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章 人如燈滅
“哥,是那些鬼.他們又來了。”
一道道人影從廢墟殘骸之間站了起來,男女老少皆有,看起來與普通百姓並無太大差異。
可在女孩的眼中,他們卻分明就是一群從地獄之中爬出來的惡鬼。
“別怕,有哥在。”
儘管自己的身體也在不斷顫抖,少年卻還是將女孩緊緊摟在懷中,用自己並不寬厚的胸膛掩蓋住女孩的視線。
他不知道這個拿着一把黑色長條,擋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到底是誰,卻也明白剛才是對方救了自己一命。
可在這場動亂已經徹底磨滅了他對外人的信任,心中只剩下不安,猜忌和懷疑。少年悄然撿起了自己方才因為怯懦而丟棄的匕首,至於那枚價值不菲的優質靈竅則被他隨手扔開,沒入了灰塵之間。
“商戮,負隅頑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把權限交出來,你還可能有一線生機!”
“痴心妄想。”
商戮冷漠決絕的態度頓時激怒了這群法序,厲聲的斥責紛至沓來。
“難道你們商家這些年把我們法序害的還不夠慘?他為了從張峰岳手中得到黃梁律境,讓自己能夠晉陞法序三,甘願卑躬屈膝,讓法序被皇權徹底遺棄,從諸序的監督者,淪落為給他張峰岳看家護院的打手走狗,更讓天下百姓忘卻了律法的威嚴。”
有人怒喝道:“法序遭受的這些屈辱全都是他商司古一手造成,現在他雖然已經死了,但依舊無法洗清他這些年來犯下的錯誤,所以你們商家已經不配再繼續持有黃梁律境的權限!”
商戮看着這群大義凜然之輩,冷笑開口:“他為何而死,難道你們心裏不清楚?”
“清楚又如何?商司古孤身刺殺張峰岳那個亂臣賊子的舉動,從頭到尾不過就是個笑話。他那點淺薄至極的投機盤算,瞞得過誰的眼睛?你們叔侄倆裝模作樣,自以為分別押注兩頭,到最後誰又保全的了誰?”
有人接口道:“在這樣一場足以改天換地的動蕩中,我們法序只能孤注一擲去證明自己的價值,才能真正換來一個崛起的機會。他商司古連這點都看不懂,活該死的那般窩囊!”
“對,你們商家就是法序最大的罪人,商司古也根本就不配做法序的源頭之人!”
責罵聲如同狂風驟雨,劈頭蓋臉打向商戮。
“對,我叔叔確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他既沒有鐵血強硬的手段,也沒有深不見底的城府,性情沉默木訥,根本就沒有引領一條序列的能力。但我倒還真想問問你們這群人.”
商戮舉目如抬刀,一一割過這些人的臉。
“你們說他卑躬屈膝,那在黃梁建立之初,儒序門閥準備藉機以‘禮法’取代‘律法’,徹底剷除法序的時候,伱們在哪裏?如果不是他甘願背上一身罵名為法序求來一成權限,現在哪裏還有法序?”
“你們說他裝模作樣,那他在商家定下規矩,要求所有商家子弟死前必須獻祭自身成為守律之人的時候,你們在哪裏?”
“你們說他死的窩囊,那他捨棄自身性命,用刺殺送命的方式去求張峰岳給法序眾人一次選擇的機會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裏?”
商戮手中法尺震顫不休,銳音刺耳。
“我叔叔他從沒有想過要背叛張首輔,可他最後還是這麼做了,因為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你們這群得了好處的人,現在卻裝作什麼不懂.行,那今天我這個做侄子的,就讓你們好好的回憶回憶!”
話音落地,黑光暴起。
商戮雙手持握遍佈裂痕的法尺,重重刺入身前地面。
“竊夢賊寇,按律放逐!”
一股無形的漣漪激蕩席捲,周遭圍攏的人群霎時僵立,眼睛翻白,一個接一個暈厥昏倒。竊居在他們身體的黃梁鬼被律法之力盡數驅逐湮滅。
“唔哈.”
商戮猛然噴出一口鮮血,如此大範圍的律法審判,對於此刻的他而言無疑是巨大的負擔。
“大明律明確寫出,凡黃梁鬼奪舍案例,奪舍之鬼犯禍亂真假之主責,被奪舍之人犯擅入劣夢和自查不明之旁責,情節嚴重者,無分人鬼,一律當斬。”
那群袖手旁觀的黑衣法序中,傳出輕蔑的嗤笑。
“如此心慈手軟,優柔寡斷,可見你們商家之人根本就沒有持律為法的資格!”
