去傳達本國詩底意境已經是不容易的事,何況用別種文字去表示它。大致說來,譯詩總牽扯到重複的創作。
3.哲學文字有容易譯的有不容易譯的。哲學可以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差不多完全是理性的,另一部分不完全是理性的。前者靠分析靠批評,後者靠綜合靠創作。前者近乎科學,後者近乎宗教。大多數不學哲學的人所注重的是後者,從前的中國人所注重的似乎也是後者。現在學哲學的人有注重前者而不注重後者,也有注重後者而不注重前者,也有二者都注重的。就翻譯說,前者是容易翻譯的,後者是不容易翻譯的。知識論是比較容易翻譯的,玄學或形上學是比較不容易翻譯的。中國哲學底純理成分少,所以也不容易翻譯。中國人底“道”字恰巧有希臘文中的logos,在別的文字如英文似乎就沒有相當的字,其它如天、性、命、體、用、誠、仁、義、禮,都是意味深長而意義在別的文字中得不到相當的字眼去表示的。在這種情形下,翻譯即令不是不可能的,也是非常之困難的。
4.即令能譯,原動力也許仍得不到。這種困難不必是意義不清楚的困難。有的時候,因為字句底意義底多歧而有意味底豐富,如果翻譯出來的字句底意義不是多歧的,而是限於某一方面的意義,原來字句底意味當然會有損失。有的時候,因為字句底意義雖可以翻譯,然而翻譯底字句沒有原來字句底意味。假如我們能夠把(3)條所舉的中國字底意義,先用中文明白地表示出來,能夠把它們彼此之間的意念上的關聯,精細明白地組織成一意念上的結構,然後在另一文字,例如英文,創造相當的新字以表示此整個的結構,也許我們在意念上把原來的字句完全翻譯出來了。在此情形下,原來的字句所表示的意念,就純思說,或純理說,已經是翻譯成功了,然而就意味說,或就情感說,原來字句所能引起的情感譯文中一點都沒有。哲學字句底情感上的寄託有時是原動力,這種情感上的寄託翻譯不出來,這種原動力也得不到。即令我們能從譯文中懂得原文中的意義,我們也不見得能夠受感動。聖經里有這麼三句話:“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對於這三句話,現在的中國人底感想如何,我們不敢說,我們可以想到從前的中國人底感想。從前的讀書人對於頭一句話,會把中國人原有的情感寄託到它身上去,會想到天人合一的意味或味道體真的境界;可是對於第二句與第三句,難免經驗到一種格格不相入的情形。這就是說,他大概得不到基督教徒底情感,而基督教徒底情感,也許是比較地寄托在第二句與第三句上面。從前的中國人得不到基督教徒底情感,也就得不到這情感上的推動力。從引起情感上的意味着想,頭一句底翻譯比較成功,第二句和第三句底翻譯都失敗了。然而從另一方面着想,頭一句底翻譯也是失敗,因為所引起的意味不是所要傳達的意味。請注意這三句話底意念上的意義問題並不十分困難。意念上不十分困難的翻譯尚有這樣的問題,意念上有困難的翻譯,其問題更多了。
5.哲學文字底另一種困難。以上是就意義雖能由翻譯傳達而意味不能由翻譯傳達這一方面着想。這也許還不是普通的情形,也許普通的情形是意念上的意義也難於翻譯。哲學有一種情形不是普通所謂科學所常有的。科學不常引用日常生活所引用的字,即不得已而引用,它也用種種方式表示意義底不同。哲學似乎常用日常生活所常引用的字,卻不給它們以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意義,而又引用日常生活中的語言以表示意思,其結果是我們很容易把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及意義滲入非常的意義。這種情形不但無分於東西而且差不多無分於古今。差不多到最近的多少年內,哲學上的表示方式才有點技術化。在這種情形之下,不但翻譯困難而且就是在所謂本國文字也有困難。在(3)條所舉的中國字中似乎就有這裏所談的問題,“性命天道”一方面有哲學上的意義,一方面又有日常生活中的意義。中國哲學對於中國人本來就有不容易懂的問題(英國哲學對於英國人也有同樣的問題……)。在本國文字有這樣的問題,翻譯底問題更大。專就意念上的意義說,也許有思想因翻譯而清楚的,但是,即令有這樣的情形,它也少到可以不必顧慮的程度上去了。本段所討論的問題引起思想與語言底問題,這我們在下節討論。
