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章 該做的事
“現在這座城市之中到處都是施卿的鴻鵠和詹舜的黃粱鬼,我們時間不多,長話短說。”
張嗣源沒有跟楊白澤過多寒暄,在上下打量了狼狽的商戮一眼后,便直截了當問起了城中叛亂的前因後果。
“從各家門閥派人入駐沿海各州府之後,潛入境內的鴻鵠便一度銷聲匿跡。似乎之前的種種騷亂只不過是朱家在試探首輔大人的底線,並不是真的有膽子跟我們撕破臉皮。”
楊白澤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可就在十二個時辰之前,城中所有通過‘黃粱’對外聯絡的方式突然全部被切斷,緊跟着便出現大量黃粱鬼奪舍普通百姓的事件。”
“這些黃粱鬼糾集成群,開始以自爆的方式衝擊衙署。原本負責戍衛的儒序門閥無視李大人的命令棄城而逃,潛藏的鴻鵠趁虛而入,四處燒殺劫掠,大肆屠戮.”
張嗣源眉頭緊皺:“李大人可是‘御藝’儒序三,就算彈壓不住騷亂,也不至於會被輕易殺死吧?”
“負責保護李大人的法序叛變,和兵序六韜的人裏應外合.”
這一次回答的並不是楊白澤,而是商戮。
商戮沙啞着嗓子說道:“圍攻之下,李大人被偷襲重傷,接着便被朱平煦.”
“呼”
張嗣源重重吐出一口氣,事態的發展並不複雜,這場叛亂的起因明顯就是因為朱家和詹舜達成共識,雙方聯手掀起。
“這麼說,李大人的屍體現在就在衙署當中了?”
說話間,張嗣源已經轉身邁開了腳步。
他想幹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就算在,那也是鴻鵠刻意佈置下的陷阱,就等着您自投羅網。”
楊白澤望着那道背影,語氣急促喊道:“李大人已經死了,是我親眼所見。您不該再為此搭上一條性命!眼下的當務之急應該是”
“局勢都已經爛成這副模樣了,哪兒還有什麼當務之急?”張嗣源頭也不回說道。
“那至少也不該這樣白白去送死!”
不過短短一天,楊白澤嘴唇上便冒出了一層濃密的青黑胡茬,讓人猜不出他的真實年紀。衣衫血跡斑斑,左臂雖然空空蕩蕩,但眸中的光芒卻未曾有黯淡半分。
“您的命對我們這些還願意追隨首輔的人而言,很重要。”
“我什麼命?難道就因為我是張峰岳的兒子,所以我的命就金貴到不能有半分閃失?楊白澤,你錯了。”
張嗣源邁開的腳步猛然一頓,緩緩開口:“劉謹勛能死,高勝能死,李不逢能死,那麼多儒序子弟都能死,憑什麼就只有張家人不能死?”
張嗣源回過頭來,一張俊朗的面容上滿是洒脫笑意:“我直接告訴你吧,我這次就是特意來送死的。”
楊白澤身軀一震,似不敢去看張嗣源那雙坦然平和的眼睛,埋着頭盯着右手中緊握的那把魏武卒。
“其實不必您用性命來證明,我們也都相信首輔他老人家做的一切不是為了他自己。”
“光是你們明白還不夠,我還要讓所有人都明白。一個已經快要黃土掩面的老頭,明明不是在為了自己折騰,卻還要被人在暗中戳着脊梁骨,他能忍,我這個當兒子的可忍不了。”
張嗣源轉過身來,定定看着埋頭沉默不語的楊白澤。
“我和你雖然來往不多,但裴叔在我面前提過你很多次,嘮叨得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張嗣源溫聲叮囑道:“他老人家就是個面冷心熱的悶騷性子,我看得出來,你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學生,所以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他那口心氣可就散了。”
“伱剛才可是口口聲聲說誰都能死,可到了我這裏就不行了,這是什麼道理?難不成我一個寒門出身的低位儒序,能比你這位大明帝國最大的紈絝子弟還要值錢?”
“當然要比我值錢了。”
張嗣源鄭重其事點了點頭:“儒序六藝,我學的是射藝,也就殺人還行,其他的一事無成。你就不一樣了,以後這世道會變成什麼樣子,還得由你們這些學‘禮藝’的人來把握。”
“你就是商家的商戮吧?”