商戮臉色泛着異樣的殷紅,鼻間血流不斷:“濫殺無辜,你們這些王八蛋”
“如今這天下都是藐視律法之輩,誰配的上‘無辜’二字?”
有人拂袖冷笑:“值此亂世,就當用重典!”
錚!
商戮沉默不言,拔尺邁步。
“罪徒商戮,以無職之身持法序重器,是為僭越,按律當誅!”
弘大肅穆的宣罪之聲凌駕在滿地昏迷的百姓之上。
商戮如同被枷鎖壓身,身影踉蹌,舉步維艱。
“罪徒商戮,以律法之序藐大明皇權,是為造反,按律當誅!”
咔嚓
商戮渾身血崩如箭,手中那柄法尺霎時四分五裂,血污染面,身體搖搖欲墜。
“溫司寇、白簡、薛無屈,原來是你們這三條忘恩負義的老狗!”
直到此刻,楊白澤終於認出了這群法序的身份,赫然正是在大明朝三法司的現任主官。
“我們忘誰的恩,負誰的義?他商家為法序在暗,我們何嘗不是一樣為了法序在明?”
三人中,有人開口回道:“楊白澤,你也算是有頭腦的人,應該知道我們這些年付出的代價不比他商家少半分,何來忘恩負義一說?”
“如果站在台前受點委屈和嘲諷也能算作是付出,那我只能說是商家這些年把你們保護的太好了。就該把你們的腿全部打斷,讓你們跪在地上好好領略什麼才是真正的任人凌辱!”
“楊白澤,你不用着急找死,等商戮死後,下一個就是你。你與其在這裏喋喋不休說這些廢話,倒不如用最後的時間回頭看看,你們方才救下的人,現在在幹什麼?”
方才周遭混亂,楊白澤的注意力都放在商戮身上,此刻聞言愕然轉頭,就看見那少年正拉着女孩一步步退遠。
驚覺自己被發現,少年猛然舉刀對準了楊白澤,撕心裂肺喊道:“放過我們.”
“看見了嗎?螻蟻只會畏懼強權,永遠學不會感恩,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劣根。張峰岳為了他們絕天地通,可最後在他們眼中,不過只是斷了他們出人頭地的道路。他與商司古一樣,都是自以為是的蠢貨.”
“放你娘的屁。”
出乎意料,楊白澤並沒有顯露出半點惱羞成怒的跡象,而是笑着朝着少年擺了擺手,示意對方趕緊離開。
他回頭看向三人,神色輕蔑道:“就你們那點短淺的目光,也配揣測首輔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心中縱有千百恐懼,卻依舊敢持刀對敵,一頭憤怒的乳虎,不比你們這三條搖尾乞憐的老狗強上百倍?!”
錚!
黑色流光乍現,轉瞬間已到楊白澤的眉心之前。
惡風撲面,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撞進楊白澤視線中,生生抓住飛射的法尺。
噗呲!
無鋒的法尺在掌心之中滑動,飛濺的鮮血打在楊白澤的臉上。
“法家從序者商戮,今自願放棄七情六慾與人身肉體,獻祭意識入黃梁律境,甘為守律之人!永生永世,千年萬年.”
隨着商戮口中響起低沉的話音,一股莫名的悸動在空氣中擴散。
“磨磨蹭蹭這麼久,商戮你終於是捨得放棄這條命了。只不過如今的黃梁,豈是你想進就能進的?東皇宮諸位,該你們出手了,事成之後,法序必有厚報!”
倏然,周圍暈厥的人群竟再次從地上爬了起來,如同野獸般的凶戾目光死死盯着商戮,無論男女老少,口中同時爆發出刺耳的尖叫!
音波交迭如潮,帶着攝人心魄的魔力,早已經剔除了靈竅的楊白澤只感覺有尖刀攪入腦中,頓時口鼻竄血,痛苦倒地。
而連接了黃梁的商戮則是渾身顫慄不止,口中傳出嘶啞的嘶吼,似有另外的靈魂正在跟他爭奪這具身體。
“商戮,如今你跟這些人一樣,都身處在黃梁鬼的奪舍之中。身為法序,你是選擇逐鬼,還是選擇殺人?”