五、思想與語言
A.獨立與否底問題
1.所謂獨立。有人主張思想是不能獨立於語言文字的。這問題至少牽扯到所謂語言文字,所謂思想和所謂獨立。所謂獨立也許是說,思想與語言文字彼此底關係是外在的,或者說彼此均不互相影響。如果說思想雖不影響到語言文字,而語言文字影響到思想,或者說無論思想影響到語言文字與否,語言文字總影響到思想,則語言文字和思想不獨立。如何影響法也是問題,這問題也許是非常之複雜的。至少有兩種影響法,有充分的影響法,有必要的影響法。前一種影響法應該有這樣的表示:如果有某種語言,就有某樣式的思想。后一種影響應該有這樣的表示:如果沒有某種語言,就沒有某種思想。所謂獨立雖可以有各種不同的解釋,我們不必一一都提出討論,我們可以把獨立底所謂限於這兩方面的影響之有無。
2.支配似乎不是充分條件底支配。可是,這兩方面的情形極不一樣。主張思想不能獨立於語言,或思想受語言文字底影響的人不一定就想到這二者底分別。我個人似乎沒有碰見過以語言文字為思想底充分條件的人。這似乎是不容易主張的。以中國語言文字為中國人底思想底充分條件的人,實在是主張有中國語言文字,就有中國人底思想,這當然不是說,有中國語言文字,才有中國底思想。這樣的主張不是主張思想受語言文字底支配的人所要表示的意見。反過來,這實在是說,沒有中國底思想,就沒有中國語言文字。這實在等於說,“先”有思想,然後才有語言文字,而這似乎是表示,在某種意義之下的“支配”,思想支配語言文字。可見,充分條件的影響不是主張思想不能獨立於語言文字的人所謂語言文字底影響。
3.支配似乎是必要條件底支配。主張思想不能獨立於語言文字的人似乎是主張語言文字支配思想。這主張是說,無某種語言文字,即無某種思想。這當然就是說,某種語言文字是某種思想底必要條件。在這裏我們不得不開始對語言文字與思想說幾句解釋的話。就語言說,我們至少有兩方面的問題。一是語言文字所包括的範圍,一是任何語言文字與某種語言文字底分別。就前一方面說,語言文字有廣泛與窄狹底範圍問題。算學底符號也可以說是語言文字,雖然它不是日常生活中的語言文字。主張語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所說的語言文字似乎不包括算學底符號,因為算學底符號沒有以上幾段所討論的問題。我們可以把算學底符號撇開。就后一方面說,說語言文字支配思想,是說思想不能獨立於某種語言文字呢?還是說它不能獨立於一種語言文字呢?說它不能獨立於一種語言文字,似乎只是說思想非有表示方式不可,而這也似乎不是主張語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所要表示的意見。主張語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似乎是說,某種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語言文字支配思想。我們底問題也就是這樣的問題。羅素底算學原理原來是用英文寫的,後來覺得英文不行,才改用符號。思想的確要有表示的工具;可是,假如英文支配羅素底思想,他不應該有英文所不能或不容易表示的思想。我們底問題,不是思想是否獨立於任何語言文字及符號,而是思想是否獨立於某種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語言文字。
4.所謂“思想”在本節只是思議而已。對於思想,我們也得重複地說幾句。就歷程說,思想活動是綜合的活動;就內容說,思與想不一樣。想像底內容是意像,思議底內容是意念,概念,意思,命題。本書所注重的是思議,所注重的內容是意念,概念,意思,命題。想像與思議既不同,想像與語言文字底關係是一件事,思議與語言文字底關係是另一件事。我們所注重的既然是意念,概念,意思,與命題,我們在本節所注重的問題,是它們與語言文字底關係。上條對於語言文字有所限制,根據那限制,我們底問題是意念,概念,意思,命題是否獨立於某種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語言文字。