沒待楊白澤再開口,張嗣源轉頭看向一旁渾身染血的法序漢子。
“你們法序兩頭下注的事兒,我能理解。這種事儒序也沒少干,大家屁股都臟,你也沒必要愧疚。不過你既然沒殺楊白澤,就說明你還記着老頭的情,所以我現在拜託你一件事。”
“商戮必將竭盡所能。”
“往西邊走,我入城的時候殺光了那個方向的鴻鵠和黃粱鬼,跟着逃難的人群應該能夠順利離開。”
張嗣源沉聲道:“幫我把這小子安全送出城。”
商戮低眉斂目:“是。”
“行了,那就別耽擱了,不然一會那群鬣狗又聞着味兒跟上來就麻煩了。”
張嗣源大步離開,可沒有走出幾步,他又突然定住了身形。
“他娘的,還是不吐不快啊。”
張嗣源嘴裏嘟囔一句,回頭看向楊白澤說道:“有個事兒,我還是想要問問你。”
“嗯?”
“你難道就不覺得老頭把李叔派來這裏,就像是故意讓他來送死?跟高勝一樣,如果他當時沒有被留在北直隸,被留在朱彝焰的眼皮子底下,或許他根本就不會死。”
張嗣源神色複雜:“我不明白老頭這麼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如果他篤定朱家不會動手,那何必勞神費力做這些安排?可要是知道朱家遲早會撕破臉,豈不是置李不逢和高勝他們於不顧?”
“我也不明白,不過.”
楊白澤沉默片刻,緩緩道:“不過我相信您能看到,這些大人們他們也能看到。哪怕明知道自己會死,可他們還是義無反顧的做了。或許就跟您一樣,在他們看來,自己死了要比活着更重要。”
“聽着挺有道理,但是老子還是不懂。明明大家都是儒序,平日見念叨的都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可一到這種時候,個個好像生怕自己比別人活的長?”
“我要是也有兒子,可一定得讓他去走武序,好死能有賴活着強?”
自言自語間,張嗣源不再停留,身影閃動間,已經消失不見。
滿城硝煙滾滾,空氣里充斥着刺鼻的糊臭味。
楊白澤放眼望去,一片瘡痍,隨處可見倒在路邊的屍體。
不過確如張嗣源所說,整個西城區的鴻鵠和黃粱鬼似乎都已經被他清理乾淨,破敗的街道中格外的安靜。
一路行來,楊白澤和商戮並沒有遇見什麼敵人,也沒有碰見逃難的百姓,似乎整個城市都已經被屠戮一空。
“一會要是遇見什麼意外,你千萬不要猶豫,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我會儘力給你拖延時間。”
商戮並沒有因此就放鬆警惕,眯着眼睛打量着四周的動靜,不時抬手擦着鼻端滴落的猩紅。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和商戮的小心謹慎不同,楊白澤此刻倒顯得格外放鬆,笑道:“要是能出去,就算咱們兄弟命大。要是出不去也沒什麼大不了,能拉幾個墊背算幾個。”
“不行,我答應了張大人,要安全送你出城。”
面對態度執拗的商戮,楊白澤也只能無奈一笑。
“戮哥,咱們現在也算過命的交情了,我有幾個想不明白的問題”
“你說。”
楊白澤看着在身前領路的背影,問道:“這些年你們法序都在哪裏?”
“絕大部分則被派往了遠離帝國本土的各大罪民區,只有一小部分人不願離開的,留下了錦衣衛當中任職,不過也都在一些非儒序基本盤的州府之中。”
楊白澤恍然,的確也只有這樣,孱弱不堪的法序才能避免受到儒序的迫害。
否則以這兩條序列千百年積攢下來的宿怨,就算有張峰岳出面庇護,恐怕也難以避免門閥借故尋釁。
“你跟商司古是什麼關係?
“是我的族叔,也是如今法序的源頭之人。這些年來,他一直就跟在首輔的身邊,暗中保護他老人家的安全。”
似乎是想要特意說明些什麼,商戮加重語氣說道:“他其實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相反,他一直都很尊重,也很感激他老人家。只是他並不贊同絕天地通這個觀念,也不認為張首輔最後能實現這個目標,所以才會選擇背叛。”
商戮沉聲道:“可他一樣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整個法序。”
楊白澤暗自嘆了口氣,對於商戮說的這番話,他心頭並沒有不屑和輕視,也不認為這只是為長者諱的託辭和借口。
因為曾幾何時,他也親身經歷過同樣的事情。
“不知道戮哥你清不清楚我的出身,其實我也發自內心厭惡儒序,因為我的家族就是被門閥所殺。”
“並不是因為我的家族藏着什麼了不起的寶貝,就只是一塊已經不知道存放了多少年的腦組織切片,這東西很值錢嗎?”