“還是此刻罪及己身,你就選擇目無法紀,徇私枉法?!”
“商戮,交出黃梁律境,我們可以讓你死的清白坦蕩。”
一聲聲志得意滿的呵斥中,商戮再也無力站立,雙膝彎曲轟然跪地,渾身血流不止。
此時被切斷了守律人獻祭的他,似乎已經沒有了任何反抗的餘力,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交出權限死個痛快。要麼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徹底奪舍。
“叔,他們說的沒錯,您還真是有夠蠢的”
似徹底放棄了掙扎,商戮緩緩抬手望着天空,臉上表情似笑非笑,喃喃自語。
“您根本就不該有半點的動搖,也不該死守着那些腐化的律條,就應該跟隨張峰岳,殺光這些王八蛋。現在的法序,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商戮口中突然放聲怒吼:“法序商戮有罪。其罪一,不能攘除作亂凶奸.”
“不好!”
原本謹慎站在遠處,以防商戮臨死反撲的三人,臉色同時驟變,似在瞬間明白他的想法。
兩柄法尺裹着呼嘯銜尾射出。
“其罪二,不能庇護弱民平安.”
噗呲!
一柄法尺斬斷了商戮的左手,另一把破腹穿出,將他釘入地面之中。
猩紅的血水隨着一聲高亢的呼喊,同時撞入空中。
“其罪三,不能護衛律法威嚴。今當以自戕謝罪,刻不容緩。”
咔嚓
商戮神情肅穆,猛然抬手摺斷了那柄插在腹部的法尺,反手貫入了自己的心口。
剎那間,一股浩大威嚴的氣息從他的體內席捲而出,籠罩整個廢墟。
似有白日躍出青天,灑下暖光,楊白澤顱內的劇痛如殘雪般飛速消融,終於清醒了過來,勉強從地上爬起。
抬頭看去,此刻他駭然發現,周遭所有人全部跪倒在地,就連薛無曲等人也沒能倖免。
渾身瑟瑟發抖,如同跪在刑台上的罪囚,低頭等待斬首。
“法者,人心之善念。人心善,則法可不存。人心惡,則法不可饒。”
“願人心善念之下,無奸、無佞、無欺、無詐、無偷盜搶劫、無禍亂倫理,海晏河清,民心永安。”
商戮眼中神光如劍,話音似洪鐘震動,振聾發聵。
“無善者,立斬不饒!”
話音似判令擲地,一名名身影模糊的守律人浮現在一眾罪囚的身後,如同執行判決的劊子手,手起刀落。
無血噴濺,卻有無數魂魄在這一刻飛灰湮滅。
風聲在殘破的廢墟間呼嘯,似怨魂在齊聲哭嚎。
薛無屈三人眼眸中一片枯敗死寂,身體摔倒在灰塵中,再無任何生機。
楊白澤怔怔看着這一幕,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身旁響起細弱蚊吟的聲音將他喚醒。
“怎麼樣.法序可不是只會欺凌弱者,比我強的,我也能殺”
楊白澤搶身抱住了商戮,卻像是抱住了一塊冰塊,入手刺骨冰寒。
“別他娘的吹牛了,這次算你厲害行了吧?”
楊白澤眼皮一翻,故作沒好氣問道:“你到底還死不死?不是就趕緊起來,躺在地上要死不活的算個什麼事兒?”
商戮抽動嘴角,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本來就活不了了,原本是打算堅持到送你出城再死,現在看來是做不到了,對不住了啊。”
“放什麼狗屁,起來,我背你走!”
商戮抬手按住楊白澤的肩頭:“別折騰了,幫我最後一件事黃梁律境,幫我還給首輔他老人家,告訴他,法序已經不需要了”
眸光徐徐漸黯,隨着話音一同消散。
人死如燈滅,突如其來,卻又在預料之中。
“你還給了他,那我又拿什麼還給你?”
楊白澤口中喃喃自語,神情一片麻木。
“好一個無善者立斬不饒,可誰又能界定這一條善與不善的分界線?如此法序,何其可悲。”
一片死寂中再起驚雷,楊白澤悚然轉頭,只見本該死去的薛無屈竟又站了起來。
他臉上五官赫然在自行擠動,片刻間竟然變成了一張楊白澤十分熟悉的面孔。
鄒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