B.想像與語言文字
1.情感與想像中的意像相干。想像底內容是意像。意像是類似特殊的,類似具體的。意像是有情感的;有可喜可怒、可哀可樂……的意像。意像不但是有情感的,而且情感對於意像不是不相干的。也許從某一方面的立場說,某某情感是不相干的,可是,這不是說情感不相干而是說某某情感不相干,其所以要把某某情感撇開認為不相干者,實在是要特別地注重某另一方面的情感,要它相干。英國油畫館裏有一張畫,畫的是父親看見小孩病倒或死去(我記不清楚),這可哀的情節動人憐憫,看的人似乎相當的多。從畫家底立場說,這憐憫和那張畫不相干;畫家所要的是美感,如果那張畫畫的好,它能引起美感,畫的不好,它不能引起美感;假如它不能引起美感,我們看者不應以憐憫感來代替美感。這例已經表示,從某某立場說,某某情感也許不相干,而某某另一情感相干,其結果當然仍是情感相干。語言文字也有情感上的寄託,這在上節已經討論。在本段,我們不提到意念上的意義,因為那是思議方面的事。我們現在只注重情感上的寄託。字句底情感上的寄託,總有歷史,環境,習慣,風俗,成分,而這些不是長期引用是得不到的。我們不能臨時地隨便地把一套情感套在一個字或一句句子上去。我們總得要引用多時之後方能體會到字句底意味。字底情感上的寄託,對於字無所謂相干或不相干,要看包含此字的句子如何。句子底情感上的寄託,和句子有相干的,有不相干的。如果句子本來是表示情感的句子,它底寄託當然相干,如果一句句子本來是表示意像的,它底情感上的寄託也相干。字句底情感或意味,與想像情感或意味,關係非常之密切。
2.一語文底意味要靠習於引用該語文底生活環境。字句底情感不僅要長時期底引用才能得到,而且要習慣於同樣環境,或同樣社會底生活狀況之下,才能得到。學外國語言文字不特要青年時學才容易好,而且要入其國,知其俗,才容易好。中年以後學外國文本來就不大行,即有時勉強成功,大都也不過是寫出文法上沒有問題的句子,或說出文法上沒有錯誤的話而已。他也許懂得字句底意義,可是,他不容易得到字句底味道。在外國生長的人的確不同,他也許不懂該國語言底文法,可是,如果他的確習慣於該國底社會生活狀況,他的確可以得到該國語言文字底情調。只懂本國語言文字的人底情緒,為本國文字所包辦,即令他到外國去,他依然是局外人,他總難免那自外於該國社會底趨勢。他當然得不到該國文字底意味。只懂外國文字底意義的人,假如有這樣的人,也就得不到該文字底意味。意像底意味也有同樣的情形。不習於工廠生活的,當然可以有對於工廠生活的意像,這意像也許只有人聲嘈雜的味道,也許是使他厭惡的,假如他是主張工業化的人,這意像也許使他喜歡;可是,他不容易得到習慣於工廠生活的人所有的對於工廠生活的意像底意味。能從工廠生活底意像得到詩意或畫意的人,恐怕總是習慣於工廠生活的人。意像與字句底意味似乎是綜合的生活所供給的。這意味也似乎只能在綜合的生活中去求。
3.一社會的意像者底公共意味總是寓於語言文字中的。想像不必要語言文字底幫助。意像底來源底大本營是官覺經驗和記憶。有此二者就可以有意像。至於意像者從他底意像中所得的意味可以分兩方面說:一方面是一個意像者之所私,另一方面是一社會意像者之所共。前一方面是他所獨有的,他所獨有的意像底意味總是從他自己親自經驗中所得到的。后一方面的意味也許是他親自經驗中所得到的,也許是和別的意像者交換而來的。前一方面的意味,顯而易見不必靠語言文字。意像中的組織成分都是經驗所供給的,雖然整個的意像圖案不必是經驗所供給的。意像總免不了帶着原來經驗中所有的意味。這意味也因別的經驗成分底保留而保留,它底保留也許靠文字,然而不必靠文字。可是一社會的意像者所有的公共的意味,則必須語言文字底幫助,才能感覺到。照此說法,意像底意味一部分雖不必靠語言文字底意味,另一部分是要靠語言文字底意味的。舉例來說,假如一個人在鄉下走路,目之所遇不過是某形某色,他也許得到相當的美感;也許他回到家裏回想起來,那美感也就跟着他底意像而回來了。可是假如他是中國人,他想起“青山綠水”幾個字,他也許還可以得到一部分中國人對於青山綠水所有的意味。假如一個人碰見一條大河,他也許感覺一種自然方面的偉大。如果他回想起來,他也許保存着那偉大的意味。如果他是中國人,他也許想到“大江流日夜”,果然如此,他底意像不但有自然方面的偉大意味而且帶着中國歷史上的情感。假如他是德國人,在他底意像中,他也許會聯想到“dieWachtamRhein”;果然如此,則他底意像不但有自然方面的偉大意味而且也許有保衛祖國底雄心。