楊白澤搖頭道:“如果是我現在看來,其實根本就不值錢。就算有人拱手送到我的面前,我恐怕也是不屑一顧。”
“可在那個時候,我的爺爺和大伯卻為了能夠保留下哪怕只是一丁點切片,故意裝作撕破臉皮,各投一方。一個不惜率領家中子弟以死反抗。一個甘願忍下所有唾罵,跪在地上去為那些強盜領路。”
“我以前不懂他們為什麼這麼做,可現在經歷的多了,我逐漸也明白了。”
楊白澤感嘆道:“老話常說,人生在世,名利二字。一世為人,要麼死在追名逐譽的路上,要麼活在利益熏心的夢中。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名利給所有人爭搶?就跟你說的一樣,弱者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靠着一條命去賭一線生機。”
“序列之下,不過皆為螻蟻”
“螻蟻.”
商戮低聲複述着這兩個字,背對着楊白澤的臉上神情複雜。
眸光閃動的眼底,翻湧着萬千情緒。
法序這些年看似是遠離爭端,積蓄力量以圖復興。實則說穿了就是東躲西藏,苟延殘喘。
他們又何嘗不是一群稍大的螻蟻。
“所以我相信張首輔,願意捨棄這一身序位.”
商戮的話音戛然而止,手中緊握的法尺微微顫動。
楊白澤順着他的手勢看去,這才發現在廢墟一處陰暗的角落中,蜷縮着兩個小小的身影。
“哥,很痛.”
“痛什麼痛,忍着!不摘了這個東西,你也遲早要變成鬼!”
昏暗的夜色下,少年額頭汗出如雨,可即便是汗珠滑入眼中,他也不敢抬手去擦,手中抓着一柄匕首,小心翼翼的割開女孩頸后的皮膚。
楊白澤看得清楚,少年赫然正在用刀替女孩挖去埋在頸后的腦機靈竅。
笨拙無比的落刀剜開血肉,劇烈的痛苦讓女孩小臉霎時一片慘白,眼中淚珠滾落,卻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只有指頭大小的靈竅被刀尖輕輕挑出,直到這一刻,少年緊繃的表情稍稍舒緩,屏住的呼吸也終於鬆開。
可只是為了平息劇烈心跳的一次深呼吸,卻莫名其妙帶起了淡淡的哭腔,無數的委屈似要撞出少年的眼眶。
彷彿是為了發泄般,他抓住那枚染血的靈竅就要扔出,可剛剛抬起的手臂卻被一隻顫抖的小手緊緊抓住。
“哥,不能扔,這是爹花了很多錢買的。爹說過,這比他的命還重要.”
“不要胡說,爹已經.”
少年嘴角抽動,卻始終沒能把話說出口,最後只能放下手臂,把女孩摟在懷中。
“哥我們明明都是人,為什麼會變成鬼?”
女孩將臉埋在少年的懷中,猩紅的血水順着脖頸蜿蜒流下。
“鴻鵠又是什麼,為什麼爹要殺了娘親?”
“別害怕,別害怕.”
少年何曾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只能用側臉輕輕摩挲着女孩的頭髮。
可下一刻,少年的視線卻發現了站在遠處的兩道身影。
“滾開!我讓你們滾開!”
少年猛然從地上竄起,雙手抓着匕首,如同一頭暴怒的乳虎,將女孩擋在身後。
渾然不覺,一道黑影在他身後悄然浮現。
“有罪之徒,束手!”
法尺當頭劈落,無邊的恐懼碾碎了少年反抗的勇氣。
可丟刀癱倒的他,卻沒有忘記用身體去蓋住女孩。
“哥!!”
噗呲!
尺身斬斷頸骨,一顆頭顱衝天而起。
血水潑灑間,商戮橫尺四顧,周遭腳步聲如潮水般湧起。
“商戮,把東西交出來。黃粱律境是屬於整個法序的,不是你商家的私有之物!”
“一群雜碎!”
商戮盯着幾張隱匿在眾多黃粱鬼之中的熟悉面孔,目眥欲裂。