4.語言文字也許支配意像底意味。這種借語言文字而得的意像底意味,不習慣於一種語言文字的人不能得到。習慣於一種語言文字的人也大都是習慣於引用該語言文字底社會生活的人。假如一個中國人想像他在山中走路,又想到“空谷幽蘭”,他底想像有一種意味,是不懂中國語言文字的人所得不到的。“空谷”兩字已經有許多意味,而這意味不是英文中的“emptyvalley”所能傳達的。不僅如此,“蘭”字表示蘭花,而蘭花對於中國人可以說是非同小可的花,它所引起的味道決不是英文中的“orchid”那一字所能引起的。上次歐戰時,有一首罌花詩傳誦一時,結果是“罌花遍地”能夠引起英國人底無限感慨。前多少年中國在報紙上碰到這幾個字就有點使人頭痛。我們習慣於把“rose”譯成“玫瑰”,可是這兩名詞底意味大不相同,英國對於rose的意像所有的意味,和中國人對於“玫瑰”的意像所得的意味,也不大相同。意像底意味有一大部分是靠語言文字的。假如我們不從歷史背景風俗習慣……等等着想,單從語言文字着想,我們似乎可以說某種語言文字支配想像,因為它支配意像底意味,而意像底意味和意像總是相干的。
C.思議與語言文字
1.思議底歷程中也許有語言文字底意味滲入。思議底內容是意念,概念,意思與命題。在討論思想的那一章里,我們曾表示,在思想底歷程中,思議底內容也許要有所寄託。這也許是思議者底缺點。也許沒有這種寄託,大多數的思議無法進行。思議底內容或者寄託於意像,或者寄託於文字或符號。在思議歷程中思到“紅”,我們也許想到紅,這就是說,所謂“紅”這一意念也許寄托在紅這一意像上面;思到無量也許要想到“無量”這兩字或“∞”這一符號,這就是說,所謂“無量”這一意念也許要寄托在文字或符號上面。也許有用不着靠寄託而能思議的人,但我個人底意見覺得沒有這樣的人。利用寄託底程度似乎很有高低底不同。有些思議者也許不必多用這種寄託,有些則似乎非多用不行。寄託於意像的意念也許連帶地滲入意像底意味於意念中。中國人所謂椅子也許寄托在椅子底意像上面,因此有時也許附帶着太師椅底意味。寄託於文字與符號的意念,也許連帶地滲入文字與符號底意味於意念中,中國人思到道也許附帶着“道”字所引起的意味。照此說法,上段所論的意像與字句底意味也許可以滲入到意念,概念,意思,命題中。因此,在思議底歷程中,我們很可以連帶地經驗到意像與文字底意味。可是請注意,這是就思議底歷程着想。
2.歷程中有雜的成分。思議不但有歷程,而且有所謂圖案或結構。在歷程中,我們思議到某一問題,也許有心猿意馬底情形,可是這情形不至於在圖案或結構中出現。費兩點鐘底工夫去寫一篇漢高祖論,在那時間內,也許你會想到昆明底雞是四十元一斤,可是大致說來,你不會把這思想加入漢高祖論那篇文章里去。歷程和結構或圖案根本是兩件事。就歷程着想,這意味與意念也許相干,就圖案或結構說,它不相干。意味和意念底關係是一件事,意味與意像底關係又是一件事。意味和意像底關係不一致,前此已經提到。意像中的四方也許有意味,也許此意味無分於中文、英文或法文;意像中的蘭花也有意味,而這意味在中文或英文底分別非常之大。無論如何,意味和意像不是不相干的;意味不同的意像可以說是不同的意像。這一點意思,就是上段所表示的。
3.意味和意念圖案或結構不相干。意念與意味,從結構或圖案說,都是不相干的。在歷程中,意念,概念,意思,命題也許有寄託,也許因此寄託而得到不同的意味,意味也許有多有少,也許有些是我們所欣賞,也許有些是我們所厭惡的;無論如何,從圖案或結構着想,是不相干的。所謂四方這一概念或意念,只是它本身而已,對於它,也許我們已經習慣於把意味撇開。其它的意念都是應該把意味撇開的。所謂蘭花,也許因寄託而對於不同社會的人有不同的意味,也許我們不習慣於把此意味撇開,然而從圖案或結構着想,它是應該撇開的。學植物學的人就把這意味撇開。就意念,概念,意思,命題底結構說,它們與意味都是不相干的。事實上我們有能把意味撇開的意念,概念,意思,命題,例如前此已經提到的“二加二等於四”,也有我們不容易甚或至於不能把意味撇開的思議底內容,但這是我們底短處而已。總而言之,思議和語言底關係與想像和語言底關係不一樣。想像也許受某種語言文字底支配,思議不受某種語言文字底支配;它也許不能離開一種語言文字,而它應該是可以離開某種語言文字的。
4.文法結構影響到意思或命題的表示。以上是就字句底意味說。可是,除意味外,還有文法或結構問題。結構問題差不多完全是句子底問題。有的時候,從字說,一句句子裏的字都是另一語言文字所有的,然而這一句句子所表示的意思或命題,是第二種語言文字所不能表示的。我個人廿多年前碰到這樣一句話:“Freewillisthewillthatwillsitself”,我想把它譯成中文,至少那時候我個人辦不到。現在中文歐化后,我們對於這句話也許稍微有點辦法,究竟如何,我們在這裏不必討論。所謂一句句子在一語言文字中表示意思,或命題,而此意思或命題是在某另一語言文字中之所不能表示的,這一“不能”頗有許多解釋底可能。有些不是我們不能,而是我們不願意。“Iloveyou”這一句句子,可以用“我愛你”這一句句子代替,意味不同的地方也許不少,可是,就意思說,我們似乎沒有理由說后一句句子不能代替前一句,然而懂中英文而年紀又在四十以上的人們大都不願用后一句句子。有些不能也不是文法結構上的不能而是習慣上的不便。“p·和·q和r:和:p·q·和·r”這一句句子,我們可以用“如果p蘊涵‘q蘊涵r’,那麼p和q也蘊涵r”代替。這兩句句子意思一樣,可是,后一句就有問題,說出來也許不容易聽懂;我們不便如此說,雖然在文法上我們也許找不着理由不讓我們如此說。這兩句句子都還比較地簡單,有些比它們複雜多了,有些複雜到一程度,簡直無論說出來或寫出來都使我們不容易懂,但是我們雖不容易懂,然而它們並不見得一定違背文法。這就是說,我們不用某種語言文字去表示某些意思,不必是某種語言文字不能表示那些意思,而是我們不便於引用某種語言文字去表示那些意思。前幾年有所謂直譯辦法。直譯的文字不免使我們感到“看不懂”,或“讀不通”,或竟“根本不通”,然而大致說來,恐怕是我們在心理上有一種拒絕接受的情形。這拒絕接受的情形當然是有理由的;可是,照本段底說法,違背文法不必是理由之一,雖然它可以是理由之一。語言文字究竟有約定俗成成分,既然既成的約俗也許使我們感覺到自然,方定方成的約俗也可以慢慢地使我們感覺到自然。前幾年,我看見“雖然”兩字擺在一句句子底后一部分,就非常之難過,現在不但不覺得難過,而且也覺得自然了。
5.思議底內容,就圖案或結構說,不受語言文字底支配。也許有沒有句子的語言文字,也許這樣的語言文字我們平常不叫它作語言文字。假如兩種語言文字都是有句子的語言文字,並且句子裏的字都一一相應,我疑心一語言文字所能表示的意思或命題不至於是另一種之所不能表示的。我知道除非我們創造新字,有好些句子是不能翻譯的。我們已經提到過好些不能翻譯的句子,這些句子或者是因為意味得不到,或是根本沒有相當的意念(或相當的字),而不能翻譯,不是因為一句句子底意思是另一語言文字底結構所不能接受的。事實上當然有一語言文字所有而另一語言文字所無的意念,概念,意思,命題,可是,這和語言文字底結構或文法不必相干。請注意,我們這裏所談的,是思議底內容,不是想像底內容,及意像底意味。後者與語言文字底關係,我們在B段已經討論過了。現在的問題是思議底問題。就思議底內容說,本段底(1)(2)(3)三條表示它與語言文字底意味不相干,(4)(5)兩條表示它不受某種語言文字底結構底支配。我們在這裏不是說思想不受某種語言文字底支配。思想的確受某種語言文字底支配,因為思想是一種混合的活動。我們只是說,思想中的思議底內容,就結構說,不受某種語言文字底支配。
D.命題與語言文字
1.命題當然是獨立於某種語言文字的。語言文字與思想底關係既如以上兩段所說,語言文字與命題底關係,我們不必多談。命題既是思議底內容並且是屬於思議底結構或圖案的,它當然是獨立於某種語言文字的,這就是說,它獨立於甲種語言文字或乙種語言文字或丙種語言文字……。它既然獨立於某一種語言文字,它當然不為某一種語言文字所包辦或特殊地表示。翻譯命題在理論上不成問題,雖然在事實上實行起來也許有問題,至少有時是不容易的。這是理論與實行底問題。科學,算學邏輯方面的文章比較地容易翻譯,哲學文章有時可以翻譯,有時不能翻譯,文學文章,尤其是創作方面的文章,大都不能翻譯。前一方面的文章所翻譯的是命題,后一方面的大都不是。這翻譯問題不是本節底主要問題。
2.就思議底歷程與寄託說,命題不獨立於語言文字。命題雖獨立於此種語言文字或彼種語言文字,然而它是否獨立於語言文字或表示工具,仍是問題。我們在本章把語言文字限制到日常生活引用的語言文字,所謂語言文字是狹義的語言文字,既然如此,它不包括種種其它的表示工具例如算學或邏輯符號。我們現在的問題是,命題是否獨立於語言文字,即令獨立於語言文字,是否獨立於表示工具。對於前一問題,當然要看思議底內容如何與思議者如何思議。所謂思議底內容如何,就是思議是屬於哪一方面的。如果是屬於算學邏輯,它大致是獨立於語言文字的,如果內容是屬於日常生活的,它大致是不能獨立於語言文字的。我們前此已經表示過,思議底內容,就歷程說,要寄託於意像或語言或符號。有些人也許需要寄託底程度高,有些人也許需要寄託底程度低。大致說來,寄託總是免不了的。寄託雖不限於語言文字,也不限於某種語言文字,然而只要有寄託,在語言文字上,命題總不能獨立於語言文字。這是就有寄託於語言文字底思議說。
3.就思議底圖案或結構說,命題雖獨立於語言文字,然而不獨立於表示工具。但是有無所謂寄託於語言文字的思議,例如邏輯和算學。這些思議雖不靠語言文字,然而仍不能獨立於表示工具,例如符號。這類的命題也得要寄托在符號身上。在算學史上,“0”這一符號就非常之重要。沒有這一符號或可以代替它的符號,一部分的算學上的思議也許就發展不出來。我個人對於複雜一點的邏輯命題,就得利用符號把它寫出來,即不寫出來還是要利用符號。別人底需要也許沒有如此大,但是,不至於有沒有此需要的人。我雖不懂算學,然而我疑心算學上的命題有同樣的情形。這類的命題即令它們獨立於任何語言文字(不僅它獨立於某種語言文字),也不獨立於表示工具。我們在這裏所要表示的思想是普通所謂“Expressionism”一部分的思想。離開表示工具(照表示工具底寬義用法,語言文字也包括在內),我們不能思想。我們現在不談比較寬泛的思想,只談命題,因為我們底興趣在命題。照(2)條底說法,我們底意思是說,沒有獨立於表示工具或語言文字的命題,雖然有獨立於某種語言文字或某種表示工具的命題。
4.沒有不能表示的命題。照(3)條底說法,我們得承認兩結果:一是沒有表示不出來的命題,二是不說出來的命題不是沒有表示的命題。就頭一點說,我們有時的確說“我有某種複雜的意見,可是,我不能表示”。這情形是實在的。在這情形中,我們似乎只有思議歷程中的意思,這意思還沒有凝固成命題,或者說還沒有形成思議結構或圖案中的命題。就意思說,它已經有表示,不過它所表示的不是所思的命題而已。這情形多半可以從思議者眉頭一皺看得出來;有時尚不止於此,有時他先用幾個表示方式,然後次第撇開,以求達到他所認為滿意的表示為止。命題仍沒有不能表示的,這實在也就是說,只要所思的是命題,它已經有表示了。就第二點說,不說出來的命題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這只是說,它不是思議交流中的貨幣,而只是思議者所囤積的命題而已。這不是說,在思議者本身,這命題根本沒有表示或者沒有寄托在表示的工具上面。
總而言之,思議底內容,就結構說,獨立於語言文字或哪種語言文字,英文或中文,命題當然如此。可是,雖然如此,思議底內容不獨立於表示工具。假如只有前者而無後者,我們在本書不必提到語言文字。命題雖不必用這種語言文字或那種語言文字表示,然而總得要有一種語言文字或一種表示工具去表示。這又回到最初所談到的官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